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子文學里面,莊子的藝術成就是最高的,研究中國文學與哲學的人,對他都非常推崇,他的文學哲學成就,我認為主要表現在下面幾個方面。
01 哲理與詩意的交融
《莊子》本身是一部哲學著作,但是它不是一般的哲學,它所探討的問題,是人生問題,它關注的對象是人,而且是人的生存狀況和人的自由。
所以,這種學說本身就帶有很深的文學特點,它是一種詩化的哲學,甚至可以說是哲理的詩。
而且,莊子在表現自己關于人生看法的時候,他又不是把生活當作科學研究的對象,不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冷靜的觀察和分析,而是采取一種主觀抒情的態度,直接表現對于現實生活的真實體驗,表現對自我生命的內在感受。
所以,《莊子》這本書帶有強烈的主觀性和濃郁的抒情性。
書里面,包括很多作者深刻的生活體驗,寫出了莊子的遭遇、命運、人性,以及獨特的精神世界,莊子《知北游》里面有這樣一段話:
“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
山林啊,原野啊,使我感到很快樂,樂還沒有結束,哀就來了,哀樂來的時候,我不能對抗它,它離我而去的時候,我又不能挽留它。
莊子是一個多情的作家,他的哀樂之情非常豐富,在他的作品里,我經常能感受到他那強烈的激情。他的苦悶、悲哀、憤怒,經常跳躍在字里行間,比如《外物篇》里,有這么一個故事: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耶?’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我且南游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鮒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
說莊子家里貧窮,就向監河侯去借糧。監河侯說:“行,我很快就我的租稅收上來了,等我收上來之后,我就借給你三百金。”
莊子聽了之后,就非常生氣,他就給監河侯講故事:“我剛才來的時候啊,突然聽到路上有人叫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在車轍深溝里邊,有一條魚,我就問,魚你從哪里來啊,魚說,我是從東海來的,你有沒有一點水來救我,我現在要干死了。我說,行啊,我很快就要到南方吳越那地方旅游了,到了那里,我就把西江的水引過來救你,行不行。這個時候魚就變了臉色,非常生氣的說,我失去了我的生活環境,沒有水了,眼看要死了,有一升一斗的水就可以把我救了,可是你卻不愿意,還說這樣的話,等你把西江的水引來,那你還是到賣干魚的市場上找我吧。”
莊子講這個故事,當然是為諷刺監河侯,監河侯很吝嗇,他不愿意借糧給莊子,他忿然作色,給予監河侯這一類的人物以諷刺。
但是,這種忿然作色,更多的還是為自己貧困的生活處境的哀傷。自己窮得連鍋都揭不開了,找人借錢,人家不借給他,他的內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在莊子的《大宗師》里面,莊子就寫了這樣的情況: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子輿與子桑是好朋友,有一次連著下了十天大雨,子輿說,可能子桑生活很困難了。于是他就帶著飯到子桑家里去,剛到他家門口,就聽到子桑彈琴唱歌,但是唱著歌簡直就像哭一樣,說,父啊母啊天啊人啊。
子輿進門,說,你怎么唱得那么悲慘啊。
子桑說,我在想啊,到底是什么東西,使我落到現在這種田地,是父母想讓我窮嗎,是天地嗎,天地是無私的,天地不會偏心眼,讓別人富,讓我窮,為什么偏偏我就這么窮,我的生活就這么過不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這大概就是命吧。
就從子桑那種悲慘的歌唱當中,我們就能感受到一個貧窮之士,對于不平等命運的質問,其實莊子正是通過這樣的故事,通過這樣的歌來抒發他自己內心的悲憤。莊子自己就經常窮得揭不開鍋嘛,所以,有人就說,《莊子》這本書是他的哭泣。
《莊子》除了表現對貧困生活的感受,它還經常表現莊子作為一個精神探索者的心靈世界。
他通過自己親身真切的感受,寫他在人生旅程上的苦悶、求索、孤獨,和悲涼。
比如《徐無鬼》里面有這樣一個故事: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人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莊子的老朋友惠施死了,莊子給他送葬,于是就在惠施的墳前講了一個故事。說是楚國國都郢那個地方,有一個把白灰抹到鼻子上面,讓一個名叫匠石的用一個大斧子將這個白灰給鏟下來,匠石揮動著大斧子嗖嗖帶風,一下就砍下去了,白灰掉了,這個人一點都不受傷,那個郢人面不改色。
宋元君聽說了之后,就把匠石找來,說來來來,你給我表演一下,我把鼻子抹白了,你給我砍一下,匠石敢緊就說,我可不行。他說,我原來干過這種活,但是現在我干不了,為什么呢?
