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從一樁舊事重提開始講起——誰都沒有想到的是,時隔半個多世紀之后,作家加繆的死亡依舊會成為一個議題。這場發生于1960年的車禍多年來已經成為了讀者的某種談資,在一定程度上更構成了加繆哲學的某種荒誕性的注腳。然而,最近意大利作家喬瓦尼·卡特里的新書《加繆之死》又重新提起了這樁事件,并直指昔日的克格勃間諜為謀殺加繆之真兇。這迫使加繆以另外一種形象出現在讀者的面前,或者說,迫使讀者重新來識別加繆。從一個荒誕生活的積極踐行者,變成了一名殉道家。卡特里的新書或許會激發新一輪的爭議,但我們在這個時刻居然以這樣的方式來重新面對加繆,這難免顯得有些荒誕。
事實上,對于加繆的生平,讀者已經所知甚多。這名面容俊俏的前演員也確實窮其一生在不斷參與著各類激進運動。加繆向來不是一個書齋風格的學者,而是一個生于地下的士兵。他在匈牙利、阿爾及利亞等地的社會事件中展示了無畏的熱情和先鋒精神。但是時隔半個世紀后,世界早就滄海桑田。加繆的名字常常只有在大學文學系的課堂里被提及,人們更多會熟悉他關于“自殺”的格言,或者那些諸如“媽媽死了”之類的文學遺產。后人為加繆所樹立的形象和歷史上的諸多文豪相并立,卻唯獨常常忽視他所一度為止獻身的諸多社會風潮。也就是說,一個無比具體且鮮活的加繆,在現代媒體和現代體制的建構下,變得越來越漂浮,同時也越來越溫柔無害。一個現代背景下的文采斐然的英俊男子,有誰能夠對他不動心呢?一個充滿“高冷”氣質又溫暖人心的卓越作家,有誰能夠對他不迷戀呢?
卡特里的新書所提出的問題,把我們重新帶回了一個歷史現場。無論加繆是否死于克格勃間諜的謀殺,但他的生活里充斥的從來是刀光劍影,而不是鳥語花香。他的那些格言體的名句在歷史現場的重建下,被賦予了一層新的令人暈眩迷惘的色澤。這種暈眩感是因為我們當下的生活景況和加繆所面對的世界相比,早已變得徹底改觀。你能在《希緒弗斯神話》這樣的經典里讀出濃重的火藥氣息和血腥味嗎?更況且,被巴特稱為“零度寫作”的加繆,本身就呈現為一種面對現實氣息的“局外人”形象。但是,加繆這樣的“局外人”,總會在后現代的世界里收獲犬儒主義者的青眼。
希緒弗斯不是犬儒主義者,加繆也不是如此。重新指出加繆和前蘇聯的緊張關系,事實上也正是表明了加繆的哲學和現實本身的某種緊張關系。把加繆的哲學重新還原成加繆自身的注腳,而不是單靠著加繆的生平來注解他所留下的哲學。這才是正確的任務。在這樣一種還原中,進而把我們的思想史傳統和歷史重新形成關聯,把抽象學說轉變成生命力對于現實之間的張力。從這點來說,我們總要重新來審視加繆之死,而不僅僅是一個空洞的歷史結論。
昨天,加繆死了——或許是今天?后現代世界常常熱衷于把時間轉化成抽象的言說,把現實轉化成某種公眾性的美學。問題是,痛苦從來不是一種言詞,諸如加繆這樣的作家,本身就是這種言詞化的世界的抵抗者。《加繆之死》是一個出版事件,但同時也是一個思想史的斷片,把已經逐漸言詞化的加繆重新置于死亡的境地之中,也讓他通過死亡現場的重建而重生。事實上,這不是加繆單獨的問題,我們面對自身的生命景況,豈非也需要這樣一場重建,才能夠從后現代大眾文化景觀里突圍出來,重新認識生命的力量呢?
尤霧
2019年12月8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