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建國大統(tǒng)領上任的第二年,超長指令字芯片架構(VLIW)的三期項目申請沒能通過。靳宏文的導師約翰.米勒——加州大學鼎鼎有名的系統(tǒng)結構領軍人物、VLIW項目的負責人——把宏文請到他灑滿加州陽光的寬敞辦公室,抱歉的告訴他,實驗室剩下的經(jīng)費僅剩不足160萬美元,只能支持團隊6個月左右了。在此期間,VLIW項目中的研究人員,必須自己獨立申請到基金項目,不然只好自謀前途了。這對宏文來說,是個超級大意外。
宏文的英文名叫 Kevin,他從中國的浙江麗水來加州,已經(jīng)有十年的光陰了。前五年,他在加州大學讀博士,盡享了世界上最一流的學術氛圍與科研資源,還有暖暖的加州陽光;后五年則一直在導師的實驗室,從事VLIW項目的研究。他一直認為自己選擇的這條道路無比正確,是一條走向光明未來的康莊大道。宏文的導師約翰在業(yè)界有巨大的影響力,全球最大的芯片巨頭英特爾,都聘請他作為系統(tǒng)結構方向的首席科學家。在學術上,米勒也堪稱高產(chǎn)和活躍,每年都發(fā)表影響引子不凡的文章,經(jīng)常擔任頂會(頂級學術會議的簡稱)主席,還兼任數(shù)家SCI期刊的審稿人。
宏文一直認為,自己只要在米勒的實驗室工作出色,得到米勒的器重,那在美國成為獨當一面的研究員,晉升大學教授,都只是時間的問題。甚至宏文還憧憬,他們未來的研究成果,可以產(chǎn)業(yè)化,開公司,與傳統(tǒng)的芯片企業(yè)一較高下,躋身業(yè)界巨頭,像王安那樣,在全球的富裕階層有一席之地。
“老師,我知道您的意思了,但這是為什么呢?我們的方案是經(jīng)過反反復復論證的,幾乎所有的評審專家都高度評價,好幾個大公司也非常看好我們預期的成果啊。”宏文掩蓋不了內(nèi)心的沮喪和焦慮,但他又很想搞清楚,問題到底出在哪。他所在實驗室的團隊絕對是精英,用來訪的米國副總統(tǒng)邁克的話說,是“全球最聰明的幾十個腦袋”,“芯片業(yè)未來革新的希望”。
“ Kevin,我知道你的困惑,但著這種事情是會發(fā)生的。有些事,不只是技術問題。”米勒看上去是想寬慰一下宏文,但好像又有事情不便說透。
“那會是什么方面的問題呢?還有,我們除了向基金會申請,還可以向幾個大公司申請資助吧?”宏文看來,導師平靜的有點出乎意料,因為這個項目,已經(jīng)歷經(jīng)了六年的時間,可以說勝利在望,米勒也在過去幾年把大多數(shù)的時間和心血投在了這個項目上。
“Kevin,你知道,一呢,這不是短時間有把握完成的事情;二呢,公司給我們的支持,不會像國家科學基金會這么慷慨。還有,我無法排除項目沒通過評審的根源,也存在于大公司領袖的腦子中。我們還是接受現(xiàn)實,早做準備吧。”米勒已經(jīng)說的比較明白了,這次項目被斬,可能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好吧,謝謝老師告知,我會盡快做準備的。”米勒說的堅定而直白,宏文只好接受現(xiàn)實。他現(xiàn)在滿腦子都充滿了問號,但又好像答案他自己都清楚,只是過去沒想到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從兩年前美國總統(tǒng)換屆以來,類似的事情在科研領域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少了。許多華人深度參與的尖端項目,屢屢夭折,還有的華人科學家,回國探親后,就再也拿不到赴美國的簽證了。
