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面館追夢人

——《鬧市英雄傳》003

文/悍客羅

1、

馬大光接到馬二明長途電話的時候，正在拉面館的后廚剝蒜。

“小雨失蹤了，跟漢人跑了！”

馬三亮此時跟叔叔一起，正騎著摩托從天水趕往蘭州。

小雨是馬大光叔叔家的女兒，比他小整整十二歲，因為在整個家族中年齡最小，又跟馬大光同一個生肖，所以很得他們寵愛。馬大光印象中的小雨，還是她五歲時的樣子，扎兩個羊角辮，笑時眉毛彎起來，笑著叫他哥哥。

從祖上幾輩開始，馬家就一直在做拉面，具體從哪代人開始，他也說不清楚。因為馬大光印象中，自己見過最老的長輩就在做拉面，然后爺爺做拉面，爸爸做拉面，到了這一輩，手藝傳給了他。作為家中的長子長孫，馬大光很多時候像一個大家長。雖然年齡還不到三十歲，但經常留著胡子，表情也有些凝重，外人看起來，往往猜不出他的年紀。

默認了自己“族長”的地位，馬大光說話做事就都越發穩重起來。雖然老同學會吐槽他，說簡直是“裝在套子里的人”，可是他沒法辯解，在這樣的家族安排之下，做一個拉面師傅，幾乎是馬大光此生的宿命。

“這樣活得太累，我更喜歡自由一點。”

說這話時，他站在蘭州的黃河大橋上，對著弟弟馬二明吐煙圈。

那天，他偷偷從家里跑出來，沒去天水告別母親，也沒去父親墳前說點什么，雖然叔叔知道自己的打算，但他也沒有勇氣去向叔叔告別。丟掉綁在身上的一切牽掛，馬大光就這樣不管不顧的遠走他鄉。后來，離開蘭州的拉面館，他自己到北京闖蕩。

弟弟二明，不久之后去了上海，從給拉面館打工開始，后來做房屋裝修，現在已經做起了室內設計——小時候，他的理想就是建自己喜歡的房子，雖然家里人并不支持。接到馬三亮電話的時候，二明剛剛給一個客戶畫完室內草圖，熬了半個通宵的他，實在沒有心力去管小雨失蹤的事。

而大哥去北京的時候，馬三亮并沒有去送行，他那天在蘭州的拉面館里幫忙，直到現在，他仍然在那里幫忙——現在，這家館子，是馬大光的叔叔在經營。

2、

小雨失蹤已經四天了。

她初中還沒讀完，因為跟不上學習進度，被老師批評幾次之后，不想再讀書，就自己退學在家。于是跟著爸爸在拉面館里幫忙，待了兩個月就覺得無聊，“整天在街上瞎晃，后來就認識了理發店的小劉，這個小年輕不學好，頭發染著黃毛，整天抽煙喝酒”，小雨爸爸說這話時，馬三亮正騎著摩托，馱著他從蘭州趕往天水。

他們以為小雨是回老家了。但找了兩天之后，沒有一點消息，所有人都沒見到小雨回來。本來不想張揚的小雨爸爸，最后還是選擇報警。

警察查到理發店老板，查到小劉的工資賬戶，一個叫“張建國”的人每個月幫他領工資——因為小劉年齡不滿18歲，可能還沒有身份證；而小雨才16歲，也沒有身份證?！皟蓚€人跑不遠，沒有身份證出遠門的話，沒法買車票——現在車票都實名制了，跑不遠?！本鞂M身灰土的馬三亮說，讓他們再找親戚朋友問問，可能人還在蘭州。

3、

馬大光回來了。

站在蘭州黃河大橋上，他想起自己下定決心逃離蘭州的那個下午。那天陰云密布，遠處黑彤彤的幾塊云，像是要把滿天的暴雨推過來，但醞釀了一下午，也沒有一滴雨下來。

接連抽了幾根蘭州的馬大光，那天決定不再像這些云一樣，醞釀一輩子可能也出不來什么響動，他想去京城闖闖，搞出點動靜。

因為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到了北京之后，他還是從給拉面館打工開始?？恐约旱氖炙?，馬大光沒多久就獲得老板的信任，在一家新店要開業時，被老板委派兼任大廚和店長——也就是“半個老板”。

在北京通州梨園的一個小區里，馬大光的拉面館人滿為患，每到工作日的晚上，或者周末的飯點，半個通州城的人，都來這里吃一碗毛細拉面。

上了幾次美食節目之后，馬大光覺得自己儼然已經是個名人了，他找人把采訪他的畫面截屏，打印出來，貼在面館的墻上；洗成照片，寄回老家，給家里那些人看看。

但他好像還是不滿足，來北京六年之后，馬大光還是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某天晚上，在烤串快要收攤的時候，他跟一個隱居在通州的落魄詩人聊天，兩人說到理想。

“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可你還想要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不夠滿意?！?/p>

