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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天見他,是在高一那會兒。他披一件毫無質感的暗色舊皮衣。那張像斑點狗皮印刷上去的臉上,栽著一簇不算濃密的胡須。一副很不搭的棕色全框眼鏡擋住了他那雙被松弛的眼皮包裹的眼。他夾著書,輕捻著腳步,身體一頓一頓地走到了我們的面前,故作精神地說了一番話。當時,我并沒有仔細聽他在講些什么,只知道從那天起,陪伴我走過下一段路的人中,有了他的身影。
? ? ? ?第一次的正式教學,老頭是帶著擴音器進來的,那沙啞中夾雜著撕裂的聲音,像卡了口痰從擴音器中一波一波緩緩傳了出來,有些急促但不刺耳。只見他自然地拾起一根粉筆,一個轉身,起筆,揮舞幾下,清晰有力的字跡便浮現眼前,整個過程嫻熟,隨性,除了手微微顫抖外,絲毫看不出他年過六十。老頭的純手工教學,相對于其他老師的網絡教學,確實顯得有點刻板??衫项^總是一本正經地告訴我們說:“手寫好,敬業!”后來偷偷聽班主任說是因為老頭對電腦一竅不通。之后的一次閑余時間,和老頭聊起此事,老頭那樂的啊,跟吃了蜜似的,一點也不臉紅。其實,我愿意相信老頭說的是實話,哪怕會電腦,也不會讓手閑下來。老頭其實可以退休,但呆在家里也沒什么事干,便繼續投入教學工作,其他老師對于他都是持敬仰的態度,班主任也常囑咐我們照顧好老頭,老頭他不以為然,雖然歲數大,卻沒什么架子,其他老師該做的他照樣做。
? ? ? 老頭講的好,并不代表學生聽的好。有一句話,我很愿意聽,一門你所不感興趣的課,你再怎么認真,哪怕投入一身,你也學不會,因為心不在。我就那樣,物理壓根沒興趣,因此那時的心理便是不要拉分就好。
? ? ? 不過,第一次的模擬考,我就拉分了。成績公布的那個晚自習,老頭第一次把我叫出去談話。“感覺學的怎么樣,什么不懂就來問我”老頭輕拍我的背,裂開他那干癟的嘴朝著我笑,那兩道笑眼像甘蔗汁一般甜入我的心,我知道我想家了,我想起了天堂的爺爺。我很少提起我爺爺,不是不想,只是一想就哭。那是第一次,我覺得老頭像家人,而那在老師面前理應有的畏懼心理,在老頭面前消失了。之后的每一次問題,我總會屁顛屁顛的跑去找他。其實我最想要的不是答案,只是想要傾聽他的聲音,想找尋一種感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種感覺很溫暖,很貼近內心。
? ? ? ?不出所料,第二次摸底考物理成績小幅提升。那種在低谷中匍匐許久之后,一縷陽光打在臉上的感覺確實令我有些興奮。講評試卷的那節課,為了引起老頭注意,我表現的有些激動,說是“起哄”也不為過。越是你在意的人,你越想表現給他你好的一面,那種帶著驕氣的眼神向對方“炫耀”自己,并得到他的認可,是極其快樂的。然而,一整節課下來老頭似乎都沒怎么注意到我,我顯得有些不甘。下課后,我便拿著試卷去問他一些問題,勤學苦問只是表面,炫耀成績才是關鍵。一如往常,他依然很細心的指導?!班?,總體感覺,這次做的還不錯。你剛才上課那樣鬧騰,別以為我沒看見,只是不想說而已,才考好一次,瞧把你傲的,再這樣下去下次保證考不好?!崩项^皺著眉頭,撅著嘴,用手輕輕扣了一下我的鼻頭說。我忍住不笑,故作慚愧,微微的點了點頭,合著嘴吐出類似火車開動的聲響,“嗯—嗯—嗯—…我知道了。”我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或許只是下意識的反應,我只知道我被這小老頭那俏皮的表情所感染了。
