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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冬天的早晨開太陽,早飯過后,家門口屋檐下,兜著日頭,一高一低兩個板凳,鏡子木梳就緒,奶奶梳著頭,我拖著下巴看著她,一老一少曬著太陽。
奶奶梳發(fā)髻,每天早上是項大工程。先是拆卸昨天的舊發(fā)型,從頭發(fā)底找出藏著的紅頭繩,解開后拆下包裹在發(fā)髻上的線網(wǎng)。然后拆下用于固定散發(fā)的4個黑色細發(fā)夾,再是用于固定大框架的4個金色的大發(fā)夾,發(fā)髻就散開垂落成一揪馬尾,露出最根部綁著的粗粗的紅頭繩,松開紅繩,頭發(fā)便散落開垂到奶奶下腰,最后一步是松開綁劉海的繩子。三根頭繩、八個發(fā)夾、一個線網(wǎng),在板凳上齊齊地一字排開。奶奶用木梳子把每一根頭發(fā)都捋順,然后將劉海擰成一揪,還是用頭繩綁回去,反扣到后腦勺,送入一堆長發(fā)群中…然后依次恢復原樣,每天一樣每年一樣。
發(fā)夾用過幾年之后,上頭的涂漆變得斑駁,緊致度也下降,紅頭繩也變得光滑纖細。奶奶就托爺爺去鎮(zhèn)上采買。爺爺買回來的頭繩和發(fā)夾,用舊報紙裹著,從的確良的外套內(nèi)襯口袋中摸出來替給奶奶。奶奶拆開檢查“老老頭,這個黑的發(fā)夾買大了。”“能用嗎?”然后奶奶依然用舊報紙裹起來,拿回自個房間去:“那就先用著。”
我是我奶奶孫子輩排行老九的,從正經(jīng)記事起,她的頭發(fā)就是花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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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洗完畢之后,還有新?lián)Q下的一盆衣服需要洗。奶奶端著臉盆去河邊,我就跟著去河里扔碎石子。其實要洗的衣服本不怎么臟,奶奶依舊每個部位都搓洗許久。用的是硫磺色的透明皂,是小姑姑給奶奶買回來的,皂上面刻的“雕”字洗過幾次后漸漸地被磨平。每次打過肥皂,奶奶就把水抖干再放進肥皂盒去,說如果泡水了就不經(jīng)用。
奶奶的衣服,基本都是同一個款式:斜門襟的扣襻上衣、系腰帶的中長內(nèi)褲、側(cè)邊開腰系紐扣的直筒長褲。上衣有白色、淺藍淺藍色的長短袖襯衣,主要是夏天穿的,天冷些里頭打底還是白色的內(nèi)襯,外頭就穿藏青色、深藍色的外套,棉襖也是一樣,只是用雙層面料做,做得些許大一點尺寸,里頭疊上自己扯的蠶絲,在內(nèi)層用針線縫合固定,最外頭筆挺筆挺的。奶奶穿衣服,先將領口的扣襻固定住,然后是斜下方45度的第二個,最后是嘎子窩下的第三個。每件穿完都要把衣角履平,然后第二件,第三件。折衣服也是,每件每件對齊,每個皺褶都履了再履。
那時候的我還沒有上學,每天有花不完的時間,看奶奶搓衣服的先后順序、看她晾完衣服的水滴在下方泥地上打出的凹槽,也偶爾跟奶奶一起睡的時候,看她一粒一粒襻解過去,往往沒等奶奶脫完衣服,我就早早進入夢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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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房間,有許多吃的。靠床邊是一個書桌,書桌上方的墻壁貼著毛主席跟鄧小平握手的畫像。在他們兩的腳下正對著的桌上,長期放著楊梅燒酒。桌子的抽屜里,有各式針線紐扣布料,挖開布料最里面有糖。書桌隔壁是個大衣柜,衣柜底下有一口米缸,以前是用來存米的,后來兒子們分家之后,爺爺奶奶就輪著去各家,也就不再存米。米缸就用來存吃的。最長有的是柿餅、話梅、芝麻糕、糖酥,偶爾也會有鐵罐頭餅干、玻璃瓶的橘子罐頭等等。房間中間的天花板上是一個掛鉤,鉤子上懸著粗粗的麻繩,麻繩下頭是倒掛著鐵鉤,勾著竹籃子。籃子里,夏天有葡萄,冬天有蘋果香蕉。爺爺出門逛蕩,別的人家給他一瓤西瓜、一個橘子,他就拿回來給他的老太婆吃,奶奶喜歡吃卻又舍不得太快吃,所以總要藏一藏,藏在天花板下這個竹籃里。
那時也就五六歲的我,每天奶奶回房間午睡我也總要跟去。躺在她邊上,她給我扇扇子,“奶奶,怎么有西瓜的味道呢?”“沒有的。”然后我爬起來,站在籃子底下,透著竹子之間的縫隙往上看“奶奶,那個有點綠的是什么?”等吃完西瓜,躺床上翻幾個身,看奶奶睡著了,我就輕手輕腳出去溜達了。也有實在沒有什么吃的時候,就要一顆燒酒楊梅吃,吃完楊梅就睡得比較踏實。一回爺爺奶奶都不在,實在找不到吃的,就搬了把凳子爬到書桌上摸到了泡楊梅燒酒的罐子,吃完了,那天在蚊帳里頭睡到了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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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暇的時候,奶奶就帶帶我,爺爺就抽抽老煙。因為爺爺健談,也臨市面,附近的老太太時不常地來我家串門聊天。奶奶不喜歡,遠遠看見人朝我家方向走來,就說“那個老太婆又來了,來了又趕啊趕不走了。”但人來了,她照舊給人端凳子。大部分的時候,奶奶也在邊上坐著聽著看著,但是到了飯點,她得進里間燒飯。然后就會叫我進去好幾次問“那個老太婆走了嗎?”