“可以了，你是做拉面的，你的面條受歡迎，供不應求——這還不夠嗎？你看看我，我是個詩人，可我的詩沒人要，沒人看，也沒人在乎。”

“可至少，這是你自己愿意去做的事。不像我，我做這些，就像是從小分下來的任務，我順利完成了——可是然后呢？我還有什么任務？我還要繼續完成什么？沒人告訴我?！?/p>

再一次站在黃河大橋上，馬大光心里想著那天晚上的疑問。除了亂糟糟的黃河滾滾而過，并沒有什么答案留給他。

4、

在蘭州找了三天，在天水找了兩天，拜訪了五位老同學，聯系了十多個舊相識，還是沒有什么消息。

家族里的男人圍坐在一起吃晚飯時，大家說起小時候的事。

叔叔說：“有一次，你們弟兄三個在一起玩耍，爺爺過來說，‘三亮，你長大要作甚？’三亮說做拉面，他最喜歡吃拉面；又問二明，二明說要蓋房子；最后問你，你想了一會，說不知道——你跟爺爺說，爺爺讓干什么就干什么?！?/p>

幾個人尷尬地笑笑，叔叔對馬大光說，“你現在在北京混得也不錯，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馬大光撇撇嘴，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就是有時候會不知道該干嘛。做面條、擇菜、剝蒜，這些事，就像是刷牙洗臉、吃飯上廁所一樣，是每天該做的事，但卻不是我主動要去做的。我想做點自己要做的事，而不是應該做的?！?/p>

叔叔在桌角磕了磕煙袋嘴，說：“那又怎么樣呢？小雨現在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又怎么樣呢？這樣就幸福了？下半輩子就好過了？我看不見得?！?/p>

馬大光點點頭，“道理是這樣講，但你想一下，如果她跟別的女人一樣，結婚生子，當別人的媳婦，做孩子的媽，然后下半輩子一直在家里伺候人，小時候聽爹的，嫁人了聽丈夫的，以后老了聽孩子的——這樣有意思嗎？我當然不喜歡她這樣不辭而別，隨隨便便就跟別人走了。但我也不想看到，她成為另一個大媽?！?/p>

5、

馬大光要回北京的時候，在火車站接到了老鄉的電話，他們在北京見到了小雨。

在回北京的火車上，馬大光遇到一個坐火車游歷中國的日本人。

他跟馬大光說，“小時候我的夢想是走遍全世界，我就不想學習不想吃飯不想干任何事，就想著走遍世界的事。后來爸爸對我說，你可以先把學校里的每個角落走一遍，然后再走遍咱們住的街道，接著是這個城市，然后是自己的國家，然后去周圍的國家——最后，當你一步步去走的時候，你就會發現，你已經走遍全世界了。如果你不去走，只是想著我要走遍全世界，即使一天想十遍，也不會有什么結果?！?/p>

馬大光點點頭說，“謝謝你，但我的問題是，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走。”

“先把腳下的路走好，接著走下一步，慢慢你就會發現，你已經走了很遠——如果你一直在想到底該往哪兒走，可能你永遠都不會邁出一步”。

那人說完，就下車去了下一站。

清晨的火車站異常寂靜，遠處山里的霧氣慢慢挪過來，像是好奇的孩子在逗弄這隧道里的玩具。而火車并不留戀這山間清新的霧，一溜煙就消失在下一個山里。

6、

走遍北京城區的每一家拉面館，馬大光用光了所有的人脈，終于找到了小雨和她的男朋友。

他們租住在天通苑的半地下室，一個狹小的臥室里，堆著他們簡單的雜物。

馬大光沒說多余的話，幫他們在通州租了新房子，付了半年房租。給小雨男朋友找了一個理發師的工作之后，一個熱氣蒸騰的下午，馬大光在拉面館的后廚里，問前來幫忙的小雨，“你有什么夢想嗎？”

時間在那一刻似乎靜止了。

小雨放下手中的香菜，仔細想了想，說：“我想學小提琴?！?/p>

16歲的小雨，初中輟學，在天通苑地下室租住時，總能聽到從隔壁不知哪家的房間里傳來悠揚的小提琴聲，每天晚上8點開始，直到11點半，中間休息4次，拉完5首練習曲。

在地下室的管道嘈雜中，在墻面的潮濕滲水中，小雨覺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意義。雖然她不懂音樂，也從沒學過什么樂器，但那些晚上，在小提琴的提醒下，她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活著的證據。

7、

馬大光給小雨買了小提琴，報了培訓班，每天晚上拉面館打烊之后，會陪著她練琴直到晚上11點。

于是，在月光下的通州梨園小區，有一家拉面館，每到晚上就會傳來小提琴的練習曲，從開賽到菲奧里羅，半個通州的人都聽得見。

有一年，我去找一個朋友訴苦，在那家面館吃飯，聽到提琴聲之后，跟老板聊天，他說自己叫馬大光之后，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有什么夢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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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客羅的豆瓣專欄：《鬧市英雄傳》

http://read.douban.com/column/8214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