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書卷十三·二二】
紹興布衣俞楚江,名瀚,久客京師;金少司農(nóng)輝,薦與望山相公。公稱其詩有新意,卒無所遇,賣藥虎丘而亡?!兜蔷琵埳接鲇辍吩疲骸案∩铰德担坝甓珊?。策馬山頭過,云橫不讓人。”《偶成》云:“安貧求自寡,書劍漫相從。且筑數(shù)椽屋,將為一老農(nóng)。亭空云可貯,院小樹還容。居近開元寺,臥聽清夜鐘?!薄敖滹嬙虿?,村旗莫浪招。忙酬花事畢,閑養(yǎng)睡魔驕。霜色歸蓬鬢,秋聲上柳條。竹爐茶未熟,一縷細煙飄。”他如:“誰與吾來往?西山一片云?!薄傲胗唢L(fēng)勸舞,鳥歌未和雨催歸?!本阌幸馊?。
俞瀚,字楚江,又字楚善,號知止老人、壺山漁者。紹興府山陰縣(今浙江紹興市柯橋區(qū))人。工詩,善畫,精篆書、篆刻,通古文字學(xué)。《廣印人傳》有傳。曾為兩江總督尹繼善幕賓。
少司農(nóng),清朝戶部侍郎之別稱。司農(nóng),古職官名。漢九卿之一,武帝時置大司農(nóng),主管錢糧。東漢末年改為大農(nóng),魏以后改為司農(nóng)或大司農(nóng)。歷代沿置,至明初始廢。清代因戶部掌理錢糧田賦,所以戶部尚書稱為“大司農(nóng)”,侍郎稱為“少司農(nóng)”。
金輝,正黃旗滿洲包衣,后抬入滿洲正黃旗,賜姓金佳氏。祖上為朝鮮人。父三保,武備院卿。弟金簡,吏部尚書。其妹為乾隆淑嘉皇貴妃。曾任兵部侍郎、戶部侍郎。
望山相公,指兩江總督尹繼善,章佳氏,字元長,號望山。
【閑言碎語】
俞翰之名,不少讀者可能比較陌生,讀過其詩者不多,見過其印者更少。但是,你問一下《紅樓夢》研究專家,則幾乎無一人不知其名。因為他的名字,牽扯到一樁欺騙了紅學(xué)界二十年的文物造假案。此案波及之廣,影響之大,涉人之多,案情之奇,都讓世人大開眼界。史學(xué)泰斗郭沫若、紅學(xué)巨擘周汝昌、鑒定大師史樹青、著名學(xué)者張中行均與之有涉。紅學(xué)研究者、文博專家為此撰文考證費盡心力,終于在1983年求得真相,由此一場鬧劇才驟然風(fēng)平浪靜,歸于云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且讓我慢慢說來。
眾所周知,文學(xué)巨著《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但曹雪芹長啥模樣,人們卻一無所知。這個問題一直吸引著紅學(xué)研究者。紅學(xué)研究史上,有兩幅“曹雪芹畫像”。第一幅是1923年,收藏人李祖韓從上海一古董商手中購得王岡繪《獨坐幽篁圖》手卷,像后有皇八子、錢大昕、倪承寬、那穆齊禮、錢載、觀保、蔡以臺、謝墉等乾隆時聞人的題詠,除一人上款署“雪琴”,其余均署“雪芹”,以此被認為是曹雪芹的畫像。1928年,著名收藏家葉恭綽曾為之題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中有介紹。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后,此畫像再無人見過,只有照片傳出,系藏主之妹李秋君摹本。文革中被抄家掠走,發(fā)還時不見此畫。李祖韓及其妹秋君已于1964年和1971年故去。畫像手卷今不知下落。紅學(xué)家中,吳恩裕、吳世昌、朱南銑認為王岡繪手卷像主確系曹雪芹,周汝昌始而肯定,后又存疑。1961年,胡適撰《所謂曹雪芹小像之謎》一文,認為像主不是曹雪芹。但這幅畫不是我們今天文章的重點。
