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不提倡慈善,因為這是一種道德的綁架。
人活著就是拼口氣,那口氣的學名叫做道德優越感、身份優越感、智商優越感……我們總是能找到各種讓自己舒服的高度,在劣勢下也能踩上臺階站向高處。
整個衛生系統就是個高原,里面的人,早已學會用職業的道德優勢凌辱別人,用學識與智商碾壓別人,用財富與身份俯視別人。
大姐頭的前前前男友是個醫學碩士,在醫學院的時候耐不住清貧,與人合伙做起了外賣盒飯的生意,每天中午晚上騎著自行車提著盒飯跑樓。他是這樣闡述自己創業動機的:我學醫而你只做生意,我鄙視你;你只學醫而我還兼職做生意,我更鄙視你。
薛寶說,養寵物是優越感,因為主人的身份與智商都要略高。
軒子表示他拒絕養烏龜,因為這是比主人還要長壽的寵物。
薛寶是個真心想做善事的孩子,她總是在中國式的慈善事業中受傷。傷著傷著,也就習慣了市儈的善良。
薛寶與大姐頭的相識,是她入職后第一次參加義診。薛寶會玩汞柱血壓計,但她從沒給真正的病人量過。但那天上午,她在社區里面對著上百個需要測量血壓的社區老人。
那時你咋辦呢。小磊子問。
薛寶測了第一個老人,收縮壓140,舒張壓100。嗯,不錯。等等,專業點得再問問。
您老人家有高血壓不?薛寶問。
答案是沒有。這就不對了,貌似是有嘛。薛寶又測了一次,前后兩次差距太大。沒事兒,再測第三次,完全聽不到聲音了啊。
閨女兒,我這血壓咋樣啦。老人一連被舒張收縮了三次,有點兒緊張。
薛寶那就更緊張了,扭頭看看身旁的大姐頭,人家已經測了四五人兒了。
薛寶只能把這老人引薦給了大姐頭。但排隊等候的老人還有一溜啊。薛寶測了第二個,嗯,不錯,完全聽不到。一定是現場太吵了。
薛寶問,您老人家有高血壓不?
答案是有。薛寶接著問,您老人家上午吃藥了嗎?
答案還是有。薛寶心情大定,您老人家血壓沒事兒,要定時吃藥控制啊。
如是這般,凡是有高血壓病且服藥控制的老人,薛寶都搞定了;凡是不吃藥的,大姐頭搞定。
小伙伴們聽了集體驚悚。這是何等的草菅人命啊。大姐頭很淡定,因為草菅人命這詞本來就是不科學的,沒人敢把人命當野草,但也沒人把人命當成無價至寶,因為人命是有價的。
薛寶找來了大學生社工,他們組了團來醫院實踐課堂理論。所謂社工,比志愿者高級點兒,比義工專業點兒,主要負責心理疏導、對口幫扶以及人道救助,必要時,可以給予救助資金……的發放部門的聯系方式。薛寶看了不少社工的電影電視,文藝創作的加工讓她誤會了社工這種職業,就如同偵探職業一樣,沒有福爾摩斯,也沒有柯南。
病房里的床邊心理疏導,臨終病人的心理關懷,慢性病患者的病友交流會……小提琴、素描畫、古箏、街舞等等,大學生們能展現的才藝都用來安慰病人了。但一個月后,大學生社工們統統都回來詢問薛寶,醫院里能減免點費用不?那腫瘤開刀的老太太想要申請補助咋整?
