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爺的劍電影/燕謝]言謝 1-5

娃娃竟仍愛笑。她的左半邊臉傷得厲害,每每要笑總是有一部分皮肉紋絲不動或者詭異地顫動起來,活生生把天真燦爛的微笑扭曲成鬼魅一樣。

但她竟仍愛笑。

剛開始她是不笑的,太苦,太恨,想起哥哥和娘,總是偷偷地哭,燒傷的半邊臉連哭都不像真的,于是哭著哭著又開始恨自己。

要是不激怒那個高傲的小姐,哥哥和娘會不會還活著?娃娃沿著這條路想下去,直到無法再想下去。她輪換著左右手的袖子去擦眼淚,往往在擦不凈之際抬頭,便看到謝曉峰站在不遠處看著她。

他倆都不說話,但謝曉峰的表情總能讓她漸漸止住哭泣,然后她才想起來,自己是喜歡眼前這個男人的。那種喜歡在痛哭過后變得很飄渺,常常需要一點時間才落到實處,落到她躺在謝曉峰身邊的那個晚上。

那個晚上娃娃問過謝曉峰一個問題,如今她不想問了,在聽到一切經過之后,另一個問題浮出心底:是否那個拋卻三少爺身份的阿吉能夠接受任何愛上自己本身的人?如果不是自己?如果是任何一個人?

她不會問。

娃娃的第一個笑容是對著燕十三。半死不活醒過來的燕十三。

三少爺和燕十三的最終決戰以燕十三的“死亡”謝幕,謝曉峰為這位朋友立了碑,在他所住的木寮內同娃娃等了一天一夜,精疲力盡還被當胸刺了一劍的劍客才睜開眼睛。

謝曉峰出去砍柴了,娃娃守在床邊正昏昏欲睡,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喉嚨里的低低呻吟,接著就是氣急敗壞的抱怨——“怎么死了也還在這鬼地方……”

她趕忙把腦袋伸到燕十三臉前,氣虛體弱的劍客臉色難看的很,加上那縱橫交錯的黥面,整個人像是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鬼。娃娃瞧著這么多天來,第一個從死亡邊緣最終爬回來的人,眼淚不知怎么滾了出來,臉上卻笑了:“這可不是鬼地方……你還沒死哪。”

燕十三困惑不解地看著眼前的小姑娘,他病傷交加,腦力更加不足,愣了一會兒才露出咬牙切齒的怒容:“阿吉又騙我!”

外面傳來了衣袂摩擦的聲音,一個青年挾著冷風沖到了床邊,他先是伸手抓住了燕十三的手腕,又轉頭瞧著這個滿臉不高興的人,非常認真地解釋:“我沒有騙你。”

燕十三試圖聚起他那兇狠的眼光瞪幾眼謝曉峰權當控訴,然而眼前的青年不僅眼神誠摯,眉間更是鎖得哀愁,表情凝滯不動,任燕十三逞兇招數化入無形。

娃娃擦掉眼淚,又忍不住笑了。


燕十三當然不會放過謝曉峰,他稍好一點就來質問這個騙得他好慘的三少爺。

且不提他之前一心以為對方是“沒用的阿吉”便把自己的絕命十三劍盡數教出,結果對方非但不“沒用”,甚至連“阿吉”都不是。如今他一心想死在對方盡全力的一劍之下,所有準備都做好了,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那個破屋頂,還不被允許喝酒。

三少爺果真是個小王八蛋。

三少爺對“小王八蛋”這個稱號一聲不吭,卻少見地反駁燕十三關于他騙人的指控:“我不想再殺人,是你說不用殺人,打敗即可。”

燕十三萬沒想到這句話他遵守得很嚴謹:“我也說過,一個劍客最怕的就是死在病榻上,你應該讓我死于尊重的劍下。”

謝曉峰誠懇地道:“燕十三的確已死于劍下,我為你立了碑,”他又補充一句:“若你想看,我帶你去。”

燕十三幾乎要氣昏:“你要是根本不打算殺我,為何戰時撇頭不看?”