宏文現(xiàn)在最大的痛苦,是從來沒有為其他任何出路做過準備,他壓根沒想過“失業(yè)”這個在美國跟Loser高相關度的詞,竟然會與他這個天之驕子發(fā)生關系。十多年前,他還在國內(nèi)最好的大學——北大燕園讀碩士。他給那個牛牛的上市英語公司交了不少錢,沒日沒夜的苦練三年,準備GRE和各種申請資料。為了來到美國,進入世界一流科研界的夢想,他拒絕了當時看好他的碩士研究生導師朱老師的挽留,放棄了北大直讀博士的機會和當時數(shù)個大公司的邀請。過去十年的青春都貢獻給了導師的實驗室和VLIW項目,他真的不知道,離開了這里,他還能做些什么。
宏文的妻子陳曉艷,是同校光華管理學院的高材生,一路追隨著他,為了先生的大好前途,放棄了國內(nèi)知名金融機構穩(wěn)定的工作職位。她前年剛生下第二個孩子Tina(靳琪娜)——一個漂亮的姑娘,現(xiàn)在兩歲,還在呀呀學語中。五歲的老大Joseph(靳嘉航),再過一年就要上小學。
宏文的最大的擔心,在家庭的財務狀況上。現(xiàn)在全家住在一個近三百平的郊區(qū)house里。這個房子是生老二前買的,當時宏文覺得一家四口和月嫂,實在沒法擠在租住的兩居之中了,只好用頂格貸款的方式買房。房子價值120萬美元,貸款八成,三十年還清。三年下來,貸款還剩80多萬美元要還。妻子曉艷沒有正式的工作,她自打來到美國,就為生育兩個孩子、買房和家里的裝修、維護奔波勞碌,還擠出時間讀了個part time的 MBA。曉艷平時做做代購,略微有點收入,補貼家用,但假設宏文失業(yè)的話,家里的現(xiàn)金流不久就會出問題,房貸還不上不說,孩子上學的學費和四口人的生活費都將告急,后果不堪設想。
這天晚上,宏文徹夜無眠。幸好第二天是周末,他決定跟曉艷好好談談。
“媳婦兒,我們商量點事兒啊。”曉艷給琪娜喂完早飯,終于結束了早間的階段性忙碌,宏文找這個檔口,趕緊跟曉艷遞眼色,讓他把倆孩子支出院子去玩。
“啥事兒啊,我這好不容易喂完Tina,中午前還得去給客戶買奶粉發(fā)快遞呢。對了,咱們不是說好孩子們都在家的時候,要講英文嗎,得有一個完整的英文環(huán)境,他們才能更快更好的學習英文啊。”曉艷一臉的不滿意。
“這個事兒比較大,還是中文說的清楚,嘉航,你先帶妹妹去院子里曬太陽,玩搖搖椅好不好啊?”
“OK,Daddy。Come on Tina,Let‘s go。”嘉杭早巴不得出去玩了,很開心的拉著妹妹出門去院子里,穿上星球大戰(zhàn)機器人BB-8的外套,滿院子跑起來,引得琪娜嘎嘎的笑。
“好了,長話短說啊,我十分鐘之內(nèi),一定得出發(fā)去進貨咯。”曉艷對自己時間的管理,像大企業(yè)的CEO,分分秒秒都算得清清楚楚。
“唉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好。”話到嘴邊,宏文突然又感覺很難說出口。
“你快說呀,怎么還吞吞吐吐的,我真的趕時間,是家里老人出啥事兒了嗎?”曉艷發(fā)現(xiàn)情形不大對頭,磨磨唧唧不像宏文平時的風格,作為一個技術直男,他向來是比較直接的人。這么慢吞吞的說話,只有過一次,就是商量給宏文父母在老家買房子的那次。
“是這樣的,米勒的項目申請失敗了。”宏文用米勒先開個頭。
“啊?你老板的項目嗎,那實驗室會怎樣呢?”
