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年前,顧佳睿嫁給了林澤端,那一天鎮(zhèn)上熱鬧得很,最繁華的街道上掛滿了紅氣球,還有各色的彩帶,它們在正品李寧特價清倉專賣店、牌子掉了漆的兩層星光大廈、以及世貿(mào)天街等沿路小店的招牌上搖曳生姿。春天的風(fēng)讓它們看起來格外瀟灑快活。
林澤端笑得合不攏嘴,迎親的車隊開得很慢,林澤端打開車窗揮著手跟鄉(xiāng)親們打招呼,那一天,他覺得自己身上好像有光,照在誰臉上都是金燦燦的,坐在車上的他甚至生出一種錯覺,整條街都是他的,整個鎮(zhèn)子都是他的,世界也都是他的。
林大頭的兒子可真有本事,娶這個老婆細(xì)皮嫩肉的,聽說是城市里來的,還有文化。
沒有林大頭,林澤端算個啥?工作都混不上一個,還指望他娶老婆?李春紅都看不上他。
李春紅怎么了?你瞧不起誰呢?
人們笑著,爭論著,竊竊私語著,目送著那一溜寶馬開頭的車隊,眼睛里閃爍著一種羨慕光芒。
顧佳睿坐在車上,這是她第一次到這里來,也將永遠(yuǎn)留在這里,她看著那些氣球和彩帶,看著世貿(mào)天街四個字,身體好像慢慢地被那些彩帶纏住了,紅的,黃的,藍(lán)的,綠的,一圈一圈將她裹了起來,還有那些吹得鼓鼓的紅氣球,像堵在了她的鼻孔前,它們看起來已經(jīng)抵達(dá)了自身的極限,只要輕輕一碰就將破碎。
顧佳睿環(huán)顧周圍,她覺得這街道不夠干凈,春天的風(fēng)里夾了塵,到處都是土哄哄的,不鮮亮,她想擦一擦,不過她可擦不干凈這一整條街,更擦不干凈一個小鎮(zhèn),當(dāng)然還有小鎮(zhèn)上每一個人的臉和他們眼睛里羨慕的光。她們在羨慕什么?顧佳睿不知道。
婚宴上,林澤端來了很多朋友。他們都對新娘子好奇,一見真人,眼睛里都反光。
大海你娶了個大美女呀。
大海好福氣呀。
大海從哪找的對象?
林澤端笑笑,一邊走一邊給新娘開路。
別叫大海了,這不都改名字了嗎?林澤端,啊,以后這么叫。
有一個叫二點(diǎn)兒的小伙子從人群里站出來了,咱們得鬧一鬧啊,把大海綁起來。
說話間幾個男的就把林澤端綁在了柱子上,二點(diǎn)兒點(diǎn)了一支煙,在一個塑料瓶子上燙了幾個洞,又在洞上插了幾支煙。遞給了顧佳睿,嫂子,今天不為難,對著瓶子抽一口,就算你美救英雄。我們就把大海放了。
顧佳睿一抬頭,林澤端正撅著屁股像壁虎一樣趴在柱子上。
她笑不出來了,林澤端的姿態(tài)太不雅了,這不是她想象中的婚禮,半毛錢關(guān)系都不沾。
她掃了一眼眼前,大家都笑著看著她,等她做一個決定。
她又往后看了一圈,身后的婦孺也在看著她,也是笑著,所有人,都很高興。只有她,好像被裝進(jìn)了那個飲料瓶子里,被嗆得說不出話來。
要她去吸那口煙?還不如要她的命。
她看了看林澤端,林澤端也看了看她,一眼之間,林澤端意識到了情況不妙,吵著要兄弟們放他下來,但大家只當(dāng)這是一個玩笑,沒人回應(yīng)他。
這煙我不抽。顧佳睿的臉色不太好看。
不抽大海可就放不下來了。
二點(diǎn)兒還沒看出火色。依舊帶著一幫人起哄。
直到林澤端大喊了一聲滾。周圍才安靜下來。
婚禮過后,林澤端專門組了一個局,把那天拉著臉把場子撐下來的兄弟們聚在一起賠禮道歉。他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地聽見二點(diǎn)兒最后跟他說,嫂子是什么路子?玩笑開不得?