謝曉峰眼神更真誠了,燕十三一時無法分清這種神色和呆滯的區別:“我的劍入你胸口一寸,雖不是殺手,但傷你也并非我愿,所以不忍看。”他指了指桌邊的藥湯:“如你所愿,這一寸殺了燕十三,但你還活著,所以還得喝藥。”

燕十三吸取之前跟他對話的教訓,決定不再繼續糾結到底誰死了之類的問題,轉而目光兇殘地盯住那碗黑乎乎的藥湯,然而不等他說什么或者做什么,已經起身要離開的謝曉峰就轉頭又道:“這藥是娃娃辛苦熬的。”

燕十三想干脆躺下,卻又氣不過,只好把話放狠:“你這次沒有殺我,那之后便是我殺你了!”

謝曉峰轉過身來認真望住他,燕十三幾乎要以為他會說點什么“你不會”之類的一貫寬容臺詞,然而青年停了一瞬,道:“你打不過我。”

燕十三深吸一口氣,一拍桌子,端起藥湯一飲而盡,把碗底亮給對方看,生怕他再多說一句話氣死自己。

房間之間的墻板木頭疏落得能看見灶前的身影,娃娃憋不住笑的氣流聲從那里傳來。

照謝曉峰所說,他幼時師從當今太醫,略通醫術,是以詳細詢問了燕十三從名醫那里得到的診斷,燕十三倒不在意,連醫囑帶往日尋醫的紙箋全數堆到桌上,大方坐下:“藥山禪師都說我沒救了,難道你醫術尚在他之上?”

謝曉峰回答問題前慣看一眼對方,現在卻不及抬頭,眼光仍黏在藥方和診書上:“我不過學了皮毛,當然比不上神醫前輩,沒有能力治好你。”

燕十三嗤笑一聲,這個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當然從不怕死,就連得知絕癥難治那天,也只是認真想了想之后的日子到底要怎么過,但對三少爺,總還是覺得他常令人吃驚,聽到他也毫無辦法,不免有一點失落。

“不過,照你剛才所述,藥山禪師并未說你必死無疑,而是尚有生機。”謝曉峰這才抬眼望他,燕十三又碰到他那認認真真的目光,一時竟很難開口駁回去:“你真是死腦筋,神醫說話都是這樣,總要留個話頭,不然萬一我沒有死,他豈非丟臉丟大了?”

謝曉峰不甚贊同地搖頭:“藥山禪師素來審慎,他若說還有機會,那定然不是全然無救,你既然抱定必死之心,倒不如試著聽他一回,放下暴戾之心,說不定可養回氣血。”他放下手里的紙箋,走到燕十三身邊。娃娃正巧進屋,先看了看謝曉峰,才又瞧著燕十三,朝桌上重重放下一罐燉湯:“喂,反正你也死過了,現下這一天兩天也死不了,試試又怎么樣嘛?”

照顧燕十三固然煩勞,卻使得深受摧殘的娃娃和大戰之后無所適從的謝曉峰都有了目標,小姑娘那日夜哀哭的魂兒似是醒了一點,說話也漸漸恢復成了當年那個妓院里說話潑辣的小麗,加上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倒是明白了燕十三也不會對她怎么樣,言語越加放松。

謝曉峰收起桌上的東西,將簡陋的木凳拉開坐下,儼然已經得到答允般道:“如今動武于你而言耗費太大,如非生死關頭,不要動手。”

燕十三哼了一聲,也坐在桌前,桌上是白米飯與炒青筍,腌蘿卜,還有娃娃剛端來的骨頭湯:“說得輕松,人只有死了才能徹底藏起來,你應該知道的,到時就算燕十三不跟別人動手,別人難道不會跟燕十三動手嗎?”