“實驗室還繼續(xù)運營,但是VLIW項目的團隊要解散,我們必須在六個月內(nèi)申請到自己的項目,不然就得離開了。”宏文終于把事情說了出來,心里的壓力好像松動了一點點。
“離開?那你也沒地兒去啊。六個月內(nèi)申請到新項目的可能性有多大呢?”曉艷非常驚訝。
“什么叫我沒地方去啊,我有幾個師兄弟,都在FLAG(Facebook, LinkedIn, Amazon, Google四家網(wǎng)絡公司)做到主管了,我這種人才,找工作肯定沒問題的。”宏文有些自信,他自己知道,他還不是研究所的長聘人員,現(xiàn)在如果獨立去申請新項目,幾乎是不可能的,那只有重新找工作一條路。曉艷直接的一句“沒地兒去”,讓他的自尊非常受挫。
“宏文,你這幾年,一直在做芯片架構的研究,那些個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能聘用你?”曉艷對經(jīng)濟很敏感,由于同學圈子常交流,對科研和技術發(fā)展,也挺熟悉的。
“大同小異嘛,都是做IT的,我先試試,反正還有六個月的時間呢。”宏文不屑的回應。
“六個月,一晃就過去了,明年Joseph就要上小學了,我最近正在訓練他準備面試;Tina也快要選擇幼兒園了,都耽誤不得啊。”曉艷聽完宏文的答復,發(fā)現(xiàn)他自己申請項目的路好像都沒打算嘗試,去其他公司面試,那得看機會,以現(xiàn)在的經(jīng)濟形式和中美關系,談何容易呢。
“好啦好啦,你該忙啥忙啥,孩子們該準備準備,我會努力找工作的。”宏文聽完這些,焦慮的心情比剛才又升了一級,他本來打算從下周一開始找工作,現(xiàn)在他決定,曉艷走出家門時,就開始給師兄弟們打電話。
“那好吧,你早作打算。唉,還是沒逃過地殼碰撞啊。我去上貨了,你看好孩子們啊。”曉艷把朋友圈里看到的這個詞用上了。在最近的幾年里,中美之間發(fā)生了很多矛盾,貿(mào)易和科研首當其沖。像宏文一家這樣還在排隊等綠卡,又沒有還完房子貸款的人,是非常脆弱的,沒想到?jīng)_突之中的火山灰,真的落到了自己頭上。曉艷眉頭緊鎖,走出家門。
“好的,開車慢點兒啊。”宏文知道周末自己在家,可以看著孩子們,是曉艷去給代購客戶上貨的唯二機會,不然工作日就得把孩子托付給朋友,按他家附近的行情,托管倆孩子半天,就得花一百美金。
宏文決定馬上開始聯(lián)系自己的師兄弟。先找誰呢?他想到了熊依琳——宏文的師姐,在Google公司做數(shù)據(jù)分析方面的主管,論在校期間的關系,是他最熟悉的學長了。當時熊依琳跟他一個導師,做的事情有很多類似之處。宏文撥通了熊依琳的電話:
“依琳師姐您好,我是宏文啊。”對方的電話周圍很嘈雜,好像是在某活動現(xiàn)場。
“宏文啊,好久不見,最近忙什么呢?”雖然有兩三年不聯(lián)系了,師姐接到宏文的電話,還挺親切。
“哦,我還在加州啊,在米勒的實驗室工作啊。師姐這是在哪兒呢?”宏文回答。
“你可真行,十年了還在做同樣的事情。我啊,在紐約,我已經(jīng)離開Google了,加入了一個傳媒公司,改作信息技術的評論員了。現(xiàn)在年紀大了,做技術那種熬夜,真的做不動啊。你找我什么事兒呢?”依琳的回答讓宏文一驚,他以前就知道師姐文筆不錯,做技術的同時常常寫一些專業(yè)評論類的文章,發(fā)表在很多網(wǎng)絡期刊上。沒想到她有如此大的變化,跨行業(yè)跳槽,看來師姐是幫不上自己了。
“哦,沒啥事,最近國內(nèi)要來一個師弟,我想邀請師姐和各位老鄉(xiāng)聚聚來著。既然師姐在紐約,那就下回再約哈。”托師姐介紹去Google,是沒啥機會了,那還是別說工作的事情了,免得尷尬。
“哦,這好事兒啊,我們的隊伍又壯大了。宏文先招待吧,我有機會去西海岸的話找你們玩。我現(xiàn)在在一個機器人的產(chǎn)品發(fā)布會上,就不跟你說了啊,bye”
“好啊,bye”宏文掛了電話,他繼續(xù)想第二個該聯(lián)系誰。嗯,找蔡暢師兄吧,他是技術大拿,在特斯拉就職,做自動駕駛方面的研究。蔡暢在學校的時候,對宏文的科研能力是很認可的。
“喂,是蔡暢師兄嗎?”
“宏文啊,啥事兒啊?”
“師兄,我想問問,您還在特斯拉嗎?那邊現(xiàn)在有什么工作的機會嗎?”宏文覺得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我啊,離開半年了。”
“啊,為什么啊?”
