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里奔跑

? ? ? ?文/梁開趙

? ? ? ?原載于《佛山文藝》2018年第5期

? ? ? ? 一

  日頭落下去之后,東槐村披上一層黑紗。我靜坐在夜幕中,三嬸家的狗伏身頹墻吠叫,像滾雷般扎著心尖。夜空深邃高遠,我心里架起一個戲臺,唱念做打,卻看不清自己。村里有公雞打鳴,詭象倏現,沿著濃夜的漩渦顫栗。

  我回到東槐村那天,正下著小雨,濕冷的空氣迎面撲來,像刮胡子的刀片劃過身體。一場寒流肆虐了平云鎮。

  五年多了,村頭那棵我兒時就很高大的槐樹開始進入衰老期,大多數枝干龜裂枯萎。村道已鋪設成水泥路,兩旁樓房稠密,高高低低地盯著我看。走進村子,短暫的恍惚過后我才辨清了方向,血往腦袋上涌,心跳急促。雨天少人出門。前面立起一幢三層高的樓房,檐角飛翹,大拱形飄窗,瓷磚亮得刺眼。院子大鐵門緊閉,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私家車。我放緩腳步,站在對面的電線桿下。

  鐵門被推開,院內走出撐著雨傘的粗脖子男人,我認得他是村里的陳顯和。記得他建樓院的地方原是一塊荒地,雜草瘋長??磥?,陳顯和發跡了,五年前欠我的三百塊錢終于瞧到償還的曙光。陳顯和背靠車門,對著我,表情狐疑。雨水已經淋透我身體,長頭發沾住了眼睛,半遮擋我的視線。路面積水晃爍,倒映出左顴骨一道愈合的傷痕,像紅蚯蚓墜進水里。

  雨下大了,我站在老屋的位置,陳顯和駐足靜觀。老屋沒了,跳入我眼簾的是一幢低矮的紅磚樓,灰頭土臉,屋檐下堆著柴。也許長時間風吹雨淋,部分外墻爬滿青苔,像城市街頭的涂鴉。周圍零零散散站了好些人,瞬間躥出來一樣,扯著脖子張望。

  大伯走到我面前,我目睹他佝僂著背走出紅磚樓,后面跟著大哥和田春麗。大伯由于身體患疾,女人看不上,臨老還未找到伴。幾年沒見,他已頭發花白,額頭皺紋縱橫密布,背脊佝僂得厲害。還真沒想到,大哥娶了木工匠老田的女兒。田春麗腹部微微鼓起,似乎已懷孕。他們打著傘,雨水噼里啪啦地響。大伯的傘遮不到我,雨水順著腦袋流下,流成小瀑布。大哥的雨傘動了動,目光像閃亮的利刃,朝我從上往下割。發小陳堯來了,戴一頂淺灰色的鴨舌帽,傘遮擋下的臉籠罩詭異,若隱若現。

  我打破沉寂,聲音有些發抖,說,我是阿業,陳展業!大伯不信,盯著我問,你爸媽叫什么?我說,爸叫陳民軍,媽叫盧淑芳,都不在了。大伯的嘴唇顫動了幾下,指著大哥有問我,他是誰?我說,大哥,陳梓高。

  陳堯抬頭望向我,臉色瘆白,那種白像鎮上供品店里戳立的薄紙人。我看到不止陳堯一張白臉。眼睛里,幾張胖瘦各異的白臉擠在角落,閃閃縮縮。

  田春麗咳了一聲說,知道名字代表不了什么。大哥接腔說,不像,不像阿業。我說,哥,你左邊屁股長有一粒黑痣,右手臂留著一道小刀疤,小時候打架弄的。她應該比我清楚。

  此言一出,周圍的人竊竊而笑。大哥的臉漲紅,像脫光衣服在眾人面前走了一圈。田春麗瞪著眼,一副要將我生吞活剝的架勢。走到家門口了,僅差抬腿進去。我明白,時間抹淡了家人的記憶,我得跳出孤獨的遺棄感。

  大伯扯一扯大哥的衣袖說,帶阿麗回屋吧,這雨下不停,小心身子。田春麗被我大哥扶著回家去,她流露出做孕婦的優越姿態。我想到了羅翠荷。煤窯工地下班時,羅翠荷系著圍裙,站在工地的廚房門口,瞧向一伙渾身黑漆漆的純爺們。那時我和伍泰走在后面。羅翠荷的神態一樣透著優越,但比田春麗多了幾分嫵媚。我倆從她面前走過,伍泰大聲吹起口哨。這家伙,有女人在場特能裝。

  雨仍在淅淅瀝瀝,下小了。陳堯拉低帽沿,使勁飄出一句,他是阿業,不會錯的!身后響起陳顯和的大嗓門,早說了他是陳展業,你們偏不信。愿賭服輸啊,每人一條煙!