“這你不必擔心,我可以動手。”謝曉峰想了想,又把燕十三那句話拿出來:“只要不殺人就可以了。”

燕十三去拿筷子的手停住了,他吃驚地看著謝曉峰,對方面上那始終如一的表情讓他摸不著頭腦,但他知道對方說的是真的:“你要跟著我?”

“是你跟我們一起走。”娃娃把筷子塞到他手里:“你這個樣子,還想一個人去闖蕩江湖?”她又轉頭推了推謝曉峰:“你們兩個,快吃吧,再不吃就要涼了。”

燕十三仍然固執地使用自己的語序,他難以置信地笑出聲來:“你要跟到什么時候?”

“到你不需要的時候。”謝曉峰已經先行拿起筷子,夾了一片青筍:“好了,吃吧。”

娃娃見謝曉峰吃了,滿意地開始盯燕十三,燕十三迫于廚師的殷切盼望,只好也拿起筷子開始吃飯,心里卻有點困惑:到不需要的時候?是說我死了,還是說我好了?

青筍雖然味道淡了點,勝在新鮮,燕十三從小練功極狠,性子也磨礪得極致,所以吃飯也聚精會神,他正瞄準一條蘿卜絲要夾下去,又聽謝曉峰那穩定的聲音補道:“到你病好,或者死了。”

那一筷夾偏了。

娃娃噗地笑出一粒飯來。


“我的確救不了他,”謝曉峰忽然說。

娃娃陪在他身邊,他們立在燕十三的墓碑旁。墓碑的主人對自己挑選的石碑頗為滿意,烏鴉遇到了燕十三好是大呼小叫了一番,這兩個人雖然交集盡是由生意而起,難得脾性處得來,當下烏鴉拽住燕十三問個不停,謝曉峰就默默走去一邊。

即使恢復了三少爺的身份,他的神采也再難似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他付出過感情的人幾乎全部死于非命,而今僅剩的幾個人,父親與山莊他無法再親近,身邊的女孩遭此大禍,母兄慘死,雖說下手的人是慕容秋荻,終究是因自己而起,就連幫過他大忙的燕十三,現在也命懸一線。謝曉峰恍然發現,自己不論隱居與否,身后都墊了累累白骨,身邊這位同他闖過生死陣仗,自敵手變相知的朋友若是真有一線生機……他又怎么可能坐視不理?

他比不上神醫,能比過神醫的只有神醫,而——“神醫不只有一個。”謝曉峰對娃娃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眼里浮出歉疚。

“行俠仗義可以在任何地方。”娃娃說。她已不必謝曉峰再說什么,?這個姑娘依舊清爽的言行之下,藏的是一顆備經磨難卻變得溫柔的心。她曾把阿吉當做可依靠的男人來愛,現在則想用單薄的手臂擁抱這個幾乎失去了一切的男人,盼能撫慰他的孤單。

謝曉峰沒有回頭看她,只是低聲道:“娃娃……謝謝。”

娃娃忽然一笑,她的聲音驀然恢復了年輕女孩的輕快,那張燒傷的面龐上露出一點許久未見的天真:“不必謝……你還記得嗎,那天你為我討銀子,被刺傷以后,我也沒有道謝。”她的眼睛緊緊裹住謝曉峰在黑夜里的側臉,像之前的很多次那樣,宛如在看心目中的英雄:“所以不必謝我,是我還你的。”

謝曉峰仍沒有回頭,他像是要投身其中般望著夜色:“不,我欠你太多。”

不知為何,娃娃心里一沉,忍不住抓緊了謝曉峰的袖子,謝曉峰卻渾然不知,繼續說下去:“我也未同他道謝,所以這次不管是生是死,只要來得及……”他語句斷斷續續,慢慢陷入沉思中。

“阿吉!”身后有人喊他們,娃娃回頭,見是燕十三正一臉不耐煩地朝他們招手,烏鴉則不見人影,大約已經走了:“肚子餓,回去了!”

