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續寫簡書作者七公子小刀作品《麻花辮》
這世界上本就沒有任何一句話,可以讓你醍醐灌頂。真正叫你醍醐灌頂的只能是一段經歷,而那句話只是火藥倉庫內劃燃的一根火柴。
01
我覺得,即使經歷再多的苦難都是值得的,與命運之帆相逆的航程即將抵達幸福的彼岸。
我牽著你的手上了外灘大樓十五層的17號卡座。點了兩份澳洲小牛排,品著紅酒,暖橘色的燈光讓你鼻翼、額頭上的小雀斑一覽無余。退出青澀后的你有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魅力,說不上多漂亮,但舉手投足顧盼生姿,流露出三十五歲女人該有的灼灼其華。
我心滿意足地看著你,兩根麻花辮子已然成了如瀑長發。初二那年,我說你要是剪個短發,像香港女警那種,一定倍兒神氣。你說才不呢,你是女孩子,將來要留披肩發的。也對,披肩發挺適合你纖長的秀臉。我盯著你看,你也盯著我,我又擠出了一句:你是不懂得害羞的女人嗎?你噗地笑了,說,這么多年了,還是沒變,難怪忘不了你。你一笑,我心里就踏實了。
我借著醉意向你宣布,給我三個月時間,我要風風光光迎娶你。山子已經走了兩年,胰腺癌。我答應過山子照顧你們娘兒倆,當然,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我,而我也是。
我把我的打算告訴了二傻子。他驚到了,說,男人找情人風流可以被視作正常,但真為了一個女人離婚,一定是昏了頭。“你把過去和現在搞混淆了吧,兄弟,你這是瞎折騰。”他丟下了這句話就走。
不,他不明白。人人都都說初戀就好像過山車上瞬間見到的美景,縱使很美,但它只存在于那一瞬間。但我偏不信,即便這條路千難萬險,我也要走下去。
先從孩子開始吧。
九歲的女兒是我的命根子。從她呀呀學語到現在,鋼琴、舞蹈、素描、書法…她的點點滴滴都見證著我的心血。若沒有她,我的人生將失去泰半意義。
我花了很長時間去循循善誘,但效果不佳。冰雪聰明的孩子懂了我的潛臺詞。她用了三次逃課來對抗我的想法。學校下了通牒,要么轉學,要么退學,黃岡小學可不是任何人可以撒歡兒的地方。我連連賠罪,是,是我的錯,再不會了。我敗下陣來,看著她超乎年齡的冷漠,那種連根拔起的創痛,使我對眾叛親離有了一種切膚般的認知。
只有陽光而無陰影,那顯然不是人生。我決定直奔主題。
我曾告訴過你,我的妻子是一家省級綜合醫院神經內科的主治醫師。她每七天值一個夜班,每周有兩個半天上專科門診。與工作穩定性相對應的是,她的生活也非常有規律,白天上班,晚上看書,周末做一次皮膚護理。像裝在套子里的人,十年如一日的缺少情趣。
當然,如果再加上她對公婆的冷漠,對小叔子的嘲諷,對農村親戚的不屑,如此種種,讓我對她的不滿像打怪一樣不斷升級。前幾年倒也能耐住性子,但自從你出現以后,小事梗在心里就成了毒瘤,不挖掉似乎難以忍受。
02
我回了一趟南鄉老家。鄉里因煤而盛,家家戶戶都蓋起了小洋樓,實現了村村通,開車一趟并不需要花太長時間,但她卻極少隨我回來,她對花粉過敏,也耐不住農村的蚊子蒼蠅,興許還有骨子里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作祟。
我的父母你見過,是南鄉最老實厚道的人,可讓我如鯁在喉的是,他們竟然也跳腳反對。
母親攥著孫女的照片抹淚,她怕孩子被后娘虐待。這種事在農村司空見慣,耳濡目染,由不得人不信。父親蹲在門外吧嗒吧嗒抽旱煙。我說,小秋你們知道的,是個好女人。父親將煙桿在石垛子上敲得砰砰響,悶聲悶氣回了一句,寡婦再嫁,丟人。
我兄弟也加入到游說的行列來,似乎對嫂子的罅隙一夜之間在這個大環境下變得微不足道。我算明白了,以前以為他們會因為我即將開始新生活而歡呼雀躍的判斷錯得有多離譜。
她的父母是一所當地重點初中的退休老師,一生勤勉,桃李滿園。對我這女婿沒有特別的好,也沒有特別的不好。我娶他們閨女的時候,她還是黃花大姑娘,現在要還給他們的,是一個中年黃臉婆。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措辭來面對這倆老人。但,我和你怎么辦?你哭了,說,咱別離了,我一輩子都跟著你還不行嗎?