你不知道,她是我的命。
二點(diǎn)兒不再說話了。
二
結(jié)婚沒多久,顧佳睿懷孕了。林澤端笑著把消息告訴了他爸林連財,林連財是副鎮(zhèn)長,腦袋锃光瓦亮,早年還是一個村長的時候大家都管他叫林大頭,因為去城里做了點(diǎn)生意發(fā)了家,回來連酒帶錢沒少給鄉(xiāng)親們?nèi)芸炀瓦x上了村長,做了幾年又當(dāng)上了副鎮(zhèn)長。
正因如此,當(dāng)初才有人把顧佳睿介紹給他兒子林澤端。
媒人說,這女孩兒啥都好,能干,有文化,長得也漂亮。就是命不好,前幾年家里出了事,父母都進(jìn)去了。她在一個不錯的單位上班,你在鎮(zhèn)里有權(quán),隨便找找關(guān)系給她調(diào)回鄉(xiāng)鎮(zhèn),不就跟大海正合適了嗎?
媒人是顧佳睿家的親戚,不過他沒跟林大頭說。還有一點(diǎn)他也沒說,顧佳睿在市局的工作怕是干不下去了。他想,顧家的房子賣了,遇事兒了又沒人敢沾,不知道有多少人還想上來踩一腳,但這姑娘要是嫁給林大頭的兒子,調(diào)回鄉(xiāng)鎮(zhèn),以后有了老爺子撐腰,那就不一樣了,這輩子他們都能過得舒坦一點(diǎn)兒。
人生能短短幾十年,你不小了,應(yīng)該明白人情冷暖,好日子難過這事兒吧?他對顧佳睿說。
顧佳睿面無表情地答了一句嗯。
林大頭作為副鎮(zhèn)長已經(jīng)跟以往做村長的時候不一樣了,他看出了一些門道,他覺得一個人想要混得好,想要讓別人高看一眼,家里還得有個文化人,但是林大海也不爭氣,除了跟一群狐朋狗友玩兒就是玩兒,哪有知識分子的樣子,他想給兒子貼金,給孫子一個有文化的媽,所以他同意了,不僅同意了還給兒子改了個名兒。
以后就叫林澤端,我找人給你取得,這名字像個有前途的人,以后得比你爹我強(qiáng)。
改名不久林澤端就進(jìn)了一個不錯的單位當(dāng)上了臨時工。雖說是臨時工的名義,但在單位沒人敢給他臉色看,誰都知道,如果不出意外,再熬上個一兩年,林澤端就能搖身一變就能成了自己的領(lǐng)導(dǎo),所以他的小日子過得極順,與此同時,他也見到了顧佳睿。
那是他剛工作不久的時候,市里文化館舉辦活動。他也跟著去了,那天,顧佳睿正是講解員。他看見顧佳睿眼睛就拔不下來了。同事怎么叫他,他都聽不見。
直到他聽見一句,這種姑娘都經(jīng)見過不少場面,聽說這女的還在國外留過學(xué),你看她英語講的是不錯,咱們這樣的人啊,話都說不上一句。
林澤端聽著有道理,但又心有不甘。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聽說過嗎?落草的鳳凰不如雞。
除非哪天這星星變成流星落下來了,成地上一塊石頭了。你也就能撿著了。
林澤端為了這些話氣了很長時間,不都是一樣的人?什么鳳凰什么雞?自己家里要錢有錢要權(quán)有權(quán),什么鳳凰留不住?
正當(dāng)他苦思冥想如何聯(lián)系這位講解員的時候,林大頭的相親令來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工作有了,就差老婆了,我托人給你介紹了一個姑娘……
我不看,
沒等林大頭說完,林澤端就一口否決了。
不看?不看你就準(zhǔn)備自己過吧,明天也不用上班了。我看你自己能蹦跶出啥來,還有,你從我這家里滾出去,這個顧佳睿是多好的姑娘,要不是你爹我是個領(lǐng)導(dǎo),人家還不愿意給你介紹呢?
