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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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葛俊來的時候,二鳳正在洗衣裳。她正對著門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春日的陽光照在她微微泛紅的臉上。忽然陰影籠罩了下來,她抬起頭,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葛俊。那時二鳳還不認識葛俊,她看到他穿著一身筆挺的滌綸布中山裝,上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她想她應該是個文化人。她的目光在他的臉上投了一下,就敏感地偏開了,臉不由自主地燙了起來。她看到一張白凈秀氣的臉,戴著一副黑框的近視眼鏡,留著簡短整齊的小平頭。

葛俊用中指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往上推了推,說,這是徐大龍家嗎?我是他的老師,我姓葛。他操著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自然中透著洋氣,不像村里那幫男青年,說話總愛挑著舌尖模仿港臺腔,夾著濃濃的鄉音,讓人一聽就想吐。

二鳳連忙站起來,把十根浸泡得發紅的手指在紅毛衣上擦了擦,說,就是的,你里邊坐。她低著頭把葛俊讓進里屋,指指炕說,你炕上坐。葛俊雙手在屁股后面托住水泥炕棱,一用力,就坐在了炕上,兩條腿懸空著,他的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松緊口布鞋,鞋尖上沾了一點泥土。二鳳有些緊張,提起窗臺上的暖壺往茶缸里倒水時,濺到手上一點,她哆嗦了一下。

葛俊的目光掃了一遍屋子,他被炕上一個奇怪的“建筑”吸引住了。二鳳家的后炕上,距離墻壁一米多的地方,起了一道直達房頂的薄墻,形成一個單獨的空間,口子被一塊的確良白花布簾遮住了。二鳳倒好水,轉身看到葛俊正饒有興味地望著那個“建筑”,她的臉又莫名地燙了起來。

那個“建筑”是她的閨房,準確地說,是她的“閨炕”,那是她用絕食三天的斗爭爭取來的。那時她看到電視上的城里人,女孩子成年了都要和父母分房睡,她就讓她大(方言,即父親)徐永利給她隔出一間單獨的臥室。徐永利說,房子就這么大點,給你隔出一間,我們就連踏腳處也沒了。她就絕食(只是假裝絕食,趁家里沒人的時候,她會偷偷地啃幾口干饅頭),她大最后折中了一下,只從炕上起了一堵墻。當時來幫忙茬墻的白老漢說,他活了六十多年,見過把一間房隔成兩間房的,還沒見過把一盤炕隔成兩盤炕的。其后村里的年輕人紛紛效仿,有的在炕上起了一堵墻,有的起了幾堵,像一個個狗窩。

葛俊轉回頭來,二鳳捧著茶缸走過去,說,老師你喝水。葛俊接過茶缸,說,我來是想問問,徐大龍今天怎么沒去上學?他人呢?二鳳蹙蹙眉頭,心想這小子八成又逃學了,但她嘴上沒說,她說的是,大龍跟我大我媽給我爺爺娘娘上墳去了,還有我姐,我因為逢九就沒去。葛俊哦了一聲說,今天是清明節。二鳳說,嗯,今天是清明節。葛俊搖著頭吹了吹茶缸里的水,呼嚕嚕地喝了一口,又用中指往上推了推眼鏡,說,給故去的親人掃墓是沒錯的,但不能誤了功課,可以在別的時候抽空去掃,平時盡孝夠了,也不差這么一天,你說是不?二鳳說是。葛俊又呼嚕嚕地喝了口水,說,徐大龍經常不去學校,說不去就不去了,比我們老師還自由。不管什么原因不去上學,總該請個假的,二指寬的條條寫上一個,讓村里的學生捎到學校,我心里也有個底,你說是不?二鳳說是,等他上完墳回來,我跟他說。葛俊看著二鳳說,你是徐大龍的姐姐?二鳳說,我是他二姐。葛俊說,你今年逢九,是十八歲?

二鳳剛冷卻下來的臉又燙了起來,她知道她的臉一定很紅,所以不敢抬頭,低聲說是。葛俊說,那你是在上初中還是高中?你怎么也沒去學校?既然你沒去上墳。二鳳說,我退學了。葛俊說,為什么要退學?是父母不支持還是什么?二鳳凄然地點點頭。其實她的退學和父母沒有一點關系,是她上到初中后,要住校,學校條件差,她吃不下那苦,那時流行退學,她就趕了個潮流。

葛俊嘆口氣,感慨道,都什么時代了,大部分的家長還是老封建,重男輕女的思想還是很嚴重,還在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喝了一口水,看著二鳳說,我如果沒猜錯的話,徐大龍也是你父母不甘心沒兒子,所以終于還是生下了他吧,要不你怎么比他大八歲呢?二鳳說,老師沒猜錯,我姐叫徐大鳳,我叫徐二鳳,我下面還有三鳳四鳳和五鳳,生下來就送人了。

事實上,二鳳的下面并沒有三鳳四鳳和五鳳,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一貫徹到村里,二鳳的父母就積極響應號召決定不生了,只是她媽楊麗梅沒勇氣挨那一刀,就選擇了別的避孕方式,沒想到八年后,還是有顆種子漏網了,徐大龍就是那條漏網之魚。

自己的猜測獲得了證實,葛俊掩飾不住有些得意,又呼嚕嚕地喝了口水,說,你看看,都是這樣的。我教的學生里,有個男生有九個姐姐,他最小的外甥都比他大一歲,他媽來學校找他,我還以為是他奶奶呢。二鳳噗嗤一聲笑了,但覺得不太淑女,就急忙收住。葛俊說,可也奇怪,要說重男輕女吧,到了娶嫁的時候,女的反倒又成了寶,又是彩禮又是聘禮,這錢那錢要下一堆,當初被當成寶的男的反倒不吃香了。

二鳳的臉又燙了起來,燙得很厲害,她不得不把頭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來掩飾自己的窘態。她的嘴唇囁嚅了一句,也不一定,也有不要錢的。但她的聲音太小,葛俊沒聽見,連她自己也沒聽見,或許她根本沒有說出口,只是在心里說。

葛俊說,都是封建思想作怪,所以更應該好好上學,上學就是為了解除封建思想的禁錮。他指了指垂在二鳳胸前的大辮子,就像你這條辮子,就是禁錮,且不說好看難看,就是每天的梳洗打扮,那得多麻煩,多費工夫,這和封建的繁文縟節不一樣是形式主義嗎?二鳳不由自主地雙手撫弄起自己的辮子來,低聲說,老師覺得剪發頭好?葛俊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看見什么說什么,隨便打個比方,還比方說你們姐弟的名字,男的叫龍,女的叫鳳,滿鄉滿村的人都這么叫,我教的學生里,就有七八個叫龍鳳的,搞得我腦袋都亂了。

二鳳心想,就是,一定要換個名字,尤其是這個二字,哪怕五呢,哪怕七呢,哪怕九呢,都要比二洋氣得多,所有的數字里,數二最土,土得掉渣。葛俊說,現在城里完全是現代化了,你們這里還是太落后,所以要趕快進步啊!二鳳向往地說,老師去過城里嗎?

葛俊沒答話,他把最后一口水喝完,把茶缸放在炕棱上,跳下地說,那就這樣吧,我走了,你完了給你弟弟說說,以后不要無緣無故地不去學校,也給你父母說說。二鳳有些慌亂地說,老師我再給你倒缸水哇。葛俊說,不了,我也是抽空跑過來的,還得回去繼續上課呢。

二鳳低著頭跟在葛俊的屁股后頭走出院子,葛俊騎上自己的二八自行車,沖二鳳點點頭,就拐上了房東頭的土路,又一拐向北走了,院墻擋住了二鳳的視線。二鳳慌忙跑到路邊向北望去,葛俊已走遠了,他的中山裝后背在陽光下閃著光點。

二鳳怏怏地回到屋里,莫名其妙地,她忽然變懶了,不想洗衣裳了,站在大洗盆前看了半天,愁眉苦臉地回到里屋,坐在炕棱上,拿起父親卷煙用的她的語文課本隨便翻著,翻到附錄部分的古詩詞上,看到一首詞: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二鳳抬起頭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思君,思君。

院里進來了人,是個二十來歲的后生,二鳳認得,他叫趙紅,和她一樣上到初中就退學回家種地了。趙紅有事沒事總愛往二鳳家跑。以前,二鳳并不討厭他,有時還趁機指使他做點營生,今天不知怎么的,她很不高興,他影響了她的心情,她皺了皺眉頭,把語文課本撇在炕棱上,跳下地,走過去撥弄擺在窗臺上的一盆君子蘭。

