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庫出門時,巴圖已經徹底睡著了。他發(fā)出的微弱鼾聲讓哈庫意識到他已經睡熟了。哈庫輕輕掀開被子,走下炕床,穿上里里外外的衣服。他走到門口時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再次確認巴圖已經睡熟了。他走了出去,緩緩把門帶上。寒風無縫不入,他裹緊水獺皮冬襖,大步走起來。踩在積雪上的聲音聽起來很脆很響,很像一種瘦小的藍鳥的叫聲。
妮娜酒館里只有妮娜一人,哈庫走進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座位都是空的,一個客人都沒有。這沒有讓他感到驚訝,他想到的也是如此。妮娜坐在柜臺里側的高凳子上,用手托著下巴,在打瞌睡,她的睡姿很美。壁爐里的火將熄,她的影子映在后墻上。柔和的燈光照射在她身上,就連投射在墻壁上的影子都是帶著別樣的美感。她穿著一件淺紅色的碎花棉襖,把臉蛋襯托得十分嬌美。她的手臂白潤細長,沒有因歲月的流逝而變丑。
哈庫掀簾進來,她并沒有被驚醒。直到哈庫在柜臺外側的高凳上坐下,并用手指關節(jié)輕輕敲擊了兩下臺面,她才猛然醒來,坐正。她給哈庫拿杯子,倒了一杯麥啤。
“沒人,”妮娜說,她指了指店內空蕩蕩的座位,“一個人都沒有。”
“都去希爾汗那里了。”哈庫說。他喝了一口啤酒。
希爾汗就是那個經營塔吉克酒館的塔吉克人。
“巴圖好點兒了嗎?”
“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可以去上學。”
“明天林場要開工了吧?”
“是啊。”哈庫說,“明天開工。”
“那還是讓巴圖來我這兒吃飯吧。”
哈庫去林場上工,和其他工人一樣,都是在工地里扎營,吃住都在營地里,一周才回來一次,一次回來兩天。以前工地遠,他一周才回一次,現(xiàn)在近了,每天晚上都可以回來,但中午若是沒有要緊的事是不能回來的。巴圖的中午飯都是在妮娜這兒吃,以前就連晚飯也是在妮娜這兒吃的。
“明天?”哈庫說,“明天不用。”
妮娜疑惑地看著他。
“明天我不去林場,我去山林里轉轉。”
“去干嗎?打獵嗎?”
“是啊,打獵。”
“小心觸犯法律啊。”
“我不打政策保護的動物,我又不靠這盈利。只是一項娛樂,就像有些人釣魚一樣。我能打到一只兔子就知足了。”
“飛龍鳥呢?”
“飛龍鳥不成。它在保護范圍之內。我不能打它。”
“你對這些條文還挺熟悉的。”
“是啊,時代不一樣了。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我不能知法犯法。再說了,現(xiàn)在野生動物太稀少了,和我們小時候那會兒不一樣,現(xiàn)在是應該保護起來。”
“巴圖的中午飯怎么辦?你去打獵,他怎么辦?”
“我會在午飯前趕回來的。”
“那就好,不要讓他餓肚子。”
“不會的。”
哈庫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把空杯子放下:“你還不關門嗎?”
“再過會兒,反正也沒什么事。”妮娜說。
“瓦沙呢?”
妮娜看了看左側五米遠的棉布簾:“他在里面,已經睡下了。”
“難得這么安靜。”妮娜又補充說。
“是啊,”哈庫說,“的確是。”
“你不是要去塔吉克酒館嗎?”妮娜看看掛在墻上的鐘表,“時候不早了,你快去吧。”
“你會去嗎?”哈庫試探著問。
“你想讓我去嗎?”
“嗯,”哈庫說,“你在臺下看著,我就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
“是嘛!”她顯得很開心,抿著嘴笑。
“是啊,很奇怪是不是?”
“是。”
“那你去不去?”