“好!”謝曉峰答應著,娃娃仰頭看他,這方才眉頭深鎖的青年唇邊露出笑意,轉頭要扶著娃娃一起過去,看女孩盯著他,有點疑惑地問:“怎么了?”

娃娃想,他大約沒發覺自己是笑著的。

謝曉峰雖已不會再回到神劍山莊,但山莊里的人仍當他是他們的三少爺,經此一事,謝王孫不再迫他,究竟是出自父子親情,還是見他威勢而不敢,難說分明。謝曉峰本想盡量不與山莊有什么牽扯,可他探過燕十三脈搏,不敢耽誤,只好傳書去問善治此病之人所在。

燕十三原本就不擅于內力而長于劍式,如今患了氣血敗壞之癥,內力更為不繼,而謝曉峰與他恰恰相反,他出身名門,自小便重視根基,內功跟從正派名師,更不敢有一點懈怠,年紀雖比燕十三輕,也已勝得過他。

這么一來,謝曉峰理所應當地提出了要以自己內力助他調息,燕十三先是拒絕——他個性古怪狂傲,哪能受得了被“小王八蛋”照顧到這種地步,然而謝曉峰已不是當年的三少爺,每每被他極度認真的眼神望著,燕十三總要渾身發毛,加上比燕十三小整整一輪的娃娃連纏帶擾,這位以往鬼神驚的劍客簡直想要以頭搶地——他曾見過投宿客棧老板與老板娘吵成一團,小女兒在旁放聲大哭,老板又舍不得打又沒法躲,恨不能一頭撞死。當日他剛殺過人,心情不錯,喝著酒圍觀得津津有味,現在看來,自己也沒好到哪里去。

燕十三決定跑路。

他很少做出這種決定,經驗自然不足,所以不曉得跑路是要在后半夜的。燕十三收拾停當就碰上門口只穿了單衣的謝曉峰,平生第一次有了被人抓住做錯事的窘迫感,一瞬之后他又清醒過來:老子想走就走,幾時這么束手束腳了?豪氣頓生,大聲問道:“你在這做什么?”

謝曉峰倒被這問話嚇了一跳,責怪地皺眉看他,示意屋內娃娃已經睡了:“我睡不著。”

燕十三看他衣著的確像是臨時起意出來的,并非來攔自己,頓時底氣更足,聲音卻依言放輕了:“……我要走了。”說罷也不等謝曉峰有什么反應,轉身就大步往外去。

謝曉峰并未出手阻攔,但他語音急促,與往日平穩的聲氣完全不同:“十三!”

燕十三聽過一次他這么喊自己,那時是緊急關頭。自日子平和以來,謝曉峰就恢復了骨子里世家守禮的樣子,平素都稱他燕兄,燕十三不是在乎這種事的人,但比起正兒八經的燕兄,他更喜歡被人直呼其名,在他看來,加個兄啊弟啊之類所謂尊稱的,無非是裝模作樣,令人作嘔。不過,謝曉峰每每喊得平和誠摯,他心里知道三少爺性真,當然就難以討厭。

但只喊名字,對于很少被人這樣稱呼的他來說,似乎又多了一分太過稀有以至于想避開的親密。江湖多年,他一貫獨來獨往,烏鴉縱使常常跟在他身邊,也是為了他殺伐后的一把劍,朋友交情是有,但絕不算親摯。

至于三少爺,這個沒用的阿吉,與他從相識不相知到如今……其中曲折,就太過微妙了。燕十三懶得想其中關竅,或許這個世家青年從來腦子呆傻,待人真誠,又或許他真把自己由著性子所做的事當成了大恩,心中感激,更有可能的是兩人皆為劍客,難免有棋逢敵手的相惜。總而言之,這個年輕人——燕十三未想過自己也并不老——從同去對抗天尊時就認定自己是朋友,付出的真心他不是看不到。

那又如何呢?我的性命與路途,從來不能由別人改變。燕十三很想這么說,但他仍然停下腳步,微微側身道:“……多謝。”

