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哥發來消息說,他要退伍回家了。
我和飛哥已經三年沒見,時間看似不長,但在這千變萬化的青春期,我在擔心再次見面會不會感到陌生。
我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但我倆性格迥異,甚至連朋友圈都截然不同。他是學校違紀通報里的壞孩子,他抽煙喝酒,拉幫結派打群架,小學時候甚至毆打過老師,的確,這是一個壞孩子所有的樣子。幾乎人人都覺得他像是一只刺猬,一只會主動攻擊人的刺猬,孤僻、尖銳,可是他們看不到布滿荊刺的身子下面是怎樣的一道道傷疤,每次奮力的偽裝強大后,他又會悄悄舔著這些傷口,獨自忍受著滿身的疼痛。
飛哥和他媽媽到我們那兒定居時我還只有兩歲,飛哥也只有三歲。我媽說他們來的時候路過我家門口,當時我們一家都坐在門外烤紅薯,我看到飛哥站在那兒,就把正吃著的紅薯給他分了一半。一家人都挺高興的,夸我小小年紀就懂得分享,飛哥媽媽也說我有教養。“當我看見他把一整袋芝麻糖塞給你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孩子很要強,骨子里透著一股不低頭的勁兒。”我媽一臉堅定地說:“你把紅薯給他后,他馬上將手里的糖全部硬塞給了你,沒有絲毫讓我們客氣的意思,可是他媽媽說:‘人家不稀罕,這么點破糖也給人家吃。’”
從我媽的回憶就能聽出,飛哥的經歷不是輕易能想得出來的。
自那以后,飛哥就拖沓著一個大書包早早站在門外等我,幼兒園第二年,我倆就已經不需要家長接送,準確的說是我不需要爸媽接送了。他帶著我認路,告訴我過馬路前要先看看左右的車輛,與我分享他留了一半的零食,這些事我要一件件掛出來,十三年,我一直記得清清楚楚。
那天清晨他去得格外早,晨光熹微,門前的大樹還沒有抖擻精神,連早起的爸爸也是睡眼惺忪打開門看到他的,不過他沒進屋內,在客廳內一直等我起床。快要吃飯的時候,爸爸突然想起問他餓不餓,飛哥這才扭捏的點了點頭,我媽說當時她的眼淚就要往外涌。
小小的飛哥說他媽一整夜沒回家,說得很平靜。
然后我爸領著我倆去了學校附近一家拉面館,坐定后:“老板,來碗牛肉拉面。”然后飛哥和我聽完就在旁邊邊模仿邊咯咯咯咯的笑。孩子的笑不會復雜,當覺得這個世界溫暖著自己的時候,笑聲就裝不住的往外泄漏。
秋葉煎冬雪,春風吹又夏。我倆享受著泥巴之樂步入了一年級,也就是飛哥第一次打人的那一年。
03年非典席卷各地,每一寸土地都陷入無限驚恐,學校的老師甚至連咳嗽都要憋成一股氣當屁放出去,停課前一天,我突然嘔吐起來,老師二話沒說把全部同學領出室外,用自帶恐怖的嗓音命令他們不準靠近我,隨后我在一股消毒水味道中被抬上了救護車。后來的事是同學告訴我的,他說他也想有這樣一個好哥哥。飛哥把說我要死的幾個學生打了,打成一片,最后我在醫院見到了他,鼻青臉腫咯咯的笑不停。我只是得了急性腸胃炎,而他的眼角卻留了一個長不起來的疤。
小學六年,我家的第三把鑰匙一直是飛哥拿著,媽媽說讓小飛保管她更放心。于是我倆幾乎成了一家孩子,爸爸還是經常帶我們去學校附近的拉面館,不過有變化的是,我們飯量變大后,進面館的場景就成了三個人坐定后,我爸先喊一聲“老板,來碗牛肉面”,隨后飛哥跟上,最后由我:“老板,三碗牛肉面。”然后三個人咯咯咯的笑成一片。
時間飛速急轉,高二那年飛哥放棄了讀書,打架被勸退后執意要去當兵,臨走前,他請了他的朋友們到餐廳聚會。我坐在煙酒氣繚繞的餐桌邊,摻雜在打扮時髦的一群人中,飛哥的女朋友講著那些我羞于唇齒的情話,身邊一聲聲“干,干,干”,我靜靜聽著插不上嘴。突然飛哥叫來服務員:“你們這有沒有牛肉拉面?”
“有,可以做。”
“那好,兩碗牛肉拉面。”
飛哥沖我一笑:“還吃得下嗎?”
我心一顫:“能,絕對吃得下。”
“飛哥,我們也要吃,多要幾碗。”
“滾,就特碼知道吃。”
飛哥端著牛肉面說:“兄弟,我要走了,你學習好,一定會給叔叔阿姨爭氣的,到時候飛哥回來投奔你。”
我混著熱淚吃完這一整碗熟悉的味道。
我攔下出租車趕往火車站,透過窗外,這個城市已有些許陌生,搬家后就很少回過這條街,盡頭的學校兩年前擴建,那家拉面館當然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東西南北數不清的面館,也不知飛哥還能不能記起它的位置。
正值晚秋,天氣還很清爽,我像趕赴一場約會,緊張而又迫不及待。樹上的葉子稀稀拉拉,飛哥不在的日子,像這樣簌簌落下不知多少,一片一片堆積成我的想念。
突然身旁走來一男子看著我笑著說:“老板?”,我看著他,一張算不上很熟悉的臉上寫滿了滄桑,左眼角那個傷疤的形狀映入眼簾,是飛哥。原本的長發被削為寸頭,寬宏的身軀撐著一身迷彩服裝,不再是那個兇惡的混混。
“不好意思,打擾了。”
“哎,你是不是要一碗牛肉面?”
我倆相顧一笑,“兄弟,歡迎回家。”
腳下踩的路,頭頂掠過的云,來往著的人,這一切一切,開始熟悉起來…
我們選好一張桌子坐定,“飛哥,開始吧。”
“老板,來碗牛肉面。”
“老板,兩碗牛肉面。”
沒有什么比我和飛哥的笑聲更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