爸,你說啥?這女的叫啥?
顧佳睿。
林澤端的眼睛亮了。
行,我一定去,而且,爹你說的對,沒有我老子,我什么都不是。
認(rèn)識不到一個月,林澤端就決定結(jié)婚了,他清楚了顧家的處境,也想起了同事那句話,他想這只鳳凰現(xiàn)在是落了草了,他要是不抓緊點(diǎn)生米煮成熟飯,說不定哪一天又要飛回枝頭去了。
三
顧佳睿生了個兒子,大名叫林宇宸,這是顧佳睿取的名字,林澤端雙手同意,林大頭更是直夸兒媳婦有水平。
不過他又提了一個小小的要求,那就是,小名由他來取。
叫什么?
就叫旺官。
我今年等著升鎮(zhèn)長,你也得往上升,你得往有前途的位置挪一挪,我找大仙兒算了,大名可以取得文縐縐的那是叫給別人聽的,小名不一樣,小名還是叫旺官,這樣咱們一家子才能旺,才能發(fā)達(dá)。
顧佳睿聽見這個名字心里不樂意了,旺官兒?聽著像一個地主家的傻兒子。俗不說還土,土不說還把求官求財?shù)氖聝悍旁谂_面上來,取成名字,她又想起了結(jié)婚那天大街上的彩色飄帶,好像勒緊了,讓她喘不上氣了。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不正是靠著眼前這個腦袋油光锃亮的人的世俗之心活過來的嗎?而自己當(dāng)年又是為什么家逢變故,沒有轉(zhuǎn)圜?不也是因為缺了這么一點(diǎn)世俗之心嗎?
她不說什么了,旺官就旺官吧。誰會希望日子越過越難呢?家里有人當(dāng)官確實是一件幸事。她看著窗戶,拍打著孩子,過去的事,沒嫁給林澤端以前的事,父母的事,一幕幕在她腦子里重演,她的眼睛里有了一點(diǎn)兒淚,她擦了擦,然后親了親孩子的臉蛋兒一口,叫了一聲旺官兒。
旺官兒長到五六歲的時候,表現(xiàn)出了比同齡孩子更高的藝術(shù)天分,這一點(diǎn)應(yīng)該是隨了顧佳睿了,早年的顧佳睿不僅會畫畫兒,而且小提琴拉得也不錯。家境好的時候還出國游學(xué)過一段時間,所以嫁過來的時候,她還帶了一把琴。
那孩子看見家里的琴,喜歡得不得了,聽見顧佳睿放的交響曲,一會兒就能哼出來,于是顧佳睿決定送他去學(xué)音樂,說不定能學(xué)出點(diǎn)兒名堂來。
可是在這小鎮(zhèn)子上,又有什么好老師呢?
顧佳睿的疑問很快得到了學(xué)前班老師的解答。
聽說市里有個藝術(shù)培訓(xùn)班,老師從維也納表演過,在一所大學(xué)教音樂課。培訓(xùn)班一周開一次課,不過那人清高得很,聽說很隔路,不是所有人都收,不是所有錢都賺,你呀,可以帶著孩子去試試。
顧佳睿回家跟林澤端一說,林澤端雙手同意,這些年來,顧佳睿的話,他都是雙手同意。即便如此,顧佳睿做任何決定之前還是會跟他商量一下。但那話聽起來總像是在算賬,就是一切都要說得清清楚楚。像在預(yù)備著什么。
等旺官六歲生日一過,顧佳睿就帶著他去學(xué)琴了,教課的老師住在文化館附近的小區(qū)里,那里離著她父母家不遠(yuǎn),路過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有一種回家的感覺,但這感覺又迅速落空了,這里沒有她的家,沒有她的父母,更沒有她一寸立足之地,有的只是一幢幢認(rèn)錢不認(rèn)人的房子。
教琴的老師叫葉秋水,聽起來倒像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顧佳睿帶著旺官見他的時候,他正靠著窗戶框抽煙,只有一個背影留給母子倆,他身形挺拔,留著背頭,目光看向遠(yuǎn)處,正在把自己放在深深的遼遠(yuǎn)的沉思之中,甚至沒有意識到門開的聲音。
葉老師,葉老師?葉老師?