練武之人耳目極強,他料定謝曉峰能聽得見自己這句,自覺話已說到,也就不再猶豫,提足欲行。可他自己的耳朵也是很靈的,于是便在此時,聽到身后一聲盡力壓住的嘆息。

這毫無疑問是謝曉峰發出的,刻意壓得極輕極慢,仿佛是為了不讓自己聽見,然則許是這嘆聲自全身血肉心胸而發,竟然極傷憾,哪怕唯余一絲傳到燕十三耳中,也讓他驚愕之下忍不住回頭去看。

夜色里,謝曉峰著的是睡時白色單衣,略顯瘦削,平日外衣層累,難以看出實際這個人身架并沒什么肉。他身形算得上高大,然而離得遠些,不知怎么顯出奇妙的單薄和……孤獨。

燕十三又看他的臉。三少爺年少時就名滿天下,一張英俊的臉自不必提,比起當日灰頭土臉的農夫裝扮,普普通通的白衣也能襯得清俊無比,只是這刻的神色平靜之下更顯痛色,讓他悚然心驚,一時間腦中亂紛紛無數疑惑閃過去:

他為何嘆氣?他怕自己死?他怕孤單?若是真怕為何不攔自己?他身邊不是還有娃娃?明明事情都已解決,他怎么竟然這么…?

眼前這個青年,真的是他畢生敵手,神劍山莊的三少爺?

燕十三只好同樣嘆了口氣,無論答案是什么,有一件事他再也躲不開:自己的確也把這個人,當作了摯友。于是他生氣地朝著這個小王八蛋喊道:“我出去散步!你要是也來,就回去多加件衣服!”

燕十三沒等回話就大步繼續往荒地里去,心里的亂紛紛只變成一個想法,這下謝曉峰若再要以內力助他休養,恐怕很難拒絕了。


娃娃屏息靜氣等著謝曉峰和燕十三調息,待兩個人幾乎同時睜開眼睛,便開開心心把手里的食物放在桌子上:“好久啊!這是我從外面買回來的荷葉糕,吃一點?”

自那日后,燕十三便同意謝曉峰的提議,以內力助自己調息,望能一阻病勢。娃娃從來沒見過此等景象,小女孩的好奇心發作,每回他們運功,總要在旁邊守著,開始見二人凝神靜氣,略有些懼怕,連聲音都不敢發出,幾次過去,已覺得沒什么新鮮,便將好奇轉為愛護,每次總要給他們塞點兒吃的,就像從前惦念勞累了一天的家人,總想要他們多吃點好的。

謝曉峰笑著道謝,但并未動手,他與燕十三都除了外衣,現下里衣單薄,后背一塊汗濕的痕跡貼在身上,裹出線條流暢的背部肌肉。燕十三目光越過他肩膀,一路望見青年額角晶亮的汗,心知雖說他口上講不損元氣,但每日如此畢竟耗力,心下不由一動,撈起桌上的紙包點心就塞到他手里,看青年一臉不明所以地轉頭望他,燕十三突然覺得這位宿敵摯友十分有趣,不由得先自己對著那張茫然的俊臉笑了兩聲,又道:“我不愛吃甜。”

謝曉峰乖乖揭開紙包,挑了一塊放入口中,仔細吃了幾口,又將點心朝他敞開,朦朧的熱氣從雪白碧綠的糯米糕上浮起,讓他臉上的笑容都顯得模糊起來:“多謝燕兄,不過,這點心并不算甜,還很清香,嘗一嘗吧。”青年尾音很輕快,還帶著一種真心的溫柔,燕十三不由得想,原來這人聲音是軟的…他在神劍山莊做那名震天下的三少爺時,是不是也這么說話的?

