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夫演唱的《來甦秋思》。
在央視“經典詠流傳”的舞臺上。第一聲樂聲響起,我被震撼了。瞬間,有流淚的沖動。的確是一首好曲,悠揚、古老、滄桑。意大利的唱詞打頭,接著,是馬致遠的寫的哪一首《秋思》。一句一句,從宇宙洪荒之處縹緲而至,辭工句麗,縹緲渾厚,不由自主地,把人的視覺和想象,拉回了遙遠的鄉村——小橋流水的鄉村。
是的,我記起了我的小橋流水的鄉村。
記憶中的鄉村,是有“小橋流水人家”的。這六個字的意蘊,很中國,很鄉土,也很具有時空的穿透力。這是一幅帶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山水畫,畫中,有潺潺的流水,有古樸的小橋。流水邊,有江南的房子,黛瓦青墻,挑檐飛壁。兩只石頭的獅子,守著庭院深深深幾許。每家的屋頂之上,都有一只煙囪,人間的煙火便有了安家之處,在屋頂上吐納凡塵的生活氣息。
“古道西風瘦馬”——西風,應該是有的。阡陌縱橫的泥路、石頭路,田埂也有,只是,瘦馬不一定有。我的故鄉是平原,一望無際的一馬平川,可惜不長馬,只長“哧溜哧溜”叫喚的小毛驢。好像村頭的老張,就有一頭。灰色雜毛,身態嬌小,整日個,拴在院子的那一棵歪脖子的大槐樹下,雙目無神地咀嚼著。也見它干活,農忙時候,拉車,駝谷子、豆子,一圈一圈地轉著圓圈,拉著磨。
記起了的,還有鄉村的炊煙裊裊。
這是一副具有生活氣息的鄉村畫卷。黛瓦白墻之上,豎一根矮矮的煙囪,炊煙或濃或密,裊裊地從人家升起。或者是春日,庭院內,楊柳扶墻,黃鶯婉囀,天和日麗,裊裊炊煙隨清風飄舞,成云成鶴;或者是盛夏,蟬鳴聲聲,葉稠人稀,圍著鍋臺的人汗流浹背,從煙囪里冒出的煙,直沖云天,頗有大漠孤煙直的壯觀。或者是秋日的清晨,薄霧未消,晨曦將明,一切都在氤氳之中,鄉村,宛若一副淡墨的山水畫,此時,家家戶戶,升起了裊裊炊煙,讓人疑心非凡間,此刻應是天上景。冬日的炊煙是最為溫暖的,白雪飄飄,千家萬戶的煙囪,就這么飄來縷縷炊煙,給人以家的渴望,也給人以溫暖和慰藉。如若雪夜,一盞微黃的燈,映襯白雪漫天,室內,紅泥火爐,培著綠蟻新醅酒,酒香裊裊,室外,炊煙渺渺,這該勾住多少晚歸之人的腳步。
炊煙虛無,但卻是實實在在生活的象征。炊煙之下,必有人家,也必有煙火氣息的生活。鄉里人家,幾代同堂,修大灶一口,豎煙囪一孔,從屋檐之上冒出。清晨,涮鍋喂豬,生火做飯,于是,帶著煙火味的炊煙,便從灶膛里,舔過生鐵鑄造的鐵鍋,飼養過鍋內五谷雜糧、魚肉生蔬,然后,化為裊裊的炊煙,鉆進煙囪,飄上屋頂,成云,成煙。有炊煙,生活才會變得腳踏實地,那是一日三餐的保障,那是一家大小的平安的象征——民以食為天,吃比天大,比天大的生活,需要裊裊的炊煙佐證,“斷炊”一詞,就有此理——古人智慧,說一家人沒米下鍋,不說窮,只說這家人斷了炊煙。炊煙,有時,飄起來的不僅僅是煙火,還有美好的生活。
炊煙之下,有廚房,有柴米油鹽醬醋茶,有酸甜苦辣咸腥臭。那是生活逃脫不了的滋味。升斗小民,也有煩惱;黎明百姓,也有哀愁;鄉土人家,也有幸福。今日個風調雨順,老天睜眼,多收了三五斗,廚房里的大鐵鍋里,架上了一尾魚,添了幾塊肥膩的豬肉。把鍋燒得辣辣的,把柴添得旺旺的,炊煙,像撒歡的小馬駒,奔騰出煙囪。路過的人,看到這一縷炊煙,便湊著廚房,說:“今天是啥喜事,你們家的炊煙都唱歌了!”明日個貴客臨門,殺了一只老母雞,沙罐,小火煨煮。谷殼或者棉桃,在灶膛里冒著微火,這些煙冒出煙囪,濃密,如化不開的蜜糖。鄉里見到了,定會知曉,準會說:“今日貴客臨門,雞都殺上了!”