顧佳睿叫了好幾次他才回過頭來。
那是一張三十多歲的成熟男人的臉,留著胡子,目光深邃。
他笑了笑,帶著歉意,不好意思,我剛才,在想一些事情。我經(jīng)常這樣,一想東西就出神兒,好像什么也聽不見了。
剛才我在想一首曲子,我在想那首叫春日的曲子為什么會聽起來有些不一樣,它的節(jié)奏很明快,卻依然有一種隱隱的傷感,那傷感來自于哪兒?我在思考這些問題。
顧佳睿看著他,目不轉(zhuǎn)睛,像是一個學(xué)生在聽老師講課。
不好意思,我說這些專業(yè)的話,有點(diǎn)兒讓人摸不著頭腦。我不經(jīng)常這么和別人說的。
這句話說完,兩個人都呆住了,幾秒時間,他們同時好奇地注視了對方的眼睛,他們都想從那扇窗戶里看到些什么,但又都沒有完全看清。
這種情景很快就被一陣琴聲打斷了,旺官回看著二人,手放在琴鍵上說,老師,琴是這么彈嗎?
那天回去的路上,顧佳睿覺得自己的心里明快了許多,就像很多年前,她還生活在這里的時候一樣,天變得長了,夕陽溫和地照在她臉上,照在旺官臉上,風(fēng)迎面吹著,夾著一種泥土的清香,每一棵樹上都掛著幾個綠色的嫩芽。這才是春天吧,一切都像剛剛洗刷過一樣,清凈,明亮。
回到家里,林澤端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
你們娘倆今天跑這么遠(yuǎn)的路辛苦了。看爸爸給你們做什么了?
旺官飛跑到餐桌前,糖醋小排?爸爸我愛吃紅燒肉。這是媽媽愛吃的。
旺官有點(diǎn)兒不高興。
林澤端看著顧佳睿憨憨地笑了。
很快他又跑回廚房忙碌了起來,不一會兒端出來一盤紅燒肉。
林澤端在事業(yè)上沒太大野心,這些年來即便是有林大頭幫著也沒有一點(diǎn)兒進(jìn)步,但他做飯是真的好吃。這或許是最能讓顧佳睿對他刮目相看的一點(diǎn)了,所以他經(jīng)常做,就為了看顧佳睿笑,而且那笑容里沒有牽強(qiáng)或是感傷。
不過今天顧佳睿,沒有很快笑出來,她反而表現(xiàn)出了一種不安,不知道怎么回事,吃飯的時候她仿佛若有所思,林澤端很快察覺了這一點(diǎn)不同。
今天累了吧?我看你臉色不好。
沒有,顧佳睿回答,過了一會兒她吃完一塊兒糖醋排骨擦了擦嘴又說,
林澤端,你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丈夫。一個很好的人。
林澤端本該高興的,但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笑出來。
晚上顧佳睿躺在床上翻了幾個身,她想起了那首春日,那是一首她非常喜歡的曲子,聽起來萬物新生,但總帶著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傷感,那種傷感要很有心才聽得出來,她是因為那一點(diǎn)點(diǎn)不易被察覺傷感而喜歡那首曲子,那太像她的生活了,滿眼明媚,卻抹不去憂傷,所以她一直以為只有她自己才聽得出那一點(diǎn)兒傷感,但,他也聽出來了,而且他在研究它。她想著,心里似乎涌出了一種甜絲絲的水流,她努力地想要控制它們,到最后還是決堤而出,她笑了,在夜里,沒人注意到那個笑容,很甜,她有太久沒能這樣笑了。
顧佳睿又翻了個身,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林澤端不見了。
她的手機(jī)在那一刻亮起,她好像預(yù)感到什么一樣偷偷地拿起手機(jī),打開短信對話框。心臟怦怦跳了好幾下后,她看見了發(fā)消息人的名字,葉秋水。果然是他。像說好的一樣。
孩子該買把好琴了,我認(rèn)識一個琴行的老板可以便宜一些,你有空嗎?
