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還是會夢見外公外婆。我們在院子里吃晚飯,綠豆湯或者涼面,他倆笑瞇瞇地有條不紊地盛飯端菜。有時是我跟著他們一起走路,像幼時那樣,去看戲或者趕集。這樣類似的夢境,這么多年,時不時地總是會出現(xiàn)幾次,從未終止過。偶爾,也會夢見三外公家的院子。
外公兄弟三個,他排行老大,我們那里管外公叫“外爺”。他下面兩個弟弟,分別是我們的二外爺,三外爺。他們三個,都非常疼愛孩子,一大家子的人都很喜歡他們。他們各自組建的家庭,都是幸福而溫馨的。每一家的外婆也都是慈眉善目,尤其可親。三外公在幾千里外的“外面”工作,一年少有機會回來,印象里每次他們回來都是大家庭里的一大熱鬧事。有一年夏天,我和表姐弟們在路口玩耍,遠遠地看著一輛小轎車,小孩子們呼啦一下飛奔過去,我知道,那是三外公一家回來了。那大概是二十年前的一幕。
三外公一回來,意味著他家的院子大門可以打開了。平常二外公幫忙保存鑰匙,我們很少會有機會進去那個院子。小孩子們對于大門緊鎖的院子格外好奇。那院子干干凈凈,有一株葡萄藤,藤下是水壓井,還有柿子樹,梨樹和無花果樹。然而,最吸引我的就是堂屋門口那棵粉色的花樹,樹形頗為優(yōu)雅,花朵細細碎碎的,有一種獨特的柔和與美麗。暑假里我一直在外婆家住,隔幾天會跑去三外公家,那花一直在開著,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它凋謝。三外婆說這花叫百日紅,能開三個多月呢。
百日紅。年少時的我總覺得這樣的名字和它的美麗似乎不太搭配。有一種隱隱的失落,大概是從小我們都熟背:“花無百日紅”這樣的句子吧。
管它呢,花總是迷人的。有花堪折直須折。每次到三外公的院落里,我都要對著那棵“百日紅”多看幾眼。有一次,大概也是黃昏時分,在征得三外公的同意之后,我折了小小的一枝,捏在指尖,一路小跑回到外婆家,把它插在木門楣上,越看越喜歡,甚至還得意地跟外婆說它們能開一百天。摘下的花朵當然很快就枯萎頹敗了,不過那種隱秘真切的欣喜,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
許多年后,我已經(jīng)知道童年記憶里那株“百日紅”學名是紫薇,能開足整個夏日的紫薇。它是司空見慣的花木,花期漫長,從初夏開至秋深;花朵繁復,皺皺的質地像薄薄的彩絹紙,一簇簇一蓬蓬甚是熱鬧;紫薇花顏色妍麗多樣,常見的有紫紅玫紅淺紅淡黃白色幾種;在北方通常都是細碎的小花,南方常見的是紫色的大花紫薇,我覺得大花總是不及小碎花溫柔,不過大花紫薇的花期要更久一些。歷來都說紫薇是“怕癢癢樹”。我曾數(shù)次撓過樹干,沒有想象中明顯的“花枝亂顫”,但“枝葉俱動”,倒是真實顯現(xiàn)了。
紫薇原產(chǎn)中國,分布廣泛,古來已有。唐代人大概是偏愛紫薇花的,開元年間曾把中書省改為紫薇省,中書令改為紫薇令,由此可見一斑。最為有名的莫過于白居易那句:“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
古代文人墨客寫紫薇的詩詞佳句甚多。如今讀來,有的過于濃墨重彩富麗堂皇。畢竟,它本是庭院尋常物,一旦沾了官場的氣息,似乎氣質都發(fā)生改變。