可是對于還小的我而言,倒是挺喜歡各種來串門的人。給我們家拎一籃子梨,帶幾個香瓜,或者衣服口袋里挖出一把香瓜子或者帶殼花生,就可以讓我歡迎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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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會還流行雞毛兌糖,經(jīng)常有小商販挑著擔子,推著小車,按家按戶換破爛,塑料、玻璃瓶、鐵皮啥的都要,可以換麥芽糖、蘿卜絲條、果丹皮、還有玻璃彈珠一樣的糖。有段時間因為我父母在外面,我跟著爺奶輪著去伯伯家里吃飯。飯是解決了,但是沒有零花錢。奶奶就把爺爺?shù)木破孔訑€起來給我換吃的。
雖然年紀小,看著換過幾次之后,我就學會了。一回奶奶午睡著,我便把我爸新買的塑料拖鞋換了兩根果丹皮。奶奶知道后罵了我一個下午,卻罵來罵去除了“小鬼頭”沒新詞,這也是我有史以來聽過我奶奶說的最厲害的臟話了。后來我爸有天回家就在找拖鞋,奶奶說有個撿破爛的來過可能被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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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鄉(xiāng)盛產(chǎn)菊花。到秋天農(nóng)忙時節(jié),奶奶把我和桔子和中午蒸熟的番薯一起放在竹簍里,讓爺爺挑著我。到地里,找個桑樹底下,墊個蛇皮袋,把我和吃的都鋪上面,他們就一壟一壟地摘一下午菊花。
那是還沒上學讀書的時候,后來上小學了時間就過很快,感覺自己一下子大許多,也一下子不找奶奶要吃的了。每天放學回家,奶奶只問餓不餓,然后我一邊做作業(yè),她一邊給我煮泡面。一碗泡面幾口就吃完了,剩下的奶奶再撩幾口面碎喝幾口湯才去把碗洗掉,再后來才知道吃一半剩一半,故意說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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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年紀漸老,奶奶也不再下地,幾個兒子家里輪著燒火做飯變成了唯一的工作。看見我背著書包出門,就問“囡囡讀書去了啊?”見我進家門,就問“囡囡放學了啊?”
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中學,每天早早出門,回家就鎖在房里寫作業(yè),周末便是滿世界的同學家里跑,好像沒有有關與奶奶相處的畫面了。
再后來就上高中住校了,兩個星期回家來一次。有人咚咚咚敲房門,打開是奶奶,摸出一個皺了皮的蘋果給我吃,留了好些日子了的。或者是面包蛋糕之類,是姑姑們給奶奶買的,我接下了,等奶奶走開后看看已經(jīng)過期就偷偷扔掉。在家住過一晚就回學校,奶奶就站在門口問“囡囡讀書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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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一回在房間里做考卷。奶奶穿得筆挺的斜門襟扣襻棉衣,頭發(fā)里隱約露著一截紅頭繩,拎著一個火爐、一條紅綢緞包著的蠶絲被進來,是給我的結(jié)婚嫁妝,說怕我讀書讀太久,她等不到。
其實結(jié)婚的時候奶奶真的沒看到,我不同意我媽在家里張羅,但因她說要祭一下祖就服從了,是啊,這事總要跟奶奶說一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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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高中沒畢業(yè)爺爺過世了。奶奶的發(fā)型亂了。
我上了大學。偶爾回家一趟,奶奶還是問:“囡囡讀書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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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奶奶開始記錯人的名字。奶奶不再自己洗衣服。
我參加工作。偶爾回家一趟。奶奶還是問:“囡囡讀書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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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來家里人說,奶奶拉屎拉尿在身上。后來說,奶奶沒有穿衣服躺在路上。
我最后一次看見奶奶梳頭,是躺在門板上,入殮師傅給奶奶扎辮子,讓子女們輪著梳一梳子,最后用紅頭繩綁成一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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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過去了。
現(xiàn)在我30了,剛有了自己的寶寶。初期的時候,每天每天夢見我奶奶。后來查百度,周公解夢里說,那是已故的老人在保佑我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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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叫吳年生。小時候,我和她一起曬太陽。
你的奶奶呢?如果健在,代問奶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