社工的標準聊天套路,是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幫助。如果所有索求的幫助,都是金錢的話,社工是否該覺得輕松呢?因為除了不能給錢,社工都應該努力提供幫助。
所以,當人命有了價格,就得有競價的機制。
年底,薛寶被邀請去紅會當專家評委。這份榮幸,讓薛寶穿了個正裝趕了個早。
評委評的是補助金額。紅會每年有一筆大學生重病救助金,錢不多,但申請的人不少。主持會議的紅會負責人說了游戲規則,專家們分組討論,每組專家5人,3個是政府部門的官員,2個是醫院專家;5人專家組必須對每個大學生的資料進行審核,并對其病情進行分級,該補助1000還是2000或者3000,得有個評估。
啥,最高3000元一個人?薛寶傻眼,這資料上寫的可都是些惡性病啊,啥紅斑狼瘡啦,白血病啦,骨腫瘤啦,都不算稀罕啊。
而且,薛寶算哪門子醫院專家,有些病的名稱都沒聽說過,連發病的器官和位置在哪里都看不出來,有些連字都認不得啊,只知道那是個骨字邊旁,估計是骨頭上的惡疾之類。
薛寶瞅了瞅右手邊的女孩,也是大醫院來的,看介紹是個心內科的主治醫師,應該懂。
政府官員們很尊重醫院專家,表示只要醫生說啥,他們就認啥。
薛寶說,這孩子白血病,難治。女孩醫師輕聲說,對,這個重,要骨髓移植的。
其他專家一致通過,最高限額補助。
薛寶說,這孩子,嘖嘖,你看呢。女孩醫師輕聲說,嗯,這病還好,不是先天的。
薛寶當即認可醫生的話,第二檔補助。
就這樣一路評審下來,女孩醫師總是毫無底氣地輕聲說出她的專業意見,薛寶總是豪邁地大聲宣布評審結果。
啥,這病也要補助,不就是個骨折嘛,至于哪根骨頭,那字不認識。不給補助了。
啥,這病沒見過啊,那就肯定是罕見病來著,罕見的必定難治,難治的病貴,補了。
一個上午,終于把這些可憐的娃給審完了。
紅會不能留飯,薛寶與女孩醫師在電梯間相視一笑。
幸好有你在,那些病我都不知道怎么去評價呢,還是你比較專業。女孩醫師輕聲說。
薛寶謙虛一笑,心里冷汗直流。
回來后,大姐頭安慰她,傻孩子,有啥良心不安的,橫豎這點錢也不夠治病的,多少都白給。
薛寶還是一心向善,努力組織了一場慈善手術,申請了五個免費的手術名額,去找了區里的民政局發通告動員,民政局同志很熱心,當即擬了通知給了每個街道。街道同志很熱心,一個星期里就把申請表都交上來了。薛寶心好,說只要真的有需求,名額多放點兒沒關系,她爭取。
申請表不多,也就十來個,病情描述也簡單,但至少能初步判斷。那啥,種植牙?美容項目,不能算慈善。那啥,白內障,小手術,算一個。那啥,腹股溝疝,小手術,當日出院,算一個。糖尿病?這算要開哪門子手術。然后呢,剩下咋全是痔瘡了。
薛寶還是一心向善,努力組織了一次超大型義診,搞了兩輛流動檢查車,抽血化驗、移動X光機都帶到了現場,全免費。義診對象是建筑農民工,還現場派發避孕套和創可貼。薛寶被激情澎湃的現場人群圍住,不得不站在桌子上大吼排隊。
最給力的還是移動X光機,建筑工人也就塵肺病多。X光片當場來不及讀片,留下聯系方式以便回頭告知。也巧,事后放射科的同事還真找到一個肺部陰影疑似惡疾的病人。薛寶瞬間有了強烈的道德優越感,瞬間仿佛功德金光加身,雞血打足了與建筑工地聯系。
總承包商聯系分包商,分包商聯系包工頭,包工頭尋找那個留下的姓名與聯系方式。環節很多,但費時不久。兩天后,薛寶接到電話,說病人找到了。找到就好,來醫院吧,繼續免費治療甚至免費手術,慈善嘛,一路到底。
包工頭憨厚地感謝薛寶,謝謝大城市的大醫院,替他們小小的施工隊發現了病人,這病人前幾天混進了施工隊,咱們都不知道他是個肺癆,現在已經被趕回老家了。如果不是醫院那啥慈善活動,施工隊就要算他工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