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顏回見仲尼①,請行②。曰:“奚之③?”曰:“將之衛④?!痹唬骸稗蔀檠?”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⑤,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⑥,民其無如矣⑦!回嘗聞之夫子曰⑧:‘治國去之⑨,亂國就之⑩,醫門多疾。’愿以所聞思其則?,庶幾其國有瘳乎?!”
? ? ?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札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兇器,非所以盡行也。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茍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圣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 ? ?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51〕,采色不定〔52〕,常人之所不違〔53〕,因案人之所感〔54〕,以求容與其心〔55〕,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56〕,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57〕,外合而內不訾〔58〕,其庸詎可乎〔59〕?”
? ? ? ?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60〕,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61〕,皆天之所子〔62〕,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63〕,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64〕,人謂之童子〔65〕,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為徒也。擎跽曲拳〔66〕,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67〕,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68〕。其言雖教,讁之實也〔69〕,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70〕,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71〕,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72〕!猶師心者也〔73〕?!?/p>
? ? ?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74〕。”仲尼曰:“齋〔75〕,吾將語若。有而為之,其易邪〔76〕?易之者,皞天不宜〔77〕?!鳖伝卦唬骸盎刂邑殻ú伙嬀撇蝗闳澱邤翟乱印?8〕。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79〕?!被卦唬骸案覇栃凝S。”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80〕。聽止于耳〔81〕,心止于符〔82〕。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鳖伝卦唬骸盎刂词嫉檬埂?3〕,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84〕,入則鳴〔85〕,不入則止。無門無毒〔86〕,一宅而寓于不得已〔87〕,則幾矣。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88〕,虛室生白〔89〕,吉祥止止〔90〕。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91〕。夫徇耳目內通外于心知〔92〕,鬼神將來舍〔93〕,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紐也〔94〕,伏戲、幾蘧之所行終〔95〕,而況散焉者乎〔96〕?”
? ? ? 葉公子高將使于齊〔97〕,問于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98〕,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99〕。匹夫猶未可動〔100〕,而況諸侯乎!吾甚栗之〔101〕。子常語諸梁也曰〔102〕:‘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103〕。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崾骋矆檀侄魂啊?04〕,爨無欲清之人〔105〕。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106〕,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107〕,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108〕!”
? ? ?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109〕:其一,命也〔110〕;其一,義也〔111〕。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112〕,無所逃于天地之間〔113〕;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114〕,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丘請復以所聞〔115〕:凡交〔116〕,近則必相靡以信〔117〕,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118〕。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119〕,兩怒必多溢惡之言〔120〕。凡溢之類妄〔121〕,妄則其信之也莫〔122〕,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123〕;‘傳其常情〔124〕,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125〕?!乙郧啥妨φ撸己蹶枴?26〕,常卒乎陰〔127〕,大至則多奇巧〔128〕;以禮飲酒者,始乎治〔129〕,常卒乎亂〔130〕,大至則多奇樂〔131〕。凡事亦然,始乎諒〔132〕,常卒乎鄙〔133〕;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夫言者,風波也;行者〔134〕,實喪也〔135〕。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136〕,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137〕,于是并生心厲〔138〕。剋核大至〔139〕,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140〕,而不知其然也。茍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度,益也〔141〕?!w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養中〔142〕,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143〕,此其難者?!?/p>
? ? ?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144〕,而問于蘧伯玉曰〔145〕:“有人于此〔146〕,其德天殺〔147〕。與之為無方〔148〕,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149〕,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150〕,慎之,正女身也哉〔151〕!形莫若就〔152〕,心莫若和〔153〕。雖然,之二者有患〔154〕。就不欲入〔155〕,和不欲出〔156〕。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157〕;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158〕。彼且為嬰兒〔159〕,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160〕,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161〕,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于無疵〔162〕。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車轍〔163〕,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164〕。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165〕,幾矣〔166〕!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167〕,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168〕,為其決之之怒也〔169〕;時其饑飽〔170〕,達其怒心〔171〕。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172〕,逆也。夫愛馬者,以筐盛矢〔173〕,以蜄盛溺〔174〕。適有蚊虻仆緣〔175〕,而拊之不時〔176〕,則缺銜毀首碎胸〔177〕。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178〕,可不慎邪!”