那還是在上小學時,班里的女同學忽然興起一股養花熱,沒花的同學從有花的同學家里撇上一枝,回家隨便找個破盆爛罐,盛滿土,把花枝插進去,就裝腔作勢地養起來。二鳳陸陸續續從同學那里撇回十幾枝花,那些好活的如秋菊、仙人掌這些先后都光榮犧牲了,唯獨這支同學們公認為不好養的君子蘭卻歷經九死一生存活了下來。一向摳門的楊麗梅為了犒勞她的汗馬功勞,終于給她買了一只正規的花盆。現在君子蘭已長到一尺多高了。

二鳳嘴里默念著,君子蘭,日日思君不見君,思君……趙紅走進屋里,看到地上泡滿衣裳的大洗盆,問,二鳳你洗衣裳呢?二鳳冷淡地說,是我媽洗。趙紅走進了里屋,說,你大你媽不是上墳去了嗎?二鳳說,回來了。趙紅摘下架在鼻梁上的墨鏡,握著一只鏡腿像風車似的打著轉,說,他們不是趕著騾車去的嗎?我剛才沒看見你家院里有騾車呀。再說那么遠,怎么可能這么快回來?二鳳沒好氣地說,知道你還佯問?

趙紅把屁股靠在炕棱上,又把墨鏡戴回鼻梁上去,雙手插進褲兜,把紅夾克的兩襟撐開,說,剛才我瞭見你家來人了,是誰?二鳳說,問路的。趙紅又把雙手從褲兜里抽出來,把紅夾克的兩襟往住合了合,說,我見你還把他送了出去,是問路的嗎?二鳳說,我愿意!趙紅把紅夾克的拉鏈拉上半截,嘿嘿一笑,那是,你愿意誰也管不了。

二鳳厭煩地瞟了趙紅一眼,拱拱鼻子說,別炫了,我看見了,你二姑又給你家寄回一堆沒人穿的舊衣裳哇,顯擺個甚?趙紅又把紅夾克的拉鏈拉開,一手扯起半面衣襟,一手在上面得意地拍打著,這是舊衣裳不假,可比咱們的新衣裳都時髦呢,你看,多好看,多上檔次!二鳳說,還不如中山裝呢。趙紅嗤地一笑,中山裝?都什么時代了,誰還穿中山裝?二鳳說,時代新不新,不是看衣裳新不新,要看思想新不新。趙紅說,呀,二鳳,你也學會擺文了?二鳳說,別叫我二鳳!趙紅不解,那叫你甚?二鳳說,我要改名,以后我不叫二鳳了,叫思君,好聽不?趙紅撓著頭品味了一下,說,好聽是好聽,可咋覺得這么別扭呢?感覺不是在叫你,是在叫別人,感覺這么一叫,就把你叫遠了。二鳳說,這就對了!趙紅說,甚對了?

二鳳過去拉開立柜的抽屜,拿出一把剪刀,說,那就再遠點。趙紅嚇了一跳,問,你要做甚?二鳳把背后的長辮子拉到前面來,用剪刀在辮子上面比了個位置,來,給我從這兒剪掉!把剪刀遞向趙紅。趙紅啊了一聲,你這辮子留了十幾年了,咋能說剪就剪呢?二鳳說,封建社會都存在幾千年了,不是說推翻就推翻了嗎?老古董!來,幫我剪掉!

趙紅戰戰兢兢地接過剪刀,卻遲遲不敢動手。二鳳催促,快點呀,大男人家的,啰嗦個甚?趙紅還在猶豫,二鳳罵道,真沒用,快起開哇!她一把奪過趙紅手里的剪刀,另一只手抓住辮子,咔嚓咔嚓幾下便把一條辮子剪了下來。因為自己剪不太順手,剪得比她預想的要長一點。她照了照立柜上的穿衣鏡,可能是看慣了以前的長辮子吧,鏡子里的自己一下子變得好別扭,也好丑。

趙紅惋惜地說,你還是梳辮子好看。二鳳嘴硬地說,以前人還說女人纏的小腳好看呢!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她想,等看慣了,就會好看的,辮子是回不去了,她必須要好看。為了給自己增加勇氣,她問趙紅,你說我好看不?她知道他不敢說她不好看,她不在乎他心里怎么想,只在乎他嘴上怎么說。趙紅說,二鳳真好看!二鳳果然就覺得鏡子里的自己不那么難看了,她開心地笑起來,旋即收起笑容,說,不是給你說了嗎?不要叫我二鳳,叫我思君。趙紅于是改口說,思君真好看!

二鳳把散落在一邊臉上的頭發攏到耳后,說,這名字是挺別扭的。趙紅說,嗯,是挺別扭的。二鳳把散落在另一邊臉上的頭發也攏到耳后,說,叫我徐思君,帶上姓。趙紅聽話地叫道,徐思君。二鳳又笑了起來,的確是,帶上姓就不覺得別扭了,你以后就叫我徐思君,不準叫二鳳,也不準叫思君,要叫全名。趙紅說,可我以前叫你都不帶姓的。二鳳說,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以前全世界的人都叫我二鳳,那根本就不是個名字,明白沒?趙紅說,明白了。二鳳說,思君不能隨便叫,不是誰想叫就能叫的,你必須要叫我徐思君,明白沒?說著,她的臉又燙了起來。趙紅可憐巴巴地說,明白了。二鳳說,你看你那個破名,叫趙紅,你大叫趙白,你爺爺是不是叫趙黑?將來你兒子是不是要叫趙黃或者趙綠?你家祖宗八代是不都是五顏六色的?哈哈。她被自己逗得笑彎了腰。取笑完趙紅的名字,她再看鏡子里的自己,就覺得格外好看了。

趙紅說,我二姑還給我家寄來不少女裝,你去挑一件哇,配你的剪發頭。二鳳說,不,我不要!把剪下的辮子拿起來,你說這條辮子能賣多少錢?趙紅看了看說,咱們村里來過收長頭發的,高春燕賣過一條辮子,賣了五塊錢,她的辮子沒你的長。二鳳把手里的辮子遞在趙紅面說,那我的就能賣八塊,賣給你,給我八塊!趙紅雙手摸摸自己的身上,我哪有錢?二鳳說,我是讓你把我的辮子拿去賣,賣完給我八塊,哪怕你賣十塊呢。趙紅為難地說,你的只比她的長一點,長不了三塊。二鳳說,我的還粗呢!趙紅說,你自己為甚不去賣?二鳳說,給你個表現機會。趙紅猶猶豫豫地接過二鳳的辮子,說,那我只能等賣了才能給你錢。二鳳大方地說,行,拿去哇。

下午父母和大姐上墳回來,看到二鳳的辮子沒了,徐永利問,為甚要剪頭發?二鳳說,剪了頭發好幫你們下地里做營生。徐永利哼了一聲,懶得筋疼,還幫我們做營生?楊麗梅問,辮子呢?能賣五塊呢!二鳳故作驚訝地說,能賣嗎?我以為沒用就燒了。楊麗梅說,燒了?二鳳說,燒了,燒得干干凈凈的。

端午

二鳳沒對父母和大姐提起葛俊來過的事,她等到大龍假裝放學回來,正悶頭坐在那里吃飯時,她悄悄地踅了過去,拍拍大龍的肩膀問,你今天又逃學了是不是?大龍有些心虛,但還是嘴硬地說,沒,我去上學了。二鳳說,那你告訴我,你們今天上課學的甚?大龍說,學的是,是……二姐,你咋知道的?

你別管我是咋知道的,反正我是知道了。二鳳在大龍旁邊坐下來,從衣兜里摸出一毛錢放在桌上,拿去買糖吃。大龍拿起錢,不敢相信地說,二姐你不告大大媽媽?二鳳說,我哪次告過他們?大龍還是不相信,說,你以前是沒告過他們,可你總要逼著我幫你做營生,你這次居然還給我錢?二鳳溫柔地說,二姐親你嘛!快把錢揣起來,要是被媽看到,非給你沒收了不可。大龍趕忙將那一毛錢揣進衣兜里。

二鳳撫摸著大龍的腦袋說,跟二姐說說你們學校的事。大龍來了興趣,邊吃邊說,我的同桌王美霞可好呢,每天給我照抄作業……二鳳打斷他,別跟我說王美霞!大龍說,說李小麗也行,李小麗……二鳳又打斷他,別跟我說李小麗!大龍為難了,那說誰?二鳳的臉紅了一下說,說你們老師。大龍一下子沒了興趣,老師有甚好說的?沒意思,我討厭他們。二鳳說,我給你一毛呢。大龍說,我要兩毛!二鳳在大龍的頭上抽了一下,說,別得寸進尺,小心我把你逃學的事告訴大大媽媽的!

