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奇誰曾住在這里,過著怎樣的生活,我似乎聽見有人在我心中低語。我將向各位娓娓道來,但注意,請嚴肅對待。”
? ? ? ? ? ? ? ? ? ? ? ? ? ? ? ? ? ? ? ——《呼嘯山莊》
冷風席卷了大地,地面被凍得硬邦邦的。一道道山脊被夜色染黑,像一陣波濤滾滾涌過面前??耧L挾著急雨,如同一只暴怒的猛獸,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一個白亮的閃電在頭頂劈開,柳樹也驚懼地發顫。
我打馬往前趕路,看到前面不遠處有個莊園。在疾風驟雨即將到來的晚上,我只能希望莊園主人好心收留我度過這可怕的一夜。
沙土被風卷起來和雨混在一起,冷颼颼地打在臉上,我在莊園門前勒住馬,卻不由得大失所望。
莊園的鐵門已經銹跡斑斑,里面衰草枯楊,雜草叢生,顯然廢棄很久。黑幽幽的打碎玻璃的窗戶像只丟掉眼珠的眼眶,恐嚇闖入的不速之客。
我牽著馬韁不知是去是留。風呼嘯著沒有停下的意思,雨瓢潑一樣扯天扯地地垂落,四周灰莽莽的一片,已是被狂風暴雨統治的世界。
我咬咬牙,硬著頭皮走進莊園。
外面沒有馬棚,我把馬一起牽進房間。這里沒有一點動靜,只有一只綠色眼睛的黑貓,從壁爐的灰堆里爬出來,神經質地弓著背,看見我就乖戾短促地叫了一聲。
壁爐里還有沒燒盡的木柴,我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陣,找出打火石來把火打著。光亮瞬間填滿了每個角落,房間不再像剛剛走進來那樣鬼氣森森了。
壁爐很大,上面掛著幾支生銹的馬槍,一側的木柜里擺著裝飾用的銀杯,銀壺,地上一攤光彩斑斕的琉璃碎片,有幾塊被踢到房間另一邊的角落。壁爐前兩把笨重的黑椅子,一把仰面翻倒了,另外一把的紅絲絨坐墊上被踩上了許多泥濘的腳印。
莊園的主人似乎走得很匆忙。
我在房間里四處走動,忍不住猜測曾經發生在這里的事情。
幾本發霉的書堆在被雨泡過的窗臺上,銹跡順著水路,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刻意制作的花紋。里面的其中一本,用綢緞做封皮,雖然已經殘破不堪,但看起來還是比另外幾本精致得多。我忍不住好奇拿起它翻開,竟然是滿篇手寫的字跡。字跡大大小小,有些地方連成一片無法辨認,有些地方則被反復涂改,最后索性拉上長長的黑線。凌亂的字跡似乎顯示著寫作的人心里并不安寧。中間有些頁碼被空過去,大約是主人為什么特別的內容預留的。
這本筆記沒有作者的署名,頭幾頁的文字也已經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
“失去家人,我會傷心。失去他,我不能活著?!?/p>
這是我能辨認出來的第一句話。
緊接著寫下的內容,好像是兩個人的對答,沒有姓名,只有斷續的對白。
“我一定會嫁給小亞歷山大,我的家族需要我這么做,我是莊園的女兒,這是我的責任。但在這個身份之外,我的靈魂,我的意志,我對生命的愿望,都屬于他,只屬于他。我沒有能夠證明真心的證據,但只要你把手放在這兒,放在我的心口上,你就能感受到,這里的每一次跳動都只為他而起。”
“他恐怕不能忍受失去你的痛苦?!?/p>
“即使沒有小亞歷山大公爵,我也不能和他在一起。貴族的女兒不會嫁給窮小子,這會讓整個家族蒙羞,他也早就應該明白。”
“他以后怎么辦呢,孤苦伶仃一個人?!?/p>
“我希望,他娶一個勤勞美麗的農家女孩做妻子,生一堆嘰嘰喳喳的小孩子,夫妻和睦,彼此愛護,我真希望這樣。”