他一邊這么想著,一邊伸手到那夢般的白霧中,抓起塊點心。荷葉糕的熱度透過外面包著的荷葉傳過來,他感到燙手,卻不想松開,只是把眼神無意識地飄到青年背后那塊已經半干的汗濕上:“…謝了。”

娃娃嘟起嘴:“明明是我買的。”

他們所住的這間客棧位于渴露鎮,已是離苦海鎮往西足足四百里。世人都曉得治奇病要找奇藥,謝曉峰卻決定來找一個并不能算得上神醫的人,劉大夫。

劉大夫姓劉,在此從醫多年,開的醫館鄉鄰皆知,人人都喊大夫大夫,漸漸連本名都沒人叫了。這位雖不是神醫,但有一點獨步天下,那便是擅以藥材“養人”。

“尋訪神醫耗時不短,對非常病癥又多開非常藥方,更不是一兩日內可以找到的。你在神劍山莊之戰中耗費太巨,不宜拖延,這位劉大夫的確無法根治你的病癥,但可在最大限度內延緩其勢,或許能養足體力……才能去抓那一絲生機。”謝曉峰認真地同燕十三道,后者正站在醫館門口瞪著掛滿草藥的房門,仿佛跟這個門框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你沒聞到?”他瞪了門口片刻,轉頭問。

“我只聞到草藥的腥氣。”謝曉峰皺起眉:“劉大夫用的藥材繁雜,有些氣味不足為奇,你聞到了什么?”

“怪味。”燕十三又抽了抽鼻子,像只巨大野獸般甩了甩頭:“無妨,走吧。”

劉大夫年屆耳順,臉上居然沒什么皺紋,娃娃在一旁左轉右轉,看起來很想問點什么。謝曉峰仍自稱阿吉,沒有顯露身份,燕十三形貌俱異,又是“已死之人”,在外行走都習慣遮住半個面孔。

外堂聚集了不少來求診拿藥的百姓,三人跟隨劉大夫來到室內,謝曉峰還未開口講明所來緣由,燕十三已摘下遮面的披圍,露出一臉猙獰的黥面來。

劉大夫讓座轉身,驟見燕十三真面目,嚇得往后一退,連連擺手:“哎呀,老朽雖然行醫多年,但這容貌之事著實不知如何修整……”

燕十三大怒:“誰要你修整不成!”

娃娃笑出聲來,就連謝曉峰也忍俊不禁,伸手握住燕十三右腕,送到劉大夫跟前:“大夫誤會了,我這位朋友求診乃是為氣血之癥。”

劉大夫被燕十三瞪眼一吼已經嚇得要走,幸而見這位兇神身邊的青年倒是豐神俊朗溫和有禮,只好戰戰兢兢將手指按上兇神手腕,一邊偷眼看他臉上表情,沒料越靜心診療越忘了剛才恐嚇,神色凝重起來。

謝曉峰一直留心醫者臉上神色,他早知燕十三病癥兇沉,多日來靠他內力調養,加之未動真氣,燕十三又實力深厚,才維持行動與平日沒什么不同,但見劉大夫這眉頭皺著,心情仍控制不住地低落下去。

這邊娃娃和謝曉峰都帶點緊張,燕十三倒是毫不在意的樣子。醫生切脈畢,收手又看燕十三面色舌色,一時屋內靜靜,也將外堂小兒哭泣聲清晰送到謝曉峰耳內。起初他并不在意,可他畢竟是江湖中人,對某些言詞自然敏感,所以當診堂內的婦人扯著嗓子同鄉親講,幾天前自家兒子是如何被突然進鎮的帶刀帶劍的“強盜”驚嚇而夜哭不止時,他不由省起幾分警惕。且不說強盜不會進鎮吃喝住宿,單說兵器使用,刀劍也往往常見于江湖人士而非村野盜賊。牽扯到燕十三這些年樹敵已久,若有人發現了他還活著,或者更甚,發現了他原來病體沉重,不宜動手……

劉大夫的診斷同其他人并沒什么區別,但唯有他一邊說著治不好,一邊又苦思冥想龍飛鳳舞寫了一大堆藥方,最后讓他們抱了一堆稀奇古怪的藥材回去。

“這要喝到什么時候?”燕十三像看著鬼一樣看著這堆藥包。

“喝完為止,”娃娃很好心地安慰他:“放心,看著多,一次就會熬掉一大包呢。”她又柳眉一豎:“可不許說不喝,這可花了不少銀子!”