大龍服軟了,別,別,我說,我們有兩個老師,你要聽哪個?二鳳說,先說你們語文老師。大龍說,我們語文老師是個女的,姓周,長得可好看呢,人們叫她三毛眼……二鳳再次打斷他,還是說你們數學老師哇。大龍說,我們數學老師姓葛,不如語老師好,他是個男的,對我們可嚴呢。二鳳不動聲色地問,他叫葛什么?大龍說,叫葛俊,他一點也不好,整天板著個臉孔,我最怕他,他經常罰我站在講臺上聽課。二鳳說,他家是哪個村的?大龍說,他可不是哪個村的,他是城里來的,所以他很壞。

二鳳的眼睛頓時一亮,城里來的?大龍說,嗯,是個大學生。二鳳的眼睛又一亮,還是個大學生?大龍說,嗯,今年剛來的,我們學校就他一個大學生老師。別的老師又種地又教書,所以沒空管我們。他倒好,不種地只教書,打上整工管我們,可愁死我了。二鳳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心里說,好好管,管死你!

快到端午節的時候,春播結束了,農民們閑了下來,鄉里辦起了春季物資交流大會。這天吃晚飯時,徐永利說,明天咱們也套上騾車,全家人到鄉里趕趟交流,趁著現在地里沒活。二鳳說,我不想去,你們三個去哇。楊麗梅奇怪,你可是咱們家最愛湊熱鬧的,太陽從西邊上來了?二鳳說,我反正不想去,懶的。大鳳說,二鳳不去,我也不去了。二鳳著急地說,姐,你去哇,每年就一兩次交流會,別錯過了,我是這兩天身子不方便,沒精神,你去給我捎幾根皮筋。大鳳說,你頭發都剪了,要皮筋做甚了?二鳳說,我又準備留呀。大鳳說,讓大大媽媽給你捎哇。二鳳說,他們老眼光,買的不好看。楊麗梅說,大鳳你去,別管她,她就那個得病相,狗肉上不了抬桿秤。大鳳說,行哇,其實我也不愛去。

趁著母親和姐姐洗鍋涮碗,父親看電視,二鳳把大龍悄悄地拉到院里問,你明天想逃學不?大龍說,我天天想逃學。二鳳說,那你明天逃學哇。大龍吸了口氣,說,二姐你咋了?二鳳說,明天他們要去趕交流,我不想給你做飯,你愛上哪吃吃去。大龍想了想,沖二鳳伸出一只手,說,我要五毛,我買兩個餅子吃。二鳳打了一下他的手,說,想趁機敲詐我?但她還是從衣兜里摸出五毛錢。趙紅已經賣掉了她的辮子,把八塊錢給了她,她現在也算是有錢人了。大龍接過五毛錢,揣進衣兜里,又把空手伸向二鳳,說,不行,我要一塊,兩個餅子吃不飽,我要吃四個!

你!二鳳楊起手,作勢要打,但她沒打下去,又從衣兜里掏出五毛錢,給!大龍接過錢,揣進衣兜,又把空手伸過來,說,不行,我要兩塊,我逃學葛老師肯定要打我,我挨頓打,咋也值一塊。二鳳又揚起了手,但還是沒打下去,她說,我明天去學校給你請假,你就不用挨葛老師的打了。大龍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屋里寫請假條去了。

第二天一早,大龍背起書包高高興興地逃學去了。等太陽升起來,徐永利套起騾車,載著楊麗梅和大鳳高高興興地去鄉里趕交流去了。二鳳也高高興興地起床了。她可忙壞了,先是對著鏡子,拿著剪刀小心翼翼地修剪頭發。這段時間又長長了,不算是剪發頭了;然后涂油抹粉,雙手把兩個臉蛋拍打得白嫩又紅潤;然后換衣裳。這時二鳳才發現,她的衣裳實在太少了,她有些后悔沒要趙紅一件他二姑從城里寄來的舊衣裳了。她把幾件衣裳穿上脫下,換來換去,沒一件是滿意的,沒辦法,只能從這些不滿意的衣裳當中挑出一件相對滿意的換上;揣了大龍的請假條,從涼房里推出家里唯一的那輛二八自行車,騎上就往村小學去了。

二鳳的心情歡樂而忐忑,車也騎的歡樂而忐忑。從村里到學校的七八里土路曲曲折折又坑坑洼洼。四周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春播過后翻出了潮濕的新土,空氣也有點潮濕。地堰子上長出了青草,像一條條綠帶子似的把田野切割成大大小小的方塊。在這些小方塊中間,穿著一身紅衣裳的二鳳小心翼翼地騎著自行車。她不能騎得太快,太快容易出汗,出了汗就把臉上的脂粉沖掉了。她邊騎著車邊罵著路,這爛路,他——她想趁著沒人學村里的男人們罵一句“他媽的”過過嘴癮,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不能做個不文明的人。她吸了口氣,調整了一下心境,改口說,農村太落后了,城里肯定沒有這樣的爛路,等將來到了城里……她住口了,臉燙得像火燒,明知道附近沒人,但還是由不住做賊似的左右觀望了半天。

到了村小學時,已近中午,二鳳以前在這里上過學,知道老師的辦公室在哪,當她走到老師的辦公室門口時,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跳得她幾乎要虛脫,做了十幾次深呼吸都不能平靜。她正要推門進去,覺得應該先敲門,雖然農村人從來不敲門,但她想裝出一個城里人的樣子。剛抬起手又覺得不妥,這是老師的辦公室,進門前應該先喊報告的,然而又不行,喊報告的那是學生,她已不是學生了。

這時辦公室的門打開了,一個女老師走出來,疑惑地看著二鳳,問,你找誰?二鳳努力控制住氣息,說,我找葛老師。女老師說,葛老師請假了,你找他有事嗎?二鳳的心一下子不跳了,身體卻更虛了,她說,我來給徐大龍請假,我是他二姐。女老師說,把假條給我哇,我完了轉交給葛老師。二鳳不甘地問,他今天不來了嗎?女老師說,他不僅今天不來,明天也不來,后天才來。二鳳縱然千不甘萬不甘也沒辦法,只好把自己費盡心機弄來的請假條給了那個女老師。二鳳走出校園時,心跳的頻率才勉強恢復到正常水平,她提起腳,狠狠地把地面上一顆小石子踢出老遠,終于罵出了那句粗話:他媽的!

那時那地的農村人有個約定俗成的忌諱,大的沒娶嫁,小的就不能娶嫁,否則就會被人笑話。如果大小子沒娶,二小子先娶了,就說明大小子有問題,以后大小子就不好娶了;如果大女子沒嫁,二女子先嫁了,就說明二女子揣上種了,這家人在村里的名聲就會不好聽。所以徐永利和楊麗梅經常教訓二鳳不要和村里的后生勾三搭四,有看上二鳳的后生托媒人到徐家提親,也總會被他們堅決地回絕:我家大鳳還沒聘呢!而對來向大鳳提親的人,他們卻熱情招待,當然不是說他們迫切想把大女子嫁出去,熱情是出于禮節,惡狗不咬送禮人。

大鳳今年二十,雖然不小了,但也不算大,不著急,女婿當然要好好挑,要人才好,家境好,一切都好的。關鍵是,大鳳和二鳳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美人,她們不愁嫁。大鳳似乎從來沒有過自己的主意,每當提親的人走后,父母問她意見時,她總是羞得頭也抬不起來,只有一句話,你們看著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父母說,那小子長得還行,就是家太窮了,再等等哇。大鳳說嗯。父母說,人家倒是好人家,就是那小子長得不太周正,再等等哇。大鳳說嗯。父母說,人家是好人家,小子也是好小子,可,還是再等等哇。大鳳輕輕地點點頭,輕輕地說聲嗯。

