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輛綠色老吉普車,除了收音機和后視鏡之外,已經沒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的了。
駛離都市,我關了空調,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搖下左側的玻璃,又咸又潮的海風吹了進來。空調的壓縮機可能在三個月之前就有了毛病,如果速度提不到80,或者不加到最高檔,很難在吉普車內感受清涼。
十幾年的老車了,伺候過我爸和我兩代人,如今開著去采訪,總是會被人當成老古董圍觀。我和他商量著買輛新車,他說,你有錢你自己看著辦。
我有錢還用跟您商量?
我爸嘿嘿一笑,我媽則默契的回頭把眼一瞪:媳婦呢?沒媳婦,就甭提換車的事。
三十多年的老夫妻,這配合打得無可挑剔。
吉普車在海濱大道飛馳,椰樹在深藍的海天幕布上向后撤退。今天的云層很厚。
“……從我們直播室大樓的窗戶望去,今天的云層很厚啊……”
收音機里,周偉將我心中的話傳達給了濱海市的百萬聽眾,他嗓音極富磁性,低沉又有魅力。
“……東南地區由于受臺風影響短期內將無法迎接候鳥彗星的回歸,不過我國其他地區,只要無云,都能欣賞到這十五年一次的天文盛況,朋友們可以通過微信平臺給我們留言,今天的主題是‘我與候鳥的故事’,談談你記憶里十五年前,或者三十年前,甚至四十五年前有關候鳥彗星的故事。”
另一位主持人佳佳則用清澈的嗓音接道:“我們濱海市的市民也不用遺憾,據氣象臺剛剛發來的消息,陰雨天還將持續三到五天,而候鳥彗星的可觀看周期是七天,您只需耐心等待幾天,也能趕上個彗星尾巴。”
“是了,大家可以現在微博和朋友圈里,看看別人拍的,先過過癮罷!下面,是本臺記者對紫金山天文臺天文專家的采訪……”
我猛地將油門踩到底,吉普車嚎叫一聲竄了出去,真恨不得撞死周偉這王八蛋。
我昨天在去南京的路上上奔波一整日,好不容易搞來了對天文專家的采訪,結果這孫子只報了個“本臺記者”,連名字也不給我上。現在電臺也搞了視頻直播,本來只需要打個電話的事,如今也要去當面采訪。候鳥彗星的報道,成為了全國媒體的熱點話題,濱海交通廣播的“一路同行”欄目,作為東南沿海收聽率最高的電臺,自然要博個好彩頭。
離家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父母想必已經置備了一桌的晚飯,等我回去。
會買生日蛋糕嗎?
如果有個姐姐或者妹妹來操持,或許這么辦。爸媽應該還是會以長壽面來作為我三十歲生日的慶賀,傳統又內涵,主要是簡單又省錢。
要說,我和候鳥彗星還有一段“孽緣”。
我出生的那天,正是這顆彗星在濱海市上空經過,三十年前的中國老百姓還是普遍愚昧,多把彗星當成了掃把星,而我的降生,對于當年根兒在農村的家庭來說,并非吉兆。
也正巧,我出生第三天,老叔養了兩年的牛就丟了;我滿月的時候,做飯的廚房走了火,燒掉了半扇窗子。尤其是我的爺爺奶奶,有很多年都過不去這個坎,看見我就跟眼里進了針似的不舒服。
直到我上了小學,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深通人情世故的大伯父借此向家人解釋,馮星澤哪里是什么掃把星哦,這明明是文曲星。
或許是受了這句話的暗示,也是為了擺脫我作為掃把星的噩運,接下來,我一路高分猛進斬將過關,上了重點高中,又考上名牌大學,后來又進入媒體行業當了記者,真正靠著筆桿子賣字為生了,我爺爺更加堅定了我是“文曲星”的推斷。
“這位叫‘寶貝軒’的朋友留言說,上一次的候鳥來臨之時她剛上小學,那時候聽了新聞,一家人搬著桌子,擺上了酒菜,隔著墻招呼鄰里鄉親過來,一邊喝酒吃飯,聊著閑天兒,一邊看著彗星,那種滋味兒,真是無比的愜意和幸福,可是如今生活在城市之中,就再也難以體會了……”
“嗯,再看看我這一位,昵稱為迪麗冷巴朋友……”
“這是冬天的迪麗熱巴吧。”
“哈哈,這位名叫冷巴朋友說,上次欣賞彗星的時候,還是高中補習的時候,我是住校生,聽說彗星要來,學生們都自發的不上晚自習,全都蹲在操場墻根下面等著彗星……”
“老師不管么?”
“老師也一起看吶……彗星剛剛出現在宿舍樓頂端的時候,整個操場都沸騰了,我現在還記得那歡呼,那咋呼……”
周偉接下去說,“有意思了,這里還有一位點歌的朋友。”
“把咱們當點歌臺啦?”
“你聽啊——周偉、佳佳你們好,一直很喜歡這個節目。今天是我三十歲的生日,我想點一首歌送給一位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
“喲,這個有意思,同年同月同日生。”
“我們相識的時候,是十五年前候鳥彗星來臨的那幾天,但是彗星離開之后,他也如彗星杳然無蹤……”
我開始注意聆聽廣播。
卻聽周偉接著念道:“……十五年來,不知他過的好不好,今天聽到你們這個節目,又讓我想起了他,所以希望你們能幫我放一首陳慧嫻的《人生何處不相逢》送給他,送給我們的青春。”
我愣住了。
“她沒留下自己和對方的名字嗎?”
“留了……他的名字叫馮星澤……”
“女孩呢?”
秦珊,我心中默念著兩個字。
“昵稱是秦珊,這應該就是真名字吧?”
“好的,下面,我們就替這位昵稱秦珊的朋友,把《人生何處不相逢》送給這馮星澤,祝他和秦珊,生日快樂!”
“那是不是一會兒得附贈一首生日歌?”
“別廢話了,放歌吧……”
2
“隨浪隨風飄蕩
隨著一生里的浪
你我在重疊那一剎
頃刻各在一方
緣份隨風飄蕩
緣盡此生也守望
你我在凝望那一剎
心中有淚飄降
縱是告別也交出真心意
默默承受際遇
某月某日也許再可跟你
共聚重拾往事
無奈重遇那天存在永遠
他方的晚空更是遙遠
……”
眼淚模糊了雙眼,心口劇烈的跳動。
我一個右打把,硬生生的將車停在馬路右側兩棵椰樹之間,拉了手剎,這才敢大口的喘著粗氣。
從窗畔駛過的后車抗議似的按著喇叭,我無心理會。
十五年了,我終于又有了她的消息。
我趕緊撥通手機,極力控制住自己內心的激動。
“老于……你幫我聯系一下后臺留言那個秦珊,問問她的聯系方式。”
“你誰啊?”