燕十三表情更猙獰了:“那是我的銀子!”

他說的沒錯,娃娃被救時兵荒馬亂,誰還顧得上她那金珠,至于謝曉峰,雖說衣著不再是破破爛爛的阿吉,窮倒是沒變。而殺手生意做得天下皆知的燕十三,如今倒成了他們之中最有錢的那個。

娃娃笑嘻嘻地道:“那不正好,你花錢買的藥,當然要你來喝。”

燕十三很想仰天怒吼,最終也只對天翻了個白眼,走出屋去。

一直在旁沉默的謝曉峰目光掃過桌面,落到娃娃身上:“辛苦你了。”他說這話神色溫柔,想了想什么,又道:“還要麻煩你,若是為他煎藥,務必等我在的時候。”


三人已再起行程,前往漠北。娃娃每天傍晚點起爐灶,煎好一碗藥后先去找謝曉峰,謝曉峰就著碗沿淺淺抿一口,才讓娃娃幫忙送到燕十三房里——自己說的話未必有什么作用,娃娃若是要他喝藥,燕十三倒是很少拒絕。

開始娃娃并不明白謝曉峰是什么意思,只猜他是要嘗味道,她聞著藥湯苦氣沖鼻,好奇心全數打消,這滋味的確難以入口,總是向來面不改色的謝曉峰也在飲下后皺皺眉頭。燕十三喝了這副品類繁雜古怪的藥湯,卻沒什么反應,只是抱怨有種怪味。

兩三回后,娃娃終于覺得不對,去問謝曉峰,他才道是那日在診堂聽說有武林人士到此,自己卻未見除此之外的任何形跡,不由得疑心有人刻意隱藏,對他們不利。他們到渴露鎮是為燕十三求診,離開這里后那么唯一有可能造成影響的,無非是這碗天天要入口的藥湯,他無法求證,也不敢大意,只好親自一試。

“我從小什么都要學,劍術之外也有醫術,若真有毒藥,即使瞞得過我,也瞞不多時。燕兄見多識廣,本不用擔心,但他受病勢影響,五感都較以往更弱,怕是只還分得清酒的好壞。”

娃娃這下子連謝曉峰也一并擔憂起來:“那你可有什么不適?”

謝曉峰笑道:“不必擔心,這藥雖然奇苦,但燕兄這些天內勁果有好轉,該有效才是,只不過他總說味道奇怪,所以我才想再試清楚。”

娃娃略微放下心,她伸手去拿燒得滾燙的藥罐,卻不慎碰到了下緣,驚叫一聲將燙傷的手指放在嘴里。謝曉峰連忙去看,慌慌張張拉著她到水盆邊沖洗,又問:“痛嗎?”

青年的身軀同她靠得很近,眼神溫柔地罩住少女臉龐,娃娃突然心頭一陣委屈和不舍,淚水不由自主滾落下來。謝曉峰呆在那里,還以為是燙傷緣故:“這么痛?我去找點藥膏。”一邊就要松手出門。

娃娃拽住他衣服,抬起淚眼看他,那雙嬌柔帶雨的少女眼眸,褪去了以往的堅強和歡笑,即使在斑駁不平的面孔上,也顯得尤為惹人憐愛:“阿吉,我這么丑,你還會喜歡我嗎?”

