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停車場時,已經(jīng)有人在那里等著接褚?guī)r,是個相貌有些朝鮮人特征的男孩子,據(jù)說是那位老師帶過的最后一屆學(xué)生。褚?guī)r便先與其他人道了別,尤其感謝了幫他提行李的趙鑫,隨后接過行李箱,跟著那男孩上了車離開了。其余四人另叫了一輛出租車,驅(qū)車前往預(yù)約的旅店。
如今在地面上經(jīng)營著旅店和出租車的都是蘇醒的冬眠者,因為常有“現(xiàn)代人”來旅游參觀——有些來自于太空軍基地,像東方延緒和西子這樣的,更多則來自于地下城市。雖然地表的自然環(huán)境已是一片廢墟,但在廢墟中仍然殘留著未被侵蝕的碎片地段,那些天然的地理景觀都是地下城里看不到的,如果是黃金時代的風景名勝,能幸存至今就更為珍貴了。而且蒼涼的荒漠與公元時代的傳統(tǒng)生活,在新人類眼里也是一道奇景。所以使地面上的居民們也感到意外的是,旅游業(yè)并沒有隨著黃金時代的逝去而一起消亡。
東方延緒托腮望著車窗外,一邊看那些荒涼的景色,一邊聽著出租司機喋喋不休地講話。司機是個健談的中年人,操著濃重的公元口音,告訴他們冬眠者的生活還是很豐富的,自己平時務(wù)農(nóng),現(xiàn)在正是農(nóng)閑的時候,就出來干干副業(yè)。
“躺著吃福利其實也足夠過了,不過那樣遲早得閑出病來,所以要找點兒事做……再說了,如果咱們不干事,孩子們來玩的時候,哪里找車坐、找飯吃、哪里找地兒住呢。”他回頭看一眼她們,很自豪又和藹地笑笑。東方延緒在意到他每次說“孩子們”都是朝著自己和西子的,但他似乎并不對李維或趙鑫使用這個詞。
“孩子,你們是從太空來的吧,怎么想起來到杭州玩的呢?”他和藹的語氣似乎比外貌顯得更老,或者又像兩位姑娘在他眼中顯得年紀更小。西子早有準備地回答:“其實只有我最想來,他們都是被我拉過來的。我呢是因為自己的名字——幾乎每個聽到我名字的公元人都會問我跟杭州有什么淵源,所以想來看看?!?/p>
“喔?那你叫什么名字?”
“西子?!?/p>
“啊,難怪!”他拍了拍方向盤,“西湖的別名就叫西子湖,知道由來嗎?西子是古時候著名的美人,有一句古詩說,西湖的美麗就像這位美人一樣……” “欲把西湖比西子?!彼又脑捳f了出來。
他點點頭,卻又長嘆了一聲:“可是孩子們啊,知道以前的西湖是什么樣子嗎?”
“我看過WH拍的紀錄片,那部《黃金時代的遺產(chǎn)》系列,真是像夢一樣美麗的地方。”西子說。身邊的李維也隨口接了句:“你看的是需要用V裝具的那版吧,我也看過,模擬得真不錯。”
“可惜哪……美麗的地方,今后就真的只能在夢中,或者紀錄片里看到了。”出租司機嘆著氣說,“現(xiàn)在那片水面只剩當年的一半,好歹沒完全被沙漠吞掉。柳樹和荷花是再也看不到了。其實要看風景,你們下次可以找那些從前沒人去的地方,聽說情況還好些。但也別抱太大期望,現(xiàn)在無論哪里都比不上我們那時候的了?!?/p>
“可是在你們那時候,也有從更古老的時代留下來的遺跡呀?!蔽髯佑终f,“我在WH的網(wǎng)站查資料的時候,見過這樣一條留言——遺跡不會因為被歷史改變了原貌就失去意義了。它們是歷史的一部分,歷史也是它們的一部分?!?/p>
她這一串話使東方延緒很是意外:“小西你不是只對物理學(xué)感興趣嗎,什么時候又研究起古跡來了?”對方歪頭向她一笑:“難得來玩一趟,而且這地方還有可能是我名字的來源,總該提前做些功課吧。”
“不過那條留言說的沒錯?!弊诹硪粋?cè)車窗邊的李維此刻凝視著窗外掠過的大片沙漠,“我們曾經(jīng)也把古代廢墟當做景觀?,F(xiàn)在輪到我們變成古人了?!蔽髯邮前ぶ?,于是抬手拍拍他肩膀:“但是你們很幸運啊,一生中能夠見識到相隔兩百年的兩個時代。我一直也想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后,這個世界變得安寧了,就冬眠到未來去看看。”
對方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她,笑了笑:“能夠見到未來是挺好,可是時間不同于空間,回不去自己歸屬的地方就是另一回事了?!彼殖瘱|方延緒看去一眼,“你們才真正是幸運的,以前的人也是幸運的,大家都生活在自己所屬于的時代里。我剛醒來時,看到昨天還是家的地方今天已經(jīng)變成了遺跡,能想象那種感覺嗎……后來我在心理治療所里呆了三個月。那些比我先醒來的冬眠者說,在聚居區(qū)也能生活得不錯,可我覺得我不屬于遺跡,于是就去了地下城,結(jié)果我也不屬于那里……”
“于是你就又去了太空?”東方延緒也望著他,見到他點點頭,又問道,“那么現(xiàn)在呢,覺得找到自己歸屬的地方了嗎?”