? ? ? ? 匠石之齊〔179〕,至于曲轅〔180〕,見櫟社樹〔181〕。其大蔽數千?!?82〕,絜之百圍〔183〕;其高臨山〔184〕,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185〕。觀者如市,匠伯不顧〔186〕,遂行不輟〔187〕。弟子厭觀之〔188〕,走及匠石〔189〕,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190〕,勿言之矣!散木也〔191〕,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192〕,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193〕,以為柱則蠹〔194〕,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苯呈瘹w,櫟社見夢曰〔195〕:“女將惡乎比予哉〔196〕?若將比予于文木邪〔197〕?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198〕,實熟則剝〔199〕,剝則辱〔200〕;大枝折,小枝泄〔201〕。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202〕,自掊擊于世俗者也〔203〕。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204〕,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205〕?而幾死之散人〔206〕,又惡知散木!”匠石覺而診其夢〔207〕。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208〕!若無言!彼亦直寄焉〔209〕,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210〕。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211〕!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212〕,而以義譽之,不亦遠乎!”
? ? ?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213〕,見大木焉,有異〔214〕,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215〕。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216〕!”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217〕;俯而見其大根〔218〕,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219〕;咶其葉〔220〕,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221〕。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宋有荊氏者〔222〕,宜楸柏?!?23〕。其拱把而上者〔224〕,求狙猴之杙者斬之〔225〕;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226〕;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斬之〔227〕。