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聽到爸爸說:“你爺爺做了二三十年的生產隊隊長,卻根本沒起到一點作用。”爸爸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在表達爺爺做了生產隊隊長,卻沒能給家里帶來一點好處。每次聽到這話,我都會低下頭,翻了翻白眼,覺得他完全是一百步笑五十步。爸爸完全沒有想過,如果由他來當生產隊隊長,以他的性格,別說脫貧了,就算是小康之家,也能讓他給弄成赤貧。
在我眼中,爺爺和爸爸都是老實人和老好人的結合體,從來沒有想過得到別人的好處,但別人需要幫助時,總是傾囊相助。認真一點來講,爺爺是個好生產隊隊長,卻不是一個好家長。
爺爺小的時候家里情況應該還不錯,因為爺爺進過私塾,認識很多繁體字和簡體字,還能用毛筆寫公告布告,據說我一個姑奶奶出嫁時還有丫鬟陪嫁;成家后,又當上了生產隊隊長。聽爸爸說,那時候他們生產隊產量高,所以爺爺經常去開會作報告。家庭聯產承包后,我爸的兄弟姐妹也差不多都長大了,能幫忙干活了。隨著兒女們陸陸續續的成家生子,爺爺家開始枝繁葉茂,兒孫滿堂了。爺爺一輩子基本沒怎么吃苦,又有了差不多三十個兒孫,離開人世的時候也很安詳,按理說,爺爺這一生算是幸福美滿了,但我每次想到爺爺曾經遭受過的痛時,都會覺得爺爺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幸福。
三年困難時期,絕大多數人家里都揭不開鍋了,曾祖父有一次實在是餓的受不了了,就偷偷的挖了生產隊地里的一個紅薯,但被人知道后告發,后來生產隊決定對曾祖父作出游街的處罰。他們把曾祖父綁在木架上,拉到鎮上一次次的來回游街,這種毫無人道的舉動足足進行了三天,還不給吃不給喝。整整三天里,曾祖父沒進食過一粒米,曾祖父向他們哀求,卻連一滴水都不曾喝到,最后,還是村里的一個人實在看不下去了,遞了一點水給曾祖父喝。三天后,曾祖父被活活餓死了,那時候,爺爺還在別的地方開會。身為生產隊的隊長,我不知道爺爺有沒有為曾祖父求過情,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沒有反抗這種無人道的行為,或許是他老好人的性格想不到任何辦法,也可能是他在考慮他身后的一家子……不得不說人性復雜,在那種缺少食物的環境里,居然還有那么多精力,那么多氣力去折磨一個老人。
聽我爸爸說,他本來還有個弟弟的,聽說還很聰明,也很早慧,每次爸爸說起這個的時候,總是感嘆的說:“如果他還活著,我們家現在已經很發達了吧。”我爸口中的那個弟弟也是死于那三年時期。那時候,爺爺和奶奶分開鍋吃,自個吃自個的,爸爸跟著爺爺,他那個弟弟跟著奶奶。聽說,有一次,爸爸很餓了,在家里找吃的,然后碰到奶奶在吃東西,看到爸爸走過來后,馬上就收起來了,爸爸眼巴巴的看著那實物,但奶奶楞是一口都沒給(爸爸能長大也是挺不容易的,更讓我敬佩的是,他對奶奶還那么孝順)。或許是因為奶奶的性格特點,又或許是那個叔叔小,胃還沒長好,消化不來那些樹根樹皮,最后還是挨不過那困難的三年。
就是那么短的一段時間之內,爺爺的父親走了,曾經被寄予厚望的兒子也走了,我真不知道爺爺是如何走過來的。當經歷了這一切,卻只能強忍心中的悲傷,以一副堅強的姿勢重新站立在自己的母親,妻子面前,這是何等的勇氣,何等的煎熬啊。更重要的是,經過了這些苦痛,卻初心不變,依然兢兢業業的付出,任勞任怨。
一個老好人對于別人來說是好事,但對于自己的家人就不一定了。