顧佳睿念完了整段話,她好像解讀到了一個暗號,那就是“你有空嗎?”
旺官的琴,他爺爺早就買過了,一等一的貴,也是一等一的好,葉秋水早已見過那把琴,就算他沒見過,這么小一個幼兒,需要多好的琴呢又?
她正想著,燈忽然開了,她心虛了一下,臉色變得很白,額頭冒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我看你總翻身,給你熬了點(diǎn)助眠的湯,今天路太遠(yuǎn)了,可真把你累壞了。
顧佳睿喝了那碗湯,靜靜地睡去了,在睡覺之前,她回復(fù)了葉秋水,只有兩個字,聽起來干冷無情,沒空。
早晨,她跟林澤端說,孩子學(xué)琴的事靠靠再說吧,他現(xiàn)在還小。
你不是說天賦要從小發(fā)展培養(yǎng)嗎?我看他學(xué)得挺好,昨天回來都能給我拉一小段兒了,忽然讓他不去,他樂意嗎?
就過一段時間吧,
是不是接送他太累了?不行下次我去。
顧佳睿只好答應(yīng)。
只不過到了下次,旺官死活不跟著林澤端走,他就要媽媽送。
林澤端看著兒子哭紅的眼睛,又跑來問顧佳睿,要不還是你去?
顧佳睿的心臟又怦怦地跳了起來,那種甜絲絲的東西,又開始悄無聲息地在她心里彌散開。
實在不行,咱就像你說的靠靠再說。
林澤端無奈地說道。
別靠了,顧佳睿搶了一句,我,我送他去就行了。
四
再一次見到葉秋水,他顯得比上一次不修邊幅了,胡子長得很長,也沒有刮,襯衣領(lǐng)敞著,眼睛發(fā)紅,像是沒睡好覺,但看起來頗有一種神秘藝術(shù)家的風(fēng)范。在顧佳睿眼里他已經(jīng)是一個故事了,連眼睛里的紅血絲,顧佳睿都想要問候一下,他是一本書,開篇就寫滿了她的好奇。
這幾天沒睡好,又讓你見笑了,他一邊指導(dǎo)小孩兒一邊說,胡子都沒來得及刮。
顧佳睿不作聲,他就繼續(xù)說下去,
但我挺喜歡這種狀態(tài),隨性,自由。你說呢?
嗯,顧佳睿輕聲回應(yīng)。她總能從他的話里聽到一些其他的意思,比如,他在暗示什么?暗示她活得不自由嗎?
人不該有那么多束縛的,他繼續(xù)說,自由的人才談得上幸福,你也是自由人吧?
他微微抬起了頭,頭發(fā)遮住了半邊眼睛,顧佳睿只掃了一眼,就趕緊看向了兒子。
哪有絕對自由的人,那只是一種想象和追求。
說完,她竟不由地嘆了一口氣。
葉秋水完全抬起了頭,
朋友的琴行每天都營業(yè),各種小提琴,有來自國外的,也有國內(nèi)名家的二手提琴,總之成色很好……葉秋水一直用溫?zé)岬哪抗饪粗櫦杨L咸喜唤^。
你,真的沒空?