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228〕,與豚之亢鼻者〔229〕,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230〕。此皆巫祝以知之矣〔231〕,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 ? ? 支離疏者〔232〕,頤隱于臍〔233〕,肩高于頂〔234〕,會撮指天〔235〕,五管在上〔236〕,兩髀為脅〔237〕。挫針治繲〔238〕,足以糊口;鼓策播精〔239〕,足以食十人〔240〕。上征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于其間〔241〕;上有大役〔242〕,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243〕,則受三鐘與十束薪〔244〕。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 ? ? 孔子適楚〔245〕,楚狂接輿游其門曰〔246〕:“鳳兮鳳兮〔247〕,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248〕,往世不可追也〔249〕。天下有道,圣人成焉〔250〕;天下無道,圣人生焉〔251〕;方今之時,僅免刑焉〔252〕。福輕乎羽,莫之知載〔253〕;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254〕!迷陽迷陽〔255〕,無傷吾行!吾行卻曲〔256〕,無傷吾足!”
? ? ? ? 山木自寇也〔257〕,膏火自煎也〔258〕。桂可食〔259〕,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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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釋〕?、兕伝兀盒疹伱?,字子淵,魯國人,孔子弟子。 仲尼:孔子的字。②請行:謂向他辭行。③奚之:何往。奚,何。之,往。④衛:春秋時的諸侯國,在今河南省境內。⑤獨:專斷自用。⑥量:填滿。 乎:于。 蕉:草芥。⑦無如:無處可歸。⑧夫子:指孔子。⑨去:離開,離去。⑩就:趨從。?則:法則,辦法。?瘳(chōu抽):病愈。?若:你。 殆:恐怕。?多:多事。?不救:不可挽救。?暴人:暴君,指衛君。?蕩:流蕩,喪失。 知:智慧。 出:顯露。?札:通“軋”,傾軋。?器:工具。?德厚:道德純厚。 信矼(qiāng腔):謂誠意著實。?未達:不了解。?人心:指衛君的心意。?繩墨:法度,規范。 術:同“述”,陳述。?有:賣弄。?菑(zāi災):通“災”,害。?為:被。?而:你。?詔:進諫。?王公:指衛君。 斗其捷:施展他的捷辯。?熒:?;蟆?色:面色。?營:營救。?形:顯現。?厚言:忠誠之言。?桀:夏朝最后一個國君,以暴虐著稱于世。 關龍逢:姓關,字龍逢,桀時賢臣,因竭誠忠諫而被斬首。?王子比干:紂王庶叔,因忠諫而被剖心。?傴(yǔ雨)拊:曲身撫愛。?拂:觸逆。?擠:陷害。?叢、枝、胥敖:皆為虛構的小國之名。?有扈:小國名,在今陜西戶縣。?虛:同“墟”,廢墟。 厲:厲鬼。?實:實利,指土地和財物。?名實:一說“實”為衍文。?以:用來諫勸衛君的辦法。?嘗:試。 來:語氣助詞。?顏回:孔子弟子。?端:端正。 虛:謙虛。?勉:勤勉。 一:專一。?惡:駁斥聲,猶“唉”。〔51〕陽:剛猛之性。 充:充滿。 孔:甚。 揚:顯揚?!?2〕采色:神采氣色。〔53〕違:違逆?!?4〕案:壓抑。〔55〕容與:自快?!?6〕日漸之德:指小德?!?7〕執:固執。〔58〕訾(zī資):資取?!?9〕庸詎:怎么?!?0〕曲:委曲求全,即恭敬。〔61〕天子:人君?!?2〕子:動詞,生。〔63〕而:豈。 蘄:求。 而人:別人。 