第二幅是1963年2月19日,河南省博物館副館長韓紹詩收到商丘縣古董商郝心佛寄來的一幅“雪芹先生畫像”。畫像是一本冊頁中的一頁,可對折成兩扇,紙面已經(jīng)發(fā)黃。右扇畫著一個席地而坐的中年人,身著長衫,足蹬麻鞋,左腿平盤,右腿曲豎,左手支地,右手撫右膝,顯得風(fēng)流儒雅。畫像左上方題有字,上書:“雪芹先生洪才河瀉,逸藻云翔。尹公望山時督兩江,以通家之誼羅致幕府。案牘之暇,詩酒賡和,鏗鏘雋永。余私忱欽慕,作小照,繪其風(fēng)信儒雅之致,以志雪鴻之跡而?!弊笊壬鲜且^善的題詩??赐戤嬒?,韓副館長和其他館領(lǐng)導(dǎo)驚喜萬分。自晚清以來,“紅學(xué)”盛起,誰都想一睹天下第一才子曹雪芹的儀表風(fēng)采。此次所得“雪芹先生畫像”,如果是真,乃稀世之寶。河南省博物館即于當日匯款10元給郝心佛。因為當時一起收到的還有《瘞鶴銘》拓片一份,故購買此畫實際花費5元。
最早注意到這幅畫像的是紅學(xué)研究會會員、時任上海文化局副處長方行。1963年春末,他聞訊趕到河南省博物館,在看過畫像后,將畫像照片寄請周汝昌考證。1963年8月17日,《天津晚報》刊登周汝昌《關(guān)于曹雪芹畫像的重要發(fā)現(xiàn)》一文,充分肯定畫像“非??煽浚炔皇勤I品,也不是另外一個名叫雪芹的人的畫像,價值極高?!?月14日,中國社科院的劉世德在《天津晚報》發(fā)表否定性文章,提出畫像主不是曹雪芹,而是俞瀚,字楚江。依據(jù)是他從《尹文端公詩集》卷九中查到了畫像冊頁上的尹繼善題詩,標題為《題俞楚江照》。發(fā)現(xiàn)曹雪芹畫像的消息也驚動了中央文化界領(lǐng)導(dǎo)。郭沫若于1963年8月1日,給河南省博物館寫信,希望得到畫像照片并借看原件。郭老收到畫像后,于9月3日給河南博物館寫信,持否認態(tài)度,認為畫中人“不是曹雪芹而是俞雪芹”。但郭的意見沒有公開發(fā)表。
針對劉世德的質(zhì)疑,周汝昌于1963年9月21日在《天津晚報》發(fā)表《再談曹雪芹小像》;1964年4月5日,又撰寫《雪芹小像辨》,在香港《大公報》刊出。針對劉世德提出的尹詩與畫像的矛盾,周汝昌認為詩、畫原非一體,兩者自成“單位”,各不相涉。因此像主為曹雪芹無須懷疑。1973年,周汝昌在《文物》雜志發(fā)表《紅樓夢及曹雪芹有關(guān)文物敘錄一束》,也談到了這幅畫像,并首次刊出冊頁全貌照片。著名學(xué)者張中行見文后于1973年5月25日致函周汝昌,認同周的看法。然而,到了1978年,文物鑒定專家史樹青在《文物》雜志發(fā)表文章,提出“這一開冊頁,除尹繼善的題詩以外,其它皆有意偽作。偽作時間約在本世紀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新 紅學(xué)派’盛行時期”,對畫像主為曹雪芹予以徹底否定。文章一出,使論爭立即沸騰起來。雙方各寫考證文章以論真?zhèn)巍R粫r間紅學(xué)論壇烽煙四起,短兵相接,甚至飛短流長,言逾學(xué)術(shù)。
眼看著爭論越來越激烈,氣氛越來越火爆,河南省博物館覺得必須正本清源,從頭徹查這畫像的來歷,以辨真?zhèn)?,給歷史一個交代。于是,河南省博物館與商丘縣文化館聯(lián)合組成了“雪芹先生畫像”調(diào)查組。從1979年冬至1983年春, 經(jīng)過4年的大量訪查、研究、分析, 最終探明了畫像的真?zhèn)巍?/p>
1979年,訪查人員首先來到賣畫人郝心佛家中詢問此事。時年80歲的郝心佛一生喜愛收藏圖籍、碑貼、書畫。晚年窮困潦倒,靠售賣當年積藏的字畫為生。見來人問及當年所賣“雪芹先生畫像”的來源,郝心佛瞼色蒼白, 他半閉著眼,沉默不語,問急了,只說了一句:“畫曾被陸潤吾借看過?!贝撕笤俨谎哉Z。提起陸潤吾,在豫東那可真是大名鼎鼎。他幼年隨父學(xué)丹青,成年后擅臨摹,尤善仿古作偽,人稱“江北偽書畫第一人”。兩天后,調(diào)查找到了陸潤吾。當年79歲的陸正臥病在床,耳聾口啞。當訪查人員把“雪芹先生畫像” 展示在陸面前時,他立現(xiàn)神色驚異,先用顫抖的手捂著畫像的頭部做涂抹狀,繼而捂住畫像左上方的題記連連擺手。訪查人員弄不懂陸的啞語,就在紙上寫字問他:“你見過這幅畫嗎?你動筆改過嗎?原來有題詩嗎?”看過問話后,陸從墻縫中取下張小紙條,拆露出“郝心佛”3個字,邊點頭邊讓訪查人員看。 陸潤吾的老伴向調(diào)查組解釋說,她老伴的動作意思是說畫像的頭部和題記有假,與郝心佛有關(guān)。調(diào)查組再次找到郝心佛,把陸的啞語說給郝。郝聽后,沉默了半天,才說“畫像是我從舊書攤上購的,像就是曹雪芹?!痹L查人員問他從何知道畫中人是曹雪芹時,郝心佛拂袖而走。