“我?星澤!”
“哦……”
“你問到了立刻告訴我,立刻!”
對方掛了電話。
3
將車在樓下停好,已經是七點半,還不算晚,不過天空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起小雨。
我爸媽自打結婚,就住在鎮子中學分配的這棟三層小樓里。樓房的面積六十平米,我直到上初中,都用的是樓道的公共廁所,后來學校又整修了教工宿舍樓,房間里才第一次有了抽水馬桶。
穿過爬山虎張牙舞爪的單元門,我踩著破舊的樓梯匆匆上了三樓,可剛走到二樓樓梯拐角,就聽到了河東獅吼。
“馮主任,我已經對你徹底絕望了,我不需要你任何的辯解,更不相信你的任何承諾……”
我爸一腔的怨憤:“我說沒有就沒有!還要我怎么解釋?”
怎么著?難不成我爸臨近退休的年紀,還枯木逢了第二春?
“算了,兒子回來了,我什么都不說了!”
我爸回頭看著站在門口的我,遇見救星似的:“你媽抽風,別搭理她!”
我媽騰地從廚房兩步跳了過來,指著廁所道:“星澤,你也知道你爸這肺病,這才從醫院出來幾天吶,可你去廁所里聞聞,這煙味兒,都比得上學校門口烤羊肉串的了!”兩道看破一切的眼光穿透厚厚的鏡片怒視我爸,“還不承認!”
沒出桃色事件就好。
“爸,您就少抽幾根,不行么?我這總是在外邊,回來也不方便,就自覺點吧,為人師表的……”
我爸一臉的無奈,擺了擺手,“算了算了,我不跟命運做無意義的抗爭,以后我再上廁所,一定全程自拍小視頻!”
“我都不信你,自己若不自覺,反正難受的不是別人!”
我看著一臉郁悶的老爸,輕聲安慰:“我媽是為您好。”
“我沒抽!沒抽!就沒抽!”
“行,你沒抽……”
我媽吼道:“嘮叨什么呢,過來吃飯!”
桌角,還有一捆熟悉的紅線。
“我都三十了,不用了吧?”
我媽似笑非笑:“媳婦呢?”
4
“聯系了嗎?”
“聯系誰?我這開車呢,你長話短說。”
“秦珊,你聯系了沒?”
“秦珊?誰?”
我壓了壓心頭的火,“秦珊!剛才給我留言的那個……”
“行了行了,明天臺里說。”
“于總管,我交待你的事,你上你點心行嗎?”
“有交警,我不跟你廢話了,明天見……”
老于掛了電話。
5
秦珊,是我青春記憶中的曇花,驚鴻般乍現,留香十五年。
那是十五年前的八月。即將升入初三,所以那個暑假都是在學校補課。我所在的濱海二中是一所重點中學,離家有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所以三年里都是住宿。
暑假補課的,只有初三和高三兩個年級。我性格比較孤僻,有一股好學生的清高,一般晚自習之前的一個小時,即六點到七點之間,我都會自己一個人晃蕩,有時候拿著隨身聽聽聽音樂或者廣播,很少與人交流。
候鳥彗星來的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媽特意還從老家的鎮子里趕來學校,將一袋煮好的雞蛋和一條紅線交給我。
“成家之前的所有生日,都得系手腕。”
“今年在學校,這個太扎眼了,老師問起來怎么辦。”
“那怎么了?辟邪不行啊!”
我無奈,只得將紅線塞進校服褲兜兒里。一天也沒想起將那紅線系在手上。
“你也過生日?”
傍晚的時候,我站在學校東部的一座碎石頭上,望著院墻外面的東山。東山之后便是大海,不過翻過墻頭,能看到五厘米左右長的海面。秦珊站在碎石頭下問我。
我看到她右手腕也系著一圈紅線。
“你怎么沒系上?”她登上碎石頭。她也穿著初三的校服,個子跟我差不多高,一頭蘑菇發,瓜子臉蛋,白凈秀麗。
“你家也是這風俗?”我問道。
她舉起右手手腕的紅線,“我奶奶說,客星帶生的人命不好,成年之前都多災多難。”
“迷信。”
她從我褲兜里抽出紅線,盤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你不要,給我?”
“還我。”
秦珊捂嘴一笑,將左手的紅線,又纏在我的右手手腕上。
“你叫什么名兒?”
“馮星澤。”
“你家人真會取名,一聽就是和彗星有關,星澤,好聽。嘖嘖,好聽。你肯定也是十五吧,彗星來那天生的,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你呢?叫什么名字?”
“跟你的比,就俗氣很多。”
“叫什么?”
她忸怩的一笑,“我叫秦珊。”她忽然一指東方,“快看,那是彗星吧!”
太陽才落下去,天空尚白。可是一顆發亮的星體漸漸從東山上爬了過來,星體之后,還能看到白色的彗尾。
晚自習的鈴聲響起。
我們一起從碎石頭上跑了下來,朝著初中的教學樓奔去。跑了幾步,她忽然停住。
“怎么了?”
“你先回……我去廁所!”說著,便跑開了。
倒也好,我心道,這樣分開,回去的時候,就不會被撞見的老師和同學懷疑我們倆之間有什么關系了。
6
不可能沒有。
老于的大圓臉掛著極度無辜,他將電腦桌的座位讓給我,我一條條的檢查著濱海交通廣播微信公號后臺的留言,一直翻到了三天之前,就是沒找到秦珊的留言。
“昨天的編導真的是你?”
“是啊!”
“昨天周偉念的,秦珊,昨天過生日,給我點歌,用戶留言只能通過微信,你怎么可能沒看見?”
“我說你咋這么較真,我連后臺都給你看了,你還讓我怎么解釋,根本沒有這回事。”
我離開座位,將腰一叉,他立刻矮了半頭:“她給我點了一首《人生何處不相逢》,你總記得吧!”
他一臉你腦子秀逗了的表情看著我,“昨天沒有人點歌啊,你是不是聽串臺了?”