“再說吧。”妮娜說,“我還不能給你保證。萬一待會兒來客人了呢。”
“那我先去了。”哈庫站起來作勢要走。
“哎,慢著。”妮娜在他轉身之際喊道。
“什么?”哈庫轉過頭說。
妮娜表情糾結,欲言又止,最后她擺擺手,說:“沒什么,沒什么。你快去吧。”
哈庫離開了。
妮娜心里想說的是:“要我去看你比賽,這會兒你怎么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了?”但她沒說,一是不好意思開口,再者是怕哈庫窘迫。她知道男人最害怕應對的就是這種令人窘迫的局面,哈庫當然也不例外。
哈庫走上鎮(zhèn)上的主干道,平坦,寬敞,鋪著一層被足跡碾壓過的灰撲撲的積雪。塔吉克酒館在主干道的另一側,哈庫走著走著就到了路對面。他走了一會兒,聽到背后不遠處傳來踩碎積雪的腳步聲,如果沒有積雪,他不會聽得這么清晰,可是現(xiàn)在地上滿是積雪,踩上去就是一串嘎吱嘎吱的響聲。他轉過身看過去,天色昏暗,看不清面貌,只能看到一個黑乎乎的身影。那人嘴里叼著一根煙,火星一閃一滅的,像極小極遠的星辰。那人進了妮娜酒館。在掀開門簾的那一刻,燈光照在他臉上,哈庫認出他了,他是白毛德。他也是林場工人,從事伐木工作,此前和哈庫同在一個小分隊,后來去了另一個伐木隊。
哈庫沒有多想,繼續(xù)往前走,不多久就到了塔吉克酒館。
站在酒館外就能聽到里面洶涌如潮的喧嘩聲。
哈庫推開厚實的棉布門簾走進去。
屋里站滿了人,座位也都坐滿了。屋子很大,除了擺放桌椅之外,在最里處,還搭建了一個二十平方米大小的簡易平臺,作為拳臺。底座由三寸厚的柳木板鋪成,上面覆蓋著一層獸皮毯子,完全是為了防止打斗中磕磕碰碰。拳臺呈長方形,三面與墻壁相連,而那三面墻也釘上了一人多高的獸皮,同樣是為了防止在打斗過程中撞傷磕傷。拳臺外圍則用六道粗大的繩索作為護欄,以防人員摔下平臺。
路平雖然醉熏熏的,但一直留意著門口,他一直琢磨著哈庫何時出現(xiàn),哈庫這次比以往來得晚。哈庫出現(xiàn),路平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他從酒桌邊搖搖晃晃站起來,走過去,給哈庫一個猛烈的擁抱。哈庫在他肩膀上輕拍了兩下,他們分開了。
“你怎么才來,”路平說,“布爾特都連勝兩場了。”
酒館里大部分都是林場工人,他們看到哈庫后,都沖他脫帽揮手。
“你又喝醉了?”哈庫說。
“有點兒多了。”路平說,“不過還能繼續(xù)喝。”
“兩位,”希爾汗走過來,說,“不要干站著了。快去坐吧。”他把手放在哈庫的肩上,“哈庫,你來得晚,先喝點兒,好有力氣出拳。他們非說你今晚會來比賽,我還不信,沒想到你真的來了!他們這幫人都等著急了,都想看你和布爾特對決。布爾特在這兒。”他沖布爾特坐著的地方挑挑眉毛。布爾特額頭上都是汗,正在大口大口往肚里灌酒。“布爾特參與的比賽,大伙都沒法下注了,因為勝負毫無懸念,誰也不傻,是不是?大伙一窩蜂下注布爾特獲勝,那有什么意思,還怎么玩下去?幸好你來了,幸好。這回就有懸念了,大伙可以皺著眉毛下注了。我沒記錯的話,你和布爾特對決過兩次吧?”