? ? ? 之后的每一次物理成績都沒有令我失望,我相信一些無形的但令你感到愉悅的情感,總能在背后如一股泉流,沁人心,推人進。
? ? ?最后一堂物理課是在放寒假的前一天下午,前半節講評期末試卷,后半節更正。臨近放假還能潛心讀書的人,確實沒幾個,愛鬧騰就在那聊天敘舊或者討論過年的種種樂趣與期待,連那些學習好的,不愛鬧騰的人也會眥著牙在那樂呵呵的看小說,老頭不愛管,他也管不了,或許是出于一種理解,最后他也走下來跟我們這群人聊天。
? ? ? ?老頭說他家就一閨女,還是個高材生,不過是個年過三十的大齡剩女。我們有些吃驚,擔心她嫁不出去,紛紛給她支招,不過都是些玩笑話,老頭不說話,就樂呵呵在那聽,突然一個輕輕地甩手笑著說:“不嫁算了,陪在我身邊挺好。”一聽就是氣話,哪有人不愁自家閨女嫁人。
? ? ? ? 我偷偷瞄了一眼,才發覺他笑中帶淚,原來如此有趣之人背后也有如此無奈與辛酸之事。他在女兒的幸福與自身的陪伴中徘徊,那個重如磐石的抉擇常年累月積于他內心,他不用抉擇卻要面對,他知道女兒終究會嫁,只是希望它來的再慢一點。我越加對老頭有了一絲憐憫,默默希望下學期的生活,我們這群孩童能夠給他帶來更多的歡樂與慰藉。
? ? ? ? 不過,上帝總是在不經意間給平凡抹上一道灰。
? ? ? ? 那是剛下過淅淅小雨的春夜,晚自習,和以往一樣安靜,唯一不同的是坐在講臺的班主任不同于以往的下來巡邏,指導,始終埋著頭做功課,看起來很忙的樣子。直到晚自習結束,他才緩緩站起身,神情凝重,哽咽地說:“有件事因為怕影響大家學習,所以留到現在說。你們物理老師,就是你們老頭,下午打乒乓球,撿球瞬間突發心肌梗,送去醫院之后,沒搶救過來。”我先是愣了幾秒,耳邊不斷傳來女生撕心裂肺的哭聲,我沒有哭但身體卻不自覺的發抖,慘白,渾圓的月色冷冷地打在臉上,詭異的氣息在云霧中穿行,我知道我在恐懼,那是對死亡的恐懼,對腦海浮現的美好瞬間破碎的恐懼,對內心本擁有的溫暖被瞬間奪去的恐懼。我回到宿舍,躺在只屬于自己的那張小床。當我回想起老頭帶給我的種種美好,回想起那些與他一起經歷過得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我的情緒就像極地里的冰水不斷挑刺著我的內心,淚濕眶了眼,從臉頰滑過,停留在嘴角,融進我的嘴里,有點咸,跟海水一樣咸。
? ? ? ?有老頭陪伴的時光,美好又滿足,我甚至希望它,不要停,一直這樣就好。不過平凡的生活總有不平凡,上帝總是在不經意間給平凡抹上一道灰,有的可以拭去,當一場經歷,一次洗禮繼續前行,再有便是死亡。
? ? ? ?我獨自呆呆望天,不去理會別人的嘻笑和追趕。他們匆匆從我身旁走過跑過跳過摔倒過,輕而易舉的忘掉這個平凡的我,也不曾知道我經歷了什么。上帝給每個人一個“希望”叫明天。我憧憬有一天可以活在幽藍的樹下,看它龐大的軀體高高蔓延而入天空,順著崎嶇環繞的樹枝攀趴而上,拋開氧氣與恐懼,當穿越天際的我高坐云端,慢慢低頭,慢慢搖頭,渺小的人群和海水泛濫成灰燼,我慢慢抬頭,對著老頭慢慢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