“周偉、佳佳的聲音我能聽錯!一路同行我能聽錯?再說了,我自打進了咱臺,車子的收音機就沒換過臺,我能聽錯?”
老于的肉拳頭捶在桌板上,“我跟你打100塊錢的賭行么?咱們重新聽昨天的錄音!”
然后,我輸給了老于100塊錢。
我大致記得點歌的那段對話是在6點半左右,可是無論聽多少次,都是周偉和佳佳不斷的念用戶留言,留言都和昨天的相同,可就是沒了秦珊點歌的那段。
一定有人故意玩我,畢竟是我生日。尤其周偉,這家伙特別喜歡和人開玩笑。可我從走廊里攔著上廁所的周偉,他也是一臉的問號:“你生日?你早說啊,晚上擼串去,你記得帶錢啊。”
等我找到佳佳,她也仿佛失憶了一樣。
臺里沒有人記得秦珊為我點歌的事。
“可能是吧……”管技術的孫工給我解釋,“是有人玩你!他應該是控制了你汽車的調頻FM,給你播放了他提前的錄音。”
“那他未免也太無聊了……”可他怎么又能知道我和秦珊的事?
“在技術上能夠實現。”
“是不是你干的?”
老孫一裂那張滿布皺紋的老臉,不失尷尬的解釋:“理論上雖能實現,可實際上,我做不到啊。”
7
未來三天,一直都在下雨。
初三有6個班,每個班都有七十人左右,而且每個學期都會有人來,有人走。共同學習兩年,雖然很多人都沒說過話,但是能混個臉熟還是可以的。
秦珊這個人,長得算是很出眾了,而之前沒聽同學提過,自己也沒碰見過,所以我推測她肯定是在初二下半年轉過來的。
再次看見秦珊,是我冒著雨吃飯回來,她正在6班和5班之間的柱子上靠著,和我們班一個叫顏敏的姑娘說說笑笑。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便立刻撇開眼神。我脫下雨披,在門外甩了甩。這時候秦珊走了過來,指著我耳朵里的耳機。
我摘下耳機,陳慧嫻的聲音飄了出來,我關了隨身聽。
“你跟顏敏認識?”
“那可不!你也認識她?”
我笑道,“當然,她是物理課代表,自從開了物理課分數就沒下過98分。”
“你比我了解的還清楚。”
“因為我們倆的成績,總是不相上下。”
她捂嘴一笑,“你可一點不謙虛呢。”她話鋒一轉,“還適應二中么?”
“當然適應。”
“高中打算考哪兒?”
“沒想好,可能一中吧。”
“這么說,你喜歡理科?”
我點了點頭,“你呢?”
“沒想好,顏敏說她想留二中,我們將來或許學文,二中還是重視文科一些。”
“對了,你期末考試,多少分?”
“560,你呢?”
我心中一驚,這是轉來了一個大拿啊,“比你少了15分……我數學不行,英語一般,全靠幾個副科加分。”
“是么?我有一套數學習題冊,借你看看?應該能幫你提高很多分數。”
晚自習鈴聲響了。
我還沒回答,她便和我約定,“第一節晚自習下課見,還是這里。”
我點了點頭,見她轉身離開,就從后門進了教室。
秦珊轉身的倩影,烙在了我心頭。整個第一節晚自習,我的心上都有千萬只螞蟻在抓撓,我完全看不下去書,即便強迫眼睛盯著書本上的字,但讀不了兩句,心神又飛到了她的面前。
我是如此期待與她的再次見面,雖然僅需分別一節課的時間。
下了課,我騰地離開座位,卻又邁著穩健緩慢的步伐,走到了教室后門之外。
只等到了上課鈴響。
8
氣象臺沒有放鴿子,從早上開始,濱海市就一直下雨。淅淅瀝瀝、連綿不絕的雨水最令人惆悵。
下午的時候,我載著實習記者劉萌到一家品牌電動汽車的4S店做了段采訪,詢問新能源車在濱海市的銷售情況。采訪結束,已經五點半,4S店的王總非要拉我吃飯,但晚上9點得給“歡樂一路行”交稿子,我拒絕了王總,把劉萌送回電臺寫稿。
行至學園大道,我心中一動。
濱海二中就在左近。
于是劉萌莫名其妙的被我轟下了車,淋著雨自己打車回了電臺。
兩年前,趕上二中建校50周年,我曾作為優秀校友和電臺記者的雙重身份,回到了學校參加典禮。
那時候,我曾經的初中班主任張國玉就已經是副校長了,主抓學校的風紀工作。他還是初中的年級組長,對于每個學生應該多少有些印象,尤其是秦珊這種好學生。
張老師的辦公室如今搬入了綜合辦公樓的四樓,兩年前返校,我還去他辦公室里喝了杯茶。將車停好的時候,已經六點十分,過了教職工下班的時間,我小跑著進了綜合樓,祈禱著如今的張校長能像曾經一樣敬業。
果然,我敲響副校長辦公室的門,里面傳來了一聲干脆的“請進”。
張老師又比兩年前蒼老了些許,我打了個招呼,走過去徑直抽出他桌角的至今,擦了擦胳膊和臉頰的雨水。
張老師在看著什么文件,此時卻有點尷尬的看著我。
我嘿嘿一笑,“跟您,我就不客氣了。”
他也是一笑,站起身,走到飲水機旁,拿出一次性紙杯,為我倒了一杯熱水。
“你是因為下午那事吧?”
“下午?采訪嗎?啥事?”
“你不是初二9班打架那倆孩子的家長?”
此話一出,我也不知是當笑不當笑,“張老師,您不會連我都認不出了吧?”
張老師臉紅了,“你……實在不好意思,我這記性,一年不如一年。您是?”
“馮星澤呀,我初中是您學生,前兩年校慶還見過,您怎么這就忘了!”
張老師噢了一聲,像是想起來了,“那得是十幾年了吧,學生太多,實在不好意思呀。”
“沒事,您這工作費腦子,下次我來的時候,給您帶點核桃。”
張老師哈哈一笑,但是面部肌肉依然緊繃著,“對了,小馮,你是哪屆的?你們班主任是誰?”
“是您吶!”我越發的無語了,張老師是不是得了健忘癥,“2001屆,6班!您可別因為我數學不好,就把我忘得那么干凈呀,盡管如此,我中考數學也沒給您丟臉。”
張老師越發的茫然,口中喃喃自語,“馮星澤……馮星澤……顏敏那一班?”
“對啊!”
