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真不知道從何說起,當思緒試圖從記憶里牽出一條線時,你覺著自己像一個年邁的老人,盡管回首往事成為一種習慣,可總有些影像亦幻亦真,你搞不清它們是曾經的夢境還是某個時間段里發生的事情被你的大腦無意識的記錄并且長久地存儲。
無論如何,它們是定格了。特定的時間,特定的顏色,特定的季節,特定的人。
很多次,你想以講故事的方式將它描述出來,可是,你不會講故事。你知道你每次講故事的時候,故事必定成為你的累贅。因為,實際上你拙劣的語言使得你沒有幾個聽眾。
于是,你想象自己真的是一個老人,靠著冬日的墻角曬太陽,順便搜羅些記憶里的零碎,回味咀嚼,再隨口把它絮叨出來。
能描繪那個時代的顏色只有黃色,是那種和黃土地一樣的顏色,是那種和成熟麥子一樣的顏色。
你一直不明白,那時候為什么有河水,因為那不是需要灌溉的時候。
而夾裹了泥土的渾濁的河水,總是齊著河岸滿滿地急急地往下游走。
多年以后,你看見了黃河,你相信那河水一定是從黃河上流下來的。
02
那是收獲的季節。地里,一眼望不到邊的黃色的麥子,吸收著黃色的陽光,麥穗里的水分變成蒸汽,在很少風的這個時節里裊裊上升。于是,天空也成為黃色。
女人戴著舊草帽,背上背著一歲左右的小男孩,半蹲著,左手擭麥,右手拿著鐮刀,一個疾速的弧線劃過,一摟麥子就倒地了。
太陽老高老高,汗水從女人的額頭滲出,斜斜甩落在地上。孩子很乖,伏貼在布帶和脊背形成的背簍里,在女人勞動的身體節奏中很享受。
這個麥收季節,女人都在凌晨4點起來,做好飯,再叫醒7歲的二女兒,做一番叮囑,就背上小兒子,提著水和幾個夾了咸菜的饅頭,去地里。
她必須這樣做,她必須把六畝麥子盡早收回來,否則,家里大小五口人的生活就沒得指望了。
家務活就交給懂事的二女兒。
包括喂養家里的兩只老母雞;包括照顧女人的男人----三個孩子的父親,給他弄吃的,給他倒尿盆;包括照顧大女兒,那個已經十四歲,身高卻不到一米,總是歪著頭咬著手指,還不會自己穿衣服的孩子。
半畝地的麥子割倒之后,女人坐在田壟上,邊給孩子喂奶邊吃夾咸菜的饅頭。趕在天黑前,她就能割完這一畝麥子,然后再從地頂頭一路扎捆好,明天就可以用架子車花一晌的時間把它們轉到麥場上,這樣的話,估計一周,地里的活就可以結束了。
女人這樣盤算著,渾身滿是干勁。三年了,她早已不去想那個問題----為什么男人做了一個闌尾炎的手術后就癱在了炕上。
喝過幾大口水,扎綁好了兒子,女人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繼續拿起鐮刀揮舞。
03
警報聲由遠及近的時候,是半下午。女人站起身子,看見不遠處的麥場里著火了,兩輛消防車正往著火的地方開。
女人看了一會兒,又蹲下身子割麥。她沒有時間去想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天近黑時,原先齊蓬蓬生長著的麥子已經成捆的橫放在地里,女人活動了一下她的胳膊,很欣慰地往家走。
廚房里?;椟S的燈泡照著被油煙長年累月熏黑的墻壁,兩個男人一個女人蹲在地上,女人的二女兒靠著門發呆,大女兒縮在門背后歪著頭發抖。其實,廚房很小,大小五個人在內,感覺已經是滿屋子人了。
女人已經感覺到出了什么事,她把鐮刀放在窗臺上,穿過廚房,把孩子放在里屋的炕上,男人說了一句:你女女(大女兒名字)和幾個娃把人家麥點著了。
女人來到廚房,蹲在地上,聽那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說怎么賠償他們的話,她只是聽,一聲不吭。
第二天一大早,兩個穿著公安制服的男人來到了女人家里。是縣公安局消防科的,來調查縱火者的年齡和動機。
女人從地里被叫了回來,她把躲在鄰居家墻角的女女拉到兩個穿制服男人的面前。女女直愣愣盯著兩個制服男人,傻笑著,嘴角流著口水。
兩個制服男人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他們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叮囑要把孩子照看好,嘆息著走了。
再一個畫面出現的時候,是兩天后的午后2點左右。太陽正曬得毒,再忙的莊稼人這時侯也需要下晌的,女人頭上包了塊濕頭巾,繼續割她的麥子。
幾個七八九歲左右的男孩子急急跑到她跟前,女女跌進河里,已經快被沖到鉆水洞里了。男孩子們氣喘吁吁地說完又跑了。
女人的心緊了一下,提到嗓子眼那個地方。
她忽地站起來,鐮刀掉在地上,背上的孩子哇地哭了。
女人回頭看了看背上的孩子,又慢慢蹲坐在地上,看著小河的方向,眼角抽搐著,抽搐著。淚水在眼眶里壓縮著,膨脹著,突兀著,墜落到她的臉頰、嘴角,她擦了把眼淚,拾起地上的鐮刀,更加賣力且近乎發瘋地割麥子。
當天夜里,女人坐在一個新起的小墳堆前,流盡了眼淚,娃呀,不是媽狠心,那個地方比這個地方要好過的多,你去了那個地方,媽再也不會擔心你第四次跌到河里了……
04
你睜開了眼睛,睫毛處有濕濕的感覺,你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閉著眼睛絮叨呢,你也不知道絮叨完了,你的臉上怎么也就橫陳了涕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