“嗐,你別提了,公司提拔了一個老印做自動駕駛方向的主管,這哥們滿眼里只有印度人,再后來招聘進來的和提拔上去的,基本全是印度人。我連他們的英語都聽不大懂,吃飯、玩樂都弄不到一起去。老印管事情非常吹毛求疵,搞得我很不爽。為了些個研發(fā)習慣上面的小事兒,我們發(fā)生了幾次沖突。后來我一怒之下,就出來創(chuàng)業(yè)了,現(xiàn)在做精細地圖繪制方面的服務呢。”
“哦,師兄有魄力。”
“有啥魄力啊,就是忍不了了而已。哥們豈能為五斗米事印度阿三,哈哈哈。”
“那您這邊需要人手嗎?”
“我們啊,現(xiàn)在就三個人,還在融資呢,怎么,你想換工作啦?”
“是啊,現(xiàn)在大環(huán)境不好,米勒的三期項目要停了,我不知道做什么好啊。”
“宏文,你技術很不錯,說實話,我們要是融到錢的話,一定請你,但是現(xiàn)在我們還請不起。”蔡暢說得很直接。
“理解理解,創(chuàng)業(yè)不容易啊,也就師兄這么有魄力能搞起來,有啥需要幫忙的,盡管說哈,兄弟我不管怎么說,都會出力的。”又一條路沒戲了,生活真是多變。創(chuàng)業(yè)公司九死一生,精細地圖是自動駕駛必備的環(huán)境,但壁壘高,極其難做,因為道路是時時變化的,一旦做不好,遵照地圖駕駛的汽車,輕則發(fā)生交通事故,重則出人命,屬于高技術又高風險的事業(yè)。說實話,即便他們?nèi)诘劫Y,宏文也斷然不敢去。
“好的,那我也幫你留心著點,看有什么機會,我這兒還有個客戶,咱們回頭再聯(lián)系。”
“好的,多謝師兄,byebye”宏文掛了電話。
一上午,宏文打了五六個電話,連比自己小兩屆的師弟都找了——本來,宏文是非常不好意思去“麻煩”他們的——結果一個合適的機會都沒有。宏文很失落,在美國這個地方,變化真的太快。他又很懊惱,過去的幾年時間里,一心撲在科研上,沒有花時間去結交更多的朋友,最近聯(lián)系的師兄弟們,都是兩三年才見一次,別說他們手里沒機會,就是有機會,也會給聯(lián)系更緊密的人啊。這可怎么辦呢?
中午前,曉艷回家了,便做飯邊問宏文聯(lián)系的怎樣,宏文只得實話實說。又安慰曉艷說:
“沒事的,不行我就找社會招聘廣告,去投簡歷吧,總會有合適的機會的。”
“宏文,你想得太簡單了,現(xiàn)在你可不是剛畢業(yè)那會兒,掙得少,干得多,不挑活,能加班,連續(xù)熬夜都不怕。現(xiàn)在你的薪水,能養(yǎng)三個剛畢業(yè)的名校學生,你能做出比他們大三倍的價值嗎?”曉艷一向從經(jīng)濟學角度考慮問題。
“我有經(jīng)驗啊,編程和架構設計這種活,不是一個人頂三個,而是能干的人,一個頂十個。”宏文非常不忿。數(shù)年精力、體力的專心投入,難道還不如新畢業(yè)的學生?”
曉艷剛想回一句“那種崗位有限,你是最能干的嗎?”,看到宏文實際上已經(jīng)非常激動了,手都開始微微顫抖,她又把話收住了。“好啦,那下午接著找吧,先吃飯。Joseph,Tina,Time to have lunch!”
