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婆婆去世了,出殯那天,全村人都來給她送行,她沒有子嗣,也沒有結過婚,據說她曾是名共軍戰士,建國后拒絕了中央委派的職位,選擇退伍歸鄉。
從我父親那一輩起,村里的小孩都是她看著長大的,她待人和善,誰都愿意和她打交道,剛回村子的時候,還當過十多年的村長,幫助我們村子脫貧致富。
小時候,很多孩子都愛結伴去她的那間土坯屋里,聽她講述革命歲月的故事。
但是她給我們講的最多的,卻不是自己的故事,而是她父親的故事。
當時我還問過馬婆婆;“馬婆婆,你的父親也是一名八路軍嗎”。
她笑著說:“我的父親,是一名土匪。”
01
我的爹爹是響龍山上的大當家,大名鼎鼎的土匪,“鐵鉤子馬九”,走鏢的,押軍糧的,無論哪路人馬,只要看到我爹左手上寒光閃閃的鐵鉤子,無不嚇得屁滾尿流。
我的娘是山下裁縫家的女兒,據說,長得跟天仙似的,她被擄上山的時候,把山里的每個人魂都給勾走了,其中就包括了我的爹爹。
寨子里的土匪們,為了爭奪我娘,全都大打出手,誰都不愿放棄,最后我娘被當時的大當家獨眼狼,許配給了他的干兒子,也就是我的爹,這讓很多人背地里眼紅咬牙,詛咒我爹的命根子,是猴子的卵,越玩越短。
爹爹雖然得到我娘,卻并未如自己如所愿,娘生性剛烈,好幾次爹爹想和他圓房,都被她用剪刀威脅著,只要爹爹敢靠近,她就自盡。
爹爹無奈,只好向山寨的師爺王金牙請教,王金牙聽完此事后,哈哈大笑,取笑我爹不敢霸王硬上弓,直到我爹用黑匣子頂著他的腦門,他才停止了笑聲,然后交給我爹一包藥粉。
根據師爺的指示,爹爹將藥粉撒在送給娘吃的飯菜里,當晚,爹爹就和娘成了好事。
據說,那一夜不止是娘的第一次,也是爹爹的第一次。
清白之身被破,娘自覺無臉見人,幾欲尋死,嚇得爹爹沒日沒夜的守在房外,生怕娘尋短見,連續七天,爹爹就睡在房門外,對屋里的娘說起自己當長工時的趣事,也不管娘是否有在聽,爹爹就自娛自樂地一直講著,不時還唱起了年少時學會的童謠。
七天后,娘終于打開了房門,問睡在門外的爹爹,唱了七天的童謠,不會口渴嗎。
爹爹非常自豪地告訴我,他是用唱童謠的方式,感動我娘的。
爹常說,娘是他最輩子見過最好看的人,最喜歡的人,也是他最對不起的人。他始終覺得,如果自己沒當土匪而是一個農民,或許可以和娘過著平安快樂的日子,也不至于讓娘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
娘在生我的時候,恰逢老鷹山的土匪來爭斗地界,爹爹的人馬和老鷹山的人馬,在山下激戰了一天一夜,等爹爹打贏歸來后,只發現娘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死去,身邊有一個哭啼啼的女嬰,一把沾血的剪刀,以及尚未完全剪斷的臍帶。
娘是獨自一人,拼命生下了我,然后精疲力盡地死去。
爹爹對娘的離去大受打擊,對娘分娩時自己不在身邊的事情,感到萬分自責,他悲憤地用手去刨土,爹爹只有右手能夠使用,卻拒絕了手下的幫忙,挖到指甲脫離,泥土被血染紅,最后還是挖出了一個土坑,親手埋葬了我娘。
我的名字就是用娘的名字取的,叫馬英兒,爹爹把對娘的愧疚和愛,全都放在我身上,自小我就受盡爹爹的寵溺,自由自在地長大。
為了銘記對娘的愛,爹爹一直未曾續弦,對待其他土匪從山下搶來的姑娘,爹爹也是敬而遠之,即使是他當了大當家之后,弟兄提議找個壓寨夫人,也被爹爹笑而拒絕了。
我的生辰也是娘的死忌,每逢這一天,爹爹都會給我唱他最拿手的童謠,《麻怪叫》
(邵陽方言:意思是青蛙叫)
“’麻怪叫,干大塘。男兒哭,哭學堂;
女兒哭,哭嫁妝。打開柜,花朵朵;
打開箱,鞋子十八雙。娘一雙,爺一雙,我和姐姐共一雙。
姐姐罵我不做鞋,我罵姐姐樓梯抬;姐姐罵我不做花,我罵姐姐擺臭架。”
02
山下的村民有傳言,說鐵鉤子馬九,喜歡用他的鐵鉤子去挖人的眼珠,挖出眼珠后用來當下酒菜吃。