“你哪里丑了?我……”

娃娃卻根本不聽他說話,淚珠停不下來,聲音也大起來:“那天我問你要不要我的身子,還有后來你說賺的錢都給我,還有,還有你救了我,又說要帶我行俠仗義……”她的言語淹在抽噎里:“但你不喜歡我,是不是?你喜歡的是慕容秋荻,在她背叛你之后,你以為沒人再愛你……你只是接受我。”

娃娃說得亂七八糟,泣聲帶著混亂一股腦傾訴出來,謝曉峰愣在當場,片刻又苦笑搖頭道:“我的確愛過慕容秋荻,她沒有背叛我,是我不能隨她走那條路。”他又扶住少女,把頭深深低下去:“娃娃,你和苗子哥他們……我感激你們。”

少女已經停了哭泣,她的眼睛恢復了歷經劫火淬煉而出的堅韌和包容,面色居然很平靜:“阿吉,等到有人愛上本來的你,又能讓你不只是接受,更有別的心意……一定要告訴給我。”

謝曉峰怔怔站著,即使決戰那日的事情已過去幾十天,他仍然恍如過著之后的第一天——那種走到太陽下的大夢初醒,身上的寒意仍裹挾著他,他明明知道之后是再無勾絆的大好長路,卻無法把心里的懼怕完全甩開。神劍山莊的三少爺是誰?是那個手上沾滿鮮血,為了家族自小殺人的劍客?是慕容秋荻眼里舉世無雙,江湖已在囊中的情郎?如果這是三少爺,那么自己又是誰呢?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大的力量,所以逃了,這是他第一次逃,然后他遇到了娃娃,苗子哥,遇到了燕十三。娃娃抱住真正的他,苗子哥讓他謀真正的生,而燕十三告訴他,原來三少爺和阿吉,都可以活下來。

做下那么多事,毀了那么多人,真能說放下就放下?殺死了愛人,否定了過往,他要如何自處?驚疑哀愁的愛或前路無涯的生里,除了接受他還有力氣去追些什么嗎?他這前塵落定的恍然大悟,悟的是誰,又悟成了誰?謝曉峰此刻并不去想,他沒有時間,只一心一意要去抓能抓住的東西,為那位在泥濘中拉他一把的摯友搏一縷生機——燕十三絕不能死。他閉一閉眼睛,用手輕輕撫著娃娃的頭發,將她擁在懷里:“娃娃,謝謝你。”

燕十三討厭喝藥,他小時候練劍極苦,又受過很多傷,總是喝藥,或者更倒霉,帶傷宿在寒寺破廟,連藥都沒得喝,無論如何,喝藥總是很讓人煩的。他卻不怎么討厭劉大夫的藥,因為這方子有個好處,不需忌酒。任何壞處同這點比起來,都可以暫時不計。

于是他叫謝曉峰陪他喝酒。三少爺也是愛酒之人,只不過愛得沒他這么狂烈,阿吉曾把酒當做往醉鄉去的船,而今又同燕十三對飲,心情不覺有些微妙。

但燕十三并不在意,無論是素未謀面的一生之敵或結伴同行的朋友,他從來都信謝曉峰能夠度過。他還是個年輕人,燕十三看著對面的青年想,傻了點兒不怕,只要還年輕,那么就能走到黑夜之外,何況他心志這樣的純澈,他劍意這樣的清明…燕十三覺得胸口一陣熱意,那感覺像他第一次聽到三少爺這個名字時想要沖出門去拔劍的熱,又像手掌蓋住阿吉雙眼為他洗凈臉龐時青年呼在他掌中氣息的熱,又似乎全都不是。

醉醺醺的劍客撓了撓頭,實在搞不懂來由,便愉悅地將自己面前的酒盞推到謝曉峰面前:“來!這酒極好!”

謝曉峰失笑:“十三,你我的酒都從同一把壺里倒出來……”話是這么說,他還是抬手飲盡,又把自己的滿杯遞過去:“好,我的給你!”他也醉了,笑得如同一個鮮衣怒馬下江南的年輕俠客。而他本來,的確該是一個這樣的年輕人。

燕十三看他半晌,忽然放聲大笑:“這才是我的阿吉!”竟在木桌上一歪,直接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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