接下來兩周,宏文想盡了各種辦法,聯(lián)系熟人,到社招渠道投簡歷,通過Linkedin付費找關系,把擁有適合他崗位的公司和研發(fā)機構——本來也不超過二十家——全部聯(lián)系了一遍,結果讓他極其失望。這些機構,不是不招人,就是在收縮。他還接受了一次印度主管和一次老美的電話面試,結果石沉大海,后續(xù)去公司面試的機會都沒有等到。
“我的價值,真的不如應屆畢業(yè)生嗎?”宏文開始質疑自己了,這種質疑深深的刺傷了他的自尊。首先,他第一次赤裸裸的感覺,自己是靠出賣勞動力生存的一個“貨品”,俗稱“科研民工”;另外,他又真切的感受到,被用工體系“始亂終棄”,是那么的痛苦。
他想起剛來到米勒實驗室的時候,處處充滿了激情和希望,大家對未來的憧憬和靠技術致富的信念,讓他們干起活來完全不知疲倦。他們對自己的定位不是改進,不是優(yōu)化,而是要顛覆延用幾十年的古老系統(tǒng)架構。包括米勒在內(nèi)的全體研究人員,不知疲倦的數(shù)年如一日的工作。
他還清楚的記得,在前年的平安夜,曉艷生完Tina剛三個月時間,把她們母女安頓在家力,他就回到在實驗室加班了。當時正是芯片原型拿去流片(集成電路領域的試生產(chǎn),通過后標志著系統(tǒng)設計完成的里程碑事件)的關鍵環(huán)節(jié),他負責系統(tǒng)的最后完善測試。正是在平安夜的午夜,他成功的讓芯片的模擬程序運行起Linux操作系統(tǒng),并輸出了“Merry Christmas”這一行字。那時,雖然很累,卻充滿了成就感,甚至可以說,內(nèi)心的充盈,讓他忘記了生活窘迫和辛苦。
由于實驗室前景黯淡,好多同事也都了解了這個消息,開始各找出路,這周的例會大家開的心不在焉,甚至有人已經(jīng)在二手網(wǎng)上開始出售實驗芯片和實驗板了……。最近幾天來,宏文失眠越來越嚴重,雖然白天依然在實驗室晃來晃去,卻不能靜下心來做事情。晚上兩點多才能艱難的睡著,早上四五點鐘,就會被附近機場飛機起降的聲音吵醒。
這些變化,曉艷當然也看在眼里。她想幫點忙,或找什么言語來寬慰以下,可是不管怎么講這件事情,都像是在給宏文更大的壓力,幾句話就能吵起來。后來,索性家里已經(jīng)沒什么談話了,除了孩子,早餐,晚餐,兩個人各自在忙,又各自發(fā)呆。
這期間,曉艷仔細算了家庭現(xiàn)在的財政負擔,著實讓人心驚。大兒子嘉航幼兒園的費用是每月1200美元,琪娜現(xiàn)在還沒上幼兒園,奶粉錢加上尿不濕也得600~700美元。房貸每月要還5000美元,買菜等生活用度,四個人要花1500美元,水電燃氣加汽油費和網(wǎng)費,也得近300美元,醫(yī)療保險總共要500美元。宏文和曉艷,每月還給各自的父母家寄1500人民幣,大約是400美元。加總約一萬美元。宏文的年薪不到二十萬美元,交完稅,幾乎月月光。曉艷倒是通過代購和幫鄰居照看小孩,攢了近兩萬美元,但這是應急的錢啊。父母現(xiàn)在老了,孩子還小,歲月靜好時還可以湊合過日子,一旦有人生病,在美國花銷特別大。嘉航小時候生了一次水痘,一周就花了近2800美元。如果嘉航開始上小學,琪娜又去幼兒園,基本上每月還要增加2000美元的支出,實在太拮據(jù)了。