“老實說……還不確定。艦隊學(xué)校里的課程都很深,大家的想法也都很前沿,開始時我簡直就像個原始人,需要比別人多拼掉幾條命才能跟得上。低重力環(huán)境也挺難受的,也需要循序漸進地訓(xùn)練。不過這樣每天都比在地球上生活緊張得多,倒是沒閑心想別的事了?!?/p>
“延緒姐你不要聽他瞎謙虛,他成績蠻好的,在同屆的冬眠者學(xué)員中間算最好的了?!蔽髯訐屵^話來。出租司機也聽得連連點頭:“小伙子厲害啊,竟然能到艦隊去念書!”
“但僅僅是在冬眠者們中間?!崩罹S搖頭,“而且只有課業(yè)成績還不夠,我想去太空軍,想當個出色的戰(zhàn)士,現(xiàn)在遠遠不夠。其他同學(xué)扣著超導(dǎo)腰帶在失重下打球賽、跳舞的時候,我還在學(xué)習怎么用它走路。到現(xiàn)在我也沒把一臺普通學(xué)生電腦里的功能全部摸透,有一次電腦壞了,是我們老師的女兒,才幾歲的一個小姑娘幫我修好的。”說到這里,他做了個夸張的表情。
東方延緒笑了起來:“技能這種東西,多花點時間就能練熟的,我們也不過是從小就練。早期艦隊上有不少冬眠者軍官,醒來時年齡比你大得多,理論上早就過了最適合訓(xùn)練技能的階段,但后來也都工作得很好?!?/p>
“是的,但那些是‘增援未來特遣隊’,是公元時期軍隊里最出挑的精英,而且很多是做指導(dǎo)工作的。其實現(xiàn)代戰(zhàn)艦越來越‘去技術(shù)細節(jié)’化了,所以有些要求宏觀思維的工作,讓優(yōu)秀的古代人來也未必不能做好。但我自知沒有那種思維能力。我這個人目光短淺,還是更喜歡看得見、摸得著的長槍大炮之類的?!?/p>
“那也很好啊,現(xiàn)在你就可以考慮具體朝哪個方向走了。”東方延緒想了想說,“喜歡重武器的話,最好的崗位是艦上武器系統(tǒng)控制員,不過那就需要面對比較復(fù)雜的技術(shù)細節(jié)。喜歡輕武器可以選擇陸戰(zhàn)隊,技術(shù)不會太復(fù)雜,但是對身體素質(zhì)的要求極高;或者憲兵隊,那是個不怎么討喜的差事呢。工程類崗位有武器設(shè)計師,大部分時間都在基地工作,但是和指揮官一樣需要靈感……”看到他聽得津津有味,她又笑道,“說真的,你很好學(xué),對艦隊的事情也挺了解,而且有自己的想法——就一個普通高中生來說。我可沒看出你‘目光短淺’?!?/p>
“這個時代對于想學(xué)習進步的人和想游手好閑的人來說都是好時代。”李維也笑了笑。
“所以你肯定能成為一個出色的戰(zhàn)士。”東方延緒說。她覺得很有趣,至今她所見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公元人,包括眼前的這幾位,似乎都擁有比生理年齡更滄桑的心態(tài)。李維雖然年紀不大,但與自己聊天時的語氣態(tài)度并不像對前輩的。她又想到了在剛剛踏上大地時那種強大的、將自己拉向地球的力量?!澳俏铱梢赃@樣問么——你覺得更好的是這個時代,還是危機以前?”