在鄉村,你千萬別讓女人受氣。女人受了氣,休想吃到熱騰騰疼的飯菜了,從早到晚,灶膛里都冷冰冰的,煙囪里,冒出的,不再是炊煙,而是怨氣、火氣。是的,鄉村的炊煙之下,永遠站著一位女人。女人是炊煙的制造者,三尺灶臺就是她的崗位。在煙火熏燎之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青絲成白發。每一道炊煙里,都隱藏著一位女人或者母親的故事,那也是關于一個家或者愛的故事。在鄉村里,單身漢子的家,是很少冒出炊煙的,因為,他們不愿做飯,也不會做飯。整日吵架扯皮的家庭,也很少冒出炊煙的,因為,炊煙裊裊處,飄出來的是安寧、幸福。
炊煙,絕不單單是煙的味道。玉米秸、棉花梗、稻稈、黃豆秸稈……這一切鄉村的農作物,都是灶膛里的柴火,而燃燒之后,成為煙囪里冒出的炊煙,卻各有不同,各有味道。它們形態各異,因天而變,或濃或密,或淡或疏,或直沖云天,或飄渺靈動,不一而足。它們各味道,飄出來的是煙火的味道,隱藏著的,是淡淡的植物的清香,混合著的,是家里剛剛炒好的菜的味道,而看不到嗅不到的,確是母親的味道、家的味道。每一道炊煙,都那么的相似,卻迥然不同,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每一道炊煙下,都駐扎著一個家,藏著一段愛,讓人深深地歡喜又迷戀。
是的,炊煙,是家的味道。小時,每當放牛晚歸,總會在山坡遠遠眺望。見家中的房子上空升騰起炊煙,就不由地加快腳步——眺望炊煙,我放佛看到了母親圍著灶臺忙碌的身影,也放佛聽到了家的呼喚。此時,所有的一切,都抵不過炊煙的誘惑,抵不過家的誘惑。縱使多年后,山高水長,我離開了故土,卻依舊迷戀炊煙裊裊的味道。是臘月二十八的傍晚,離開故鄉整整一年的我,途經二十幾個小時的車程,冒著一路的風雪,終于回到了故鄉。大地寂寥,一片潔白,天寒地凍,滿身疲憊,進入村口,突然見到自家的房頂之上,炊煙裊裊——頓時,疲憊一掃而光,而熱淚盈眶。“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此時彼刻,再沒有什么比一縷等候你的炊煙,讓你感覺踏實、溫暖!是的,再某些時候,炊煙,是鄉村留給遠離故土多的旅人的一一盞燈,那是召喚,是等待,是牽掛。
最喜歡夕陽西斜下的炊煙裊裊。遼闊而空遠的平原之上,村莊錯落,老房斑駁,小橋流水,如玉帶一般,逶迤遠行。此時,夕陽西下,晚鴉歸巢,天空靜穆而深遠。偶爾,有兩聲雞的鳴叫,從村落之中,裊裊升起,有犬吠,從古舊的門楣之下,零碎地冒了出來。這時,炊煙飄了起來,一戶,兩戶,三戶……家家戶戶,煙囪里,飄起了炊煙。鄉村,頓時被一縷縷的炊煙,勾畫成了一副生動的水墨畫。一盞盞的燈,次第亮了起來,星野低垂,遠方遼闊。從古舊斑駁的窗戶里,或者是石頭磚頭壘就的院子里,飄出了親切而又溫暖的聲音:“狗剩子,回來吃飯喲!”
這的確讓人惦念。
這是母親的召喚,也是炊煙的召喚。就如一個家一樣,炊煙是一個村落的靈魂,鄉村少了它,就少了溫暖,少了生動,就沒有了幸福、和諧、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