“是啊,兩次。”
“一勝一負?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一勝一負。”
“是啊。”
“那這回就有看頭了。”希爾汗說,“快別站著了,快坐過去喝兩杯,你看都有人給你讓座了。”他給哈庫指了個方向,示意他坐過去。
希爾汗是塔吉克酒館的主人,他在冰原鎮(zhèn)開酒館已經有八年的時間了。那時的冰原鎮(zhèn)人口不足四百,不像現(xiàn)在,經過多年的人口增長與持續(xù)不斷的外來遷居,人口已經多至八九百。希爾汗眼眸深邃明亮,眉毛很濃,鼻梁很挺,個子瘦高,是典型的塔吉克人。他的經歷說來有些傳奇。他兄弟三人,數(shù)他最小。他參過軍,曾在寒冷的帕米爾高原上駐守邊疆。退伍后,他并沒有立刻結婚,而是選擇離開高原,四處闖蕩。他先是去了東南沿海城市,時值改革春風遍地吹,他天生有經商頭腦,不出三年,已賺得盆滿缽圓。他對錢不是很看重,回到帕米爾高原上的小村子,他把大半錢財分給大伙,自己只留一小部分。他帶著剩下的錢再次離開了帕米爾高原。這一次,他不是為生計而離開,純粹是想多走走多看看,畢竟祖國那么大,那么遼闊。他去草原,去沙漠,去青山,去峽谷,大半個中國都游歷了一遍,最后在冬季到了冰天雪地的根河。他在根河沒住多久,又聽說有一個新成立不久的鎮(zhèn)子——冰原鎮(zhèn)。他輾轉來到冰原鎮(zhèn)。他的計劃并不準備待太久,但不曾想,他竟然愛上了當?shù)匾粋€姑娘。他最終留了下來,用所剩不多的錢買了一塊地皮,建起一座房子,經營起酒館來。他給酒館取名為塔吉克酒館,就是為了紀念自己的故鄉(xiāng)。他妻子比他小六歲,叫金梅,是妮娜的好姐妹。他們育有一子,每年都會回帕米爾高原他的故鄉(xiāng),那里有他的親人。他的父母都很健康,兩個兄長也過得挺好,沒有什么牽掛。但他還是會每年回去一趟,帶著一些冰原鎮(zhèn)的特產,看望他們。
希爾汗端給哈庫一壺麥啤,他知道哈庫就好喝這個。
哈庫給了他五塊錢。一壺麥啤,就是這個價錢。
“好好喝,哈庫。”希爾汗接過錢說,“好好喝。”
哈庫把酒倒在杯子里,喝了一杯。
“金梅姐呢?”哈庫問。
平時金梅也在酒館里忙前忙后,但今天不見她的身影。
“孩子病了,她在里面照顧他呢。”
“和巴圖一樣。巴圖也病了。”哈庫說,“巴圖病了兩天,現(xiàn)在好了。”
“季節(jié)性的,”希爾汗說,“是流感導致的。孩子抵抗力差。”
哈庫點點頭,表示認同。
“我去忙了,哈庫。”希爾汗說,“今天人多,亂糟糟的,我先去忙了。有什么吩咐打聲招呼,喝好啊,哈庫。還有你,路平。”
路平醉眼迷離地搖搖頭,腮幫子很紅,舌頭有些打卷:“我不能再喝了,希爾汗。哈庫等下就上場了,你甭想再讓我喝一點兒,我再喝就不省人事了。”
“去忙吧,你。不用擔心我們。”哈庫說。
希爾汗端著空盤子走開了。
屋內人聲鼎沸,人們都喝了不少酒。大家都在高談論闊。有的在談論林場生活,有的在講述以往的奇特經歷,更多的是在議論待會兒怎么下注。名叫查格達的林場工人叫嚷的聲音尤其大,他在講述最近的經歷。他坐得離哈庫很近,在哈庫背后那張酒桌邊的靠椅上,背對著哈庫。他眉飛色舞,口沫橫飛。他說:“你們猜怎么著,我回頭一看,乖乖,是一頭大熊。它已經發(fā)現(xiàn)我了。說來不怕大家笑話,我不敢多耽擱,哪敢多耽擱啊,我嚇得心跳到了喉嚨眼里。我來不及把屁股擦干凈,連褲子都沒提,拔腿就跑。我跑了一陣兒,發(fā)現(xiàn)褲子不提上跑得太慢,我就邊跑邊把褲子提上。我回過頭一看,乖乖,好家伙,它已經跑到我身后了,它站直身子,像座小山似的,我只到它胸口。你們也知道,我不算矮,可它一站起來,我只能到它胸口,像個小矮人似的。它揮舞著右掌,照我腦袋扇過來。乖乖,幸虧我躲閃及時,要不然這一巴掌下來,我的腦漿指定給扇出來。”他說到這里,抿了一口高粱酒,咂吧咂吧,點點頭,像是在回味,不知道是在回味酒還是在回味死里逃生的經歷。