對方稍稍遲疑了下:“這個問題可以有很多個回答的角度,你指的是……” 東方延緒立刻搖了搖頭:“我想問的就是第一感覺,抱歉,好像問得太唐突了。”
李維又笑道:“沒事兒,經(jīng)常被人這么問了。不過如果要說第一感覺,如今這個時代別的方面都還可以,就是合成食物實在太難吃了?!?/p>
“等到了旅店,我拿獎學(xué)金請大家吃頓好的!”西子同時攬上他們兩人的肩,驕傲地宣布。
他們中途經(jīng)過了幾個冬眠者居住的綠洲,又經(jīng)過了幾個公元時代的舊居民區(qū)。后者的建筑很明顯比前者更加破敗蕭瑟,光禿禿地矗立在漫天風沙中?!霸绞菑那白∪说牡胤剑F(xiàn)在越是沒人住了?!彼緳C指著那些建筑介紹說,“不過其中有些改造成了博物館和紀念館,展示從黃金時代到大低谷時期的人們的生活,你們有興趣也可以去看看?!?/p>
抵達旅店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了。老板娘很是歡迎幾位客人,對兩位來自太空的美麗女孩尤其熱情,說同樣是現(xiàn)代人,她們比那些從地下城來的“點墻仔”有禮貌得多,至少不會見到一塊平坦的地方就亂點,還連聲抱怨怎么不能上網(wǎng)。“他們?yōu)槭裁匆教巵y點?”西子問。
“你們都沒去地下城玩過嗎?”李維問,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解釋說,地下城里的一切生活設(shè)施都是信息化的,大到城市地標,小到一張餐巾紙,只要點擊就能激活成一個聯(lián)網(wǎng)的顯示終端。那些平時生活在顯示屏海洋里的地下居民到地面上來之后,不習慣眼前突然變得清凈,總是去點擊那些“顯示屏”想把它們激活。
東方延緒立刻明白了:“其實我們那里的信息化程度也差不多,技術(shù)甚至更高,只不過外表被高度去設(shè)施化了,視覺上反倒顯得比這里還清凈?!?/p>
李維把這段話翻譯給老板娘:“如果你把她們關(guān)進一個完全空白的房間里,她們也會忍不住點墻的。”姑娘們聽得吃吃直笑,而老板娘卻驚詫不已:“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平時就住那種地方?那生活得多清苦??!”
他們?nèi)ジ髯缘目头糠畔滦欣?,又稍稍做些收拾,然后就到旅店一樓的餐廳吃飯。食物很不錯,是貨真價實的農(nóng)產(chǎn)品,從土地里長出來的谷物和蔬菜,從池塘里撈上來的魚。餐廳里人不多,老板娘似乎也是閑著,于是坐到他們這一桌來陪著聊天。“別看這些東西的樣子還好,味道其實遠遠不如以前的了?!彼粗且蛔里埐藷o不惋惜地評價道。東方延緒想——這大概是她來到地上之后聽到的頻率最高的一句話了。
但那并非生活苦悶不如意的怨氣,從那些冬眠者的語氣和神情中,她能夠體嘗到的是對一去不復(fù)返的昔日的回味,柔軟的、甜蜜的、卻也平靜的回味。她于是半開玩笑地對老板娘說:“沒關(guān)系,反正我們也不知道‘以前的味道’是什么樣的?!闭f罷與西子相視一笑。
“我在冬眠前倒是來過杭州?!崩罹S說著用筷子戳起一小塊沾著醬汁的魚肉,“可惜當時才十歲,什么都不懂,就記得很吃不慣這種魚。沒想今天還能吃到,而且與記憶里的相比,反而變得好吃了?!?/p>
老板娘聽得直搖頭:“怎么會呢,我以前就是在這里開酒店的,醋魚的味道還記得清清楚楚?,F(xiàn)在做的比以前可差遠了——食材不行了,怎么都做不好。”
“可能是我這幾年都不在地面上生活,很久沒吃上傳統(tǒng)飯菜了?!崩罹S又舀起一勺醋魚的醬汁,澆在飯碗里,用醋汁拌著米飯吃得有滋有味的樣子。東方延緒留意到老板娘嘴上雖不承認,笑容卻像綻開了一朵花兒似的。而一整天沒怎么做聲的趙鑫這時突然開了口:“古代有個寓言說,把皇帝餓上三天,再讓他吃糠咽菜都會覺得是香的。”
“那是當然?!睎|方延緒舉起筷子,“在我們那里這個笑話還有新版本——如何讓你覺得基地伙食沒那么討厭?答案是派你去戰(zhàn)艦上,執(zhí)行半年的遠航任務(wù)?!?/p>
這番話引來一桌人的笑聲,在笑聲中她伸出筷子去夾菜。趙鑫卻沒笑,又繼續(xù)說:“所以不需要問生活在哪個時代更好,我們都是幸運兒,沒經(jīng)歷過大低谷。不然即使能活下來,這輩子也會記得吃死人肉的滋味了?!?/p>