張老師臉色登時嚴肅起來,“小馮啊,我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請你不要沒事消遣我。”
“張老師……”
“你沒事就離開吧,我很忙。”張老師將水潑在墻角,“顏敏那班,我現在都能背出所有人名,怎么會有你?”
“張老師,您怎么能忘了我?我是星澤,您不是說,是您最得意的幾個學生嗎?”張老師臉色木然,我接著道,“對了,初中畢業合影您應該有吧,我就站在您后面,和教歷史的蔡老師中間,您找找照片,自然就想起來了。”
張老師鼻孔噴出一股氣,直愣愣的從座位上站起來,繞到我左側的一個材料立柜,從中翻了不到一分鐘,便將一個鏡框遞給了我。
“請問,哪個是你!”
我接過照片,眼睛自然而然的去尋找我那個熟悉的位置,但是,那里站著的卻是另外一個男生,長方臉蛋,戴著一個方框眼鏡,他叫劉玉德。
我迅速掃過所有男學生的臉,每個人我都認識,但其中偏偏沒有我。
張老師不無嘲笑的道:“將照片還我罷,我并不認識你,不要在這里演戲了。”
這是2001屆06班初三畢業生的合影,沒錯,可為什么其中沒有我呢?張老師開始拉扯相框,可盡管他很大力氣,我就是牢牢的不松手。
“不可能的……”我喃喃道。
張老師道:“你不走是么?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繞過我便走出了辦公室,想必失去叫安保人員了。
我發癡發狂的盯著照片,一個面孔一個面孔的尋找,我依然沒有找到自己。
但是,我卻發現了另一個人,一個本不該出現在照片中的人。
秦珊。
她站在第二排,右數第三人,左邊的女生,就是顏敏。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張隊啊,你趕緊過來,我辦公室有個人裝瘋賣傻。”
我將照片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拔腿就跑。
我聽到了張老師在樓道的呼喝聲,我不想成為一個瘋子,而我也不是個瘋子。
我確定我沒瘋。
飛快的下樓,沖進雨幕中,直到躲進了老吉普車,逐漸讓自己心神恢復平靜。
這雨是真實的,這車是真實的,這學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我在這里,在濱海第二中學,度過了切切實實的六年,這是真實的……
都是真實的。
可為什么,我的初中班主任,竟然不認識我!初中合影之中,怎么唯獨少了我?
卻多了一個秦珊。
這他媽到底是怎么回事!
9
我開始尋找秦珊。
尋找她,又耗費了我四天的時間。挨個教室的去看,下課的時候也游走于每個教室的外面,假裝找人似的伸進腦袋,左右看看。
遇到熟人,我會問問:“秦珊是你們班的么?”
沒有得到肯定的回答。
雨下個不停,這世界只剩下哪里都是的水,秦珊消失了。
最后,我急了,第四節課后,直接將準備吃飯的顏敏攔住,拉到了教學樓一側。
“秦珊呢?”
“誰?”
“秦珊!”
“男的女的?”
我無語的在原地轉了兩圈,“那個女生……就是……三天,或者四天前,周二晚上吧,第一節晚自習之前,在咱班門口和你聊天的女生。”
顏敏皺著眉頭,“你說的是……那天,我和孫玉茹、楊倩、鄒雪都聊過啊……”
“不是咱們班的!你再想!”
“你急什么,我給你想呢!”又過了半分鐘,“想不起來,你是不是記錯名字了?”
我呆立當場,我不會記錯!但是,如果她告訴了我一個假名字,我自然難以找到她。
我描述著秦珊的外表,但是顏敏更是不解,“我真不認得,那天我晚自習,我從來沒和外班的人,在門口聊過。”
我掐著腦袋蹲在地下的時候,顏敏抱怨了兩句,去追同去吃飯的朋友了。
雨停了,天空放晴,夕陽西下,一道白光在西方一閃,逐漸隱沒在前方的教學樓。
候鳥彗星的最后一天。
我開始瘋了似的奔跑,繞過前方的教學樓,又看見了彗星。
彗星拖著銀色的彗尾,掃過青黑色的夜幕,夜幕緩緩落下,彗星像是逐日的夸父一樣,沿著夕陽落下的軌跡,開始墜落。
前方的楊樹林擋住了彗星。
我繼續奔跑,我繞過了楊樹林,我繞過了兩層樓的教工宿舍,我繞過了學校的圍墻,我和走讀生們跑出了學校的大門。
候鳥的彗尾在天地相交的灰蒙蒙一線越來越暗,越來越淡。
那一刻,悲從中來,我不禁朝著西方大喊:別走!
忽然,就在學校門外的田野中,我仿佛看見了秦珊忽然出現,她猛地回頭,看向我的方向。
“馮星澤?”
然后,消失了。
我清晰的記得她右手手腕那條暗紅色絲帶在空氣中逐漸淡去的畫面。
如夢如幻。
10
一個男人打著雨傘,好奇的盯著我的老吉普車看了又看。
透過后視鏡,男人的長方臉蛋與鼻梁上的方框眼鏡,讓一個名字浮現在腦海。
“劉玉德!”我打開車門,站在雨中。
“馮星澤!”他將雨傘一揚,“我說這車怎么這么熟悉呢,中學時候,你爸開車來送你,就是這臺吧,多少年了,還沒換……”
“你認得我?”
“你小子,開玩笑是不?這是干嘛?沒打傘吶!”
我走近他傘里,雙手掐住他肩膀,他疼得縮了縮肩,“你真的認得我?”
“扯淡!五年前的同學會,咱倆不是又見了面嗎?兩年前的校慶,我不是跟你打了個招呼嗎,但你不是有點忙,也沒深聊!”
“那就好!”我急切問道,“你還記得初中畢業照嗎?我也拍了對不對!”
“當然,你拍了啊,你不就站老張后面嗎?我站在蔡包子后面,咱倆之間隔著的……是……”
“郭友亮!”
“對,就這孫子!據說現在自己開了個打印店,就在東山前面那個KTV上邊,接了不少二中的活兒呢。”
我重重的拍了拍他胳膊,“走,跟我回去找張校長去!”
“找他干嘛?”
“他不認得我了,而且,他那張畢業照里面,竟然沒我!”