二鳳對大鳳的婚事,似乎比大鳳本人還上心,每次提親的人一走,她總是第一個問大鳳,姐,你覺得咋樣?有時大鳳說,眼睛好像有點歪。二鳳說,歪是歪,可真好看呢!有時大鳳說,家里有點窮。二鳳說,窮怕甚了?自古英才出寒家,我看那小子挺有出息的,現在是窮,遲早會發達!有時大鳳說,就不知道大大媽媽是什么意見了。二鳳就激動地說,姐,你這是看上人家了哇,你看上就行,管他們呢,是你嫁人,不是他們嫁人,你快去跟他們說,就說你看上了,非他不嫁!然而大鳳最終還是聽從了父母的意見——再等等哇。

一天晚上,徐永利從村長那里帶回一個重大消息:村小學來了一個城里的大學生老師,姓葛,書教得特別好,比那些只識幾個字的農民老師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可是葛老師對農村的落后十分不滿意,他的意思,好像教完這學期就要回城里了。校長為了留住葛老師,就去找村長,村長為了留住葛老師,就想給他分幾畝地,給他成個家,徹底斷了他回城里的念頭。村長到處打問附近村社沒出嫁的姑娘,像給皇帝選妃子似的,但安排了幾次見面,葛老師好像都沒看上,村長忽然想到了徐家的大女子。村長找到徐永利,把自己的意思表明了,徐永利說,行不行,我不敢說死,得看閨女的態度,只要閨女愿意,我舉雙手贊成。村長說,馬上五月端午了,趁這個節日,我帶上葛老師去你家走一趟,也不說是說媒,只是讓兩孩子見見面,完了我問問葛老師的意思,你問問大鳳的意思。如果兩方都看上了,我就帶葛老師上你家正式提親;要是有一方看不上,各走各的,也就費了你家一頓飯。

晚上睡下后,拉滅燈,徐永利向楊麗梅說了這件事,說完又問大鳳,大鳳,你覺得行不?大鳳半天才低低地說了一句,你們看,你們說行就行。大龍說,我同意,他當了我姐夫,肯定就不再打我了。楊麗梅說,我看行,來咱家提親的,還沒有過老師呢,更別說城里人了。城里人文明,肯定不打女人。人家還是個大學生,咱家也有光彩。

二鳳獨自睡在自己隱密的“閨炕”里,墻不隔音,她聽得清清楚楚,聽得心猿意馬,她想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可她知道,她大和她媽一向不愛聽她的意見,嫌她野,嫌她沒正形。她迫切想改變局面,她就把頭探出去說,姐,你過來跟我睡。大鳳說,你那里面擠的。二鳳撒嬌說,我就想和你擠擠嘛,越擠越親。

大鳳無奈,只得下了地,又上了二鳳的隱密炕,姐妹倆挨著躺下。二鳳低聲說,姐,當老師的最窮,別的老師好歹家里還有地,他家連地也沒。大鳳說,村長說要給他分地。二鳳說,能分幾畝地?能分上好地?你看看咱們村的那兩家外來戶,村里也給分了地,可分的都是別人家不要的地,除了莊稼什么都長。大鳳說,看大大媽媽的意思哇。二鳳說,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得自己拿主意,你別讓那個葛老師來咱家了。大鳳說,人家又沒說來提親,我咋能不讓人家來?村里人之間還有個走竄,他還是大龍的老師呢,再說大大已經答應村長了。二鳳說,他們城里人都很壞!大鳳說,哪里的人都有好人也有壞人。

二鳳變著花樣勸著姐姐,姐姐說不過她,就說看父母的意見吧,反正就是不答應二鳳不讓葛老師來家里的要求。二鳳生氣了,轉過身去,把脊背留給姐姐,把被子都裹在自己身上,大鳳沒被子蓋,只得又下了地,重新回到自己的被窩。

端午那天,徐永利去鄉里割了幾斤羊肉,燉了滿滿一鍋。楊麗梅做了滿滿一條盤涼糕,占了半張飯桌。當地人過端午不流行吃粽子,吃涼糕,其實兩者大同小異,把涼糕裹上皮,也可以說是粽子。中午時分,村長領著葛俊來了,葛俊今天沒穿中山裝,換上了一身黑色的西服,里面是白襯衫,還打了一條紅領帶,頭發也稍微修整了一下,好像打了摩絲,閃閃發亮,一直亮到二鳳的心里,她簡直把他當成四大天王之五了。

葛俊看到二鳳時愣了一下,片刻想了起來,說,你是徐大龍的二姐吧,你剪掉辮子我倒認不出來了。二鳳扭捏了一下說,嗯,聽你說完,我就把辮子剪了。徐永利納罕,你們以前見過?葛俊說,清明節我來你家家訪過一次,你們都不在,就她一個人在。徐永利笑著說,唉,太不巧了,錯過了,不過不該錯過的就咋也錯不過,你看你又登門了不是?就此一點,二鳳不由自豪起來,家里別的人,包括大鳳,和葛俊只是初見,只有自己和他已是老相識了。可一向膽大包天的她,面對葛俊,所有的膽量仿佛都被壓在了五行山下,釋放不出來,她低著頭,不時地瞟他一眼。

今天的大鳳,也與往日面對來提親的人時有所不同,往日她只是害羞,全程低著頭,默默地縮在某個角落,像個外人似的。今天她雖然也害羞,但明顯膽大了許多,她不往角落里縮了,坐到了臺面上,不時地提起茶壺給人們添水,而且她總是第一個給葛俊添水。

葛俊不抽煙不喝酒,只是對那一條盤涼糕發生了興趣,他挖了一勺放進嘴里,斯文地咀嚼著,慢慢地咽下,然后說,很好吃,這就是粽子吧,又覺得不如粽子黏,倒比粽子筋道。徐永利說,差不多,就是差塊皮,我們這里的人端午節就吃這個,這叫涼糕。楊麗梅說,包那層葉子吃的時候還是要扯掉,不如這么吃敞口。葛俊扶扶眼鏡說,這是不同的,一是包在外面的艾葉、葦葉或者荷葉,讓粽子吃起來更香,主要是,端午節是為了紀念大詩人屈原的,粽子是祭祀品,這個是不能馬虎的。不過這東西既然不叫粽子,那就沒那么多講究了。村長豎起大拇指,嘖嘖,聽聽,文化人吃飯都帶著文化味!

吃完飯,村長和葛俊走了,徐永利說,不抽煙不喝酒,好后生,我看行了。楊麗梅贊同地點點頭,行了,我覺得大鳳也看上人家了,就是不知道人家看沒看上大鳳。大鳳聽到,低著頭跑開了,二鳳翻出兩顆白眼珠狠狠地瞪著大鳳的背影。

中秋

葛俊和大鳳定了婚,家里的人都很高興,只有二鳳極度不高興。她的脾氣變壞了,父母指使她干點活,她不去;大鳳和她說話,她待理不理,她的熱情和精力似乎全投到了那盆君子蘭上,給它澆水,給它施肥,給它松土,隔三差五還要給它換土。這些活,她不必親手干,有趙紅代勞。

趙紅剛進院子,二鳳就拿著個缽子擋在門口說,去河里舀缽子水,我要澆花。趙紅說,澆井水不行嗎?二鳳說,井水是人喝的,花要喝河水。趙紅就屁顛屁顛地拿著缽子去了。等到舀了河水回來,二鳳又拿了個簸箕擋在門口說,去羊圈里掏些羊糞,搗碎了,我要給花上肥。趙紅也照做了,剛忙完,二鳳又吩咐,去地里挖些土,要好土,你看哪塊地里的莊稼長得好就選哪塊地里的土,我要給花換土。趙紅說,不是前兩天才換過嗎?二鳳沒好氣地說,你前兩天還吃過飯呢,咋今天還吃?趙紅只得提只尼龍袋子去地里了。

在二鳳的嬌生慣養下,那盆君子蘭的葉片明顯變得肥厚了,顏色也更深綠了,但總給人一種不健康的感覺,像患有肥胖病的嬰兒。二鳳常常站在窗臺前,全神貫注地盯著君子蘭看半天,自言自語地嘟囔一句,它咋就不開花呢?趙紅說,它可能就是不開花的哇。二鳳說,瞎說,我見過它開花的,好大的一坨,火紅火紅的。二鳳還是不讓趙紅叫她二鳳,也不讓趙紅叫她思君,她非得讓他稱呼她的全名徐思君不可,而這個新改的名字,二鳳又不讓家里人知道,往往弄得趙紅無所適從,戰戰兢兢地應付著不同場合。于他而言,這是幸福的,村里那么多的后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徐二鳳還有個名字叫徐思君。