“然后呢?你是怎么逃掉的?”他旁邊一人迫不及待地追問。
“那個我待會兒會講到,你先不要急著問。”查格達說,“熊爪子有多長?你們忘沒忘熊爪子有多長?乖乖,有一拃長。”查格達伸出中指和拇指比畫道,“一拃長。以前部落里的老人說,熊爪子抓到人臉,人臉就不成樣子了,人就成了無臉人了。他們說得對,它只須輕輕一抓,半張臉皮都給撕扯下來。我查格達可不想成為無臉人,我撒腿跑起來,沒命地跑。它緊跟不舍,始終跟在我身后一米遠。為了甩開它,我像蛇一樣打著彎兒跑。你們別看它身材很大,其實真的跑起來是很靈活的,千萬別被它的外表蒙騙了。它跑得很快,每一次轉彎都差點兒撲到我。我想,我還有老婆孩子,小命不能就這樣斷送啊!我腿下生風,很快就跑到工地上,我本想大呼,可一看工地上一個人也沒有,都去營地帳篷里睡午覺了。我想喊也沒用,等他們趕來我早就成大熊的午餐了。這時,我看到一把丟在草叢里的電鋸,平常用來伐木的工具,此刻卻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它安靜地躺在那里,躺在那堆草叢里,我卻覺得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我看到了生命的火光。我一骨碌滾過去,那頭大熊也沖我撲上來。它撲到了我的背上,它尖利的牙齒已經觸碰到了我的脊背,正準備下口撕咬。我一把拉響手中的電鋸,這把鋸子是隊長的,和其他鋸子一樣,噪聲很大,鋸齒很鋒利。鋸子轟隆隆旋轉的噪聲把那頭大熊嚇了一跳。它松開口,一下跳開了。它害怕了。我能看出來它在害怕,它一步步退卻,我一步步緊逼上去。它已經嚇得呆掉了,我敢保證,它已經嚇得呆掉了。它連轉頭跑都不會了,只知道一步步向后挪動。直到我一步躍過去,它才反應過來,掉頭就跑。它比追我時跑得更快,四掌著地,狼狽地跑著。我在后面揮舞著鋸子,直到把它追得不見蹤影才停下。我累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丟下鋸子,彎著腰使勁呼吸。不過,我那口憋屈的惡氣總算發(fā)泄出來了。”
“這么說,你不僅沒被熊吃掉,還把熊嚇得屁滾尿流?”有人說道。
“沒錯,是這樣。”查格達又喝了一口酒。
“有人看到嗎?”希波兒問,他才二十多歲,和哈庫在同一個伐木分隊,“我是說,除了你之外,還有人看到嗎?”
“沒有。”查格達說,“除我之外。他們都在睡覺,睡午覺。隊長也睡了。你也知道,伐木是個累活兒,吃完飯,喝完茶,就該躺會兒,瞇縫會兒。不然太累了,誰也吃不消。”
“那你能保證講的是真的嗎?”希波兒想弄明白他講的是真是假。
“你不相信我嗎?”查格達說,“希波兒,你不信嗎?我講的句句屬實,你還不信嗎?”查格達有點兒生氣。
“我只是想弄明白是不是真的。”
“我還能撒謊嗎?我查格達什么時候撒過謊?”
“可是,”希波兒說,“可是冬天沒有熊啊。熊都冬眠了。”
“誰說冬天就一定沒熊啦?”查格達說,“它餓了一樣出來找食兒。”
“它秋天時肯定沒養(yǎng)好膘。”有人出來打圓場道。
“說得對。是這樣。”查格達說,“沒養(yǎng)好膘,餓得受不了,就從洞里鉆出來了。”
“這說得通。”有人插了一句,還是那個打圓場的人。
“這說得通嗎?”路平聽完查格達的講述后轉向哈庫。
“說得通。”哈庫不假思索道,“的確是這樣。如果獵物充足,剛好天氣又不是極度寒冷,最重要的是沒有猛烈的寒風,這個時候,少數(shù)熊是會出來捕食的,。就算是在冬天也不例外。”
“這下又學到東西了。”路平說,“我一直以為熊冬天全都冬眠了。”