“怎么可能……走……”
我擠進了他的雨傘里,才走了不到五十米,手機響了。
“星澤啊,10分鐘內——也就是七點二十你,必須趕到鑫苑小區,有個重大新聞,機不可失!”老于催促著。
“我正忙著……”
“別找借口,這是市公安局提供的線索,電話都打到臺長那兒去了,咱必須抓一手新聞!你若讓那些做新媒體的搶了頭條,明天就直接來收拾辦公桌吧——這是臺長給我的原話!”
我只能與劉玉德作別,開車趕赴鑫苑小區。
并非大事,實乃怪事。
鑫苑小區的李大爺吃過晚飯,下樓散食,不小心踩在下水道井蓋上,掉了進去。
但是李大爺說,掉進去之后,蓋子就被蓋上了。幸虧他嗓門大,喊聲引起了經過的居民的注意,這才被營救上來。
鑫苑小區的居民也反應,六點半前后,就在李大爺跌落井中之前,物業曾經派人來疏通過下水道。于是李大爺和居民一口咬定,是下水道疏通人員,沒有蓋好蓋子,在李大爺跌落之后,又因為工作疏忽,將李大爺封在了里面。
殺人未遂。
如果僅僅是這樣一件事,當地派出所絕對不會向公安局的技術科申請支持,而公安局也不會通知媒體。
周圍的民警找來了下午從事下水道疏通的幾個人,向他們了解到,下水道的井蓋在他們離開的時候,絕對已經蓋好了。
“我們還在上面跳了跳嘞!穩得很!”
幾個工人賭咒發誓絕對修的安安全全,不可能掉進去人,而且他們封好下水道井蓋之時,幾個人都在,周圍也拉了安全線,不存在會有老大爺走進去的情況。
“李大爺是你們走后掉進去的。”
工頭解釋,“不可能的,我們那蓋蓋下面,是一圈磚頭,就算大爺一噸重,也不可能掉下去嘛!”
在居民的吵嚷下,民警和物業不得不調取監控記錄來查看事發細節。
在6點25分,四名工人將井蓋蓋好,之后收拾工地現場。
五分鐘后,工地收拾干凈,他們準備離開,其中一名工人真的又在那井蓋上連著踩了七八下才離開。只有,也有人陸陸續續踩過井蓋,都沒事。
6點37分,李大爺搖著蒲扇溜溜達達的出現在顯示屏中。
我們都定睛看著李大爺走向了那井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李大爺一只腳踏上了井蓋,緊接著,整個人就全都跌了進去。
并非李大爺和居民認為的,是踩翻了井蓋,而是,整個人穿越了井蓋。就像是沙子穿透了篩子般,井蓋沒有任何移動,但人卻進去了。
“見了鬼!”工頭聽說我是記者,趕緊辯解,“真的是見了鬼,警察同志,記者同志,你們看看,邪乎不邪乎,這跟我們沒關系啊,這是老頭撞邪了!”
大約6點45分,一個中年人注意到了井蓋通風孔發出的聲音,趕忙招呼周圍的人,又從物業里叫來人,終于把厚達十五公分的水泥井蓋掀開,從里面救出來李大爺。
濱海交通廣播果然搶了先機,我們的電臺新聞、網絡新聞、視頻新聞同時發出,瞬間就引發了全國對于這一離奇事件的討論。
11
“星澤啊,聽玉德說,你下午來我辦公室找我了?”
“是……”
“哎呀,你提前打個電話嘛,最近學校發生了很多變化,高考又連創佳績,我正好想和你聊聊,讓你給報道報道呢。”
“老師,我下午見到你,可您不認識我了啊?”
“你胡說了是不是,你下午怎么可能見到我,我四點之后就去教育局開會了。”
“這……”真是一樁怪事,我難道見鬼了不成,“您記得秦珊么?”
“秦珊……你師妹?”
“師妹?”我從辦公桌旁跳了起來,“真有!”
“怎么會沒有?你是01屆的哈,她是……我也忘了哪屆,今年高考,考的很棒呢……”
“那不是一個人。”
“我還是跟你聊聊學校在全省的成績吧……”
12
看了我發過去的視頻,一位令人敬仰的物理學教授只回了幾個字:視頻是假的吧?
科學界普遍表達了和物理學教授大致相同的觀點,認為視頻造假,新聞媒體嘩眾取寵。
不過也有一些網友表示對我們的支持,并在我們的微信和后臺,積極留言,闡述了自己最近兩三天遇見的怪事。
一名在咖啡廳工作的女招待微博留言說自己今天非常郁悶,因為一件怪事,不僅被顧客罵,更被店長罵,蒙上了不白之冤。
傍晚的時候,一位白領似的女人來咖啡廳約了一個人談業務,兩個人點了兩杯冰摩卡,一份水果拼盤。七點半的時候,女白領起身離開,咖啡廳的男服務員走上前去結賬,結果女白領火了。
“我結賬了啊!開始不就結了嗎?”白領一指站在一旁的女招待,“就她結的。”
但是女招待百般解釋,自己真的沒有結賬。女白領開始找小票,但是結賬的小票又不翼而飛。因為當著朋友,白領認為人格受到了極大的侮辱,表示一定要徹查。
但是店長顧及到咖啡店的聲譽,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主動給白領道歉,送白領離開了。
之后,店長便開始責罵女招待人品有問題,認為她收了客戶的錢,并沒有轉交給前臺。
女招待大哭一場,登時便辭了工作。
她在微博留言里發誓:她真的沒有結賬,真的沒有!
如果說,這次事件只是作為顧客的白領健忘,污蔑了女招待,但后面這件就極為詭異了。
一位父親下班之后,去兒子的課后興趣班接孩子,明明看見兒子上了車的后座,開車之后他們還聊了一陣,然后兒子就困了,在后座睡著了。
父親開著車,還有兩個紅綠燈就到家了,卻接到孩子母親的電話。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還沒接兒子?”
“我接了啊!”
“放屁,興趣班的老師給我打電話,兒子正哭呢……”
老婆抱怨的時候,他從后視鏡里看去——車后座空空如也。
老于和周偉他們都把這些留言當做下午茶的談資,我便把前幾天的事情跟他們重提。
“我真的在廣播里聽到周偉念了一條留言,對方還給我點了首歌。”
“得了你!”周偉一臉想揍我,“還耍我?”
“我聽到了!”
“我自己念了,自己還不清楚?”
“要么,這就怪呢!”
這時候,周偉的搭檔,女主播佳佳穿著超短裙準備開始直播下午四點的“E車通”,其實本質上是一個專門賣車的廣告節目。
周偉調笑道:“哎呦,佳佳,你這是去主持春晚么?”