寫紫薇花的詩詞,我喜歡楊萬里的一句:“青瓷瓶插紫薇花”,潔凈的青瓷瓶里,插著一枝嫣然的紫薇花,頗有疏朗簡樸之美,這是宋時的紫薇。至于曾幾的“紫薇花底人,去作泉下夢”一句,則是入心入情,平淡簡單的字句下,讀來卻是傷懷難以自抑。
《步履不停》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部電影。我私心覺得這亦是一部關于紫薇花的電影。
這部影片是日本導演是枝裕和2008年的作品。溫和,家常,寧靜。你幾乎會以為是無比溫馨美好的家庭劇:在橫濱一個小鎮(zhèn)上,橫山一家團聚在一起吃午飯,橫山太太早早準備了豐盛的食材,女兒在一旁幫忙,橫山太太和天底下所有的媽媽們一樣,認為女兒露出額頭更好看。從東京乘車回來的兒子良多,幾乎是一到家就幫忙剝玉米。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在廚房忙活,洗菜,削蘿卜皮,去蝦線,剝青豆,燉肉,炸脆脆香香的玉米,做了飲料,叫了最高規(guī)格的海膽壽司,還做了冰激凌,合家分食一個西瓜,一家老少,女兒女婿和外孫們,兒子兒媳和孫子,看起來該是其樂融融的一家。
然而,所有的情節(jié)在看似寧靜的生活里,矛盾與悲傷抽絲剝繭般一一浮出水面,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橫山家一年一度的團聚,不是為新年,也不是其他佳節(jié)。而是為長子的忌日。東京到橫濱,并不算遙遠,而已經(jīng)中年的良多并不喜歡回家,他有一個哥哥純平,十五年前為救孩童而溺水身亡。純平從小就是家人的驕傲,優(yōu)秀出眾,又愿意接過父親的衣缽,成為橫山醫(yī)院的繼承人。良多沒有按照父親的意愿成為醫(yī)生,他一直生活在哥哥的陰影下,也忍受來自于父母雙親的壓力。
老爺子恭平先生固執(zhí)強硬,認為事業(yè)對男人來說,非常重要。他覺得醫(yī)生才是光榮的職業(yè),他甚至刻薄地說當年被他救下的少年是個沒用的人,心里覺得次子良多不爭氣,不愿意當醫(yī)生又沒有工作,對于他和寡婦組建家庭,老頭子也頗有微詞,兩個人的隔閡嚴重。
橫山太太以長子為榮,絮叨,熱情,體貼,卻又是理性而殘忍,她也有些刻薄。處理父親與那女人的約會,不動聲色。每年邀請被純平救下的少年來家里,是為了讓對方也痛苦,這是她記得仇恨的方式。黃蝴蝶是深情隱忍的寄托,她恍惚失神捉蝴蝶的舉動,是因為對純平有著刻骨的思念。
喪夫的由香里帶著年幼的孩子,來到新夫君父母家中,初次接觸整個家庭,她聰慧賢淑也有一點小心翼翼的敏感,她試圖融入其中。
早慧而寡言的小小少年,是外來者,自己的父親去世了,隨母親來到新的家庭生活,他還不太習慣叫良多爸爸。他的愿望是像自己的生父一樣,成為一名鋼琴調音師。如今他卻隨父母一起去拜訪新爸爸的老家。
女婿與孩子們在庭院玩耍打鬧,老爺子大聲斥責他們,怕他們傷及那些名貴的花。他倔強孤獨的身后,有淡紫色的玉簪花,有綠意蔥蘢的草木,一株淺粉色的紫薇,分為醒目。他說的名貴的花,正是紫薇。
紫薇在影片里一直有出現(xiàn)。我總覺得這溫柔的花朵,一直盛開,從不凋謝。三個小孩一起出門遇到紫薇,他們互相幫忙,伸手去撫摸風中的紫薇,畫面尤為純凈;院子里的紫薇花老爺子不讓靠近,摘回來的紫薇被安放在玻璃瓶里,在幽暗的夜里,散發(fā)出寧靜與孤獨的光;十五年來,庭院的紫薇繁盛有時,稀疏有時,一家人的悲喜如花開花落,平靜無言。