我那個靶子,我那個合作伙伴,那個搭檔他沒有了,那個人死了,自從他死了以后,我就不能再砍了,道理很簡單,換一個人站在那里,斧子還沒下來呢,他害怕了一動,腦袋沒了。所以,那個人死了之后,他就不能再砍了。
莊子就對別人說,自從惠施死了以后啊,我也就沒有了和我辯論的對手了。
這不僅是對朋友的懷念,而且流露出,世無知音的孤獨感。老朋友死了,再也沒有人和他論辯了。
我們知道,惠施和莊子觀點不同,兩個人經常在一起辯論,雖然他們的觀點不同,莊子在現實生活中,畢竟有這么一個對手,他們在辯論過程當中,產生自己的思想,他們的思想在碰撞當中閃爍出耀眼的火花,這畢竟也是知音,而惠施死了,他痛知失音,就更加感到人間的凄涼。因為作為一個杰出的思想家,作為一個精神上的探索者,莊子的思想在當時被很多人所不理解,他是感到很孤獨的,現在連惠施這樣的朋友也死了,他在現實當中就更感到凄涼和孤獨。
所以,《莊子》書里,經常表現這種精神探索者的思想感受,表現他在世俗生活中的孤獨和寂寞。
聞一多本人是一個詩人,他說:“若講莊子是詩人,還不僅是泛泛的詩人——他是一個抒情的天才——莊子的著述,與其說是哲學,毋寧說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運用的思想,與其說是尋求真理,毋寧說是眺望故鄉,咀嚼舊夢——他這思念故鄉的病態,根本是一種浪漫的態度,詩的情趣。”(《聞一多全集》卷二《古典新義·莊子》)
所以他對莊子也很理解,他把莊子也當成一個詩人,這里所說的莊子故鄉,就是精神的故鄉,就是他苦苦尋覓的那種精神的樂園,也就是擺脫世俗的束縛,獲得和大道合一的,精神自由的境界。
所以,讀莊子的作品,人們就能夠,感到一個苦苦求索,向著精神故園,踽踽獨行的主人公,和他的精神世界,感受到他的寂寞心靈的每一次跳動,這種強烈的抒情性,使莊子達到了哲理和詩意的和諧交融。
02 理想與歌頌
《莊子》哲理與詩意的交融還表現在對理想境界的描寫與歌頌。
《逍遙游》中大鵬展翅高飛,翱翔于天地之間,展示了一幅宏偉壯闊的圖景,文中所寫的“神人”: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
縹縹緲緲姑射山,神仙居住在山間。肌膚瑩潤又潔白,似凍脂,似凝雪,容貌漂亮又脫俗,體態婉奕又柔弱,仿佛處女在閨閣。饑了吸風,渴了飲露,不吃人間五谷。乘云飛騰在天空,駕飛龍,游遍南北西東。意念專注發神功,能使萬物免災害,人長壽來年長豐。
其描寫使人心胸豁然開朗,有遺世獨立之感。莊子熱情謳歌至高無上的大道,去描寫體道得道的情景,這就是游,“逍遙游”,這就形成了詩意盎然的藝術境界。所以,這種神人也是莊子人生境界的體現者。
《養生主》寫庖丁解牛,其動作得心應手,出神入化,“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入會”,如此精妙絕倫的表演,就是作者要贊美的得道的境界。莊子自己也是這樣一個體道者,他追求“與物為春”、“與造物者為人”的生活,這種生活本質上是解除了束縛而臻于自由的境界,因而帶有濃厚的藝術品質。
莊子經常贊美得道的人,得道的境界,贊美大道,這些地方都充滿了詩意,像是詩意盎然的哲理散文。他的生活帶有濃郁的藝術特點,他不做官,他留連于山水之間,在水邊釣魚,在山林散步,活得很自由。
他經常以藝術審美的眼光和態度,經常觀察和品味人生,善于從中發現詩意。
