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晏幾道,就不得不提他的父親晏殊。
晏殊天資聰穎,勤奮好學,小時候便有“神童”之稱。十四歲被舉薦入仕后,真誠與才華受到真宗贊賞,嚴密謹慎為真宗信賴,針砭時弊,更是輔佐仁宗平定西夏叛亂,官拜宰相。晏幾道作為他最小的兒子,自是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是個名副其實的富二代。
就像《紅樓夢》里的賈寶玉一樣,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從小在綺羅脂粉堆中長大,珠圍翠繞,錦衣玉食。他在《生查子》中寫道,“金鞍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牽系玉樓人,繡被春寒夜”,這就是他生活的真實寫照。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 ? ? ? ? ? ? ? ? ? ? ? ? ? ? ? ? ——《臨江仙》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小蘋是一歌女,深得晏幾道歡心。他在《小山詞》的自跋中曾提到,沈廉叔、陳君寵二友人家中有蓮、鴻、蘋、云等歌女,三人常作詞供她們在席間歌唱。其友病歿后,小蘋等人不知去向。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落花、微雨、春景惱人,卻偏偏人獨立,燕雙飛。悵惘之情溢于言表。在詩詞中寫明書寫對象,尤其如歌女身份者,實屬不多見。可見,小蘋在他心中,分量自是不輕。
秋千院落重簾暮。彩筆閑來題繡戶。墻頭丹杏雨余花,門外綠楊風后絮。
朝云信斷知何處?應作襄王春夢去。紫騮認得舊游蹤,嘶過畫橋東畔路。
? ? ? ? ? ? ? ? ? ? ? ? ? ? ? ? ? ——《木蘭花》
這首詞為晏幾道重游與小蘋曾經歡度時光之地,觸景生情。墻頭丹杏為留下來的人,門外柳絮是流落之人,“雨余花”、“風后絮”均是凄慘狼狽。“朝云信斷知何處”,久失音訊,思而不見,是否相忘于天涯另有所愛?紫騮尚且識得舊途,況且人呢!馬尚有感而悲,況且人呢!近乎質問的口氣,表達的卻是深深的無奈與思念。
曲闌干外天如水。昨夜還曾倚。初將明月比佳期。長向月圓時候、望人歸。
羅衣著破前香在。舊意誰教改。一春離恨懶調弦。猶有兩行閑淚、寶箏前。
? ? ? ? ? ? ? ? ? ? ? ? ? ? ? ? ——《虞美人》
昨夜倚欄,秋夜凄涼清澈,望月盼人歸。為了留住“前香”,羅衣著破也不愿意更換,懶得調理琴弦。“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一春離恨,萬般愁苦,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紅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 ? ? ? ? ? ? ? ? ? ? ? ? ? ? ? ? ——《鷓鴣天》
這是寫與心上人重逢的情形,回憶當年小蘋捧玉鐘殷勤地陪酒、勸酒,所以甘愿喝醉,歌舞狂歡通宵達旦。千萬次想過重逢的情景,以至于如今相逢,卻惶恐在夢中,相逢一場空。
因為深情,所以偏執。因為偏執,所以不忘。
在晏幾道的詞作中,雖多寫離別懷人,卻處處可見樂器、美酒、歌舞,錦衣玉食,風花雪月,不識人間疾苦。他也多次提到蓮、鴻、云等歌女。
秋風不似春風好。一夜金英老。更誰來憑曲闌干。惟有雁邊斜月、照關山。
雙星舊約年年在。笑盡人情改。有期無定是無期。說與小云新恨、也低眉。
? ? ? ? ? ? ? ? ? ? ? ? ? ? ? ? ? ——《虞美人》
小梅枝上東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開盡北枝開。長被隴頭游子、寄春來。
年年衣袖年年淚。總為今朝意。問誰同是憶花人。賺得小鴻眉黛、也低顰。
? ? ? ? ? ? ? ? ? ? ? ? ? ? ? ? ? ——《虞美人》