中秋節到了,按照傳統,定過婚的后生,要把他的未婚妻接到家里來吃頓飯,吃完了再送回去,葛俊家在城里,來去一趟不容易。那時交通不方便,當天往返不了,他又要教書,走不開,那時中秋不放假。于是雙方一商量,就稍稍地改變了一下傳統,葛俊上徐家來請大鳳吃飯,當然順便連徐家全家人都請了。葛俊請了一天假,一早他就騎著自行車來到徐家,他要接上大鳳到鄉里去采辦食材,同時要給大鳳買一身衣裳,這叫換秋衣。

二鳳睡得遲遲不起,家里人都起來把家里院里打掃得干干凈凈了,她還是不起,白花布簾拉得嚴嚴實實。楊麗梅不時過來叫她,拉開白花布簾喊道,二鳳快起哇,你姐夫要來了!二鳳把頭蒙在被子里,探出手臂,刷地一下把白花布簾重新拉上,嘀咕道,來他來哇,我姐起來就行了,我起來做甚了?不就是嫁個人嘛,自己悄悄嫁就行了,非得讓全家人跟著雞飛狗跳才滿意?一會兒楊麗梅又過來說,二鳳起哇,太陽曬屁股了。二鳳煩躁地說,我沒屁股!

二鳳并沒有睡著,事實上,她整晚上都是半睡半醒的,雞叫的時候,家里人還在呼呼大睡,她早已睡意全無了。他們起床后發生的每件事她都知道,他們說的每句話她都清楚地聽到了,他們似乎都很高興,大鳳雖然話不多,說話聲音又小,但還是掩飾不住她的高興,她的高興像洪水似的鉆進二鳳的隱密臥房里,洶涌著一浪接一浪的悲傷。

自行車鈴響了幾聲,楊麗梅的聲音在院子里響起了,小葛這么早呢!徐永利假意地說,快別去鄉里買東西了,家里有甚吃點甚就算了。家里有西瓜,有烙好的月餅,咱們吃西瓜泡月餅,讓大鳳她媽再燴個菜。今年的白菜可是長好了,又大又嫩。楊麗梅也假意地說,就是的,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不用破費了。大鳳卻驕傲地說,不,就讓他破費!

他們一齊擁進家里來,二鳳聳起耳朵捕捉著他們說的每一句話,然而他們也沒說什么有用的話,無非就是假客氣一頓,最后葛俊和大鳳要走了,徐永利和楊麗梅把他們送出了院子,家里又空了。聽到楊麗梅又假意地說,小葛,不要給她買太貴的衣裳,不買也行!

二鳳終于忍不住了,爬起上半身,掀開花布簾向窗外望去,葛俊騎著自行車載著大鳳已上了房東頭的土路,大鳳的雙臂緊緊抱著葛俊的腰。二鳳憤憤地罵了一句,抱那么緊干甚了?又不會掉下去,也不嫌害臊!看到兩人走遠了,父母帶著燦爛的笑容往屋里走,二鳳又睡了下來,蓋好被子,拉嚴簾子,想補一下昨晚失眠的覺,然而仍然睡不著,她想起了上小學時的玩伴小梅。

二鳳和小梅一直好得形影不離,可她們最后因為五分錢鬧到現在都不說話。那是在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二鳳眼尖,看到路旁的草叢中有五分錢,她就叫了起來,看,好像是五分錢!小梅搶先撿起了,可是不給二鳳,還說,是我撿到的!二鳳說,是我先看到的!小梅說,誰先拿到手算誰的,看到的不算,你還能看到太陽呢,太陽是你的嗎?二鳳說不過小梅,就去搶,兩人就扭打了起來,最終二鳳獲勝,奪下了那五分錢。小梅可憐巴巴地說,咱們買塊糖,一人咬一半。二鳳指指太陽說,那是你的,我不跟你搶!兩人就這么徹底決裂了,二鳳用那五分錢買了一塊高粱軟糖自己吃了。小梅后來找過二鳳的麻煩,比如時不時地去老師那里告二鳳一狀,可是二鳳總能反咬一口,她會偽造一些“證據”給老師看,證明她是對的,小梅是在誣陷她,每每反敗為勝,老師漸漸地不信小梅說的話了。

那塊五分錢買來的高粱軟糖早已消化成空氣了,可二鳳和小梅至今仍不說話,雖然兩人在一個村里。事隔多年,二鳳常常想,如果當時她看到那五分錢時不要叫出來,而是悄悄地撿起來,結果會如何呢?然而這次她倒沒聲張,掩飾得悄無聲息,隱藏得銷聲匿跡,可最終還不是讓別人發現而先她一步撿走了嗎?二鳳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喃喃地說,是我先看到的,我先看到的就是我的。她的眼窩里汪滿了淚水。

快中午的時候,二鳳睡不住了,睡得渾身疼,她終于起床了。她剛洗漱完,葛俊的自行車鈴就被坑洼的黃土路顛得叮當響。葛俊把自行車騎在院子里,用一條腿支住自行車,大鳳才雙手扶著葛俊的腰,小心翼翼地下了車。二鳳低聲罵道,都摟人家腰了,還裝甚淑女了!

葛俊買了一條羊腿,還有幾樣新鮮蔬菜,給大鳳買了三身衣裳。楊麗梅假意地埋怨道,買上一身走走禮數就行了,買這么多做甚了,可別慣壞了她!葛俊搓著手說,哪件也穿上挺好看的,挑不中,又舍不得放下,就都買了。沒關系的,花不了多少錢,我爸給我寄來的錢管夠。又說,羊肉你們愛吃,我不愛吃,我也不會燉,就辛苦你們了,菜我來炒。徐永利說,你歇著哇,我們做,騎那么遠的路,怪累的。

但葛俊還是加入到做飯的隊伍當中了,大鳳也去湊熱鬧,全家只剩下二鳳一個人是閑的,也是多余的,她終于體會到了“失落”這個詞的意味。

大鳳說,葛俊說我們以后要到城里去住呢,我要先學會城里人炒菜,他們吃得很精細,不像咱們,吃甚都是一鍋燴。徐永利正往爐坑里填著柴,聽到這話,便抬起頭疑惑地望著正在切菜的葛俊,你不是要留在村里教書嗎?葛俊說,留在村里沒前途的,生活也不方便,大鳳也不適合種地。他深情地望了一眼大鳳,大鳳也還他一個深情的回眸。他接著說,我爸正在跑動,要把大鳳安排在絨衫廠上班,八成能成,大鳳以后就是工人了。

徐永利激動地說,那太好了,以后大鳳就是上班人了!楊麗梅也很激動,我原以為咱們家只有大龍以后能到城里上班,沒想到大鳳先去了城里。又說,如果能把二鳳也安排進城里就好了。這個女子,死活不受農村的苦,自從不念書,從沒下過地,活得比城里人還城里人呢。葛俊說,不著急,先把大鳳安排了再說,以后還有機會的,安排不了正式工,安排個臨時工應該不難,我爸有些門路的。

二鳳正在里屋悶悶地坐著,聽到這話,噔噔噔幾步走出來,站在門檻上吼道,我不去,我不當臨時工!全家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葛俊笑笑,說,這個,需要慢慢來,臨時工也是能轉成正式工的。再說,你姐現在也只是個意向,還沒定。二鳳說,我也不當正式工,我壓根就不想去你們城里!你們這樣,不是騙人嗎?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這個乖張跋扈的二鳳突然又犯什么神經。葛俊說,我騙誰了?二鳳說,村長怕你跑,想讓你長久留下來教書,才給你分了地,給你娶了老婆,你現在地分上了,老婆娶上了,還是要跑,不是騙人是甚?