惠施有一個大葫蘆,大得無物可容,莊子就建議把它系在身上當作腰舟,自由自在的浮游江湖;路旁有一棵椿樹大而無用,莊子就說:“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廣漠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
為什么不能把它種植在一無所有的荒漠之上,在那個地方該多么美啊,能夠美化環境,而且還能讓人在下面休息。
他站在濠梁之上,就能感受到“儵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由此引出與惠施的一番妙趣橫生的辯論。直至臨終前,他還發出“吾以天地為棺槨,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齊送。”,“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的宏闊議論。
這一番議論曠達浪漫,氣象萬千,萬古長青。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齊物論》)
這種物我合一的感受,莊子稱之為“物化”。這是莊子追求的最高人生境界,是他那種“與物為春”、“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睨于萬物”的生活態度的體現。
把自己融化在萬物當中,和萬物融為一體,物我兩忘的詩化意境。
03 意出塵外的想象
《莊子》一書向來以奇幻而豐富的想象著稱。
清代劉熙載在《藝概·文概》中說莊子善于“寓真于誕,寓實于玄”,其作品具有“意出塵外,怪生筆端”的特點。
全書首篇的《逍遙游》,一開頭就展示了一幅鯤化為鵬的宏偉景象:
“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想象力非常奇特,簡直超出于塵世之外。他把真實的道理,真實的人生感受,借助于荒誕的玄奧形式,表現出來,所以書里面,出現了光怪陸離的藝術形象,和藝術境界。
莊子大量借鑒了古代的神話傳說,同時借鑒神話的浪漫精神,展開奇異的幻想和想象。某些抽象事物也被莊子加以擬人化。比如妙姑山上的神人,就是來自山海經的記載。他還借鑒神話的思維方式,利用神話的浪漫精神展開想象。
比如,他還打破了人和物的界線,把天地萬物都當成人來描寫,讓他們有那樣的意志和情感,小鳥互相之間可以展開對話,車道溝里的魚能向人發怒,甚至是死人的頭骨也能向人愁眉苦臉,就連一個棵大樹,也能向人托夢,這些東西都被當成人來描寫。
甚至一些抽象的事物,也被莊子擬人化,顯得妙趣橫生,繞有魅力。
他的筆下有來自南方楚地的神話傳說,還有很多來自于東方大海,來自于齊國一代的傳說,這些傳說在當時都是新出現的。在莊子以前,中國的文學里面,很少有人去描寫大海的壯觀景象,莊子對于海的描寫是非常生動的。可以說,是強勁的海風有力的摧動了莊子藝術想象的翅膀。一開始就講海上的大鵬,這在其它人的作品里面,包括屈原的楚辭里面,也從來沒有出現過的。
莊子的奇特想象與他的哲學思想和思維方式有關。莊子主張齊物,他經常啟發人們突破僵化的思維模式的束縛,克服“成見”、“成心”,達到精神境界的絕對自由。
北海若說:
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秋水》)
我在天地之間,好比是小石塊、小樹木在高山一樣,正感到自己的渺小,又怎么會自傲自夸?計算四海在天地這個大空間里,不正像小小的蟻穴存在于大湖之中嗎?計算中原地區在四海之內,不正像米粒存放在糧倉之中嗎?