佳佳指著周偉的光頭,“走啊,正缺個燈光!”聽著大家哈哈一笑,“你們是不是聊那怪事呢?”
“是啊,你還沒聽馮星澤咋埋汰咱們……你也知道,就是那點歌的事兒。”
佳佳說道:“這事恐怕沒那么簡單,因為昨天我也遇到一件怪事。”
昨天的一路同行,是年輕小伙路寧和圓圓的搭檔,所以佳佳提前回了家,想盡一個賢惠媳婦的義務,準備置備一桌大餐,迎接公婆和老公歸來。
“你們聽啊,這步驟是這樣的——我從電冰箱里,拿出了茄子、黃瓜……”
周偉猥瑣的嘿嘿一笑,佳佳就差點一個嘴巴抽他臉上,“正經點——我拿出了一籃子的蔬菜,第二步,我放倒了廚房的案板一側;第三步,我把這籃子的蔬菜全洗了——這時候,我看了看時間,咱們的節目開始,于是打開了手機的網絡電臺,開始聽路寧和圓圓的直播,然后就開始切菜,把茄子切塊,將蘿卜切丁,把黃瓜剁絲兒,你們猜怎么著?”
“剁手了?”
“周偉你別給我打岔——對了,我忘了說一步,我切好蔬菜之后,就去衛生間上個廁所,也就兩分鐘的時間,我出來了——”
我看見她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
“我切好的蔬菜全沒了!”
“進賊了?”
“什么賊偷菜啊!我手機還在廚房,咋不偷我手機?”
“怎么回事?弄明白沒?”
“沒啊——蔬菜其實也沒丟,我打開冰箱,發現它們還原封不動的在冰箱里,完完整整,一刀沒切!”
“你是記憶混亂吧?自以為賢惠,其實就是心理暗示,大腦讓你偷懶!”
老于說:“興許是有人跟你惡作劇,買了菜給你掉包了。”
“誰能進的了我家——如果只是把菜拿到廚房,它又回去了,我可能會認為是腦子混亂,可我真的切了啊,一刀刀的切的,案板上還有菜沫兒呢!”
茶水間安靜了。
這時候,一直站在旁邊,不敢插嘴的劉萌怯生生的說道:“你們說,這是不是平行空間呢?”
“有這碼事?”
“我也不太懂,但是,跟電影里演的似的,否則無法解釋。”
老于一拍桌子:“周偉、佳佳,今天的一路同行,就聊聊平行空間和這些怪事,你們提前了解素材,劉萌你告訴孫工,準備網絡直播。星澤,麻煩你開車把濱海大學的物理系的金教授接來,我現在就電話他!”
13
“平行空間吶,在理論上,是有可能存在的……我說小馮,你這吉普車真沒空調啊?還是為了省油,你們單位不給報銷是不是。”
我在堵車長龍里焦躁的按著喇叭,金教授則將瘦小的身子縮進座椅的竹披,不住的朝著窗外吐著煙圈。我擰開了空調,一股熱風撲面而來,金教授又趕緊讓關了。
5點40分,距離電臺的路程需要十分鐘的時間,可現在堵車的狀況來看,實在難以準時在一路同行開始之時將金教授送達。不過老于已經做了預案,剛才在電話里說,如果節目開始還沒到,那就讓金教授接受電話采訪。
“但你剛才說的,老大爺穿透井蓋掉進坑里,真的很難定義為是平行空間吶,還有另外幾個事例,讓我看來,基本都是神經錯亂,腦子秀逗啦。”
“平行空間是如何產生的呢?”
“這個嘛,要分幾個角度去講,不過估計你一個文科生很難聽明白,簡單來說,平行空間的產生,是受主觀意識的選擇影響的。”
“什么意思?”
“你這都不明白?”金教授抽了一口煙,“這么跟你講吧,薛定諤的貓這個實驗你一定聽過吧?”
“就是那個不知死活的貓的實驗吧?”
“什么叫不知死活……不過,你一個文科生能這么說,其實已經很不錯了——將貓關在一個箱子里,箱子里有一種隨即釋放的毒藥,在你開箱子的同時有50%的概率殺死這只貓,那么,沒有打開箱子,這只貓的狀態是什么呢?就是你說的不知死活,也可以說是不死不活,其實更標準的說法,叫生死疊加,不生不死,亦生亦死,那么怎么知道結果呢,打開看看就行了!加入了觀察者,結果定型。”
“這和平行空間什么關系?”
“在主觀意識選擇的時候,一個宇宙成型,你看到了活貓,那你的空間就是一個活貓空間;但這并不代表著你看到死貓的結果不存在,準確的說,只是你選擇了活貓空間,但那個死貓空間,理論上也是平行存在的,或許有另一個你,選擇了死貓空間。”
距離電臺尚有2公里,此時車子行進依然緩慢,但是一路同行片頭音樂響起,幾個廣告之后,節目會正式開始。
“本來平行空間、平行宇宙都是互不干涉,各走各的路,但若是在強烈的磁場干涉下,有可能兩個,甚至多個空間彼此交錯,就成了你剛才講的幾個故事,不過我看吶,這都是科幻電影,物理學界也只是推測而已。”
老于的電話打進來,詢問我們到了哪里,一聽說還有幾公里,他稍微寬心,表示平行空間的話題繼續進行。
周偉和佳佳的聲音出現在了汽車廣播里。
佳佳說道:“候鳥彗星已經來了6天,還有1天就要離去,可我們濱海市依然未能放晴,很多網友在后臺留言,表示遺憾。不過通過網絡上其他地區朋友的照片,我們還是能領略到這顆太空旅客的風采。”
“是啊,既然看不到,我們就等看得到之時再聊,那今天的互動話題是什么呢?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我們今天聊聊,自己家老人那點有意思的事兒……”
金教授被煙頭燙到了手,“小馮啊,什么情況,你們臺玩我是不是?”
“不不,您別急,剛才老于還說節目話題不變呢,可能現在只是前期熱場,等您到了之后,我們就換話題……”
老于的電話打來。
“到了嗎?”
“馬上樓下!”
“快點,都聊了這么長時間了……”我貼近電話,仿佛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老于,你別掛!”