“沒有那么絕對的事情。”哈庫說。“在禁獵以前,我們冬天去打獵,有時也會碰到熊。它知道獵槍的厲害,一撞見我們,拔腿就走。熊跑起來速度很快,人是追不上的。只要它想跑,人就沒辦法追上。它喜歡搞突襲,這發(fā)生在獵人單獨出獵又恰好放松警惕時。被熊撲到,要想活命是很難的。它太強大了。死在熊爪下的獵人數(shù)不勝數(shù)。每個部落都有人因為熊而死于非命。像查格達那樣僥幸從熊爪下逃脫,安然無恙地坐在酒館里喝著酒和人談笑的例子實在不多。不是每一個人都像他那樣運氣好。但我們愛熊,我們所有生長在這片森林里的人都愛熊,不光愛熊,也愛其他的一切,它們和人一樣,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都是為了生存才做出某些選擇。我們不憎恨它,就算是死者的家屬,也不憎恨它。它是自然的一部分,和人一樣,它的行為也是自然賦予的,但我們也可以獵殺它——在禁獵以前。”
路平聽著,眼皮不住地下沉。他太困了。他把手指在酒杯里蘸一蘸,涂抹到太陽穴上,好讓自己清醒一點兒。冰涼的酒涂抹在太陽穴上,瞬間蒸發(fā),一襲涼意直抵后腦勺。路平向來用這種方法給自己醒酒,在不是爛醉的情況下,挺有效。他要堅持住,不讓自己睡過去,他還想看哈庫和布爾特的對決呢。
布爾特坐在屋子最中央的那只圓桌旁,那只圓桌很大,打圈坐滿了人。布爾特還在不停地灌酒,他的酒量驚人,和他的體魄一樣驚人。他有一半的蒙古血統(tǒng),他的母親是蒙古族。同樣是游牧民族,他的父親是山林里的游牧者,他的母親是草原上的游牧者,前者在林子里馴養(yǎng)馴鹿,后者在草原上馴養(yǎng)駿馬。非同尋常的基因令他生來壯碩,他曾說:“我既是喝鹿奶長大的,也是喝馬奶長大的。”
他轉過頭看到哈庫,哈庫也恰巧看到了他。他們對視一笑,分別端起酒杯子遙遙碰了個杯。哈庫兩口把麥啤喝完,起身脫掉水獺皮冬襖。這件冬襖有些年頭了,是在禁獵之前用打到的幾只水獺的皮縫制而成的,很耐穿,很多年過去了,色澤雖大不如從前,但保暖效果依然絕佳。路平接過冬襖,也站了起來,他追上哈庫,在哈庫走到拳臺之前,幫哈庫上下?lián)伍_兩道繩索。哈庫從撐開的縫隙間,躍上了拳臺。布爾特放下酒杯,撐了撐手臂,又握了三下拳頭,也緊隨其后,躍上拳臺。大伙都停止喧嚷,也不再喝酒,拳臺周圍開始有人端著酒圍攏而來。
比賽沒有特別的規(guī)則,只要不擊打對方的要害部位即可,隨意出拳、出腿,也可以用大家都擅長的摔跤術。布爾特在蒙古待過,和那里的人沒少過招,也沒少學習摔跤的技巧。可以說,布爾特是冰原鎮(zhèn)上摔跤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手。拳賽只有一個回合,為時半個鐘頭,裁判是希爾汗。希爾汗是最接地氣的裁判,他一般不喊停,除非情況特殊。
兩人在臺上脫鞋,臺下有人把鞋接下來。希爾汗停下手中的活計,走過來,丟給他們兩雙狍皮手套,他們分別戴上。此刻,大伙紛紛掏錢押注,他們要在五分鐘之內押注完畢,經過適才的討論,他們心中已經有了人選。他們把錢交給希爾汗,希爾汗把他們的名字以及押注對象記錄在一個本子上。路平押了兩千,半個月的工資,押哈庫勝。他想賭一把,就算哈庫輸?shù)舯荣悾膊粫虼寺裨构臁J聦嵣希灰枪靺⒓拥谋荣悾佳核?/p>
哈庫和布爾特互相擁抱,然后分開。一切準備停當,隨著希爾汗一聲令下,拳賽開始了。布爾特性子急躁,出手快,不愿過多等待。他上前就是一拳,哈庫迅速躲閃開了。布爾特的拳頭非常重,路平深有體會。布爾特一直跳動著,像兔子一樣靈活。而哈庫卻不怎么跳,他腳下緩步移動著,眼睛死死盯住布爾特,盯住他的拳頭和腿,也盯著他是否露出絲毫破綻。兩個人體質都相當好,這一點大伙都看得出來。從某種角度來說,哈庫比不得布爾特,畢竟他比布爾特大好幾歲,布爾特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正直體力充沛的年紀,哈庫卻已經在走下坡路了。拼蠻力,哈庫終究還是不如布爾特。好在拳賽不光是講究蠻力,在一定程度上,技巧和機智也很關鍵。