  我側頭望過去,圍著陳顯和的那幾個人像路邊踩癟的爛皮球,差點兒癱倒??吹贸?,我回到東槐村的影響迅速擴散。接下來,我有信心躍上平云鎮頭條新聞。

  換上干衣服,大伯安排我住在一個房間。顯眼處擺著簡陋的床鋪,靠窗有兩把木背椅。我剛走進去,陳年氣息一陣一陣地襲向鼻子,使我接連打了幾個噴嚏。陳堯走了進來,他鴨舌帽濕了,帽沿沾著水珠,日光燈照上去,折射出眩目的白光。他搓了搓手,拉過一把木背椅坐下,看我半倚在床頭。日光燈無力地閃了幾閃,滅了。我轉臉望向窗外,見夜色潑墨一樣卷著塵世,沒有什么燈火,好像已停電。大哥拿來了蠟燭,放在窗臺,昏黃的燭影拖曳得奇形怪狀。他安靜地轉過身,輕輕關上門離開。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夜宿的小旅館,當時也停電,我守著孤寂的燭光發愣。回到家,感覺我還是短暫落腳的流浪者。

  陳堯說,大家都以為你死了,我相信你命大,不會死。我說,活著不易,我確實死過了一次。陳堯說,家里替你立墳豎碑,東槐村都知道。我說,在哪兒?陳堯說,后山望牛墩。

  不能否認,我想過死的問題,這跟輕生無關。在大伯眼里,我是個不上進的家伙。高中輟學后,沒穩定的工作,整天開著摩托車和一幫游手好閑者瞎混。我們打架鬧事,私下耍牌賭錢。我把大伯壓箱底的寶貝金墜偷出來,當掉了。錢進口袋還沒捂熱,又輸得凈光。據說,金墜是爺爺拿祖傳的一塊小金子叫人打制而成,送倆兒子各一枚。無法想象,這金墜擱大伯心里的分量。

  二

  我到鎮上剪好頭發,刮干凈了胡須,回到村口,陳堯在等著我。我們倆一起往后山的望牛墩走。山路不好走,在半人高的荊棘叢中走了一會兒,我就看到我的墓地了。建有圍檔和欄桿,墓碑是大理石,亮白眩目,上面有一列黝黑清晰的字:陳展業之墓。天空湛藍,大哥像幽靈一樣從墓地旁現身,陽光穿過樹葉縫隙,陳堯站在樹蔭里,光斑爬上鴨舌帽,頗為詭秘。

  我說,建了一個空墓,浪費了。大哥說,墓里也沒空,埋著人的尸骨。聽得我喉嚨發緊,像有一雙大手用力扼住,喘不過氣來。我駭然問道,里面埋的誰?大哥不接話,問,你是阿業嗎?我說是,我就是陳展業啊,大哥,你不會還懷疑吧?大哥說,墓里也是阿業,陳堯清楚這事,你問他吧。

  陳堯望一眼墓碑,目光再移向我,堅定地說,不用多想了,墓里邊埋的是冒牌貨。大哥說,專門鑒定過,怎么可能是冒牌貨呢。大哥的言下之意,我必須是那個火化后白骨埋進墳中的“陳展業”,死得理所當然。如今活生生地回來,反倒是異物,使人活見鬼了。

  從陳堯嘴里得知,墳墓埋的人死于交通事故。我離家出走的第二年,家人拿著尋人啟事滿世界張貼。不久,大哥接到交警打來的電話,說處理一樁交通事故時,發現被車撞死的人疑似“我”。死者頭部損毀嚴重,無法辨認。尸體一些其他特征有點像。經鑒定,不排除死者與大哥是同一父系的兄弟血緣關系。