以一個問句做了尾聲。
顧佳睿想了想,也抬起了頭,他看著葉秋水,心里的話卻說不出了,她又看向兒子,
你也看見了,我有兒子,我得帶孩子去,讓他自己挑,他還在上幼兒園,除了學(xué)琴這一天,都沒空。
我明白了。
葉秋水不再說話了,他蹲下去,蹲得跟旺官一般高,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教他練習(xí),旺官學(xué)得很開心,葉秋水教得也很開心。
走的時候葉秋水對顧佳睿說,就明天吧,看一眼,一把好琴,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不用太多時間,我一直靠這種直覺做事,就一眼,一眼看見就認(rèn)定了,從來沒錯過。
顧佳睿把孩子放到車?yán)铮剡^頭看了看葉秋水,好,她說,等她關(guān)上車門,才長出了一口氣,像是從夢里醒了過來,而剛才那個好字,像不是從她嘴里說出來的一樣。
顧佳睿帶著孩子回到家,林澤端又做好了豐盛的晚餐,顧佳睿只喝了一些湯,
明天我想去給兒子看看琴,
她像是在征求同意,
老師說孩子的琴還是需要換一把適合他的,他看過了,讓我再去確定一下價格,如果價格合適,就買。不合適就算了……
后面這些顧佳睿想了很久的話,她都沒有說出口。
因為林澤端又是很快同意了她的建議,并且囑咐她要多跟老師交流。
我爹說樂器就像兵器,認(rèn)人有靈性,要給孩子挑把好的。
行,那我?guī)е鴥鹤尤ァW屗约阂策x一選。
顧佳睿想,就像她跟林澤端說的一樣,她只是去看琴的,所以她必須得帶著兒子。
晚上,葉秋水又發(fā)來了信息,黑漆漆的臥室里,那一點(diǎn)小光顯得格外耀眼。
這么晚了,怎么手機(jī)還響。是不是騷擾電話,我?guī)湍愦蚧厝チR他。
林澤端說些就要去拿手機(jī),顧佳睿嚇了一跳,手一滑手機(jī)摔在了地上。
我去撿。
不用,顧佳睿態(tài)度果決。
林澤端嚇了一跳。
我去吧,你今天做飯累了,彎腰對你的腰椎間盤突出不好,我去吧。
顧佳睿的語氣平緩了。林澤端頓了一下,沒再說什么,不一會兒就睡了過去。
約好了,我等你。
顧佳睿看著這句話,耳朵燙了起來,像是葉秋水在她耳邊耳語。
她刪掉信息,把手機(jī)壓在枕頭底下,迅速命令自己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旺官就哭了起來,他開始腹瀉,發(fā)熱,一副虛弱的樣子,顧佳睿和林澤端抱著孩子在醫(yī)院里跑上跑下,整整一上午,孩子才有點(diǎn)好轉(zhuǎn)。
顧佳睿的手機(jī)在褲兜里震了幾次, 她沒有理會。她想了很多跟葉秋水解釋的話,她想等晚上,或者等她不忙了再回復(fù)過去,她又想她不去,也應(yīng)該提前通知對方一下,哪怕就只是對孩子老師的尊重,但她拖來拖去,始終沒有拿起手機(jī)。到了晚上,她又覺得時間太晚了,看著夢中囈語的兒子,她覺得既然這么晚了那不回復(fù)也罷。隨他去吧,看看琴而已。她對自己說。
聽說前幾天旺官病了?
再次上課時,葉秋水問道,他沒提看琴的事。
對,我那天沒來得及跟你講。
哦,沒關(guān)系,看琴的事不急,旺官先練習(xí)鋼琴也沒問題。等熟悉音律,一通百通。
他只是單純地在講琴,顧佳睿的爽約似乎沒有給他的情緒帶來任何波動。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顧佳睿心里有些失落。一轉(zhuǎn)眼兒子就到了休息時間,他惦記著葉秋水花園里的小魚,葉秋水一說下課,他就頭也不回地跑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葉秋水和顧佳睿,顧佳睿顯得坐立不安。
我去看看孩子。
等一等,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你說,
你會彈琴?
顧佳睿點(diǎn)了點(diǎn)頭。
來試試,如果你水平不錯的話,旺官在家里也能有人指導(dǎo),他會進(jìn)步得更快。
顧佳睿坐下,葉秋水很快就坐在了她旁邊。
她開始彈奏那首春日,曲子里那種淡淡的憂傷在她自己掌控的停頓中被加深了。她漸漸地出了神,想起很多事情,有父母,有林澤端,有結(jié)婚那天的場景,有兒子,這些情景她想過很多次,只是這次不同的是,她多想到了一個葉秋水,想到他從窗戶框子前回過頭來掐掉煙的場景,那場景揮之不去。等她按下最后一個琴鍵,葉秋水握住了她的手。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手上竟有這么多紋路,深深淺淺,像一個個謎語。而謎底似乎就藏在他飽含深情且浮動著波光的眼睛里,清澈而又看不見底。
葉秋水離她越來越近,空氣里的溫度開始上升,她的心跳忽然變快,她不敢動,她害怕動一動這一刻會消失,也害怕動一動時間就會推著他們再往前邁出一步。
媽媽?旺官跑了進(jìn)來。
媽媽你也在學(xué)琴嗎?