老于還是掛了電話。
我剛聽到老于的電話里,傳來佳佳正在主持聲音,她似乎正在講下午那個切菜的故事,“我打開冰箱門,將茄子……呃,內個……”
“黃瓜!”周偉接到。
“呃……還有西紅柿啊……”
但是在我汽車的喇叭里,他們卻在聊著家有一老的話題。
我心內一驚,將車子停在了路邊,撥出老于的電話。
“您哪位?”老于低沉的聲音,“我正忙。”
“于繼發!”我吼道,“別掛……”
對方的聽筒里,傳來了和我汽車喇叭里相同的話題,只是有一個時間差,聽筒里的會比汽車收音機快大約一兩秒。
“你誰?什么人?”
“你不認識馮星澤么?”
“不好意思,我不認識,不過聽著耳熟,您有什么事兒么?我現在正忙。”
“沒……沒事。”
對方掛了電話,一股巨大的茫然籠罩在我的頭上。
我……我究竟在哪兒?
電臺沒有我,照片沒有我,初中班主任的記憶沒有我……
那么,我在哪兒?
她呢,真的是和我位于不同的空間,我們此刻彼此交匯了?
金教授怒了:“我說,你們臺到底是怎么回事,還去不去,不去的話,車馬費也得照出啊!”
天空現出一縷晴朗,白色的彗星當頭緩緩向西行進。
我給金教授打開副駕駛的門,指著一公里之外的發射塔道:“您自己去,車馬費給您翻倍,我有點私事!”
14
我以每小時140公里的速度在海濱大道疾馳,面對著80KM的限速,已經絲毫無心搭理。
十分鐘之前,我打電話給我的爸媽,最了解我的兩個人,但兩個號碼,紛紛接錯了人。父親的號碼,打到了一個肉鋪的老板,而媽媽的電話,卻是一個快遞小哥。
真的是平行空間么?
“濱海交通廣播電臺么?”
“您好,有什么需要幫助的?”
“在彗星來的第一天里,您這里收到過一個叫秦珊的女孩,為一個叫馮星澤的人點的歌,我是馮星澤……”
“哦,是您吶!”接電話的姑娘輕輕一笑,周圍似乎有幾個人圍了過來,“您是秦珊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馮星澤,對吧?”
“沒錯!您能通過微信后臺,幫我聯系她,問問她的聯系方式么?”
“不好意思先生,微信后臺的留言一般只保留三天,現在超過時限了……”
“那么,能否幫我登一則尋人啟事?”
我看著時間,6點40分。
“可以的先生,請問您是想尋找秦珊女士么?”
“對,請務必幫我發出去……明天,是候鳥彗星的最后一天,請您務必要給我發出去!”
6點55分,我將車子停在了父母的老樓之下。
撩開爬山虎的阻攔,我踏著破舊的樓梯,上了三樓,敲響了這一扇再熟悉不過的紅色防盜門。
“誰啊?”聲音有些蒼老無力,是媽媽的聲音。
我輕咳一聲,“媽,是我!”
腳步聲在門對面停住,貓眼里陰影一閃,“小伙子,你認錯了門了。”
這時候,嘩啦一聲,沖水馬桶響了,我爸的聲音傳了出來,“誰啊?”
“有個小伙子,走錯門了,嘿……這么大煙味兒,你沒開窗戶啊。”
“咔啦”一聲,鐵門打開了一道縫,蒼老的父母站立于門縫之中,他們都太老了。
父親探出半張臉,一臉警惕的看著我,“你……找哪位,說說,興許我認識?”
我掐著頭,喃喃道,“天吶,難道……我父母都不認得我……難道……這里沒有我?”
“小伙子?”
手表顯示時間6:58分,我站起身,“您是老冶金廠的馮震主任,里面的是您妻子,張玉蘭老師,您妻子是教語文的,對不對?”
[if !vml][endif]父親提防更甚,“你到底……”
“您別說話,我只好奇,您二位,之前是不是應該有個兒子?”
兩位老夫妻對望一眼,“小伙子,你這是……”
“請回答我,是不是?”眼淚隨著我的話音,震得簌簌而落,“應該像我這么大,前幾天才該過30周歲生日,是不是?”
“不是……你要找誰,你別說這些沒用的啊……”
我媽媽忽然撥開父親,“是!”
“那他人呢?”
“你是誰?”
“他人呢?”
母親忽然也開始流淚,“你到底是誰,怎么知道的這么多?你是明澤醫院的?”
“媽,你兒子到底怎么了?”
兩位老人都愣了,“你亂叫什么!”
我撲騰跪在門口,“求您告訴我,他,您的兒子,到底怎么了?”
我父親怒吼道:“他死了,在肚子里,就死了!”
我再一抬眼,紅門關閉,樓道里鴉雀無聲。
手表指針,落在7點。
防盜門吱呦再度打開,我父親的臉探了出來:“星澤,你咋跪在門口?”
里面傳來我媽的聲音,“是不是,我就聽到有人在門口……你剛說誰?星澤?”
我被扶進沙發,身體瑟瑟發抖,為了避免父母過度擔心,我只能說自己胃疼。我媽一聽這話,立刻就去廚房熬姜湯了。
我爸卻看出沒那么簡單,“到底怎么了?”
“我……我出生的時候,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險?”
“沒有啊!”
“您再想想?”
“你是在鎮子的明澤醫院生的,不是跟你說過么,就連給你接生的黃阿姨,你也見過的。”
“真的沒有任何情況?您再想想,我是不是差點死了?”
“你小子胡說什么!那天雖然是產婦有點多,但你媽的號在前面,不過若是再拖延一會,或許還真是有危險,生你的時候,你媽媽選擇了剖腹產,這可在當時來說,是非常進步和大膽的,因為同時的幾個產婦,都沒有這魄力!”
我心道,難道另一空間的我媽媽沒有選擇剖腹產,才導致我死亡的?
我媽走了出來,她在廚房里顯然也聽見了我和父親的對話,“也不是全然無事,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感謝一個人,同時也抱有極大的歉意……”
“什么事?”
“當時和我一起有生孩子跡象的,還有一個婦女,但是醫院的醫生護士有限,必須得在我們倆之間排個順序。那位大姐,她可能之前聽我說,我是個老師,就說,讓我先來,結果等我生了星澤……”
母親不說話了,坐在了父親旁邊的沙發上,房間里安靜無比。
“她……胎兒在母親子宮內時間過長,造成了窒息,生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父親嘆了口氣:“這也是命。”
母親擦了擦眼淚:“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總是想,如果那大姐非要跟我搶——我聽說黃大夫其實和他們家還沾親帶故呢,這倆人若有一點私心,說不定,那大姐肚子里孩子也死不了,生出來,也像星澤這般大了,估計是個挺漂亮的姑娘呢。”
“女孩?”