大鳳的臉色變了,甜蜜的笑容收了起來,不安地望著二鳳。楊麗梅罵道,你看這個灰女子,胳膊肘咋還往外拐呢?你姐能到城里,那是天大的福氣,咱們家的人臉上也有榮光,待在這破農村有甚好的?二鳳嚷道,說話就要算話!葛俊咳嗽了一聲,放下手里的菜刀,面向二鳳鄭重地說,這個,不能算是騙。村里給我分地,那是村里自愿,我從來沒說過,只要村里給我分了地,我就會一輩子留在農村,這是村里的情分,我感謝。村里要收回我的地,我也不怪村里。我和你姐,是自由戀愛,村長是介紹人,我也感謝他,但要把這說成是我留在村里的條件,那就是侮辱你姐了。你姐是她自己的,不是村里的,是她自愿和我在一起的,不是村里施舍給我的,不一樣的。

二鳳說,一樣的!葛俊問,怎么一樣?二鳳想說,如果村長知道你最終還是要走,就不會領著你到處相親了,你就不會被我姐看到,也就不會被我姐撿到,是我先看到的……但這些話,她不能說,她只是氣鼓鼓地站在那里。徐永利站起來說,二鳳你悄悄兒地哇,你這個人的想法咋從來不和人一樣呢?好好的節日,讓你搞得烏煙瘴氣的,不干活,就不要添亂!二鳳跺了一下腳,回里屋去了。

飯好了。燒了一中午的火,屋里悶著一團熱氣,為了涼塊,大家把飯桌擺在院子里。二鳳沒入席,她撈了碗羊肉,拿了塊蒸餅,回到里屋坐在炕棱上吃,大家也沒管她。葛俊不喝酒,徐永利一個人喝,他很快就喝多了,一張口就是,想當年我……兩對夫妻說說笑笑,其樂融融,聲音傳到屋里來,愈發襯托出二鳳的孤獨。最讓她覺得刺耳的,是大鳳的笑聲,說笑不是笑,說哭不是哭,想笑又壓著半截,像壓住了死耗子,難聽死了。她從來沒覺得大鳳如此可惡,可惡到了極點,比當年和她搶五分錢的小梅都可惡,可惡一百倍。

不一會兒村長過來了,和徐永利喝上了,吵得就更厲害了。二鳳吃了一塊羊肉,沒飽,但不想吃了,她出了外屋,把碗放在爐臺上,站在那里面無表情地盯著院子里那五個可惡的人看了一會兒,忽然叫了一聲,村長!大家停止了說笑,一齊把目光投到二鳳身上。村長轉過頭,用油漬漬的嘴說,二鳳有甚事了?二鳳望著父母陰得黑黢黢的臉,還是把話說出了口,你給人家分了地,娶了老婆,要是人家跑了,你不是虧了?

徐永利正要發作,村長哈哈大笑起來,說,二鳳這個玩笑開得好!我跟你說,我跟你們說,我的情分盡到了,就沒有虧不虧這一說。葛老師想走,那是他的自由,我能收回他的地,我不能收回他的老婆哇?地是村里的,老婆可是他自己的,誰也搶不走。哈哈,來,喝酒喝酒!二鳳也坐過來喝上兩杯,我聽說你有點酒量呢。二鳳假笑了一下,咕噥了一個成語:一丘之貉,轉身回里屋了。

二鳳正在擺弄那盆君子蘭的葉子時,葛俊走進來問,你咋不吃了?二鳳冷淡地說,吃飽了。可是當葛俊走近她身旁時,她的心又劇烈地跳動起來,她不敢轉頭看他,但分明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氣息,她的臉又燙了起來,燙得她口干舌燥,她吃力地吞了口口水。

葛俊說,你好像對我有意見。二鳳說,哪有?你好著呢!葛俊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二鳳渾身抖了一下,心里不由難過起來,你明白,你明白,你明白我的意思,還和大鳳定婚?旋即她明白了,他不喜歡她,她原本以為,她看到了他,雖然沒聲張,但還是下手慢了,才被大鳳撿走了,所以她恨大鳳,沒想到他根本就不喜歡自己,這對她的打擊更大,簡直要絕望,她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

葛俊扶扶眼鏡說,你的意思是對的,既然村長這么看重我,對我這么好,我就應該留在村里,回報村里才是,書上都是這么寫的,你應該看過不少書吧?可我的意思也沒錯,我不能因為村長的賞識就放棄了自己的大好前途,城里才是我的天地。我爸讓我來農村的初衷,也只是讓我下來鍛煉鍛煉,我遲早是要走的。等你長大了就會懂,理想和現實是兩回事。這不涉及道德,也不涉及欺騙,也算不上是我的污點。

原來是這么個“意思”呀,二鳳不禁為自己剛才的過度解讀感到失笑,同時心底又泛起一絲模糊的希望。她問,那你怎么又要在農村安家?葛俊自失地一笑,說,村長三番五次地要給我介紹對象,我知道他是好意,卻之不恭,我每周日一個人待在學校里也實在無聊,就和他到處轉轉,走走過場,也散散心,體驗體驗生活,沒想到就遇上了你姐,我就,我就改變了想法。

二鳳心想,原來如此,看來她第一該恨的人是村長,不是他多事,她看到的東西怎么會被別人搶先撿去?其次才是大鳳,再次才是父母,她吞吞吐吐地說,假如我姐當時成家了,你會怎樣?葛俊說,她出嫁了我自然就不找她了吧,再說,村長給我介紹對象,不可能給我介紹別人家的媳婦兒吧,那我和你姐就連面都見不上了,我還能怎樣?

二鳳心想,她第一該恨的人還是大鳳,如果不是她那么挑剔,早早地嫁了人,結果又不同了。她舒了口氣,心底泛起一絲苦澀,她撫弄著君子蘭的葉片說,葛老師,你說這盆花咋不開花呢?葛俊說,這是君子蘭,是開花的,從小開始養,起碼要三四年后才能開花,以后每年開一次,花很好看,所以說好花難求。你不要著急,等它長大了,自然會開花的。

二鳳心想,大學生就是大學生,連這都懂,她的心尖就像澆了一滴蠟油,疼痛且舒爽。她默算了一下,這盆君子蘭養了快五年了,應該快開花了。她說,葛老師,我取了個新名字,你聽聽好聽不?葛俊說,哦,你說說。二鳳說,叫思君。葛俊點點頭,說,思君,徐思君,嗯,單說好不好聽,是好聽的,但太俗氣了。這種民國味道的名字,在農村不多見,在城里一抓一大把。再說取名還要講究平仄韻律,徐思君三個字都是平音,叫起來不順口的。平仄,你學過的吧,就是聲調。二鳳脫口而出,那叫思俊呢?她馬上意識到失言了,趕忙偏過臉去,好在這時村長在院里喊,葛老師,出來拉話呀!葛俊沖二鳳點了點頭,就出去了。

葛俊很晚才回的學校,大鳳把他送出去好遠,回來后說,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圓,比去年的還大還圓!二鳳的鼻子哼了一聲,心想今天的你好丑好討厭,比去年還丑還討厭!

睡下后,大鳳說,媽,我想剪頭發,葛俊說我剪了頭發更好看。楊麗梅說,想剪就剪哇。睡在自己隔間里的二鳳忽然叫道,不準剪!大鳳奇怪,為甚?二鳳說,咱們家只能有一個剪發頭,我不剪你不剪,我一剪你就剪,別學人好不?大鳳說,那就不剪了,正好以后留披發,葛俊說,披發更好看,我只是覺得那樣做營生不得勁。

二鳳偃旗息鼓了,愈發覺得大鳳可恨起來。

除夕

葛俊和大鳳的婚期定在次年的正月初八。每天早晨,大鳳總是第一個起床,第一個下地,第一件事就是撕去昨天的日歷,呲的一聲,嶄新的一天開始了。雖然這項工作一直就是大鳳的日常,但在二鳳看來,現在大鳳做這項工作有了另一番意義,那呲的一聲,是大鳳的炫耀,也是對二鳳的恥笑。

或許,大鳳心里,真有那么點著急,這種著急是迫切的,愛情的甜蜜加重了她對婚姻的渴望。事實上,二鳳的心里更著急,這種著急卻是緊迫的,留給她的時間非常有限。她表面上還和過去一樣,和家人不合群,每天悶聲不響地伺弄著她的君子蘭,內心里卻時刻洶涌澎湃。她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卻決定不了該不該那么辦。

那盆君子蘭長得變了形,只往粗里長,不往高處拔,像個侏儒似的越長越難看,然而二鳳卻越來越喜歡它了,看到它的扭曲,她就有種說不出的快感。進入冬季,二鳳發現,君子蘭的葉片中間生出一株粗壯的根莖,起先她沒注意,還以為是葉子,等到注意到的時候,它已經很粗壯了,不知是葉子轉變來的,還是從土里生出來的。過了一段時間,二鳳看到,莖的頂端結出幾個癤,像中了什么病毒似的。有一次葛俊來看大鳳,二鳳向他請教,葛俊說,今年冬天它要開花了,這不是病,是花骨朵,只是還沒成型。這是個好兆頭呢,一般人們認為,君子蘭開花,預示著喜事將近。