下面的一句話被雨水打濕,字跡洇成一片,我挨在壁爐邊借著昏黃的火光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讀。
“我的痛苦,莫過于他感到痛苦,而我的幸福,就是他能夠幸福。我的心跳在他的胸膛里,我早已不是我,而只是他的一部分?!?/p>
這座莊園曾經住著一位作家嗎,我想,這大概是他的手稿吧,搬走的時候竟然會遺漏在這里。我又翻回前面仔細查找,沒有找到姓名。
在這些零散的對話之后,隔著一頁,是一小段完整的敘述,寫得潦潦草草,應該只是作家隨手記錄下的,未經整理的片段。
就在安琪離開莊園的那一天,西澤爾失蹤了。
沒有人會在意西澤爾去哪兒了,一個無足輕重的懶小子。這是安琪小姐嫁給小亞力山大公爵的大日子,大家巴不得他躲遠一點,不要出來搗亂。
“你們找到他沒有?他沒回來我就不走,我一定要再見他一面?!卑茬饕槐橛忠槐閱柹磉叺钠腿?,非要他們帶他來見她不可。
“那個小雜種偷了夫人的項鏈跑掉了。真是個白眼狼,老爺可憐他無父無母,到處流浪,把他帶回莊園養大,他就是這么報答老爺的?!逼腿嘶卮鹫f。
“不可能,他不可能跑掉。你們沒有仔細找,也許他在外面受了傷走不回來,正等著我們去救他呢!你們再去找,快去??!”安琪不停催促道,急得快要哭出來。
“公爵派來接您的馬車已經在等著了,小姐該走了?!?/p>
“不,你們不找他回來我就不走?!?/p>
“小姐走吧,他不會回來了。”老仆人這時從樓上下來,說,“我剛剛去了他的房間,東西都拿走了,只留下這個?!闭f著,從懷里掏出一條白手帕。
安琪心里一跳,接過來一看便跌坐在椅子上。
手帕的一角用絞著銀絲的紅線繡著她的名字,這是她曾經親手送給西澤爾的,他答應一定會好好保管。
她將手帕捂在臉上,失聲哭了起來。
我正讀得津津有味,身后猛地一聲巨響。嚇出我一身冷汗,心跳得像胸腔里容不下。原來只是玻璃被風打碎,冷風呼呼灌進來,吹得滿室透骨奇寒。
我裹緊衣服,點上一根蠟燭走上樓。樓上暗沉沉的,我只敢待在靠樓梯最近的那間屋子里,好在門是開著的。
這里看起來像是個小女孩的房間,到處擺著精致可愛的小玩意兒。地毯紋繡繁瑣,只是已經發霉,踩在腳下又滑又軟,鏡子碎在地上,留下一個雕刻靈巧的橡木鏡框,房間最里面的床上掛著深紅色的寬大床帳,樣式放到現在來看也不算太舊。
我拿袖子擦了擦椅子上的灰塵,把蠟燭放在梳妝臺上,繼續讀了起來。
后面空出好幾張的空白,不知道是為什么情節預留的空間。
西澤爾到底去了哪里,安琪究竟有沒有等到他回來,小亞力山大公爵又是個什么樣的人,除了作者,沒有人能夠解答。
之后的一大段情節沒有說明,我大概瀏覽一遍,猜測是多年以后,舊日情人重逢的情景。
西澤爾的到來在舞廳引起了一陣騷動,年輕的夫人小姐不會不注意到這個漂亮神秘的年輕男人。他滿臉閃爍著漠不關心的平靜的光,缺失血色的蒼白皮膚和陰郁的神色使他看起來充滿了厭世和仇恨。他徑直走向公爵夫人,邀請她跳第一支舞。
在所有人驚異的目光里,公爵夫人答應了這個陌生男人的邀請。
“明天我會以為這是一場夢?!彼f。
“我來之前一直打算著,如果你假裝不認識我,或者老于世故地拿出虛假的熱情對待我?!彼麥惖剿?,嘴唇貼著她的耳廓,慢慢說,“我就殺死你,然后在你的尸體前面自殺。”
她怕癢似的側了側,低下頭無聲地笑了,過了一會兒,才自言自語一樣地說:“我知道你會。”
“你的丈夫軟弱得像一只羔羊。”他說。
“你不要去為難他?!?/p>
“你喜歡他瘦弱的身體,還是他絕癥病人一樣軟綿綿的語調。如果我也能讓你做公爵夫人,你是不是也愿意挽著我的手來參加舞會?”