  問題在于,那時技術所限,他們做的是“兄弟血緣親權鑒定”,不是精確度更高的鑒定方式。大哥像迷路的夜行者突然尋著了方向,將此鑒定視為找到“我”的依據。我們是平頭老百姓,素來沒過多心眼。尸體火化后,大哥帶回部分遺骨,東槐村的左鄰右舍幾乎踩爛我家門檻。大伯不顧大哥反對,主張修建好一點的墳墓??紤]到我尚未成家,大伯擔心我在那邊沒有歸縮,拿出了他的養老金。我仿佛看見大伯卑微的縮影,孑然一身,終了揣著匿伏的百般滋味。

  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晚上我剛躺到床上,就會嗅到竄入鼻腔的土腥味兒,一次比一次濃重,嗆著嗅覺神經,揮之不去。我在夜色的漩渦中穿行,陰風吹干了身上的汗水。沒有一點亮光,我跌跌撞撞,腳下的路越走越冗長。我聽到兩旁有泥土嘩嘩往下掉,接著響起伍泰慌亂的叫聲,快跑,快跑!前面隱約出現一團光,我看見羅翠荷雙手擺動,示意我跑向她,但我被絆倒了,厚泥土落在身體上,胸口很快像壓著大石頭,堵住氣,緩不過勁來。羅翠荷的嘴巴一張一合,張開的弧度驚人,似任意擺布的木偶。她傾著上身沖我嚷,到底說了什么,根本聽不見。

  我常困擾在這些莫名的幻象中。白天我睡足覺,夜晚沿著東槐村游蕩。田春麗背后說我是孤魂野鬼,別怪她嘴損,確實沒一點冤枉。夜幕吞噬了我,走過寂靜的村道,我拐一個彎,朝河岸邊走去。腳步聲驚到了什么,岸邊草叢里傳來動靜,有人蹦出來,打著手機電筒兔子一般竄向村道。我駭住了,村道路燈昏黃,一男一女的背影嗖地轉眼即逝。有人和我一樣,愛這夜色。我們的眼睛眨著不同的秘密,藏心藏肺,在黑暗中兜兜轉轉。

  我去鎮上的派出所補辦戶籍。在家宅了一段日子,大伯翻來覆去地說我“走了”,戶籍已注銷。負責辦理戶籍的民警老鄭拿著水杯,眼睛煞亮,像稚氣未脫的少年聽一樁天下奇聞。我隱瞞失聯經歷,說成流浪。講完大概經過,老鄭未喝一口水,愣神了幾分鐘。然后,他放下水杯,朝我細細打量。他眼睛的光仿佛暗夜里靜謐的油燈。我竭力保持清醒,無論夜有多長,得知曉自己是躺著還是站著。

  老鄭說,家人以為你死了,其實沒這回事兒。你想補回戶籍?我說,嗯。人回來了,不能丟了身份。老鄭說,理解,但你要證明你是陳展業。

  我說,不用證明,本人就是。老鄭說,口說無憑,趕緊回去整理材料吧。我說,有家人為我作證,還有什么好整?老鄭說,你想得簡單了。

  我的確沒想過復雜。在我看來,證明自己至少比證明“我媽是我媽”容易。臨走前,老鄭給了建議,叫我從家庭、村上、原先的鑒定部門及這幾年待在一塊生活的朋友入手,材料要做到翔實。老鄭尤其指出,材料介紹我在外的經歷將是重中之重。我的心涼了半截。倘若捅破羅翠荷和伍泰的匿身之地,說不定會找我玩命。我當著羅翠荷的面發過誓,否則,來世投胎只能做一頭挨刀的肥豬。

  三

  鎮子街頭的梅香飯館擴大了經營,陳堯請我去喝酒。我拿起筷子一看,飯館的招牌菜式改得面目全非。隨便嘗了幾口,味道亂糟糟。陳堯戴著淺藍色的鴨舌帽,一口酒一口菜,嘴唇膩亮。

  一個以前不怎么戴帽子的人,現在經常頂著帽子,必有原因。我問過大伯,隱約知道緣由。陳堯向縣里寫舉報信,得罪了人。那天,陳堯去鎮上辦事,天黑往回走,路過一條狹長的巷子,腦袋忽地挨了悶棍。醒來時躺進醫院了。出院之后,陳堯的腦袋多了一頂鴨舌帽。不管從哪個角度看,腦門藏起了,鴨舌帽更像忠誠的衛士。