“不!”,我斬釘截鐵。那片山,那些青蔥的歲月,那時候我的退縮,還有你搖曳在我心中的麻花辮子,這是我的念想。你的反對無效。再說紙包不住火,我不能每一次都和你在鬼鬼祟祟中完成。總歸要知道的,我不能輕賤你的感情。
財產的分配倒也簡單,一套房產加上幾十萬元的存款,即使都留給她也毫不心疼。但都給了她,我和女兒上哪兒去住?長沙的房價過萬,要新買,怎么說也得等個幾年吧。
說起工作,我暗自捏著一把汗。大學畢業當年,我萬里挑一考上了省委組織部的選調生,分配到市里的鄉鎮。摸爬滾打一圈下來,從副書記、鎮長、書記,一路開掛至今。今年換屆,進區政府班子是應當應分的。可黨政機關不是企業學校,更不是文藝團體,思想僵化,競爭激烈。一旦鬧離婚,中規中矩的形象必然會坍塌。違反生活紀律已經列入新黨章的處分條款里,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前途就黯淡了。
錯過了就錯過了吧!一想到你笑盈盈的眼,那份堆積在骨子里的感情和契合的身體感覺,我還是得離婚。
我挑了個她不值班的日子,提出了離婚。不能讓她把情緒帶到單位上,那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我以為會有驚天動地的嚎哭和責罵,沒想到她沉默良久,問了句,你真對我沒感情了嗎?
我呆住了。冷靜一想,那不可能,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當初也不會和她結婚。
十年了,三千多個日日夜夜,怎么是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呢?感情的層次如此豐富,當然不僅僅只有愛情。
即使離婚了,我和她也會藕斷絲連。那是因為還有共同的朋友,以及九歲的女兒。保不齊我和她每周還會因為孩子的事通通電話什么的,就像現在討論孩子的教育一樣。還有另一個更大的問題:我會不會負疚呢?如果沒有山子的去世,你就不會介入我的生活,當然,我也就不會和她離婚。
也許,這個陰影面積還會隨著時日而與日俱增,最后說不定吞噬掉我和你頭上的陽光。因為任何人都無法阻止生活最終會歸于平淡的現實。當激情消退時,我怕我會將你和她進行比較,而且一旦比較,就會帶有傾向性,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你會敗下陣來。這對你實在太不公平了。
03
我從區紀委的談話室回來以后,風向就變了。有人告我在最近用公車接送孩子上下學,在外灘上和陌生女人摟摟抱抱,還隨信附上了幾張照片。
談話再加上函詢,讓我說清楚情況。我當然說得清楚,但事實上又說不清楚。接送孩子是因為女兒突然翹課,外灘上的女人當然是你。
我疑心是她干的,但按我對她的了解,似乎并不會。
也許是換屆之年不消停,因為盯著副區長位置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區里正科級兩年以上的,沒有一百也有五十。估計我是被人惦記上了。
誰說不是呢,區委書記之前一直對我另眼相看,在市上各種場合宣傳我的業績,先進這幾年我拿了不少,礙著了別人的眼。臨門一腳,終于還是功虧一簣。