曉艷是個過日子的女人,她跟隨宏文從北京來到加州,剛開始兩人只租了整棟房子中的一居,與五個留學生住在一起,有了第一個孩子才租了兩居,家里幾乎沒什么新添置的家具,都是房東現(xiàn)成有什么,就湊合用什么。這些年,與鄰里和房東的關系,宏文也是從來不理的,都靠曉艷維護。為了增加一點兒收入,曉艷一直在給國內(nèi)的親朋好友做代購,剛開始是買名牌的包包,美國產(chǎn)的衣服啊等等,最近兩年主要是奶粉,GNC的補品等等。由于美國的超市會季節(jié)性規(guī)律的進行商品打折,曉艷為了在超市打折的時候,多買到一些便宜的產(chǎn)品,她經(jīng)常要與很多黑人和老墨比起得早、跑得快、抗的多。曉艷還幫不少中國來的鄰居看小孩,美國的社區(qū)常常是相同的人群扎堆生活在一起,曉艷的社區(qū)就是如此。在這里,大陸人,臺灣人,墨西哥人和印度人都不少,一般是第一代移民,都處于艱苦的打工、置業(yè)和生兒育女的階段。經(jīng)常有臨近的大陸和臺灣人,把孩子托管給曉艷,因為曉艷會仔仔細細的教孩子們漢語。這些移民一代家里的先生,一般都為了生計在外面拼命工作,幾乎沒有時間陪伴孩子。孩子的左鄰右舍,都講英語——大家的母語是互相聽不懂的。而許多中國人,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會說漢語,會寫中文。曉艷不舍得花錢買漢語教材,就借自己給兒子畫的畫,做了不少學習漢語的卡片,通過與鄰居的孩子共享,簡直可以出版一套漢語啟蒙教材了。不得不說,曉艷是非常有經(jīng)濟頭腦的女人。
剛來美國的曉艷,除了懷孕、準備生嘉航,還用一年半的時間,在附近的社區(qū)高校拿了一個MBA的學位。她其實想過,宏文這樣的技術移民,不是沒有事業(yè)的可能,所有高精尖的研究都伴隨著失敗的風險。自己的學位都是在國內(nèi)拿的,一旦宏文失業(yè),如果需要自己出去工作的話,在美國沒有學位,幾乎是不可能的。
轉眼又過了一個月,宏文終于熬不住了,不得不降低了要求,退而求其次,開始在大學里找教學職位。這些崗位雖比不得重點研究所的薪酬,每月只有七八千美元的收入,但是工作沒有那么累,自己還可以在業(yè)余時間,去Github參與些開源的兼職項目,每年再掙個三五萬,總數(shù)算下來也差不多。然而能找到的學校,都不是理想的學校,排名都在五十開外不說,而且由于自己已經(jīng)離開基礎研究好幾年,米勒的研究所主要是工程性研發(fā),發(fā)的論文與學校的基礎研究不太對路。沒有論文積累,自己要從助理教授做起,真正熬成長聘教授,大概需要十年的時間,回頭看看小自己兩三年的師弟師妹,那些從本科讀書開始就立志做科研的,論文發(fā)了不少,著作更是一兩年就一本一本的出版,離長聘教授僅一步之遙了。這意味著自己接下來十年,不,可能退休之前,都只能跟在他們的屁股后面追趕,再也沒有機會,成為學校科研團隊里最出色的那群人了。另外,宏文很了解自己,自己并不是俗稱的“論文機器”。從內(nèi)心深處,他對那些文章一篇篇的發(fā),但沒有什么拿的出手成果的“科學家”,是非常鄙視的,這群書呆子——用中國諺語,叫紙上談兵——卻靠論文數(shù)量,占據(jù)了學校里最好的位置。讓他跟在這群人的屁股后面混,難道不是一種長期的精神折磨嗎?
研究所進不去,大公司沒位置,難道真的要跟藍領搶活干,去必勝客送外賣或中餐廳刷盤子嗎?雖然無數(shù)的勵志故事都告訴他,做這些不丟人,但宏文出身在書香門第,父母都是老師,這種家庭,不但膝下有黃金,骨子里有氣節(jié),臉皮上也都填滿了黃金。要他去送外賣或端盤子,看客戶臉色,靠小費生存,他真的做不來。
中年失業(yè),真要人命;中年改行,比死還難。
早知道有今天,當初為什么要來美國呢?