1982年3月,調(diào)查組迂回找到郝心佛的摯友、退休教師程德卿。程為人耿直,博學(xué)多知,且自幼喜愛書法,擅長丹青,在豫東書法界名聲甚好。程德卿反復(fù)看過畫像后,指出畫像上的題記系朱聘之所書。并為調(diào)查組介紹了朱的情況。朱聘之出自書香門第,父親中過舉人,幼年隨舅父在北京讀書,大學(xué)畢業(yè)后,先后當過教師、區(qū)長等,解放后被劃為“黑五類分子”。1953年至1955年在商丘工商聯(lián)擔(dān)任過秘書,1974年65歲時去世。介紹完朱的情況后,程德卿表示,他與郝心佛私交甚好,他一定協(xié)助調(diào)查組從郝口中問出實話。1982年4月,調(diào)查組在商丘檔案館查找到朱聘之在工商聯(lián)任職期間起草的文件底稿,經(jīng)鑒定,畫像題記與文件底稿的字跡出自同一人之手,至此,已經(jīng)基本確定畫像造假。后在程德卿反復(fù)勸說和證據(jù)面前,郝心佛終于在1983年1月,道出了本想帶到 墓里的隱藏了20年的造假經(jīng)過。
商丘縣城有一家祖籍浙江紹興的沒落俞姓。1956年,家中男子去世后時,因無錢供養(yǎng)兒子讀書,家人就把祖?zhèn)鞯囊徊繒媰皂撃玫娇h郵局 門口售賣。 此畫冊原是俞家的祖先清朝乾隆年間篆刻名家俞瀚之物。當時在郵局門口擺書畫攤并代人寫信的郝心佛見到俞家所賣之物后,認為有收藏價值,就以一斗米的價錢買下。1962年春,郝心佛生活困窘,就想把所購之物出售。由于俞楚江名氣小,怕賣不出大價錢,郝就找到朱聘之商談作偽。郝想偽稱是袁牧畫像,但朱說袁牧的像有流傳,恐怕讓人識破賣不出,就勸郝偽稱曹雪芹的畫像。郝問朱為什么要偽稱曹雪芹的畫像。朱聘之解釋說,曹雪芹的畫像從未現(xiàn)世, 曹又與尹繼善同代,兩家有交往,且紅學(xué)正熱,這樣,一來不會被識破, 二來也能賣個好價錢。隨后,朱聘之在俞楚江頭像的左上方寫了題記,又讓郝請來陸潤吾偽刻了兩枚印章,并印上陸所藏的清代印泥。后來,朱、郝、陸 3 人又從歷史資料得知曹雪芹“身胖頭廣而色黑”,而畫中俞楚江卻“身瘦頭俏面白”,就讓陸潤吾拿筆涂抹,使俞楚江“頭廣而色重”?!把┣巯壬嬒瘛眰魏煤?郝心佛曾想寄到北京賣,但怕北京懂行的人多被識破,就于一年后寄給了河南省博物館。幾天后,接到河南省博物館匯寄的10元錢,郝心佛分出5元交給朱聘之。朱接過錢后,上街買了5個白蒸饃。邊吃邊遞給郝一個,郝看著朱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大笑說:“你的惡作劇,從此天下多事了?!敝斐酝暌粋€饃后,心滿意足地說:“有識之士必據(jù)《清史稿·疆臣年表》和《尹文端公詩集》,詳加考證,真?zhèn)巫钥闪⒈妗7駝t,必然被題記中的‘通家之誼, 羅致幕府’所迷惑,以為得了稀世之寶。”為了進一步驗證,調(diào)查組又找到當年賣此畫的俞家后代。俞楚江第八世孫媳井氏見到畫像后,說此畫確系她賣,并說賣此畫時,頭像左邊沒有字。至此, 這宗紅學(xué)研究大騙案,終于真像大白。
看完這個故事,我突然想到一個法律問題,不是要追究在此案中造假者的問題,而是想到程序的重要性問題。一個證據(jù)放在大家面前,訴訟雙方總是圍繞著證據(jù)本身的要素來辯論真?zhèn)?,為啥不考慮這份證據(jù)的來源是否符合法定程序?假如河南省博物館當時不是被天降寶物的喜悅沖昏了頭,而是遵循文物鑒定的程序詳加考據(jù)、查證,就一定不會有后來那么多無謂的筆墨之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