“你妒忌著說這話的樣子狼狽得像被人踢了一腳的喪家犬,你覺得是我給你吃了苦頭嗎?”她直視他的眼睛,像是玩笑又像挑釁。
“他到底哪一點值得你背叛我?”
“別問這么傻的問題?!彼龘u著頭說。短短一支舞曲過后她又要做回矜貴端莊,了無意趣的公爵夫人,她只想趁這片刻虛無的幻夢,好好與他擁抱一次,補償牽掛了這么多年的遺憾。
他嘲諷地冷笑一聲,忽然推開她,向公爵走去,在眾人或吃驚或興奮的目光里拔出佩劍,指到公爵的臉上,說:“我要和你決斗,為了我的榮譽,和安琪小姐的自由?!?/p>
公爵只是平靜地打量他一眼,困惑地跟身邊的人笑著說:“哪里來的怪人。”
很快就有身穿銀甲,佩戴亞歷山大家族徽章的衛兵上前,架住西澤爾的胳膊,要趕他出去。
他沒有跟他們爭執,在走過安琪面前的時候,譏諷地向她說了一句:“但愿你喜歡這個沒血性的東西?!?/p>
他從來不把他的愛掛在嘴邊,好像那是很不體面的事,可他心里未必像表現出來的一樣冷漠。對背叛的憎恨讓他很輕易就把悲傷化為詛咒,他詛咒一切,蔑視一切,他曾經所愛的,與真正欺侮他、折磨他的東西,承受著他相等的憤怒。
這里又做著一些我看不懂的記號,我前后翻翻沒有對應的說明,索性不管,繼續看了下去,下面一段寫得很潦草,有些地方被整段劃掉。
疫病悄悄蔓延時,整座城市還沉浸在為國王慶祝第十九個兒子出生的喜悅中,直到一個熱心的居民打開寂靜太久的鄰居的家門,四具尸體以相同的慘狀橫陳眼前,人們才開始意識到,一場比魔鬼撒旦還要恐怖的瘟疫即將來臨。
糧署的長官死在自己家里,有人說這是謠言,就連疫病也是謠言,還有人說半夜里看見堂皇富麗的大馬車滿載財寶出城了……
翻過頁的題頭寫了一個西澤爾,沒有下文,后面點了一個濃濃的墨漬,或許是作者在這里頓筆思考許久。
亞歷山大家族不久便舉家出城,公爵夫人理應一起離開,但她不幸染上疫病,只好一個人留了下來。
天氣越來越熱,太陽不惜余力地烘烤大地,幾次短暫的暴雨把整座城市變得溽熱熏蒸,有權勢或有門路的人離開以后,守衛鎖緊了城門。一切的街道與小巷保持一種死氣沉沉的呆滯狀態,在灰色泥墻豎起的壁壘里,人們多少感覺變成了死亡的囚徒。
安琪咳嗽著將半個身子探到床外,一只手按住腹部,另一只手摟著脖子,幾乎把五臟六腑都要嘔吐出來,殷紅的血吐在地上,像一朵朵被踩爛的玫瑰花。
她因為長時間的嘔吐疲憊不堪,撐不住沉重的身體,重重倒在床上,高熱的體溫燒得她口舌干燥,她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喝一口水了。
死氣而安寧的屋宇,正像她一直以來所感受到的那樣。她生命的活氣被這座巨大的怪物一點點吸走,終于在這么多年以后借助一場疫病走向最終的盡頭。這是個令人厭煩的緩慢過程,不過總算看到一線曙光。
西澤爾。她現在能夠想起的仍是他少年的模樣。
“我們去抓鳥,那是脯紅,好珍貴的鳥兒,在我們頭上飛,我們賣了它,去買……”她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喃喃自語。
“買什么?”有人在她耳邊問,聲音忽遠忽近的。她知道那是幻覺,幻覺里的聲音竟像極了西澤爾。
“買東西吃,杜松子酒,我們偷偷喝過杜松子酒,怕被爸爸發現。”她斷斷續續地說,聲音越來越低,“買到水就好了,我好渴?!?/p>
她的嘴唇渴得干裂,每次呼吸都帶著很大的痛苦。
她混沌而遺憾地擔心著自己曾經那么美麗,死掉以后會變得多么灰敗不堪,如果他們回來,清掃她留在這里的尸身,將之視之為污染的垃圾,因為攜帶可怕的病毒而遭人嫌棄……她越是這樣想著,就越被壓抑地喘不過氣起來。