我垂頭喪氣坐在辦公室,怎么寫這個函詢,我挺焦慮,幾度提起筆又放下。說真話吧,有作風問題必然受到黨紀處分,影響期一年,提拔就別想了。不說吧,有照片為證,滑不過去。總之進退維谷。
我推開窗戶,下面的草坪嫩綠鮮活,一片花木扶疏。桌子上的紀律處分條例我至少看了有十來遍了。之前每天忙著開會、看文件,應付上面各種檢查,常常讓我精疲力盡。可如今真閑下來了,反倒特別不適應,你說我是不是犯賤。
我在想,花邊新聞恐怕早在全區傳了幾個來回了,說事的,要錢的,全都不來了,怕觸了我的霉頭。
上午我接到兩個電話。一個是母親打來的,說我兄弟最近老犯眩暈,還頭痛,準備就這兩天從老家趕過來做個全身檢查。第二個電話是學校打的,說孩子又逃課了,讓我趕緊收拾收拾,轉學。
我閉著眼,摁著太陽穴,深吸了一口氣。轉身下樓,上車。
等我筋疲力盡找回女兒,從學校說盡好話回來,已經下午三點多了。區里三點鐘的會,我遲到了一刻鐘。溜進會議室時,發現大家都在看我。區長目不斜視地說,庸懶散浮拖的治理是常態,大家都是領導干部,務必以身作則。不要以為自己是誰誰誰,咱們這里廟子太小,可容不下大和尚。
我以前對區長的態度不卑不亢,把注都壓在了區委書記身上。這事成了今天的導火線。我一言不發地聽著。是的,如今狼煙四起,倒霉事都一股腦兒找上門來了。
04
我想起學校的教導主任對我說,孩子情緒不穩,心態有問題。這話讓我心里犯怵。記不得是那個專家呼吁過,為了孩子,無論出于什么原因和理由,請慎重選擇離婚。
我覺得汗顏。是該和女兒好好談談心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那種疼痛與無力感像起伏的波濤,令我浮浮沉沉。
從單位回到家已快七點,家里不見炊煙。客廳沒人。推開臥室門,我看到她伏在床上一聳一聳的肩背,頓生心痛。我遞給她濕紙巾,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其實無論說什么都顯得蒼白,最好不說話。
孩子呢?我問。她抽泣著說,去她姥爺家了,餃子在鍋里,自己熱一下。
我吃著豬肉白菜餡的餃子。想著她每天下班還得趕去菜市場,忙著給我和女兒做簡單的兩菜一湯,當然,多數時候我都不在家。心底不由生出一種愧疚。
一籠餃子還沒吃完,家里座機響了。我看她接起來,哭叫聲尖銳地刺進我的耳膜。我嚇得一激靈,急急地問,怎么了?
她說,孩子姥爺在家里摔了一跤,暈過去了,估計是腦溢血,得立即送醫院。
我心頭一跳,要壞。老爺子一直有高血壓。我一邊安慰她,邊小跑去地下車庫開車。
一路上她都在抖,我知道那是怕。大舅子常年在國外,倆老人都是我們在照顧,我要是離開她了...我沒敢往下想。
老爺子被推進了ICU,果然是腦溢血。還好出血量不大,但即使醒過來,偏癱也是免不了的。我告訴她別怕,我在這。今晚我就在ICU外面守著。你們娘仨趕緊回去休息,白天還有得忙。
女兒把一件外套留給我,說,爸,別感冒了。我點點頭,眼眶有些酸澀,這是她這段時間來對我說過的最溫馨的話了。
我一直坐到天亮,迷迷糊糊睡得不踏實。早上六點她帶著早餐來了,我接過飯盒說,過兩天孩子二叔從老家過來,你給他看看,做個檢查。她說好。聲音很平和。我想興許她已經緩過勁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