旺官眨著大眼睛看著他們。
顧佳睿迅速地抽出了手。
是的,媽媽也在學(xué)習(xí)。
回家的路上。顧佳睿一再囑咐旺官,千萬不要告訴爸爸自己學(xué)琴的事。
旺官沒問為什么,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夜里,葉秋水的短信又來了,就四個字。
我想你了。
顧佳睿的胸口好像被什么牽引著,一直想要向著葉秋水的方向去。她深吸了幾口氣,想要甩掉這種牽引力,但沒有用。她在想念葉秋水,才剛剛離開幾個小時。
她想著自己坐在鋼琴前的場景,葉秋水坐在她旁邊,他緩緩抓住了她的手,那一刻,她好像找到了家。找到了一個歸途。靈魂不必再奔波了。這些年來,她第一次有這種休息的感覺,像是獨(dú)自游蕩了很久,終于靠岸,而在不遠(yuǎn)的岸邊,是新鮮的生活。
晚睡前,兒子跟林澤端玩兒了很久,顧佳睿看著他們,旺官騎在林澤端背上,讓他當(dāng)大馬。林澤端跪在地上笑得開心,他愿意為了兒子做任何事,也愿意為了她做任何事。
父子倆嬉戲的場面反復(fù)地出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她意識到她是不對的。她完全錯了。她在一瞬間明白了追求的代價,人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總是不易的,總是要付出什么的。比如,底線一旦逾越,小家就會破碎。那樣的場景她就再也見不到了。
等她起來,就黑著眼眶做了一個決定。她不會再讓旺官去練琴了。而且立刻馬上就要停止。這次,她沒有跟林澤端商量。因為再不果斷決定,就來不及了。
她找了一個沒事干的下午去找葉秋水,想把課錢結(jié)清。
你來了?
她不告而來,讓葉秋水十分興奮。
走,我?guī)闳タ辞佟?/p>
沒等她開口,葉秋水就毫無忌憚地拉起了她的手。他拉著她跑了一條街,像一對兒年輕的情侶,像電影里的慢鏡頭。
他們走進(jìn)一家琴行。墻壁上、櫥窗里擺著各式各樣的琴,還有樂譜,幾個人在大廳中間試彈著歡快的樂曲。
葉秋水帶她走上二樓。
這一層的琴都很名貴,而且,都是我的收藏,我最喜歡的是那一把,他驕傲而又興奮地指著角落里的一扇窄門。我專門為它做了一個小隔間。你看看,我去倒杯酒。
顧佳睿打開了那扇窄門,里面站著一個人就滿滿當(dāng)當(dāng),更像一節(jié)衣櫥,墻壁上的玻璃吊柜里掛了一把提琴,顏色很漂亮,她仔細(xì)看著旁邊的標(biāo)簽,那是一位已故的著名音樂家的琴,看起來價值不菲,想必葉秋水也沒舍得拿出來拉過幾次。
她伸出手想要摸一下,不料那玻璃吊柜忽然開始跌落。葉秋水迅速沖過來用右肩擠住了吊柜,酒杯碎落在地板上,葡萄酒的味道在空氣里彌漫。
葉秋水使勁甩了一下門,那扇窄門關(guān)了起來。葉秋水,顧佳睿,還有那把琴,他們?nèi)齻€緊貼著彼此,好像有一處松動,一切就會完蛋。
別動,葉秋水的氣息就在顧佳睿眼前。她甚至聽得到他的心跳。
好。先救琴。
葉秋水笑了一下。右手迅速背到身后,抓住了玻璃箱的把手。與此同時他整個身體傾倒在了顧佳睿身上,顧佳睿尚未來得及扶他一下,他就熱烈地親吻了她的嘴唇,眼睛,最后是額頭。破碎的玻璃劃破了他的衣袖,鮮血緩緩地從他的肩頭流出。
第一次抱你。
