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儒家是入世的,道家是出世的。”我對此持不同意見。儒家的創始人孔子提出“仁”,主張“禮”,亞圣孟子主張“施行仁政”、“民貴君輕”、“克己復禮”、“政在得民”,西漢的董仲舒以儒學為基礎,以陰陽五行為框架,兼采諸子百家,建立起新儒學。其核心是“天人感應”,“君權神授”。而道家以老子、莊子為代表,其思想核心是“道”,認為“道”是宇宙的本源,也是統治宇宙中一切運動的法則。強調“整體論的”、“機體論的”世界觀,重視人的自由。所以,我們應該說儒家是積極的入世,道家是清醒的出世。
而儒家與道家,歷來被認為是中國哲學的兩極。“入世與出世是對立的,正如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也是對立的。中國哲學的任務,就是把這些反命題統一成一個合命題。……求解決這個問題,是中國哲學的精神。”[1]言入世、出世對立尚可接受,但儒道兩極這種說法并不確切。儒家未嘗全是入世思想,而道家亦非盡是出世理論,這點在儒道二家的兩位創始人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孔子思想比較簡單,其闡發的人生觀君子觀很多是向內反省的,很難說他只務外而不逐內;老子受到的冤枉和曲解更多,“無為”一直被解作“無所為”,老子被渲染成得道高人,似仙似幻。其實這是道教的說法,不是道家的說法。儒教不是宗教,但道教卻是標準的宗教。道家則是一個標準的思想學派。馮氏精辟的區別了兩者:“道家與道教的教義不僅不同,甚至相反。道家教人順乎自然,而道教教人反乎自然。舉例來說,照老子、莊子講,生而有死是自然過程,人應當平靜地順著這個自然過程。但是道教的主要教義則是如何避免死亡的原理和方術,顯然是反乎自然而行的。”[2]
老子亦有“貴身”思想,然逆自然而延其壽命,非但不為,更批判之,名之曰“生之厚”。道教人的修煉,往往要去深山老林里,后來的竹林七賢就是這樣,很有“小隱隱于野”的意味。但那是玄學家,不是道學家。見《老子》,“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二章),可見老子提倡“為”。他的“無為”,一方面,其真實內涵是“不妄為”,另一方面,針對的對象是上層統治者,不是百姓。真正讓道家徹底邁入唯心主義的,是莊子。
莊子主張“無用之用”,莊子曰:“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而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他主張世人將自身的世俗之用掩蓋起來,以免于禍害,最終實現自身的根本大用。莊子還提倡“與物委蛇”,他說:“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這就告訴我們,順物方能無仞,偱虛方能無滯。而作為道家學派創始人的老子貴柔,主張“藏鋒”。老子曰:“揣而銳之,不可長保”。綜上所述,我認為道家是不主張顯示自身才能而見用于統治者的。但那并不是不出世,只是他們對那個無道的社會認識得更為深刻,更加清醒,他們知道在那樣的年代生存下來的不容易,更了解君王那種權力的占有欲以及對一切的控制欲。所以說,道家并不完全是消極的、出世的,就像儒家不完全是積極的、入世的一樣。
儒家入世的最終目的,其實只在于四字而已:內圣外王。這雖然是儒家入世的最終目的,但是內圣外王并不是純粹的入世。內圣,指自我修養而言;外王,也并不是非要在實際上登上君王的位置,他甚至可能也不是領袖。“外王”的真正含義是:“有最高的精神成就的人,按道理說可以為王,而且最宜于為王。至于實際上他有機會為王與否,那是另外一回事,亦是無關宏旨的。”[3]
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何為仁?忠恕之道也。“忠”是仁的主動面,具體說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恕”是仁的被動面,具體說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無論是“忠”還是“恕”,孔子說的都是自我完善,繼而有利于人有利于社會,重點是在前者,即“修身”。這只能算是“立于世”。那末是誰讓儒家真正“入于世”?馮氏有云:“孔子闡明忠恕之道時,還只限于應用到個人自我修養方面,而孟子則將其應用范圍推廣到治國的政治方面。在孔子那里,忠恕還只是‘內圣之道’,經過孟子的擴展,忠恕又成為‘外王之道’。”
誠哉斯言。孟子首倡“仁政”,即是明證。然而孟子是個徹頭徹尾的、脫離時代的理想主義者,他讓儒家思想成為鋒銳的匕首,在那個普遍使用大棒大錘之類鈍器的時代里,反而一次又一次地誤傷了自己。讓儒家冷靜下來韜光養晦的,是另一位大儒:荀子。馮氏也說:“孟子代表儒家的理想主義的一翼,稍晚的荀子代表儒家的現實主義的一翼。”
“儒家強調人的社會責任”,所以要入世;“道家強調人的內部的自然自發的東西”,所以要出世。這也就是《莊子》中說的“儒家游方之內,道家游方之外”。儒家看似風光,實際上萬分辛苦;道家看似灑脫,實際上有苦難言。因此事實上,兩家的人都不排斥從對方那里取來一些東西,調和自身。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漸漸形成了中國人獨特的性格。中國人的理想境界是:在年輕的時候入世,在年老的時候出世;在得意的時候入世,在失意的時候出世;最重要的一點,我們會暗地里用入世的態度地做好我們應該做的事,然后在別人面前裝作很出世,以此現實自己的境界超越塵世。這抑或是馮氏所謂“對于入世和出世具有良好的平衡感”。
但在我看來,應用出世的態度或精神,來做入世的事業。這主要是態度方面的,或者說是世界觀與人生觀。人生在世,要很好地處理出世和入出的關系,要用辨證的觀點看待這一問題,才能有正確的答案。入世,就是把現實生活中的恩怨、情欲、得失、利害、關系、成敗、對錯等做為行事待人的基本準則。一個人入世太深,久而久之,當局者迷,陷入繁瑣的生活末節之中,把實際利益看得過重,注重現實,囿于成見,難以超脫出來冷靜全面的看問題,也就難有什么大的作為。這時就需要有點出世的精神。出世,就是尊重生命、尊重客觀規律、既要全力以赴,又要順其自然,以平和的心態對人,以不苛求完美的心態對事。站得高一點,看得遠一點,對有些東西看得淡一些。這樣才能排除私心雜念,以這種出世的精神去做入世的事業,就會事半功倍。
從另一方面看,一個人生在世上,只是一味地出世,一味地冷眼旁觀,一味地看不慣,一味地高高在上,一味地不食人間煙火,而不想去做一點實際的,入世的事情,到頭來也是“閑白了少年頭”。這正像自己揪著自己的頭發要脫離地球一樣。唯有能否定,才有大肯定,只有丟掉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才能集中精力于真正有價值的大事。
馮友蘭說過意思大體如此的一段話:以出世情懷從事入世事業。把中國道家出世取向與儒家入世追求結合在一起。儒家的入世事業,其實內涵十分廣泛,不僅是治國、平天下,這是我等愚夫愚婦所不及的,在大多數年代,修身、齊家就夠入世一輩子了。而不論是哪一個入世的層次,都需要道家那種出世的大情懷。老子曰:天地不仁,視萬物如芻狗。人生代代無窮已,多少匆匆過客?難道與芻狗不平等嗎?人生自然會歷經諸多情境,萌發諸多情緒,心有所憤懥則不得其正,道家出世情懷的訴求,將引導人平淡地看待自己的處境,看待自己的智識,從而超脫出一時一地,如同旁觀弈棋者一樣地比較清醒、比較地超越功利。從而可以體驗更多的情感,豐富人生,充實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