在我心中,爺爺一直是個慈祥的人,很少見到他發脾氣,更不要說動手打人了,爺爺就沒有打過我,聽堂哥說,以前他被爺爺打過,用的是一根曬干了的稻桿,還沒開始打就已經折了,打完了之后就給了堂哥一個餅。每次堂哥說起這件事的時候,都是開心的笑著說的。但是偶爾聽到叔叔姑姑們談起爺爺的事時,談的最多的就是爺爺的脾氣大,說那時候的爺爺經常發脾氣。當時我聽了很奇怪,因為平時只見過爺爺對奶奶發脾氣,而且還是奶奶做錯了事的情況下,為什么叔叔姑姑們說爺爺脾氣大呢?現在想想也是有可能的,畢竟老好人嘛,一般都是受氣包,但是他們也是有脾氣的,他們不會輕易發脾氣,不過怨氣積累的多,總是要發泄發泄的,一般情況下,他們不會向別人發泄,所以只能對著自己的親人發泄了,這時候,老好人的親人就要受罪了。至于為什么后來爺爺只向奶奶發脾氣,一是可能爺爺年紀大了,能控制自己的脾氣,二是可能因為兒女們都大了,而且有兒女,不適合向他們發脾氣了。不管爺爺脾氣怎樣,他對孫兒一輩的孩子都是很好,很慈祥的,這就是所謂的隔代親吧,哈哈哈……
爺爺在一次趕牛時,不小心被牛給拉絆倒在地上受了傷,休養好身體后,已經是好幾個月之后的事了,身體是好轉了,但就是從那時候起,爺爺的身體就大大不如從前了,要開始拄拐杖了。
一年后,我上高一,爺爺身體越來越差,走路都有些不穩了,但他依然每天堅持走過去經營自己那個小賣部,每次看到爺爺從我家后面經過,我都會陪伴爺爺走到家里或小賣部那里,剛開始我看到爺爺走路不穩,想扶著他走,但是他不讓,后來我都是在后面跟著或并排聊著天走。后來,爺爺很少出門了,他躺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多,平時放學有時間時就去到他房間看看爺爺。
爺爺住院,轉院,醫生下病危通知書……一連串的事件把我弄懵了。上一次去看爺爺的時候還覺得爺爺的精神還不錯,沒想到突然之間情況就變得那么糟糕。再次看到爺爺的時候,爺爺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爸爸他們要把抬放到祠堂,那時候我還幫忙抱了一堆稻桿鋪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
剛開始,我不知道爸爸他們把爺爺安置在祠堂是什么意思,只以為他們是想讓祖宗護佑爺爺,讓爺爺盡快好轉,雖然我覺得這樣不是很好,但是這些都是爸爸叔叔他們商量好了的,我人微言輕,就算說了他們也會呵斥說一個孩子能懂什么云云。但是幾天下來,我從長輩們的討論中聽到“壽衣”、“葬禮”……的字眼,而且村里的一個很受人尊重的老醫生也讓爸爸他們準備后事,我才明白,原來爸爸他們把爺爺安置在這里不是祈求祖宗護佑,而是等死。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非常憤怒,人都還沒死,這些長輩已經在開始討論爺爺的后事了,看來是巴不得爺爺快點死了。
上學的時候,我提前出門了,然后去找了生物老師,那時候我覺得生物涵括了生命與病毒,生物老師應該可以給我一點意見的,但是當我找到生物老師之后,老師讓我去問醫生,這樣會了解的更清楚。但是當時爺爺已經被安置在祠堂等死了,根本就是不想醫治爺爺,我又能去問誰呢?后來,我在上學的時候看到了救護車,記下了車身上的電話,回到家后,走到天臺上(在下面打怕被爸爸他們發現),打了我記下的那個電話。不久之后,救護車就來了,但結果讓我很失望,空車而來,然后空車而去。
接下來幾天,看到叔叔他們不經意流露出的那種傷心,我漸漸放開了心結。于是后來當爸爸說起救護車過來的那件事時,我坦白了,然后我才知道不是爸爸他們不讓爺爺住院,是爺爺他不肯,那天準備把爺爺抬進救護車的時候,爺爺突然清醒過來,死死的抵擋著,不讓人抬進上救護車。
爺爺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已經吃不下飯了,最后只能用葡萄糖補充能量,吊著一口氣。我每天早上,去祠堂吹奏一首曲子給爺爺聽,然后去上學……日復一日。
爺爺最終還是走了,那天早上,我沒有吹奏口琴,看著已經蒙上了白布的爺爺。盡管心里害怕,但我還是用手抓住了爺爺的手,冰冷冰冷的。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死亡,而且還是我敬愛的爺爺。
雖然我一直知道,人總有離開的那一天,但當自己真正看到親人離去的那一刻,能痛到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