善:稱善?!?4〕若然:像這樣?!?5〕童子:天真純一、未失自然本性的人。〔66〕擎:執笏。 跽:跪拜。 曲拳:鞠躬?!?7〕疵:毛病。〔68〕古:古人?!?9〕讁(zhé哲):指責。〔70〕?。褐笧牡?。〔71〕大:也作“太”。 政法:正人之法。 諜:妥當?!?2〕化:感化?!?3〕師心:師從有為之心?!?4〕敢:謙詞。〔75〕齋:即齋心?!?6〕其:豈?!?7〕皞(hào浩)天:自然。 不宜:不合。〔78〕茹葷:吃肉食?!?9〕心齋:一種內心齋戒,即心地平靜專一而無雜念?!?0〕氣:氣息?!?1〕聽止于耳:當作“耳止于聽”?!?2〕符:合。〔83〕得使:得到教誨?!?4〕樊:藩籬,指衛國境內?!?5〕入:接納?!?6〕毒:藥味?!?7〕一宅:安心于一,了無二念。〔88〕瞻:觀看。 彼:眼前萬物。 闋:空?!?9〕室:指人心?!?0〕止止:集于虛明之心。前面“止”是動詞,有“處、集”之意。后面“止”是名詞,指空明虛靜的心境?!?1〕坐馳:謂形坐而心馳?!?2〕徇:同“循”,順?!?3〕舍:冥附?!?4〕紐:樞紐,關鍵?!?5〕伏戲:即伏羲。 幾蘧:傳說中的古代圣君。〔96〕散焉者:指平庸的人。〔97〕葉公子高:楚莊王玄孫,姓沈,名諸梁,字子高,被封于葉,僭號稱公?!?8〕王:楚王。 重:重要的使命?!?9〕敬:恭敬。〔100〕動:感化?!?01〕栗:害怕?!?02〕子:你,指孔子?!?03〕寡:少。 懽成:歡然成功。〔104〕臧:善?!?05〕爨(cuàn篡):司火之人。 清:清涼。〔106〕情:實?!?07〕是兩也:謂憂慮結于心,刑罰遭于外?!?08〕來:語氣助詞,猶“咧”?!?09〕大戒:不可逾越的大法。 〔110〕命:指受之于自然之天的性分?!?11〕義:指人所應盡的社會職責?!?12〕適:往?!?13〕無所逃:無可逃避?!?14〕施:移動,改易?!?15〕復:再?!?16〕交:國與國之間的交往。〔117〕近:鄰近的國家。 靡:順。 信:信用?!?18〕或:有人?!?19〕溢美:夸獎過分?!?20〕溢惡:指責過分?!?21〕妄:不真實?!?22〕莫:疑惑?!?23〕法言:格言。〔124〕常情:真實無妄之言?!?25〕全:謂免禍全身。〔126〕陽:謂喜?!?27〕陰:謂怒?!?28〕大至:過甚,甚至。 奇巧:詭詐。〔129〕治:謂依循規矩。〔130〕亂:謂迷醉大亂?!?31〕奇樂:狂樂狎侮?!?32〕諒:誠信。〔133〕鄙:欺詐?!?34〕行:謂傳達語言。〔135〕實喪:得失。〔136〕設:發作?!?37〕茀(bó勃):勃然。〔138〕心厲:傷人的惡念?!?39〕剋核:苛求。 大至:太過分?!?40〕不肖之心:即傷人的惡念?!?41〕益:增益?!?42〕中:指心性?!?43〕致命:據實傳命?!?44〕顏闔:姓顏,名闔,魯國賢人。 傅:做師傅。 太子:指蒯聵?!?45〕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衛國賢大夫?!?46〕人:指太子蒯聵?!?47〕天殺:天性刻薄?!?48〕方:規矩,法度?!?49〕過:過失?!?50〕戒:警戒?!?51〕女:通“汝”,你?!?52〕就:隨順?!?53〕和:調和?!?54〕之:此。 二者:指“就”與“和”。〔155〕入:謂茍同?!?56〕出:謂顯己之長?!?57〕崩:敗壞。 蹶:絆倒。〔158〕妖孽:謂禍患?!?59〕嬰兒:比喻無知。〔160〕町畦(tǐng qí挺奇):田界,可引申為檢束?!?61〕無崖:無崖岸,可引申為放蕩不拘。〔162〕疵:小病,可引申為過失?!?63〕怒:奮舉。 當:抵擋。 轍:車輪碾過的痕跡,此處引申為車輪?!?64〕是:自是,自負。〔165〕積:經常。 伐:夸耀?!?66〕幾:危殆。〔167〕生物:活的動物。 與之:給它吃。〔168〕全物:整個動物?!?69〕決:撕裂。〔170〕時:通“伺”,伺候。〔171〕達:順導。〔172〕殺:謂搏噬人?!?73〕矢:通“屎”,馬糞?!?74〕蜄(shèn腎):一種以貝殼作裝飾的器皿。 