二鳳聽說,異樣的興奮,她養了將近五年的君子蘭,一直不開花,怎么今年它就要開花了呢?要說喜事,家里也確實要辦喜事了,可這花是她養的,不是大鳳養的,喜事應該發生在自己頭上才對。她又難過起來,大鳳真是她命里的克星,連養盆花都是替她養的。

一天下午,家里只有二鳳和大龍的時候,二鳳說,大龍,二姐讓你辦件事你給辦不?大龍說,給錢就辦。二鳳說,這件事關乎著咱們家的興衰榮辱,你一定要盡全力去辦。大龍問,甚叫興衰榮辱?二鳳說,反正是很重要的了,這件事要是辦不成,咱們家就完了,你以后連老婆也娶不上了。大龍越發奇怪了,到底是甚事?二鳳壓低聲音說,你們葛老師有門戶。大龍吃驚地說,你是說你姐夫?二鳳說,嗯,也是你姐夫,是咱們姐夫,他家有門戶。

門戶這個詞,在那時那地只有一個意思,就是狐臭,因為狐臭是家族性的遺傳疾病,故稱門戶,大概門戶之見就是這么來的吧。門戶是那時那地男女婚配一票否決的指標,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有門戶的人家只能和有門戶的人家結親,因為一旦沒門戶的人家和有門戶的人家結了親,也就成了有門戶的人家,進而會影響到整個家族男女的婚配問題。雖然這個邏輯很扯淡,但在那時,卻極其盛行。

大龍半信半疑,可我從沒聞到過。二鳳說,門戶不一定能聞到,能聞到的倒好辦了,聞不到的才厲害,就好比打仗的時候,對面的敵人不可怕,混在自己隊伍里的內奸才最害人,猛不防就給你背后捅一刀。這么一舉例,大龍好像明白了,說,那咋辦?葛老師已經和咱姐定婚了。二鳳說,定婚還不算是一家,咱們必須阻止他們,結了婚就沒救了。大龍說,咋阻止?咱們去告訴大大媽媽哇。二鳳說,咱們直接告訴他們,他們不一定相信,你明天去學校里跟同學們私下里問問。大龍說,咋問?二鳳說,你就問:咱們葛老師是不是有門戶了,我老聞見他身上一股一股的臭,他來我家一趟,我家就得開一黑夜窗戶。大龍說,試探?二鳳說,對,就是試探,這叫投石問路。

大龍狡黠地一笑,說,我辦這么大的事,你咋也得給我五塊錢哇。二鳳惱了,說,屁大點的東西,獅子大開口呀,這關乎你以后娶老婆的事呢,再說我哪有五塊錢呀?大龍滿不在乎地說,我娶老婆早著呢,你嫁人倒快了,你比我著急。反正就是這個價,要不你自己問去!二鳳說,不行,我最多給你一塊。大龍說,不行,四塊。二鳳說,不行,再給你加一塊。最后以三塊成交。

幾天后,大龍回來對二鳳說,二姐,咱姐夫真的有門戶呢,全校的人都這么說。二鳳得意地笑了,她當然知道,這個消息是徐大龍“問”出來的。那晚,徐永利急匆匆地從外面走回來,一進門就說,壞事了,壞事了,這可咋鬧?楊麗梅問,咋了?徐永利說,大鳳的女婿有門戶呢,全校的人都知道,全村的人也都知道,就咱們家人不知道。大鳳的臉一下子白了。大龍怯怯地說,我也知道,同學們天天來問我是不是真的。徐永利罵道,你知道咋不早說?大龍爭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不敢亂說。大鳳慌了,帶著哭腔說,大,是不是他們瞎說呢,以前好好的,咋就一下子鬧出門戶來了?徐永利說,以前好好的,是人家不好意思給咱們說,我問過村長了,看他那意思,好像他也知道。楊麗梅生氣了,說,他知道為甚不告訴咱們?他這是害咱們家呀,咱們和他有仇嗎?徐永利說,村長說他也是最近才聽到的,還沒弄清真假,他正在考慮該不該提醒咱們一下。大鳳的眼淚流了下來,說,我和他經常靠那么近,從來沒聞到過,肯定不是真的。

徐永利喊道,你快悄悄兒地哇,你是被他的迷魂湯灌糊涂了。一直在冷眼旁觀的二鳳插話說,我有次好像聞到了,一股一股的,不明顯,像汗味,又不像是,我當時懷疑了一下,覺得又不可能。徐永利氣得指著大龍和二鳳罵道,你看看你們一個個的,一個聽到了,一個聞到了,都裝著不說,眼看過罷年要辦了,你們這是要毀了這個家呀!二鳳一臉知錯就改的表情,她這次被父親教訓得服服帖帖又心花怒放。

楊麗梅著急地問,那咋辦呀?徐永利說,能咋辦?退婚!大鳳哭出聲來,喃喃地說,我不退。徐永利吼道,這不由你的!楊麗梅勸道,大鳳,你聽話,這不行!咱們村趙三你知道哇,當初她老婆有門戶嫁不出去,趙三不信這個,說扒著屁股上聞都臭的,現在呢?兩個兒子三十多了還打著光棍呢。唉,以后我們不管你了,由著你挑,只要沒門戶,你想嫁誰就嫁誰。大鳳只是哭著說,我不退。

但大鳳沒能主宰自己的婚姻,她和葛俊退婚的事還是順理成章地提到日程上來了。徐永利請了介紹人村長,又把葛俊請到家里來,好飯好茶招待。他們沒提出退婚的真正原因,有門戶的人最忌諱別人說他有門戶,鬧騰起來不好看。他們只是說,你們兩個還是不太合適,各方面都相差太多,我家大鳳配不上你,別耽誤了你。你遲早是要回城里的,我家大鳳住不慣城里,還是在農村哇,在農村放心。再說了,你不吃羊肉,我家大鳳卻隔三差五就要吃回羊肉,過不在一塊。村長也幫襯著說,葛老師,強扭的瓜不甜,你是文化人,最懂兩相情愿的道理,一方不同意,這事就算吹了。老徐跟我說過了,你給他家的彩禮,他如數奉還;你給大鳳買過的衣裳,給他家買過的東西,衣裳穿過了,東西吃完了,就退不了了,不過老徐說要折價給你錢,咱們算算。

葛俊說,這些不用算,我想問問,這是你們長輩的意思,還是大鳳的意思?如果大鳳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我二話不說扭頭就走;如果只是你們長輩的意思,大鳳還想和我處,那不行,現在婚姻自主,誰也干涉不了。說著轉看大鳳,大鳳你說,是你想退嗎?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大鳳眼淚汪汪地望著葛俊,又眼淚汪汪地望著父母,說了個“我”字就沒有下文了。葛俊難過地嘆了口氣說,好吧,退!

葛俊只拿回了彩禮,其他東西沒折錢。他推著自己的自行車走出院子,大家把他送到大門口。徐永利夫婦一臉輕松,村長一臉慚愧,大鳳一臉悲戚,二鳳站在人們后面,沒人注意到她一臉的得意。葛俊回頭說,我走了,你們放心,我還會像從前那樣對大龍的,我不是他姐夫了,可我還是他的老師。又看了大鳳好一會兒,說,大鳳,祝你幸福!大鳳哭得稀里嘩啦。葛俊騎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了。他拐上土路,向北拐去,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了。

大家唉聲嘆氣又如釋重負地回到屋里,只有大鳳和二鳳還站在門口。大鳳忽然叫了一聲“葛俊”,撒開腿跑到路邊,可是葛俊早沒了蹤影。大鳳蹲在路邊抱頭大哭,二鳳安慰她說,姐,天下的男人多的是,別在一棵樹上吊死!從來不會發脾氣的大鳳突然發脾氣了,她把二鳳一把推開,學著港臺劇里的臺詞酸溜溜地說,你沒愛過,你不懂!二鳳的嘴角抽出一絲冷笑,望向路那邊夕陽下的農田,秋水把農田澆成一片冰灘,有幾個孩子在上面劃冰車玩。二鳳不理大鳳了,裹緊衣服往院里走,心里說,我比你懂一百倍!