他認為人的生活范圍的狹隘,就會限制自己的眼界,就導致了認識上的局限,這就如同井底的青蛙,你不能向他們談論大海,它不知道大海的廣闊,夏天的小蟲子不可以講冬天的冰雪。
所以,只有突破狹隘的精神視野,解放自己的思想,從宏觀的角度來考察天地萬物,才能獲得精神的解放,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秋水》中一開始就寫,秋天發大水的時候。河伯的故事。海神的這一番話,也就是從宇宙的角度來發現自我的渺小。嘲笑那些自我滿足,自我陶醉,短視的見識。
這正是莊子所提倡的一種思維方式。用這種思想方式,書里面就出現了廣闊的思想境界。
莊子同樣用宏觀目光去觀照現實。
《則陽》中寫魏王欲發兵攻齊,惠施請戴晉人來勸諫他,戴晉人向魏王講了一個故事:
有國于蝸之右角者,曰蠻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尸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有在蝸牛的右觸角上建立國家的,名字叫作蠻氏。兩國經常因為爭奪土地而掀起戰爭,死在戰場的尸首就有幾萬具,他們追趕敗兵,十五天才能夠返回來。
莊子還主張用多種尺度對同一事物作多側面、多角度的透視,而不要拘執于一成不變的眼光。
這離奇的想象恰恰反映了莊子的思想邏輯。為了打破思維定勢,莊子常常打破由已知推論未知,以自己揣度他人的常規性思維方式,懷疑常識常理的普遍性,提示主觀經驗的片面性。
比如,在《德充符》里,就講到多種多樣身體殘疾的人,有的人沒有脖子,兩個肩膀超過了頭頂,這種寫法真是太荒謬了,但是,莊子恰恰是用這么一種思維模式來考慮問題的,人們認為這些人是畸形,這些人丑,這是以正常人的標準為標準的,以正常人為美,看習慣了正常人,但是假如以這樣畸形的人做標準,那么正常人就是不健全的,丑的。另外,人們認為這些人丑,都是從形體上看,假如不是以形論人,而以德論人,這些人的德可能就是最完美的。
這就打破了人們的思維定勢,產生了奇異的效果。
晉王的妃子,過習慣了富貴的生活,后悔當時不該哭,莊子就以此推論,世上的這些人都歌唱生命,厭惡死亡,可是那些厭惡死亡的人,如果真的死去,他們會不會后悔,后悔當初不該留戀生命,后悔自己為什么沒早點死,莊子他提出這樣一種奇異的想法。
他為什么提出這樣一種奇異的想法?
他就是懷疑常識常理的普遍性,揭示人們主觀經驗之片面。每一個人都沒有經歷過死,都憑自己的主觀想象覺得死是痛苦的,但是誰能想到死是否是會很快樂呢?
莊子在《至樂》中向人們講述了一個與空骷髏對話的故事:
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鋮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
莊子甫去楚國,路迷荒野。時近黃昏,無處投宿。正在躊躇,瞥見草叢中有一具人頭骷髏,朽壞一空,棱角仍然分明。骨色泛白,可知風吹雨打已有多年。莊子跳下馬來,用馬鞭敲打著人頭骷髏,啯啯作響,似歲月的回聲。
啯啯敲打兩響,莊子問:“先生,你是貪圖感官享受,違背養生常識,一病嗚呼的嗎?”啯啯敲打兩響,再問:“那么你是慘遭亡國之禍,被敵軍抓住了,處斬的嗎?”啯啯敲打兩響,又問:“那么你是出了丑聞,怕給父母喪德,怕給妻室兒女丟臉,自殺的嗎?”
啯啯敲打兩響,再再問:“那么你是貧窮,衣食無著,饑寒倒斃的嗎?”
啯啯敲打兩響,最后問:“那么你是活夠了應享的天年,自然死亡的嗎?”
問畢,莊子燃起一堆篝火,就地露宿。他用人頭骷髏作枕,側臥而眠,意欲聽聽回答,不料旅途困乏,倒頭便入睡了。
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顰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半夜,莊子夢見骷髏主人,衣冠整齊,儀態瀟灑,站在面前,笑嘻嘻說:“聽你談話滿有口才的嘛,還象個讀書人。不過你問的那些傷心事,只有你們這些活人掛在心頭。人一死,什么憂患都過去啦。沒有一個死人有興趣回答活人的問題,恕我不回答你吧。人死后的喜悅,你想聽聽嗎?”