溺:馬尿?!?75〕仆緣:附緣于馬體。仆,附?!?76〕拊:拍打?!?77〕缺銜:決裂銜勒?!?78〕亡:忘,忘掉?!?79〕匠石:一個名叫石的木匠。 之:往。〔180〕曲轅:地名?!?81〕櫟(lì力)社樹:社中的櫟樹。社,祭祀土地神的地方。〔182〕蔽:遮蔽?!?83〕絜(xié鞋):張開兩臂度量樹身。 圍:兩臂合抱為一圍?!?84〕臨山:高出山頭?!?85〕旁:旁枝。〔186〕匠伯:指匠石。因匠石為眾匠之長,故可稱為“匠伯”。〔187〕輟:止。〔188〕厭觀:飽看。 〔189〕走:跑。 及:趕上。〔190〕已矣:算了。已,止。〔191〕散木:無用之木?!?92〕棺:棺材。 槨:外棺?!?93〕液??(mán瞞):脂液外滲。〔194〕蠹(dù杜):蟲蛀?!?95〕見夢:托夢。〔196〕女:汝,你。〔197〕若:你。 文木:紋理細密的有用之木?!?98〕柤(zhā渣):即山楂。 果蓏(luǒ裸):在樹上生長的叫果,在地上生長的叫蓏?!?99〕剝:遭受敲打?!?00〕辱:被扭折?!?01〕泄:被牽扭?!?02〕中道夭:中途夭折?!?03〕掊:打擊。〔204〕幾:將近?!?05〕相物:以散木視我。相,視。〔206〕而:你。〔207〕診:告?!?08〕密:猶言“別作聲”?!?09〕彼:指櫟樹。 直:特?!?10〕詬厲:譏議?!?11〕幾:豈。 翦:砍伐?!?12〕保:謂保全生命之道。〔213〕南伯子綦:即南郭子綦。見《齊物論》篇注①。 商之丘:即商丘,宋國都城,在今河南商丘縣?!?14〕有異:謂其高大異乎尋常?!?15〕芘:通“庇”,遮蔽。 藾(lài賴):蔭。〔216〕有:為,是?!?17〕拳曲:即卷曲?!?18〕見:當為“視”之誤。 大根:指主干的下部。〔219〕軸解:謂木紋旋散?!?20〕咶(shì是):舔?!?21〕狂酲(chéng呈):大醉如狂?!?22〕荊氏:地名。〔223〕楸(qiū秋):落葉喬木,材質細密?!?24〕拱把:兩手合握曰拱,一手所握曰把。〔225〕狙猴:獼猴。 杙(yì弋):小木樁?!?26〕高名:高大。 麗:通“??”,棟梁。〔227〕椫(shàn善)傍:每邊以整塊板制成的棺材。〔228〕解:祭祀之名。 顙(sǎng嗓):額?!?29〕豚:小豬。 亢鼻:鼻孔上翻???,仰?!?30〕適河:投入河中祭神?!?31〕巫祝:巫師。 以:通“已”,已經?!?32〕支離疏:作者虛構的人物。支離,指形體支離;疏,指智力不全。比喻其忘形去智。 〔233〕頤:面頰?!?34〕頂:頭頂?!?35〕會撮:發髻。 指天:朝天。因其佝僂低頭,故發髻朝天?!?36〕五管:五臟的穴位。〔237〕髀(bì幣):大腿?!?38〕挫針:縫衣服。挫,持。 治繲(xiè械):洗衣服。繲,臟舊衣服?!?39〕鼓:簸。 策(cè冊):小簸箕。 播精:播去粗糠而得精米。〔240〕食:贍養。〔241〕攘臂:謂遨游自在的樣子。〔242〕役:徭役?!?43〕與:給?!?44〕鐘:六斛四斗為一鐘。 束:捆。 薪:柴草。〔245〕適:往,到。〔246〕接輿:楚國的隱士,姓陸,名通,字接輿。〔247〕鳳兮鳳兮:這里用鳳鳥來嘲諷和比喻孔子?!?48〕待:期待。〔249〕追:追回?!?50〕成:成就功業?!?51〕生:茍全性命。〔252〕僅:很少?!?53〕載:承受?!?54〕畫地:比喻愚者自拘?!?55〕迷陽:一種多刺的草,常生路旁。〔256〕吾行:當為“卻曲”之誤。 卻:退卻。 曲:拐彎而行。〔257〕自寇:自招砍伐。〔258〕膏:油脂。〔259〕桂:肉桂,其皮辛香,可供調味。