“起來吧,喝水。”那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清晰地不像幻覺。
她心里猛地一跳,費力地睜開眼。
黃昏的日光薄紗一般從窗子里鋪展進來,地板上灰蒙蒙的。西澤爾就站在床邊低頭看她,身上居然還穿著那天舞會上的衣服,華麗得像一只開屏孔雀。
她帶著朦朧、渺茫的神色看看他,又恍惚地移開了眼,然而就在她再一遍接觸到他視線的那一刻,像被什么擊中一樣,她長久的失語,直到他又說了一次:“起來吧,喝水?!?/p>
西澤爾扶著她坐起來,把水送到她嘴邊,她卻不喝。
“不要再這樣折磨我。”他咬著牙說。
“我盼著你來,又盼著你不來,我多希望你早就出城去了。留下來,只有死路?!彼p聲說,感到難言的酸楚,仿佛被觸痛舊年的傷口。她在那么長久的歲月里死去的生活,被猝發的感情激活,讓她幾乎無力承受了,她低下頭,忍住淚水。
“我真想抓住你不放?!彼酝瑯有乃岬目谖?,接著說,“你以為你死了,我能活下去嗎。要我忘記你,就像我會忘記我自己活在世上一樣。你曾經背叛我,活該受現在這樣的苦,可你受了苦,我比你還要煎熬一百倍。”
“我就要死了,別再說這些話讓我傷心。”她難過地低語。
“你也會傷心嗎,我以為你從來就沒有心肺呢。你把痛苦帶給別人,還自以為做了犧牲,這些年來你就是用這種虛偽的感動欺騙自己的吧。你可憎的自私永遠不會獲得寬恕。”他惡狠狠地說。
“不,不,西澤爾?!彼^望地搖頭,渾身都顫抖著。
“你會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這兒,這是你該受的懲罰?!?/p>
“不,別走?!彼拿嫔n白得可怕,掙扎著要起來,呼吸顫促地像欲哭不能。
“好了,好了。我不會走的,我再也不會走了?!彼÷曊f,把臉貼在她的頭發上。
她混亂的恐懼感越來越模糊,幾乎像是夢幻。她想摸一摸他環抱著自己的手臂,卻沒有力氣,他于是抓住她的手,安撫似的拍了拍。
她已經不再感到痛苦了,少年時的情景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他身上熟悉的氣息讓她仿佛回到家一般地安心。她的呼吸柔和地融成一團,漸漸熄滅的面容上露出不常見的光輝,純白得好像天使。
死亡的黯淡與冰冷的蒼白終于占據了她的身體,將她帶往遙遠的天國。
我迫不及待地翻到下一頁,想知道接下來怎么樣了,但作者似乎只寫到這里,我不甘心地一頁一頁翻過去,后面只剩下長長的空白。
黑夜快要過去了,暴雨仍未停歇。
我把本子放在凳子上,站起來活動僵硬的頸椎,心里有種說不清楚的失戀一般的悵然若失。
這故事沒頭沒尾,不知道后來知否完稿。是誰曾經住在這里,寫了這樣一個故事。那樣強烈的感情,從斷續的造句中都能清楚地感覺到。
我一邊想,一邊在地上慢慢踱步,燭火的焰苗閃閃爍爍,就快要熄滅了,好在東方的天已經泛白,黑夜就要過去了。
我坐在深紅帳子下的木床上,才發現床帳上還有暗紅色的花紋,精巧細致,離得遠卻看不見。曾經住在這件屋子里的主人,和那本草稿的作者有沒有關系。我這個好奇的蹩腳偵探一邊想著一邊四處打量,發現離我不遠的枕頭下面有什么東西露出一角。
我把它抽出來,竟然是一條白色的手帕。
年久月深,已經有一些泛黃,手帕一角用絞著銀絲的紅線繡著什么,歪歪扭扭,稚拙可愛。
我拿到蠟燭旁細看,不知那是不是一個名字,只有兩個字——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