村小學放寒假那天,二鳳騎著自行車去了學校。她隱藏在校外的一個墻角,看著領完通知書的學生們一個個地走出校園,走向遠處;又看到老師們騎著自行車一個個出了校園,騎向遠處。她估摸著差不多了,就溜進了校園。校園里空空的,二鳳的心里卻是滿滿的,她遠遠地望見老師的辦公室里只坐著一個人,再走近些,看清了,是葛俊。二鳳雖然心在狂跳,還在害羞,但相比從前,她膽子大多了,她不能再等了,不然又會被別人撿去。她攏攏頭發,整理了一下衣裳,就走到辦公室的門口。她長長地舒了口氣,敲響了門板,聽到里面說,進來!她再次攏攏頭發,整理了一下衣裳,再次長長地舒了口氣,用顫抖的手推開了門。

葛俊看到二鳳,愣了半天才說,二鳳?你咋來了?二鳳鼓起勇氣走到葛俊的身旁站定,低著頭說,你甚會兒回城里呀?葛俊說,明天吧,今天沒車了。二鳳問,你明年還來嗎?葛俊說,還來,我爸讓我在農村鍛煉兩年。你有事?二鳳吞吞吐吐地說,你和我姐的事,鬧得挺不好的,我很過意不去。葛俊笑了,說,你有什么過意不去的?這事和你又沒關系。村長說得對,這事要兩相情愿才行。

二鳳抬起眼皮瞟了一眼葛俊那張俊美的臉龐,心臟要沖到嗓子眼兒上了,頭也埋到了嗓子眼兒上,她顫抖的聲音終于從嗓子眼兒里擠了出來,那你,你,你找我不?葛俊一時沒明白,什么?二鳳索性抬起頭來直視著葛俊,我是說,你和我找對象行不?葛俊這回聽明白了,也著實驚到了,他站了起來,定定地望著二鳳。二鳳也睜大她那雙大花眼,用充滿期待的眼神回望著葛俊。半天,葛俊回過神來,苦笑一下,說,我家有門戶。二鳳說,我不嫌。葛俊說,你家人會嫌。二鳳說,我不管他們,我們領了證就能在一起,我甚也不要,不辦婚禮都行!葛俊還是覺得不可思議,說,可你是為什么呀?

二鳳聳聳喉嚨,堅定地說,我喜歡你!她的胸脯在劇烈地起伏著,她在鼓著一股勁,一股讓她全面爆發的力量。她接著說,我老早就喜歡你了,從第一眼看到你開始,所以你和我姐定婚的時候我難過,你認為我是對你有意見。你說你喜歡剪發頭,我就把留了十幾年的長頭發剪了。你說我的名字不好聽,我就改了新名字,我現在叫思俊,葛俊的俊。

葛俊激動了起來,他的身體在顫抖著,也在極力克制著,最后,他們的身體還是緊緊地擁在了一起,一個低下頭,一個踮起腳尖,他們的嘴唇合住了。葛俊邊親著二鳳邊伸手摸她的胸,二鳳說,別動那里!葛俊又去摸她的屁股,二鳳說,別動那里!葛俊說,你不是答應要嫁給我嗎?二鳳說,我們先去領證,領完證你想動哪里就動哪里。葛俊說,領證要先回城里開介紹信,我現在就想。二鳳說,你和我姐甚過沒?葛俊說,沒,我們連嘴都沒親過。二鳳說,那你回去開介紹信,你要是實在等不上明年,開上介紹信就來,我們馬上登記。葛俊說,那我也等不上,我連明天也等不上,就現在。二鳳放棄了抵抗,說,那也不能在這兒,連窗簾也沒。葛俊說,我有宿舍。

從葛俊的宿舍出來,二鳳騎著自行車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心里亂極了。她一會兒想,還沒成家就那樣,丟死人了,轉念又想,反正遲早是他的人,遲一點早一點有什么關系呢?一會兒想,以后成了家,大姐肯定難堪死了,轉念又想,反正自己以后是要住在城里的,大不了少回幾趟娘家。

路面凍得生鐵一樣堅硬,自行車輪每次碰到一個鼓包就會彈幾下,把二鳳的屁股從座位上彈起來又落下去,她的下面流出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流得她整個身體都酥了。她又想,如果懷孕了怎么辦?轉念一想,懷孕倒好了,她大她媽即使不同意也沒辦法了。她又想,如果他父母不同意怎么辦?轉念一想,怎么可能?白送的媳婦還有不要的?葛俊親眼看到了她的紅色,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直到除夕那天,二鳳還沒來例假,已經四十多天了,而且這幾天她隱約有想吐的感覺,她意識到自己懷孕了。這對她來說,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她就在恐慌和期待當中神思恍惚地苦熬著這最后的時光。葛俊說,他正月初八就過來。再過八天,他就會拿著介紹信和她一起去鄉里登記。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從凌晨就開始響了,吵得二鳳心神不寧又心潮澎湃,她想到自己很快就可能和父母和大姐反目成仇了,心里難免有些愧疚,她忽然變得勤快起來,主動幫父母干活,抱柴,打炭,燒火,拌雞食,貼對聯,打掃院子等,忙個不停。徐永利說,二鳳這是要重新做人呀!楊麗梅說,一個年把兩個女子過反了,懂事的不懂事了,不懂事的懂事了。

“懂事的不懂事了”是指大鳳,自從和葛俊退婚后,大鳳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原本勤快的她變得懶惰了,原本不愛說話的她更不愛說話了。她原來的不愛說話是溫順,父母怎么說她就怎么應,現在的不愛說話是無聲的抗議,和父母反著來。

一家人吃過年夜飯,徐永利說了一個消息,他說這個消息的目的大概是想讓大鳳死心,他卻不知道這個消息讓二鳳幾乎要死去。他說,聽村長說,葛俊給校長寫了封信,說他過完年就不來了,他要成家了,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八。

一聲麻雷把窗戶的玻璃震得嘩啦啦地響,二鳳哆嗦了一下,面色慘白。大龍高興地說,不來了好,最好給我們換個女老師。楊麗梅說,總有不嫌的。徐永利說,肯定也是找了個臭人哇,快別來了,二鳳說得對,城里人愛騙人,差點把咱家大鳳害了。他喝了點酒,有點話癆,大鳳,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新年新氣象,明天開始,你就把葛俊忘了哇。窮點丑點問題不大,有門戶就絕對不行,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要替你弟弟妹妹著想,替子孫后輩著想。大鳳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垂淚。楊麗梅說,你大說得對,好好過年哇。外面的爆竹聲密集起來,炸雷一個接一個響起。楊麗梅說,這還不到十一點就開始接神了,可有緊巴人了。她跳下炕,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忽然叫道,呀,君子蘭開花了!二鳳快看,你的君子蘭開花了,真是好兆頭!

君子蘭葉片中間的那根莖的頂端,捧出一朵火紅的大花,映襯著玻璃外面的煙花顯得格外耀眼又突兀。二鳳跳下地,她沒看君子蘭,披了件衣裳就跑出了家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火藥味,機關槍似的鞭炮聲和大炮似的麻雷聲此起彼伏,升上夜空的煙花就是一顆顆照明彈,整個村子如同戰場,二鳳像個英勇無畏的戰士一樣奔跑在忽明忽暗的鄉村的土路上。她一口氣跑到趙紅家的院門口,看到趙紅正和家人圍著一堆旺火放炮。

二鳳沖院里招手,趙紅你過來。趙紅扔下手里的炮忙不迭地跑過來,二鳳你咋來了?二鳳說,你明天來我家提親哇,我們初八就典禮(辦婚禮)!她預料到的驚喜、驚訝、驚詫沒有在趙紅臉上出現,趙紅不好意思地說,二鳳你還不知道嗎?我定婚了。二鳳一愣,你開玩笑的哇,和誰?趙紅說,和小梅,就是小時候和你搶過五分錢的小梅,我還是喜歡大辮子。二鳳還沒轉過彎來,趙紅說了聲“二鳳你等等”,就轉身跑回了家,很快又跑了出來,他手里拎著一個紅布袋子,遞給二鳳說,你的辮子,我一直沒舍得賣,那八塊錢是我跟我媽要的。我現在定婚了,就不能留著它了,還給你哇。說完又跑了回去。

二鳳半天才反應過來,她癡呆地解開紅布袋的扎口,果然看到了自己那根留了十幾年的長辮子,像一條黑色的蛇,盤成一個奇怪的姿態。她望向夜空,明亮的煙花叢中捧出一朵火紅燦爛的大紅花,像極了那朵盛開的君子蘭,也像極了那天在葛俊宿舍里盛開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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