〔鑒賞〕 春秋戰國時期,戰亂頻繁,民不聊生;“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在這樣的背景下,個體生命不僅無力回天,而且往往會不知不覺迷失了方向。莊子以為,“方今之時,僅免刑焉”;雖是簡單的八個字,卻寄寓無限悲涼與無奈。對于亂世,張愛玲也曾有過富含深意的描述:“我一個人在黃昏的陽臺上,驟然看到遠處的一個高樓,邊緣上附著一大塊胭脂紅,還當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卻是元宵的月亮,紅紅地升起來了。我想道:‘這是亂世?!頍熇铮虾5倪吔⑽⑵鸱?,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郁郁蒼蒼的身世之感?!硎乐小胀偸亲詡⒆詰z的意思吧,但我想是可以有更廣大的解釋的。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边@段文字,既是慨嘆,也是對人性的熟知與寬容。亂世或許會帶來“白骨蔽平原”式的慘象,帶來許多難以承受的苦難,同時卻也賦予我們更多深刻的悲劇體驗。
人生在世,總是為了追求更高的幸福。只是幸福如同一片把握不定的輕柔羽毛,常常是倏爾遠逝;痛苦卻像沉沉黑夜,無限寬廣,輾轉不去,使我們無路可逃?!吧嗪螝g,死亦何憂?憐我世人,憂患實多!”但一個不安定的社會,并不能成為個人不幸的充足借口。幸福首先取決于澄明的本心和樸素自然的生活意識,這樣,即使生在亂世,也能獨善其身,而不會在壓抑中喪失了天真。痛苦降臨的時候,莊子贊成“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既非自甘沉淪,亦非漠然置之,而是以心靈的靜穆清和獲得最終的超越。當一個人無法改變整個社會混亂的現狀時,就只能反觀內心,追求生命的自我完善與精神的絕對自由,即所謂“心中一個理想,身外一個世界”。
亂世中有各種各樣的人,有想趁火打劫者,有想拯救天下者,還有想養生全形者;而社會的道德規范也已在頻繁的戰亂動蕩中分崩離析。《人間世》開篇假托孔子教導顏回的話,說明事君之難,有如達摩克利斯寶劍懸梁在頂,一或不慎,即遭殺戮。莊子以為圣主無須再添賢臣,而暴君最忌仁義法度的言論,這無異于以己之長,示人之短。古代的圣人,總是先修養充實自己,才去幫助別人。若是只抱著救世之心,一味追求完美,難免會墜跌在易碎的夢境里,非但不能實現原先的理想,甚至可能無法遠禍全身。關龍逢、比干乃至后世的太史公、孔融、嵇康,無不因之得禍。所以,不如順其自然,靜觀水流花落,以超然之心對待世事滄桑,既不強人所難,亦不顛倒黑白,反而可以在不經意間歸入永恒的境地。
在此,莊子提出了“心齋”之法:將心志凝聚為一,不用耳朵去聽,而用心靈去感應;甚至不用心靈去感應,而用氣去對待。因為可以用感官體驗的只是人籟、地籟,但用虛懷之氣去對待,卻能得聞天籟,可見莊子的學說終究是崇尚自然的學說。虛而待物,便無所謂物我;澄清雜念,摒棄妄見,便能以吐納宇宙的氣勢來面對世界。這樣,即使生而為人,也能讓靈魂無翅而飛!古詩云:“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只有開闊的心靈才會見到這樣煥發天光的風景。
但在現實中,即使并非亂世,也難得明凈如洗的空靈之心。朱自清先生說:“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綠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笨蔀槭裁次覀兊暮脮r光一去不復返了呢?生活里的一切都是匆匆、太匆匆!汲汲于榮名者,又有何暇顧及當初的桃花源?更何況“晝短苦夜長”,難免使人生出“何不秉燭游”的慨嘆。
金圣嘆在讀詩時曾發過這樣的議論:讓我們把現世里做不到的事、許不了的愿都放到更無把握的來世,即使那樣會有無著落的惆悵,但希望在、夢在,心就在!而莊子以為,對一切的“無可奈何”,最好的方法就是“安之若命”。在他的眼里,“命”是“大戒”,卻也是天成的規律;從來沒有不可逆轉的悲劇,也從來沒有不會結束的歡喜;松開手,反倒擁有一整片天地。溫柔和順地對待命運,一路上再崎嶇,也只當過山、過水,走就是了!在寬容平和的心懷面前,再頑劣的命運也終會低下頭來。而以一己之意強逆萬物發展變化的規律,即使出于善意,也可能事與愿違。有情,是人的優點,也是人的弱處,這便是莊子所說的“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