  陳堯拿紙巾擦了擦嘴,說,戶籍補辦有什么需要幫忙盡管說,這個不能馬虎。我舉起酒杯說,感謝,來,碰一個。陳堯說,少喝酒,你喝起來沒完沒了。

  我有點發蒙了,覺得眼前戴鴨舌帽的人不是陳堯。酒沒喝到酣熱的勁頭,怎能叫我少喝呢。我弄丟了自己,不知往哪里走。好歹,他剩下頂鴨舌帽。

  東槐村的人躲著我,迎面遇見,神情立即泛起僵硬,臉龐上勉強扯出尷尬的笑意。我梗著脖子主動打招呼,不看對方的反應,然后邁快步走開。后面有時寂然無聲,有時聽到弱如老鼠偷吃般的喁喁私語的響動。

  家里開始不安生了。田春麗懷孕不到四個月,肚子疼了好幾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大哥到處尋醫問藥,跑前忙后,腦瓜子憋出一片汗珠。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老婆懷頭胎,自然視為至寶。大伯面沉似鐵,一樣煩躁不安,拿了水煙筒蹲在屋檐下,迎著疲弱的陽光,咕咚咕咚地吸得震天響。大伯原本戒煙了,我踏進家門起,閑置的水煙筒又重返崗位。

  大哥如坐針氈,待不住了,拉著大伯走到一旁嘀咕。大伯定住眼神,沉吟了半支煙工夫,輕輕點了點頭。大哥騎車出去了,耗去一個下午,臉色陰沉地回來。我預感到情況不太妙。墻壁的舊掛鐘倏地當當響了幾下,聲音衰老,像遲暮老者彌留前的沉冗嘆息。大哥遞眼色,示意大伯跟他進房間??蛷d空空蕩蕩,鐘聲響過,陷入了寂靜。我手摸心臟,原來象征生命之軀的心跳還沒有消失。

  寂靜中,像熬了一個漫長的世紀。大哥走出房間,瞥上我一眼,頹唐地轉進臥室看田春麗。瞧見他關好房門,大伯走近我說,你大哥梓高去找算命的掐算,看哪里犯沖了。我說,有病要吃藥,信什么算命鬼話啊!大伯說,叫醫生看過,未見減輕。醫生要求盡快檢查。

  我說,火燒眉毛了,還等?他找算命的瞎扯,沒卵用。大伯說,算命的掐出家里犯煞,晦氣重,認為阿麗碰見了不干凈的東西。

  我呆住了,目光虛緲地望著大伯,意識逐漸混沌。大伯身材變得矮小,額頭的褶子竟杳無蹤影。我覺得自己輕似順水漂流的浮萍,不能把控。浮萍最終會漂向哪里,沒人可以預知。

  田春麗說我是黑夜游蕩的野鬼,東竄西走。然而,世間害人之物并非全隱于暗處。我整宿迂穿在魅氣茫茫的東槐村,累了,坐著村中陳氏祠堂門前的石獅子,頓感做野鬼多么不易。大伯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說,梓高做事不著調,別多想??飚敯值娜肆?,比誰都迷信。我說,這不怪他。我還是搬出去吧,說不定家里真的消停了。大伯板著臉,提高腔調說,你敢搬我跟你急!

  我搬去后山望牛墩住,離我墓地不遠有一間遭遺棄的護林屋。搬之前,說要跟我急的大伯卻躲進了房,卸下強硬阻攔的態度,出奇安靜。

  四

  我把護林屋收拾妥當,未擦凈臉頰的汗水,陳顯和就一腳走進來。瞟了幾眼屋子,他亮開粗嗓門,操,這能住人嗎?跟我走,包你干大事!后半句我聽著耳熟,黑皮的臭嘴說過。我和伍泰當年就是沖著能干出大事,信任黑皮,跟他上了車去闖世界。那時我大哥說我在家啃老,混得沒出息。輸凈了賣掉大伯金墜的錢,我咬咬牙,一跺腳,抱著衣錦還鄉的憧憬離家出走。途中先后遇到伍泰、黑皮。穿過異鄉熙攘的車站,我發現錢包丟了,身份證夾在錢包里。黑皮嘴叼一根牙簽,溜了下眼珠子說,怕個毛啊,我帶你們去干大事,錢多,不用身份證。