防守永遠不會得分,只有快速進攻得分才來得快。
布爾特連連出了幾拳,都被哈庫躲過了。哈庫卻一拳也沒出。他在等待著恰當?shù)臅r機。布爾特也很聰明,他揮舞著兩只拳頭沖上去,氣勢兇猛,左右出擊,任何一拳落在身上都夠嗆。他的兩只拳頭呈圍攏的姿勢交匯而來,死死堵住哈庫的去路,哈庫躲閃已經來不及,只得撐開雙臂去抵擋,誰知,這是布爾特的假招兒。他出拳是假,出腿才是真,正當哈庫用手臂去抵擋布爾特的重拳時,布爾特卻突然收住了拳頭,出其不意地照著哈庫失守的腹部直直踹去,直著踹速度最快,令人躲避不及。哈庫中了布爾特一腳,向后退了幾步重重撞到墻上,好在墻上有獸皮包裹。
臺下一陣歡呼,歡呼者都是押布爾特獲勝的。路平皺著眉頭,拿著水獺皮冬襖的手出了一層汗。希爾汗在臺下時刻留意兩人的舉動,在心中為布爾特默默記下一分。
哈庫很快就擺脫了那一腳帶來的陰影,他調整姿勢,再次上前迎接布爾特。布爾特左右甩甩脖子,貓著腰,把緊握的雙拳放在臉前,做好防御的準備。他想著這時哈庫應該會回擊。哈庫走到拳臺中央,繞著布爾特轉圈子。哈庫雖然挨了一擊,卻沒有亂了陣腳。他知道,勝利總是在最后,而非開頭。
哈庫轉著圈子,布爾特沒了耐性,他再次主動出擊。布爾特氣勢太猛了,他步步緊逼,令哈庫無處躲避,只得應戰(zhàn)。兩人的拳頭像雨點般交織在一起,噼里啪啦。這種情況是無法計分的,因為兩人都在出拳,也都在挨拳,除非有一人支撐不住,最先倒地,另一人才會被記一分,或者直接勝出。哈庫肩上、手背上、雙頰上,都挨了拳頭,火辣辣的。他不知道布爾特感覺如何,但他感覺到了密集的拳頭帶來的痛感。痛的同時,又讓人興奮,那些痛感就像點燃干草垛的火,能讓人充分燃燒自己,釋放自己,也能點燃心內最原始的野火。他從沒和布爾特正面拼過拳頭,這一次他領教了,布爾特的拳頭實在是硬實,每一拳都猶如一把鐵錘的重擊。布爾特的體魄也確實強健,哈庫的拳頭落在他身上,就和落在墻壁上差不多。哈庫明白,自己已經過了三十歲,體力在走下坡路,而布爾特的好年華卻剛剛開始。和布爾特正面交手,讓哈庫意識到,自己早晚都會有輸給布爾特的一天,不,不是輸給布爾特,是輸給時間,這一天不會太遠了。但眼下,哈庫覺得還不能這么早就否定自己,他還能承受住布爾特的拳頭。現(xiàn)在還不能輸給他,哈庫想。
兩人都打累了,主動分開。連續(xù)出拳對體力確實是個考驗。兩人都在喘氣,大汗淋漓,哈庫比布爾特喘得還兇。布爾特的腮幫子有點兒腫,是被哈庫擂到了。哈庫的右眼角淤青一塊,嘴角流了一點兒血,是被布爾特的拳頭傷到了。
臺下的觀眾嘴里叼著煙給他們鼓掌叫好,有的還吹起了口哨,屋內滿是震耳欲聾的喧鬧聲。希波兒說:“拼拳頭,哈庫不如布爾特。”
查格達叼上一根煙,用火點著:“傻子都知道。”
布爾特最先緩過來,他體力恢復得快。他湊近哈庫,虛晃一拳后使出了一記橫掃腿,哈庫眼疾手快,抬起膝蓋去擋,同時伸出一記重拳,擊打在布爾特的下巴上。布爾特遭到重拳后,整個人向后傾斜,在身體落地之前,他用胳臂撐住了。他搖搖頭站起來,又用手拍打了兩下腦門,繼續(xù)貓下腰,向哈庫發(fā)起挑戰(zhàn)。眨眼之間,他直沖過去,把哈庫攔腰抱起,向后摔過去,想把哈庫直接摔在地上,這樣他就能再得一分。他沒能如愿,哈庫沒有被摔倒在地,而是順勢讓雙腳落地,站得好好的。哈庫借機反擊一肘,擊打在布爾特的后脖頸上,布爾特斜著倒下,左腿半跪在地上,哈庫抓住時機,又在布爾特的腦袋上橫踢一腳,布爾特重重地倒下了。布爾特感到暈乎乎的,眼冒金星,他想站起來,可是整個身體卻像散了架似的,不聽使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