來來回回,三萬公里苦徘徊,
兢兢業(yè)業(yè),十年光陰真如夢。
宏文由于處處碰壁,精神壓力越來越大,心里多日淤積的不爽,漸漸導致他有些神經(jīng)質。經(jīng)常為家里的一點小事,對孩子發(fā)脾氣。一次嘉航問他為什么星球大戰(zhàn)中的機器人都那么丑,他竟然大為光火,罵嘉航?jīng)]有審美還瞎說;另外一次,琪娜把玻璃奶瓶摔在地上,碰了個粉碎,還把小手給扎了,宏文居然安慰的意思都沒有,如果不是曉艷堅持,醫(yī)院都不打算送琪娜去。結果琪娜去醫(yī)院檢查,以生發(fā)現(xiàn)手里果然還有玻璃碎屑,做了個小手術,縫了兩針,回頭想想,如果不去醫(yī)院的話,玻璃留在皮膚里,孩子疼不說,后果不堪設想。
宏文自己晚上睡不著,就一宿一宿的開著電視,躺在沙發(fā)上發(fā)呆,他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有跟曉艷一起“運動”了,他對此好像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興致。宏文開車的時候很不專心,他把音樂調的聲音巨大,把車窗打開,才能勉強盯著前面的路。接下來的一星期內(nèi),宏文開車發(fā)生了兩起小事故,先是把鄰居家的信箱給撞到了,第二次直接蹭到了公路隔離帶上,被警察一通訓斥。后來,宏文索性乘公交去研究所,來回都要花超過一個小時,等到到家,他更累了,就像一個被拉得超過最大長度的皮筋或彈簧,既然已經(jīng)變了形狀,即便最終放松下來,也回不去原來的樣子。
曉艷的焦慮,一點不比宏文差,她性格更沉穩(wěn)淡定一些。她不斷的在計算著、謀劃著,努力想挽救這個岌岌可危的家庭經(jīng)濟情況,并為各種可能性做著打算。她最先是看各種宏文有可能入職的各種招聘廣告,后來開始看她自己或許能申請到的職位,再后來,她開始看地產(chǎn)廣告,給房子估值了。仔細考慮完各種可能,最終,或許那是唯一可選的出路。
又一個周末的早晨,宏文仍是一夜未眠,黑眼圈很嚴重,像大熊貓又做個了煙熏妝,缺乏修葺的胡子碴已經(jīng)長出來,兩側的眼屎都掛在眼瞼邊上。整個臉的氣色,像被拔出土的一把韭菜,帶著點兒土,還放在夏日正午的烈日下,曬過仨小時的蔫敗色。曉艷依舊把早飯做好,招呼兩個孩子吃飯,然后把他們打發(fā)到院子里去玩。最近兩天,她沒接任何的代購,她想好了,是時候與宏文好好談一次了。
“宏文,昨晚又沒睡好?”曉艷先關心他一下。
“嗯,最近耳朵老有耳鳴,有時候嗡嗡響,有時候像蟬鳴那樣,還有時候,像飛機從邊上飛過的轟隆聲,我實在睡不著。”宏文一臉的疲態(tài)。
“嗯,你不能這樣焦慮下去了,身體會垮的,我想跟你好好談談,咱們未來的出路。”曉艷進入正題。
“最近狀態(tài)實在太差了,對不起啊。”宏文依然是彬彬有禮的樣子,這讓曉艷非常疼惜。
“宏文,我想了,既然這里不歡迎我們留下,不如我們回國吧。”曉艷沉了一下,把自己的心里話說出來了。
“回國?那一切要從頭開始了,我們排了這么多年的綠卡也沒指望了……”宏文何嘗沒有想過呢?其實這個主意,也已在他腦中出現(xiàn)百次、千次了。萬里之外的家鄉(xiāng),正在為芯片行業(yè)的人才求賢若渴,而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已經(jīng)漸漸表現(xiàn)出對自己這個來自東方的科研人群的猜疑、排斥,很多做法甚至充滿敵意。
可是,自己多年來,一直在家人、朋友面前都是一副成功登陸美利堅大陸,并活得自在優(yōu)雅的姿態(tài),要是讓他們得知自己是因為課題被拒而失去工作,由于無法負擔生活的經(jīng)濟壓力回國,那太丟臉面了;而這么丟臉的感覺,可能會比殺了他還難受。
“其實也沒有從零開始啊,你有名校博士學歷,無非這五年的研究不能繼續(xù)了。回國不管教書也罷,去研發(fā)機構也好,起碼老熟人多,路子廣,也不用吃語言的虧,受老印和老美的氣,對吧?孩子們在那邊上學,經(jīng)濟壓力肯定沒有這么大,再說,家鄉(xiāng)那邊好的大學和研究所,配套做得很好,都有自己的附屬中學和小學,不用花太多錢的。如果你在這里找不到合適的事業(yè)方向,拿到綠卡又能怎樣呢?”雖然,曉艷知道回去的路,在宏文心里好似一條下坡路,但形式比人強,總不能坐等手里的錢無以為繼的那一天吧。再說,如果要回去,有很多事情要提前準備,不但先要找好去向,還得處理房子,車子,辦手續(xù),訂機票,如此等等。
宏文沉思許久,終于松口:“那我們先計劃一下吧,……”
雖然說出這句話很不容易,但宏文卻又覺得,腦袋似乎沒有那么疼了。
接下來的時間,宏文和曉艷開始聯(lián)系家鄉(xiāng)的關系和朋友。
第一個聯(lián)系的,是宏文碩士期間的導師朱老師,他已經(jīng)是院士了,并擔任北大信息學院的院長。宏文的第一想法,是回學校當研究員,不過談了一次,這個想法就破滅了——他的論文數(shù)太少。現(xiàn)在國內(nèi)的研究崗位,也要看論文,而且新生代的師弟師妹們,發(fā)論文非常兇悍。動輒數(shù)十篇SCI的文章,影響因子又很高。自己靠過去五年的論文,可能副高職稱都拿不到。雖說有國外高端研究機構的工作經(jīng)歷,但兩邊的考評標準相去甚遠,如果回國從助力研究員做起,不僅收入微薄,而且爭取正高職稱的道路,與在美國的難度和要耗費的時間不相上下。這完全打碎了他作為“高端海歸”的優(yōu)越感。細一打聽,北大的這個專業(yè)方向,已經(jīng)在世界研究機構排名中擠進前20,對招聘的需求當然水漲船高了。宏文不禁在想,如果當年聽朱老師的話,留在北大繼續(xù)讀博,并一直跟著朱老師做研究的話,是不是現(xiàn)在也小有所成了呢?