  那時我們坐上一輛汽油熏天的破舊面包車,顛簸到山旮旯里。黑皮帶我倆走進一個小煤窯工地。我做大事的勁頭蔫了,心發涼,暗自將他的祖宗臭罵了十八遍。

  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在小煤窯安頓下來,認識了羅翠荷。她在小煤窯工地廚房干活,近水樓臺先得月,有好吃的頭一個嘗鮮。伍泰愛瞧著羅翠荷,眼神猶如春日盛開的桃花,熱烈中閃爍出燦爛。

  我后悔留在這里了。羅翠荷曾經透露過,小煤窯是沒資質的黑點,證件不全,采煤設備落后。黑皮負責拉人來小煤窯上班,他按人數拿提成。我這下傻眼了,狗日的黑皮打著和我們有福同享的感情牌,像扔掉破爛的抹布,拿了提成,丟下我們溜走了。我咬牙切齒,視黑皮為絕不容饒的敗類。

  窯底一團漆黑。我們是新手,頭戴礦工帽,負責鏟煤裝滿鐵斗子車,往外運。推到窯口處,把煤卸落,空車返回再運。窯底空氣沉悶,我們關了礦燈,底下和上面陽光燦爛的人間隔著萬層巖石。我懷疑到了陰曹地府,黑暗讓呼吸有一點窒塞,蕩逸著腐朽的死亡氣息。狹窄的窯巷如一具奇特的棺材。每次我們去窯底干活,常擔心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我告訴伍泰,得找個機會狠狠整治一頓黑皮。我又表明態度,等離開小煤窯,就會去揭發這個黑點。伍泰接受整治黑皮的意見,但對揭發小煤窯持不同看法。伍泰說小煤窯能長久沒事兒,說明它的老板后臺硬。他講述過去的威風史,說做生意累積了千萬身家,遇到金融危機,瀕臨破產。他借高利貸救急,利滾利,拖著一屁股債東躲西藏??次樘┑穆淦窍啵瑢嵲陔y以瞧出他是風光一時的土豪。

  我說,你要待在這鬼地方?伍泰說,高利貸討債的可不是吃素的,沒錢還,扒一身皮。我喜歡這里,人煙少,最好的藏身處。風光過后,伍泰成了驚弓之鳥,恐懼感纏纏繞繞。我不恐懼,窯工乘酒興摸羅翠荷的屁股,我用勁掰住咸豬手,對方喊痛求饒。窯工的哥們擼起袖子要替他解圍,我拿了酒桌一個空的啤酒瓶向自己的腦袋大力砸去。沒說錯,砸自己的腦袋。酒瓶嘩的碎了,血水沾糊我眼睛。窯工們不敢動一動。在老家打架多了,練就頭碎空酒瓶,小兒科。羅翠荷拿來消毒藥水及繃帶幫我包扎。弄妥后,羅翠荷埋怨我不該沖動,砸破腦袋活受罪。她的處境好不到哪里去,丈夫習慣拳打腳踢,施以家暴。羅翠荷身上帶著一塊塊的瘀青,忍無可忍,收拾幾件衣物暗地逃離。我說,走法律解決!她說,我累了,不想再跑。他找不到這里。

  證件不全的小煤窯竟變成伍泰和羅翠荷們的庇護之所,我們活在一出戲劇里。伍泰羨慕我能在異鄉享受到一個女人的關愛。衣服破了,羅翠荷幫我縫補,床底的臭襪子洗得干干凈凈,飯菜常會多一些肉片或煮雞蛋。伍泰沮喪著臉,我問他怎么了,又閉口不言。

  我故意跟羅翠荷開玩笑,離婚后,記著去找東槐村的陳展業,不要錯過。羅翠荷沒笑,嘆口氣說,聽說黑皮被人捅了,躺在醫院搶救。我怔了幾分鐘,問,抓到人嗎?羅翠荷說,他沒個正經樣,得罪人多。兇手沒抓住。

  窯工們來一撥走一撥,閑聊起來諱莫如深。我打定主意離開小煤窯,羅翠荷硬要我發誓不泄露此地。無奈,我答應了。也許伍泰說得對,有的人本來就不屬于這里。我慢慢地走出山窩,結果迷路了。