手捻香箋憶小蓮。欲將遺恨倩誰傳。歸來獨臥逍遙夜,夢里相逢酩酊天。
花易落,月難圓。只應花月似歡緣。秦箏算有心情在,試寫離聲入舊弦。
? ? ? ? ? ? ? ? ? ? ? ? ? ? ? ? ——《鷓鴣天》
作為一個豪門公子,他的確有風花雪月、傲視群雄的資本。同父親一樣,少年成名,才華橫溢,深得皇帝賞識。多少人削尖腦袋想要結識權貴,以結識父親晏殊為榮,他卻司空見慣,不屑一顧。
晏幾道一家子都是當官的:一個姐夫是做了宰相的富弼,一個是禮部尚書楊察。幾個哥哥都在朝為官,二哥晏承裕是尚書屯田員外郎,三哥晏宜禮是贊賞大夫,四哥晏崇讓,著作佐郎。
有這樣好的條件,加上文采好,又是宰相之后,如果稍加在仕途鉆營,也不至于一直是靠蔭庇得來的小官了。
可是他卻沒有任何危機意識。父親在世時,樹大好乘涼,可是父親過世之后,保護傘沒有了,春風得意的日子戛然而止,境遇一落千丈。
晏幾道只喜歡與自己氣味相投的人往來,鄭俠便是一位。鄭俠因反對王安石變法惹怒皇帝被治罪,在鄭俠家中找到晏幾道的詩詞,認為他含沙射影反對變法,便也被抓入大牢。后因家人全力營救才被放出來。如此一折騰,家境就敗了,他從一個書生意氣的公子哥,淪落為潦倒落魄的貴族,從此嘗盡人情冷暖,看透世態炎涼,變得更加孤傲。
黃庭堅在為晏幾道的《小山詞》作序時曾這樣評價他有四癡:一是不依傍權貴,二是作文“不肯一作新進士語”,三是“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四是“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
其他不提也罷,但是“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就不得不說,晏幾道是一個相當不負責任的人。
如果說少年時候錦衣玉食肆意揮霍那是他的自由,可是家道中落,連家人的溫飽都不能解決,就是他的無能。
家人都在朝中做官,曾經受過父親提攜和恩惠的官員也不在少數,他本身有才華,若能懂得適時低頭,也不至于如此。
這里的低頭并不是指“催眉折腰事權貴”,朝中必有知恩圖報之人,難道沒有一人愿意幫助他嗎?這自然就是晏幾道自身的問題。
縱然身負才華與盛名,卻不能將它們轉化為實實在在可以生存下來的糧食,家人的溫飽和生命都不能保障,何談尊嚴?
直到他的晚年,孤傲的姿態依然不改。蘇軾傾慕他的才華,曾請黃庭堅轉致期望結識之意,但他回答說“今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意思是說,今日朝中官員有一半是從我家出去的,我沒有時間見你。這叫人情何以堪!
綠寒紅。芳意匆匆。惜年華、今與誰同。碧云零落,數字征鴻。看渚蓮凋,宮扇舊,怨秋風。
流波墜葉,佳期何在,想天教、離恨無窮。試將前事,閑倚梧桐。有消魂處,明月夜,粉屏空。
? ? ? ? ? ? ? ? ? ? ? ? ? ? ? ? ——《行香子》
這首詞是他暮年所作,字里行間透露著孤單寂寞。“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昨日如夢,世事無常,仍懷念流轉于人間的歌女。光陰易遷,境緣無實。
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 ? ? ? ? ? ? ? ? ? ? ? ? ? ? ? ? ——《阮郎歸》
重陽佳節,不愿掃友人興致,欲喚醒豪放狂歡的狀態,卻不想思鄉更甚。“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強顏歡笑,卻只能將沉醉換悲涼。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事不關風與月。他的癡,凝成了霜,令人望而生畏,既寒了自己,也冷了他人。
本是人人欽羨仰慕的宰相之子,卻無法延續父親的政治才能和光輝。所幸詩詞造詣,與父親相比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若是重新走此一遭,他還會甘愿當那個青驄美少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