他第二個聯(lián)系的,是他本科同寢室的同學,吳紅專。既然北大回不去,就試試中科院吧。吳紅專已獲評高級職稱三年了,現(xiàn)擔任中科院一個重點實驗室的副總工,手下有近一百號人,專做操作系統(tǒng)的應用研發(fā)。雖然他們的操作系統(tǒng)實際被應用的很少,但他們研究所作為重點支持方向里面的“國家隊”,科研經(jīng)費每年幾千萬,再加上橫向課題,收入近億元。錢是不缺的,論文也發(fā)了不少。國內(nèi)有幾個城市都想邀請他們?nèi)ピO立分支機構。吳紅專建議宏文去廣州的分部,因為那邊進人的門檻低一些:
“北京啊,不好進,你看,咱們都快四十歲了,宏文你又還沒拿到正高職稱,即使勉強進來,這個戶口也不好解決啊……”
上述兩個人聯(lián)系完,宏文心里不免一涼,原來,四十歲以后,又沒有正高職稱,做科研北漂的資格都沒有了……即使現(xiàn)在進入中科院,年收入也只有三十萬人民幣左右,還難以解決戶口,到時孩子上學、買房買車,都成問題。
宏文第三個聯(lián)系的,是他的中學同學,賈高科。他是從浙江一所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三本大學畢業(yè)的,由于老爸在電力系統(tǒng)工作了一輩子,有很多關系維護的很親密。高科自本科一畢業(yè)開始,就投身商海,給電力公司做系統(tǒng)集成項目。現(xiàn)在事業(yè)做得風生水起,與朋友合伙創(chuàng)立的公司,年銷售額已超過五億元,建了自己的辦公大樓,已掛牌新三板。但高科仍不滿足,他希望能夠從系統(tǒng)集成商的角色,轉變?yōu)樵O備制造商,這樣利潤能翻倍的增長。電力行業(yè)對設備的穩(wěn)定性和嚴密性要求極高,高科一直發(fā)愁找不到合適的技術領軍人物呢,宏文的經(jīng)歷和能力,是再合適不過了。如果宏文回去,他答應把首席科學家的位置留給他,年薪一百五十萬,扣除稅以外,幾乎跟宏文在美國賺的一樣多,宏文真的有點動心了。
曉艷找工作,反倒比宏文順利得多,她出國前就在大型金融機構工作過,這些年又在美國兼職拿到了MBA學位,簡歷一投,就收到了不少的面試機會,隨時可以回國去應聘入職。
就這樣,宏文和曉艷繼續(xù)計劃著回國之路,為孩子找學校,為自己找房子,處理美國的資產(chǎn),跟這片奮斗了十年卻不是家的地方說再見。
他們并不孤單。近幾年有多位在美從事尖端研發(fā)的工作人員,都碰到了類似的境況。他們從事的領域涵蓋了5G,芯片,生物科技和武器等眾多領域。或許他們的回歸,暫時是被迫的,長期看,則是一個潮流。眼前他們可能要承受不少的痛苦,但或許在不遠的將來,他們中會有人,在家鄉(xiāng)這片快速發(fā)展的土壤里脫穎而出,成為當之無愧的棟梁,完成在大洋彼岸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