  現在我總算回了老家。陳顯和找到我,要帶我去他的公司,我也一樣迷路了。坐在他的座駕里,道路左拐右轉,我腦袋暈沉沉。陳顯和把公司開在縣城的寫字樓里,大廈銀灰色的玻璃像矗立的鏡子,一面連接一面,照不出我顏同僵尸的臉色。陳顯和的辦公室掛著兩幅油畫,據介紹,均是花大價錢拍買而得。他遞過一支雪茄,我擺擺手說,不抽這玩意。他蹺起二郎腿,叼著雪茄點上,嫻熟地吐了口煙,指著茶幾倒好的茶水說,嘗一嘗,幾百塊的普洱茶,你沒喝過。我嘗了一口,茶味順著口腔蔓延。恕我是土包子,實在難分出高價的普洱茶與普通茶葉的區別。按相關邏輯,陳顯和撒泡尿就沒了幾百塊。

  陳顯和瞇著眼說,跟我混吧,包你吃香喝辣。怎么樣。我說,找我能干什么,你可想清楚了。陳顯和說,活兒輕松,隔段時間你幫我收賬。欠債還錢,本來天經地義。有的人借錢不還,成了爛賬。我沉吟說,先考慮考慮。陳顯和說,記得嗎?我也欠你的錢。今天咱把這筆賬清了,做人要講良心。

  三沓嶄新的粉紅票子整齊地碼在我面前,瞧上去大約有三萬塊。東槐村較早傳開陳顯和賺的是昧心錢。陳堯私底下說這家伙膽子肥,背地里做六合彩莊家,開賭場,放高利貸??h城的公司只是一個皮包貨,充當蒙人的門臉。坊間傳聞,幾個五大三粗的惡漢幫他收賬。陳顯和想招我做手下,我沒了身份,伶仃地生活在黑色地帶。我仿佛看見伍泰擠著勁拚命跑,苦瓜臉通紅,我在后面狂追。奇哉怪也!我們跑進一條仄小的隧道,黑暗疾速撲上來,耳邊的風聲呼呼作響。

  我說,你什么意思?只記得你欠我三百塊,你給多了。陳顯和干笑著說,多的當是補貼,一點心意。錢拿回去買點好吃的,買幾件像樣的衣服。我瞧好你,指望你來幫忙。我沒拿走所有紅鈔票,抽出三張塞進口袋,望一眼陳顯和,告辭離開。陳顯和叼著半截雪茄,面部輪廓硬得猶如冬天結冰的石頭。

  我走過縣城的廣場,陽光溫暖愜意。廣場上拉起橫幅搞扶貧助學捐款活動,我掏出兩百放入捐款箱,剩余的錢買了些吃的回去。

  五

  住進小木屋,離墓地近了,夜晚我常在自己的墳墓旁打坐。樹上偶爾傳出鳥叫聲,沒什么害怕,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

  夜空凌亂地散布著星星,像暗藏偷窺欲望的天眼。老人們說,人死后,天上會多一顆星。我堅信,頂著我名字躺進墳墓的無名氏,靈魂未消失。夜色里,有一雙眼睛窺視著我。失眠頻繁起來,整宿接受神秘眼睛的澹然交流,我觸摸不到它。無名氏和我陰陽兩隔,相同之處是丟失了身份。他揣著一身謎團,靜靜長眠。我能感受到那雙眼睛表現出不甘心。未摘掉陌生的面具,彼此依舊在黑暗中徘徊。

  我夢見過一張國字臉,濃眉,底下平坦,沒有兩扇心靈窗戶。松弛的皮膚現出灰白,紋路深一道淺一道,仿佛田埂邊干裂的泥土。我和國字臉默然相對,鼻子差不多挨到鼻子。倏忽間,臉往后飄移,輕如揚起半空的薄紙,搖搖晃晃。

  陳堯來找我,說村里來了記者,要找我采訪。我說,沒關系,這事瞞不住。陳堯說,傳遍平云鎮了。遇見熟人,老打聽你的事。老鄭叫我轉告,想約你談一談。

  我問,什么時候?陳堯說,明天上午。對了,你哥叫你搬回去。我說,搬不搬都無所謂,我喜歡這兒。陳堯說,我家里太吵了,我也來擠一擠,住幾天。

  按約定的時間,我去鎮派出所見民警老鄭。天氣不好,寒流來一陣又斷一陣子。老鄭感冒了,眼睛透著紅,不停地流鼻涕。他拿紙巾捂住鼻子,說話甕聲甕氣。老鄭說,我約你來是問清楚你流浪的情況。我說,我去過不少地方,哪里記得了那么多。老鄭說,使勁想,這關系到你的身份恢復。我問,你想知道什么?老鄭說,你把你在外的經歷講一遍。我叫你寫好材料,你沒當一回事吧。我說,有的事兒我不能講,我答應過朋友。