莊子說:“想聽。”
骷骸主人說:“人一死,上無君,下無臣,實現社會平等,廢除階級差別。氣候不冷不熱,不分四季。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種種辛苦全都解脫。也不必紀年了,人人玩得痛快,天長地久。那樣喜悅,比國王更快樂!”
莊子存疑,估計這家伙是在替鬼城打廣告,便試探說:“先生,我同鬼城司命神有交情,可以私下求他準你再生,為你免費提供全套骨肉肌膚,調你返回故鄉,發還你的父母妻室兒女鄰居友人。你愿意嗎?”
骷髏主人收斂笑容,愁眉深鎖,逼問:“你要我放棄國王的快樂,回去活受罪嗎?晤?”
這則故事,表達了莊子對人生痛苦的感悟,還有死生一體的看法。
但是呢,他能夠產生這樣奇妙的遐想,用這樣奇幻的想象來講道理,正是出于他那種特殊的思維方式。懷疑常識,人們都喜歡生,討厭死,莊子認為這都是出于偏見,既然活著的人都沒死過,那誰能夠斷定死后一定是痛苦的呢。
為什么死后不可能是快樂的呢?這是莊子的思維方式。
另外莊子還善于利用逆反思維,站在傳統觀念的反面提出新的看法,蔑視一切具體事物和相對價值,追求最高的境界和絕對價值。比如書里面常提到,無用之用,不言之辨,至樂無樂。也正是由于這種逆反思維,他又產生了奇異的想象,他否定了世俗當中的那些標準,提出了更高的標準。
例如《田子方》中這段故事: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適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于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進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于中也殆矣夫!”
鄭國的列御寇先生,不但修得風仙之術,還射得一手好箭。一日旅行山間,路遇隱士伯昏瞀人。二人寒暄,又論了一會道,然后列御寇為伯昏瞀人表演連珠箭。他從腰間箭壺抽一枝箭,搭上弦,拉滿弓,請伯昏瞀人在他左臂上放置一杯水,向遠處一棵樹射去。第一枝箭尚未抵靶,第二枝箭已經射出。第二枝箭尚未抵靶,第三枝箭已經射出。一箭尾隨一箭,連珠似的飛向樹身,目不暇給。放箭抽箭,動作連續。前箭剛剛離弦,后箭已經上弦。他屹立不動,仿佛石雕像。一壺箭很快射完,箭箭中靶,而左臂上的一杯水不濺一滴。
伯昏瞀人說:“這是有弓有箭有心射,不是無弓無箭無心射。試試吧,我陪你登高山,踏危崖,走向百丈深澗的邊邊上,玩玩無弓無箭無心射,你能做到嗎?”于是伯昏瞀人登高山,踏危崖,走向百丈深澗的邊邊上,回轉身來,碎步退移,兩腿分開,腳踵移到了邊邊外,站成騎馬姿勢,向列御寇打拱,表示請,請,請。
列御寇不敢上,低頭跪下。額頭到腳踵,周身嚇出汗,急說罷,罷,罷。
伯昏瞀人說:“至人有充實的內涵,上可以飛青天而鳥瞰,下可以入黃泉而魚潛,到哪里都自由自在,臨危險而神色不變。請你玩玩無弓無箭無心射,你就嚇花了眼。中靶嗎?差得遠!”
莊子這個故事,就是告訴人們最高的境界,不受外界環境的干擾,在外界巨大的變化面前,無動于衷,和這種精神境界相比,列御寇那種射箭的技巧,簡直不值一提。
他追求的是不射之射,用不著拉弓射箭,自己的精神產生這么大的力量,如果一般人在這種至人面前,我想都會被折服,用不著射箭去征服。莊子就是利用這種逆反思維,把人們的思維引向習慣的反面,這樣就產生了出人意外的奇思遐想。就產生了不同尋常的奇異的藝術境界。
《莊子·天下》篇稱莊子“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涯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
正是莊子奇詭玄奧的哲學思想和突破常規的思維方式,有力的激活了他那蔥蘢的想象力,構成了全書恣肆閎麗的藝術特征。
他的言論虛遠廣大、無限無際、放任不羈、自由漫飛,逍遙自在,這個特點是他思想的特點,也是他文辭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