他的前額頭貼著顧佳睿的前額,鼻尖對著顧佳睿的鼻尖,眼睛注視著顧佳睿的眼睛。
跟我走吧。他的右臂顯得有些吃力了。
你的胳膊流血了。琴要掉下來了。
那不重要,跟我走吧,我在問你。
葡萄酒的氣息從葉秋水的輕微喘息中彌散開來,飛快迅速地潛入了顧佳睿的呼吸,溫?zé)幔宰怼?/p>
顧佳睿沒有回答,她的心跳越來越快。葉秋水不等她回答再一次親吻了她。
跟我走吧。他說。
那天晚上,顧佳睿沒有回家。她告訴林澤端,想去附近的親戚家走走。林澤端想了很久也沒想到她還有什么親戚住在那附近。但還是同意了。他覺察除了顧佳睿最近的異常,但又實在想不出她到底怎么了,想家了?可能是想家了。她離開家人太久了。林澤端想,那就讓她去吧。他沒得選,能被顧佳睿選中,他就已經(jīng)心覺得滿意足了。
那一夜,旺官不停地醒來找媽媽。林澤端扮雞,扮鴨,扮老虎,把能學(xué)的動物都學(xué)了個遍,旺官也不肯睡去,媽媽去哪了,是不是你不讓她跟葉老師練琴她跑走了?
練琴?
林澤端聽著旺官稀里糊涂叫喊,從大衣柜頂上拿出一把彩帶。
看,爸爸給你變個魔術(shù)。
旺官看見那彩帶哭得更兇了,媽媽說了,她最不喜歡那些彩帶,肯定是你把媽媽氣走了。
林澤端聽著一愣,媽媽不喜歡這些彩帶?
很快,林澤端就把家里翻了個底兒朝天,所有遺留的彩帶,那些能讓他想起新婚之夜的彩帶,都被他纏在一起扔了。
處理完彩帶,他覺得的心里有一點(diǎn)兒不踏實,于是給顧佳睿打了很多電話,但電話那頭始終無人接聽。
最后,他只好抱著孩子坐在陽臺上,看著天上的星星說,我們把彩帶都扔了,媽媽就會回來了。媽媽只是想家了,你等一等,一覺醒來她就會回來了,旺官聽著,慢慢在他懷里睡去。
那一夜,林澤端始終沒有睡著,他看著天上的星星,有一顆忽然滑落了下去,顧佳睿跟他說過,那種流星一般在空中就燃燒殆盡了,不會真的落在地上,即便是落在地上,也不能發(fā)光,只是一塊兒石頭而已。他嘆了一口氣,第一次,對著流星許了一個愿。
旺官哭得最兇的時候,顧佳睿正躺在葉秋水家的床上,林澤端的話沒錯,顧佳睿的確是想家了,當(dāng)葉秋水的手臂從背后環(huán)住她的腰時,她覺得只差一個轉(zhuǎn)身,她就可以回家,一切都將重新開始,她不必將自己嵌套在別人設(shè)定好的乏味的生活之中,也不需要在壓抑的呼吸里思考那首春日里的一抹傷感到底源于哪里,是父母的冤屈,還是旁人的冷眼,是曾經(jīng)落跑的男友,還是對人前體面的成全,所有的一切都像一條條彩帶,在她嫁給林澤端時,緊緊地將她綁住,自由?只有纏在她腰間的這只手才能徹底將她解放。她的確還不夠了解葉秋水,他到底是風(fēng)流成性,還是深情專注,但她想要自由,哪怕只有一瞬,一夜,一天,她也要冒險一試。
她轉(zhuǎn)過身,注視著葉秋水的眼睛,葉秋水親吻了她,她的皮膚在葉秋水的掌心下一寸一寸地裸露出來。一條又一條彩帶凌亂地散落在床上、地上,紅的、黃的、藍(lán)的、綠的、她擁著葉秋水,朝前方伸出了手指,砰的一聲堵在眼前那紅色的氣球也破碎了。
朦朧的燈光傾灑在眼前,在葉秋水的瞳孔里她看見了全部的自己。
那種感覺就像葉秋水睡去前才對她說的,我第一次見你時,猶如故人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