“女孩。”媽媽哽咽了一聲,“我真是沒良心,這么多年,連句感謝的話都沒有,當時腦子一亂,連人家名字、住哪兒都沒問,只記得,她夫家姓秦,護士也叫她秦嫂、秦嫂的……”
我爸安慰似的拍拍母親的后背,“那天晚上,來了彗星,終究是帶災的,命啊。”
15
看著老于向玻璃里的周偉、圓圓做了一個OK的手勢,下午六點整,我離開了導播室。
走廊里,我看著手表,表針走了五分鐘,此時的兩位主播,應該正邀請網友廣泛分享他們拍到的候鳥彗星。
今日萬里無云,白星貫日。
彗星此時像是一顆隕落的花灑,拖著長長的尾巴,在空中留下一道短促的銀色軌跡。
我撥通電話,“昨天秦珊的聯系方式,請問您幫我問到了嗎?”
“您是……馮老師吧?”
“對!我是昨天給您電話的馮星澤。”
這時候,服務臺的一個小姑娘推門出來,在走廊里左右張望,然后邊朝我揮手:“馮老師,是我接您電話,您需要什么直接吩咐。”
我掛了電話,走了過去,“昨天……我給你……打過電話沒?”
“您開玩笑啊馮老師,昨天一直是于導給您電話,您那么忙,誰敢聯系您吶?”
不是這個空間。
我走到樓下,繞過門口的崗亭,直到馬路旁邊,找了個安靜的地方,重播剛才的電話。
“昨天……”
“馮老師,又是您吧?”
“不好意思。”
6點15分,我撥通了老于的電話,“喂……”
“星澤,你跑哪兒去了?我剛還找你,去幫我……”
我掛了電話。
怎么回事?為什么今天聯系不上了另一個空間的電臺?難道和老吉普有關系?
我坐上了吉普,再度撥打老于的電話。
“星澤,你干嘛掛我……”
我又掛了電話。為什么聯系不上了?
我打開了吉普車的收音機,周偉正滔滔不絕的向圓圓介紹著自己浸淫多年的攝影技巧。
我這次沒有撥臺里的電話,而是撥打的母親的電話。
“喂,兒子……”
又是同一空間。
“媽,我今天去了黃阿姨的家里,在她的幫助下,我找到了當年的出生記錄。”
“是嗎?那太好了,他們家是誰?”
“你還記得,鎮中學斜對面,曾經有個箱包廠嗎?”
“當然記得。”
“那對夫妻,就是廠子里的職工,不過廠子倒閉之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但黃阿姨聽人說,他們也是本地人,可能是去了濱海市,做了點小生意……”
掛了母親的電話,時間已經是6點30。
彗星已經墜向西方,七點的時候,它將與夕陽一同沉入地平線。
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我發動車子,向著西方開去。廣播里,圓圓正分享著幾副她認為拍攝完美的照片,聽眾在微信公號回復關鍵詞,就能看到。
6點35分,我又打電話給學校的張老師,他一聽是我的聲音,又要和我聊青少年的教育話題,我見他說了五分鐘也沒有掛電話的意思,假托信號不好,主動掛了電話。
老吉普駛入了海濱大道。
為什么?
到底是為什么?
一陣沙沙作響,圓圓說道:“彗星還有二十分鐘左右就會告別濱海市,下次見到候鳥彗星,又是十五年的漫長等待……”
周偉說:“人生沒有幾個十五年,圓圓,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在彗星來的第一天,有個叫秦珊的女孩,給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點過一首《人生何處不相逢》……”
“那天雖然我不是我當班,但我依然記得。現在,那位點歌的秦珊小姐,就在線上。昨天,馮星澤先生曾經致電本臺,想要聯系秦珊小姐,秦珊小姐,你在嗎?”
短暫的沉默,“我在的。”
我將車一腳踩在馬路中心。后面的車不停的鳴笛抗議。
“我們剛才,已經為您聯系了很多次馮星澤先生,但是昨天能夠打通的號碼,今天卻總是顯示空號,我們已經盡力了。”
“謝謝。”她啜泣著。
“那……您還有什么想對馮先生說的嗎?通過我們的廣播,他可能會收到您的信息……”
“沒有了……謝謝……我掛了……”
電臺里傳來一陣喧囂,周偉忽然吼道:“等等……”
圓圓的聲音伴隨著亂哄哄的話語傳來,“……馮先生?他打來了!別掛,別掛啊……秦珊小姐,您在嗎?”
“我在!”她哽咽著,“我在!我在呢!”
“那為二位連線,馮星澤先生,您現在可以和秦珊小姐聯系了……”
6:45分。
“哈……”心潮起伏,“是我。”
“這么多年……你到底去了哪兒?”她哭了起來。
“不要問了,我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你在哪兒,我只有十五分鐘,我要去見你!”
“我在濱海新區黃金海岸那座鐵橋上,你要來么……”
“你等我!”
“你在哪兒?”
“我在濱海大道。”
“那還很遠……”
這時候,周偉忽然插話道:“濱海大道開到黃金海岸,如果不堵車的情況下,也得需要十幾分鐘……”
“我開得快!”
“馮先生,您為什么非要在15分鐘內見到秦小姐呢,我們把您們的聯系方式私下留給你們,豈不更好?”
“不,我們只有十五分鐘,我先掛了!”
“你別掛,馮先生,您開的是什么車?”
“一輛最古老的綠色吉普,我不聊了,我要掛電話了。”
我猛地原地打把,直接軋過了綠化帶,開到了返程公路之上。
“馮先生或許有自己的理由,不便和這么多的聽眾朋友們說吧。”
“不過,十五年前的一場邂逅,能夠讓彼此牽掛十五年,這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好了,節目進行到這里,我們也不想討論別的,無論如何,我只希望這兩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朋友,能夠在十五……呃,其實還有十一分鐘,在黃金海岸相見……不過晚高峰,不容易啊。”
“我們建議濱海市從濱海大道到黃金海岸的兩條主路,主要是二環路和東風路,從東到西方向的司機朋友們,能夠主動為一輛疾馳的綠色老吉普讓路……”
“老吉普,加油!”
“加油!剩下的,我們交給時間,交給命運吧,一曲《人生何處不相逢》,送給馮星澤和秦珊二位,也送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