電影港版的譯名是《橫山家之味》,橫山家的悲歡離合,沒有大起大伏的渲染,全都浸在平靜的水面下,彌散在鍋碗瓢盆變幻出的食物中。每一個人都是飽滿的,各懷心事,各有煩憂,似乎又尋常得不值一提。悲傷與死亡是躲不過去的命題,對于任何一個家庭來說,親人的離去,都是一種重創(chuàng)。他們的團聚,一年一次,不在新年里,而是在純平的忌日時。這樣的場合,再熱鬧的吃喝,也消磨不掉親人心底那些深深淺淺的傷痕。
母親的自私,父親的固執(zhí),女兒女婿的貪心,良多的冷漠,少年的早熟,小姑娘的霸道……都在這小鎮(zhèn)普通的家庭里呈現(xiàn),凝聚,分散,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碎片化的情節(jié),其實就是真實的生活。
影片里的溫情,淺淺的,淡淡的,和悲傷如影隨形,無處不在。橫山太太送給“冷漠”的兒媳珍貴的和服,為一家三口準備好牙刷,恭平先生給小少年額外的紅包見面禮,同他聊天問及少年長大后的愿望,父親希望兒子多給母親打電話,母親很樂意與兒子一起散步,良多帶著兒女歸來給父母掃墓,都有著普通家庭里最樸素的親情。由香里身上更是有不著痕跡的暖,如樹梢的輕風,如散淡的日光,良多是幸運的,他遇到了她,善解人意的由香里懂得他。渴望成為鋼琴調音師的少年,另外一個心愿就是成為醫(yī)生,這一點,意外之暖。
每一個日常瑣事里,都有過去的回憶與影子。紫薇花一直在安靜地開著。每個人都在步履匆匆地趕路,走啊,走啊,有的人,無論如何總會慢一拍。
生活哪有完滿無缺。平靜的河流下深埋著洶涌的暗流。唯有,一直往前走啊,走。
影片里的悵然與悲傷并沒有被夸大釋放,甚至結尾的時候,只是讓良多用旁白說了父親三年后去世母親不久也追隨而去的事情。對于父母,良多是有遺憾的,他到底是沒有開車載過母親,也沒有與父親一起看一場足球賽。
長長的臺階,長長的路,誰與你同行?無論遇見誰,遇見什么事情,每個人,都是步履不停。
最后的最后,疏離,矛盾,誤解,期盼,全都隱去。只有寧靜的夏天,風吹過樹梢,淡藍的天空,綠色的草木,沿途的花,遠處的大海與云朵,一切那么明凈,那遙遠的寧靜的不忍說再見的夏天。
而我記憶里的那株紫薇花,大概已經(jīng)不復存在。
外婆于2008年冬天無疾而終離開人世,三年后外公也走了,二外公在更早的時候離去,三外公葬在南方的公墓。當年三外公家的院子,大舅舅出錢買下,但他們并沒有住進去。
后來時過境遷,光陰流轉,一個家庭的變化遠比電影里更為真切。
去年秋天,大舅媽的三周年忌日,我回去給她上墳。那天的光景,比電影里激烈一些。眼淚與爭吵,哀嚎與心碎,如今都已化為云煙。不需多提。也無法渲染。我終究也只是過客。只記得第二天早晨,陰雨微涼。有舊時的人與我們打招呼。我在路邊等車的時候,想念那些慈祥的親人們,想起往昔最溫情美好的時光,那處庭院,久沒人住,大概也寥落。那株紫薇,我再也沒去去看過。當時的我,在心底默念:“九月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是的,外婆家是我心底的原鄉(xiāng),那里的人事與物,留在記憶里不會抹去。他們來過,他們離去。都是真實的。
人生已經(jīng)夠艱難,幸好庭院有紫薇,花開百日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