可是,我從來沒見過爹爹用他的鐵鉤子去挖過人的眼珠,事實上,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鐵鉤子是我最喜歡的玩具,因為爹爹常用那副鐵鉤子來逗弄我玩。
爹爹的鐵鉤子雖然冰冷尖銳,但他總是拿捏得很有分寸,只要我一調皮哭鬧,爹爹就會用鐵鉤子的彎曲部分去刮我的鼻子,冰涼的鐵鉤子碰到自己的鼻子,一下子什么委屈都沒了,心里只想抓住那副鐵鉤子。
爹爹還會用那副鐵鉤子給我去摘山上的野果子吃,年幼的我,總是對樹枝長著的鮮艷欲滴的野果子充滿喜愛,但無奈身體還未完全發育,無法碰到那些果子,爹爹就用他的鐵鉤子扎起野果子,一顆顆地喂給我吃。
那時的我以為,鐵鉤子是萬能的工具,有了它我也可以摘野果子吃了,于是就對爹爹撒起嬌來,讓他也給我配一副。
爹爹只得無奈地對我說道;“傻閨女,就算給你配一副鐵鉤子,你也帶不上啊。”
爹爹對我說起了他自己的陳年舊事,他的父親是地主家的長工,從他爺爺那輩起,就簽下了長至五代的賣身契,爺爺死后就由父親頂替,父親死后就輪到他去頂替。
爹爹所在地主家,是出了名的鐵公雞,一毛不拔,對長工更是十分的嚴厲苛刻,住的是簡陋棚房,吃的是殘羹剩飯。
一年四季就只有一床薄被,每天都要做完沉重的工作,沒能按時做完,當天就不能吃飯。
有一次寒冬,爹爹沒能按時將干柴放進柴房,就被地主懲罰,當天不能吃飯,可那天爹爹實在是餓極了,就趁其他人都在吃飯的時候,溜進了廚房偷吃東西,結果被廚師發現了,押到地主面前受罰。
爹爹說,當時地主帶著一臉陰笑看著他,從那之后,爹爹就很恨這種笑里藏刀的人。
地主得知了爹爹偷吃的全部經過,二話不說,招呼其他人將爹爹押到了磨坊,地主將爹爹的左手強行放在圓盤下,然后活生生地碾斷了他的左手,之后讓人簡單地包扎了一下,就將他趕了出去。
整個村子都是天寒地凍的,爹爹抱著流血不止的左手,在雪地上匍匐走動著,身后留下一片長長紅色的血痕。
所幸爹爹命大,遇到了當時的響龍山大當家,“獨眼狼馬奎”,獨眼狼看到爹爹斷了一只手臂,卻還能堅韌地在雪地匍匐求生,當下就受到觸動,隨即將爹爹帶回山上治療。
爹爹醒來后,得知獨眼狼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當場跪地磕頭認作干爹。獨眼狼心下歡喜,接受了爹爹,還讓山上的鐵匠給爹爹配了一幅鐵鉤子充當左手。
地主對爹爹的所作所為,讓他難以忘懷,得到獨眼狼允許后,爹爹帶上一隊人馬,下山尋仇,地主家一百多年的老宅子被放火燒的一干二凈,大火把周圍一片的積雪全都融化了,地主家里的糧食和女人全部被擄走,爹爹將地主的腦袋放在圓盤,活活碾壓致死,而那個告密的廚師,則被爹爹拔去了舌頭。
從此,爹爹就上山當了土匪,“鐵鉤子馬九”的稱號,也隨著地主家宅焚燒時所產生的灰燼四處飄揚,傳遍了整個邵陽縣城。那一年,爹爹才只有十六歲。
那時我未能體會爹爹說起往事的心酸,反而還天真問著爹爹。
“爹爹,為啥地主要碾斷你的左手而不是右手啊。”
爹爹被我的話弄得破涕而笑,“因為爹爹以前是左撇子,偷吃東西的時候,用的是左手。”
03
其實,我曾經見過一次爹爹用他的鐵鉤子傷人,但不是挖人眼珠,而是挖一個人的命根子。
1937年,日本鬼子大舉入侵中原,聽軍師王金牙說,日本鬼子是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做事比土匪還狠毒,奸淫擄掠,不惡不作,遠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城,就被日本鬼子占領,他們在城中大開殺戒,讓富饒的南京城變成了人間地獄。
我十一歲那年,日本鬼子到了我們邵陽地界,就在我們響龍山下駐扎。
日本鬼子派了一個翻譯官,上山想要收攏爹爹這股土匪勢力,那時,爹爹還只是山上的二當家,但也足以管理起山中的大小事務。
爹爹一看到漢奸臉上陰狠的笑容,頓時就讓他心生怨恨,直接掏出腰間的黑匣子,一槍崩了他,那個漢奸到死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