  老鄭撲紅的眼睛立馬亮了起來,死盯著我的眼睛,像精明的獵人發現了狡猾的獵物。他抹一把鼻涕,說,你不講明白,別想恢復身份。你是不是犯事了?我說,沒犯事,請老鄭你相信我。老鄭說,我只相信事實。我們會進行調查,你如果有問題,瞞不了多久。

  老鄭沒丟掉警察的本色。此番情景之下,他有理由保持警覺和懷疑。我無力反駁老鄭,對羅翠荷發過的誓言,蹦不出半個字。我愿意做老鄭的獵物,竭盡力氣奔跑是孤獨的體驗,有人一路陪伴沒什么壞處。

  陳堯情緒不佳。老婆沖他發脾氣,起因是晚上戴著鴨舌帽。陳堯說老婆能容忍他白天戴帽子,夜晚死活要拿掉。我一愣一愣地瞅著他說,舉報還未搞定?陳堯攥著拳頭說,不拉下他狗日的,絕不停手!

  過了一個星期左右,我大伯提著滿籃子酒菜來望牛墩。我們陪他小酌。他見到我,拍拍自己的衣服,表情掠過一絲不自然。我不怨家人,有的事遠遠超出看生與死。大伯沾了酒,話匣子打開了。說我大哥以前脾氣倔,娶回了田春麗,倒服服貼貼。他強調田春麗天生嬌氣,叫我要學會忍讓。我問大伯有沒有意中人,陳堯望著他,眼神曖昧。大伯喝下一口酒,憨笑,兩頰泛起大片紅暈。我說,希望大伯你找到老伴。大伯擺擺手說,不說我。你回來有什么打算,想過沒?陳堯說,阿業這人聰明。我想承包魚塘,搞水產養殖,準備拉上阿業一塊兒干。我呵呵笑,說,想法不賴嘛。假如你肯拿掉帽子,我就答應。

  陳堯沒理睬,自斟自飲。眼看酒過三巡,大伯掏出一個小物件,光澤金燦,圖案是鑲嵌精巧云紋的“如意”字樣。我認出來了,我爺爺送給倆兒子的金墜。記得大伯的金墜字樣為“吉祥”,我一輩子不能忘。大伯解釋,這塊金墜屬于我父親,去世前交給他保管,叮囑等到合適時親手給我。我始料未及,金墜如隱秘的遮羞布,一只手揭開,另一只手又輕掖著遮掩上。

  喝到興起處,我們三人索性清完了藥材酒。大伯醉態畢露,呼著臭酒氣,使勁推開我,抓起墻角一把生銹的鋤頭,叫嚷要去挖了我的墳墓。他略清瘦的臉漲足酒勁,呈赭紅色。我攔腰抱住他,硬是不松手。大伯掙扎累了,放下鋤頭,附著我耳畔喃喃地說,回家,你要回家啊。

  忽而無比酸楚。我強忍著,極力控制快要崩潰的情緒。

  父母的墳地長滿雜草,雨水沖塌了墳頭。我鏟除腿肚高的野草,重新修整。弄妥后,擺上祭品,點著香,恭恭敬敬地跪叩了三個響頭。我守著墳墓坐上一夜,不發出聲音,怕驚擾父母的好夢,哪怕眨眼工夫。我沒跪叩過自己的墳墓,因為我還在陽光下呼吸,但潛意識里又想跪叩冒名頂替的無名氏。

  大伯和陳堯回去的第三天,我用鋤頭在“我”的墓旁挖了一個能躺下的土坑。失眠一點點地與意志抗衡著,夜晚睡不著,白天我躺進土坑補睡,看天空晴朗,懸著一大朵白云。

  我發現,睡在土坑比木板床舒服。眼前的云朵形狀起了變化,一長溜疊挨著一長溜,像建筑物的臺階。我去省城找到當年做尸體鑒定的部門,招牌上字體粗黑陰郁,玻璃門兀然敞開,宛若饑餓的嘴巴。腳下踩著水泥臺階,數了數,一共七級。我走到第六級,停住了。茫然地站了一刻鐘,我折身愴惶返回。