她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住了,眾人的笑聲也靜下來。李維從餐桌底下用手肘撞了撞他,壓低聲音道:“你小子就喜歡不開口則已,一開口驚人是吧?!比缓蠛軣o奈地向其他人陪笑道:“抱歉抱歉,我這哥們兒總是說話不看場合氣氛……其實他本人挺好的,不是故意……”
“我說的是實話?!壁w鑫不以為然,“而且吃死人未必是最糟糕的情況。別看現(xiàn)在太平盛世,一旦真的打起仗來,還不知道會怎么一落千丈呢?!?/p>
“至少現(xiàn)在有了聚變發(fā)電廠和超級種子,不會像大低谷那樣吃不上飯吧?!蔽髯诱f。趙鑫冷笑一聲:“那更好辦,如果我是三體人就先炸了你們的電廠,餓死幾億人口,足夠逼你們投降了?!?/p>
東方延緒輕輕將筷子放下,坐直身體:“只要有我們在,就不會讓三體的炮彈落到你們頭上?!彼抗馄届o而略含銳氣地投向?qū)Ψ?,“我從不認為失敗主義思想就該被強行抹清,但是你的好朋友想?yún)④?,也在為此努力,你至少不該在他面前表現(xiàn)得太悲觀消沉?!?/p>
“這不是什么失敗主義思想。”趙鑫也很平靜,他向身邊的李維看去一眼,倒是少見地笑了笑,“這一點維哥最了解我——正因為知道絕不能讓炮彈落到這里,所以我的志愿也和他一樣。”
晚飯后,大家各自回房休息,為第二天養(yǎng)精蓄銳。
西子扔開了在眾人面前強撐的形象,仰躺在床鋪上哀嘆道:“天??!……延緒姐,我的腿已經(jīng)快不行了……”房間里的兩條被子、四塊枕頭都被高高地摞起來,架著她兩條長長的腿。東方延緒走到床邊坐下,伸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小腿:“腿疼?要姐姐幫你揉一揉嗎?”
“嗯!”她抬起一條腿放到對方膝上,又慘兮兮地小聲念叨道:“頭也暈得難受……這才第一天還沒怎么走路呢,明天都不敢想。”
東方延緒知道在只有她們兩人的小空間里,對方表達情緒時總會多一些撒嬌的成分,于是只微微笑著向她瞟去一眼,并不多說什么,低頭開始幫她按摩腿部。西子仰頭對著天花板上的貼紙靜靜看了會兒,又歪過頭,眼神明亮地望著對方:“延緒姐,你沒覺得難受嗎?”
“難受呀?!睎|方延緒輕聲地笑著說,“但姐姐已經(jīng)是軍人了,哪能連這點小事都對付不了。在真正的戰(zhàn)場上什么困境都有可能遇到呢……”
然后她聽到對方說:“延緒姐,我也打算參軍。”
她手里的動作停下了。“為什么?”對方像是早預(yù)料到了她的反應(yīng),故作天真地反問:“為什么不呢?”
“沒什么……我以為你會更想讀普通大學(xué),然后去科學(xué)院工作?!睎|方延緒說。西子嘆了口氣:“科學(xué)院那就是個養(yǎng)老院,做的無非是想方設(shè)法從一塊已經(jīng)被擠榨了兩百年的海綿里再擠出點水來?;A(chǔ)科學(xué)已經(jīng)廢了,就連史學(xué)界都比他們更容易發(fā)現(xiàn)新東西?!?/p>
“除了軍隊和科學(xué)家,也有很多其他選擇的?!?/p>
她搖搖頭:“我做夢都想近距離地看看三體世界的科技是什么樣子,看看基礎(chǔ)科學(xué)未被遏制的文明能做到什么地步。就算看不到理論本身,能看一眼實物也好……可是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前,想看那些東西就必須上戰(zhàn)場了。好在軍艦上也有科學(xué)考察員的崗位,聽說環(huán)境和設(shè)備都比最好的科學(xué)院還好……”
她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手,在半空中輕柔地劃動著,仿佛就在觸摸那些美麗的基礎(chǔ)理論,那個夢中的世界。東方延緒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使她停下來:“戰(zhàn)場上總是有危險的?!?/p>
她眨了眨眼睛:“我知道,但是值得?!?/p>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