古詩說:“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眰髡f仁人志士生前若有未了的心愿,死后他們的熱血就會凝結為碧玉。而莊子則把一切難以實現的理想,統統收到他的“夢”里:翩翩的蝴蝶是他逍遙世間的夢,櫟社樹則是他無為人間的夢。在常理中,樹木不能有所用就不值得一顧;但其實“無用”恰恰是被人當作“散木”的大櫟樹得以生生不息的最重要原因。我們一直以世俗價值判斷外物,殊不知在大樹自己心中,寄跡社中雖會招致眾人無用之譏,卻“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最是自在無憂。寓言中的支離疏正像是人世間的櫟樹,殘廢怪異的形骸反使他免受勞役之苦,無喪無得。在昏暗的亂世中,那些“有用”、“有為”往往只會招致危害。涉世之難,全身尚且不易,更何況“救世”之虛渺難為。
篇末接輿鳳歌一曲笑孔丘,明言在當時變動紛擾的人間企圖成就功業,無異于畫地為牢?!皝硎啦豢纱啦豢勺贰?,莊子從來就沒有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來世,更不會徒然地沉迷在過去;他總是以一種超然豁達的心態來對待人間萬象。那需要的不僅是直面現實人生的勇氣,更須有對幻象叢生的歷史的深刻把握與領悟。對于難耐寂寞的現代人而言,恐怕這樣的冷靜平和,已經成了一種奢侈吧。 附:古人鑒賞選
此篇首以孔、顏問答,繼以子高、顏闔之諭,其論守身行義、應物審幾以處人間世之道備矣。而復繼以櫟社、商丘、支離之說者,莊周大意,見當時禍亂畢竟不可措手,縱使做得好,不如不做為高耳。故末又以接輿之歌結之。(明張四維《莊子口義補注》)
末又以“接輿”一歌侑之,所謂詠嘆之不足而長言之,真有“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之思,渺緒幽衷,倚徙搖曳,涉世訣,作文訣,一一引入勝地矣。(明周拱辰《南華真經影史》)
商丘有奇樹,厥生非一朝。修根走靈社,騰干拏赤霄。拳局無大用,液??不可雕。誰謂非世器,終焉托逍遙。致身適有遇,松桂寧免樵。(宋劉敞《讀莊子》)
此篇分明處人,自處兩柱,卻全然不露,止如散散敘事?!肚f子》真是難讀,何怪從來無人識得。此篇要旨,總不外《逍遙游》“無己”妙義,故曰看透第一篇“無己”二字,一部《莊子》盡矣,此篇尤其著者。(清宣穎《南華經解》)
首段以“心齋”二字,揭出至人神化之功,先搜剔其所難,而后示以極則,為顏子立論,有行到水窮,坐看云起之妙。(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
莊子一腔心血,縈回曲折,寫得如許悲涼!其用意用筆,如置身萬仞巖巔,足二分垂在外;而其行文則飛行絕跡,步步凌空,非后人所能階其盡寸。(同上)
借櫟社發論,正見無用之用乃為大用也。此后文法,另翻出一樣境界。……若自譽,若自嘲,若自為慰藉,寫得淋漓恣肆。一片機鋒,全在夢中托出。隨用反筆輕輕一掉,搖曳生姿,再從上文翻進一層,借散木對照散人,以矛刺盾,機趣環生,究是題中應有之義。以散人而托于散木,櫟社原是寓言,以散木而醒出散人,匠石轉為陪客,真有移步換形,顛倒造化之功。……末三句以贊嘆作結,寓意深遠,手法絕高,成連海上之操,移我情矣。(同上)
末段借楚狂之歌點醒正意。德如圣人,猶慮其不免,則人間世危迫可知。漆園吏隱,閱歷世故,有慨乎其言之。以韻語結,極纏綿,尤極沉痛。(同上)
物以有材者自累,人以有材者自窮,是有用之用終歸于無用,而無用之用乃真為大用也。二句結盡本文,亦結盡上三段,文勢如勁弩離弦,文心如懸巖勒馬,讀者須從高處著眼,切莫貪看海市蜃樓,轉錯過廬山面目也。(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