  陳堯說過無名氏可憐,死后連名字都一無所知。睡進土坑,我感覺和他拉近了距離,普通得如一對鐵哥們擠在木板床。按常理,土坑泥腥重。我伸開四肢,鼻子聞到餿臭的汗水味。無名氏躺久了,沒人陪著說說話,他一定會感到寂寞。我開口說話了,試過兩三次,從靜默到弱似飛蚊聲,再到平穩流暢的音量:哥兒們,我來陪你。什么叫緣分,你我相遇到東槐村,這就叫緣分。我叫陳展業,耳東‘陳’,展覽的‘展’,事業的‘業’。以后能不能叫這名字,說不準。哥兒們,我知道你委屈,頂著我名字走了。你姓什么,姓李,姓吳,或者姓王?我盡量幫你找回身份。你怕黑嗎?結婚沒?如果結了婚,有孩子沒?家人會掛念你的,我能理解他們的心情......

  聊上一通后,我恬靜地睡著了。土坑的作用勝過催眠曲。我養足精神頭,白天躺在土坑看看天空,麻雀鳴叫著飛過。四個角的燦藍的天幕像電影畫面。我看到蒲公英漫山遍野,風一吹,輕盈地飛舞。我拉著羅翠荷的手在山坡上奔跑,追逐投身大地的蒲公英。我們雙手輕托住雪白的花絨,拋一拋,嘴巴吹出一道細風,蒲公英如精靈般旋轉飄遠。

  離開小煤窯的前一夜,我曾寫下地址給羅翠荷。東槐村水甜景美,羅翠荷聽我講過多次,說會來瞧一瞧。她腦袋倚挨著我肩膀,靜望深沉的夜色。

  六

  我下山回家,大伯去趕墟了。陽光照進院子,滿院亮堂堂的。大哥在院里劈好了一垛木柴,他拿著掃帚彎腰掃地上的柴屑。我搬出兩張木凳,坐在院子里看母雞領著小雞覓食。

  田春麗回娘家養胎了,大伯說她的壞脾氣有增無減。我好奇她肚子疼有沒有消停,話到嘴邊,終究沒問。

  大哥忙完活,洗凈手坐下,問,補戶籍怎樣了。記者來了兩三趟要采訪,村干部叫你做好準備。我說,還不知什么時候能辦妥。大哥說,明天我去她爸家,跟老丈人學木工活。等孩子一出世,很多地方得花錢。你搬回來吧。我說,我住山上挺好的。大哥說,不行。大伯年紀大了,需要人照顧。我說,大伯我會看著,不會出問題。

  大哥去他岳父家沒多久,有人出問題了。陳顯和手下的討債惡漢將欠債者打成重傷,住院不到三天,吐血身亡。事情鬧大了,陳顯和經營的非法勾當逐一浮出水面。包庇者撤職查辦。樹倒猢猻散,討債惡漢被刑拘,陳顯和潛逃了。網上通緝他的報道鋪天蓋地,東槐村的焦點一下子從我身上轉移開。

  夜幕中,我爬上村頭的老槐樹,看到陳顯和別墅式的樓房一片漆黑,死氣沉沉。陳氏祠堂燈火通明,傳來吹鎖吶的清脆聲響。村中一位百歲老人去世了,家屬在祠堂操辦齋事。大伯告訴我,老人走得安詳,面掛淺笑。

  陳堯驟然摘下了帽子。沒戴帽子的陳堯精神抖擻,被遮擋久了的頭發現在又被打理成偏分,柔亮帥氣。我們去市里挑魚苗。到站后下車,穿過乘客通道,隔著一面長玻璃瞧見兩個熟悉的身影:羅翠荷和伍泰。我不敢相信,擦擦眼,站定細看,見伍泰右手環摟住羅翠荷的小蠻腰,像一條柔軟纏綿的蛇。倆人挨得沒絲毫縫隙。

  陳堯說,走啊,你看什么呢。我問陳堯,知道我名字么?陳堯愣了下,說,叫阿業。你沒事吧。我說,叫我全名。陳堯說,陳展業!

  窗外的云向后倒置,上半邊遮沒了太陽,漏出流蘇一樣的光線快速移動。車站人聲喧囂,我腦袋瓜里閃過一個又一個人影。在未確定自己能繼續叫“陳展業”之前,我得清楚身在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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