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前,我以為世界只有陳家村那么大,這份無知不能全賴我傻,村口那條大河要負六分責,一分怪母親總也不來看我,剩下三分我自認蠢笨。
村里人在村長家里開會時,熊孩子們有的趴在門板上,有的蹲在窗腳,大人的話一字不落全進了耳朵,可就是聽不懂在說啥。狗兒是我們中的孩子王,個高人膽大,闖禍挨打從不哭喊,大家都很崇拜他。
我疑惑地瞅著他,輕聲問,“狗哥,什么是橋?”
狗兒哥懶得理我,耳朵動了動,手一揮,“撤呀!”
大家一窩蜂全散了,我長得胖,腿又短,身還沒完全轉過去,領子就被人從后頭拽住往前走,這熟悉的感覺,沒誰了,準是我的好外婆。
回家的路上,我又問什么是橋。
外婆笑瞇瞇地說:“有了橋,你媽媽以后就能常回來看你咯。”
母親難得回來,外婆說是因為媽媽暈船,有了橋,媽媽就不用坐船也能回來看我了。
我對外婆的話從來深信不疑。
誰想第二天,一年沒見的母親竟出現了,當天下午便要帶我離開,我的哭鬧從來沒什么作用,只好乖乖低頭抱著自己的小布包,亦步亦趨跟在母親身后。我自然沒能看到大橋。
外婆把尚在襁褓中的我拉扯到八歲,教我唱歌識字。而媽媽只是一年中只出現一次的客人,她從河那邊來,是那么的好看,像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我喜歡媽媽,但媽媽卻讓我與外婆分離,于是我變得不那么喜歡媽媽。等過了河,發現河那邊的世界不是天堂,媽媽再也不是我心目中的仙女。倒是外婆佝僂著依偎在門欄上的身影,成了我許多晚上的夢影。
因為在我離開那里不久,外婆便去世了。
坐船時我有些沮喪,倒不是畏水,從小我就偷偷跟著小伙伴在河邊嬉水,大河于我而言遠比母親來的親切,那種莫名情緒原諒年幼的我并不理解,現在想來大概是因為我已經開始想念外婆還有那群和我一樣傻不拉幾的小屁孩們。
坐在我身旁的母親正在閉目養神,我能聞到從她身上傳來的香氣,這是村里其他婦女所沒有的,可是我湊近去聞,在感覺到她身體陡然僵硬后,我瑟縮一下后又縮回了自己的殼。雖然我手上拿著她替我買的棒棒糖,可我并不覺得她真如外婆所說的那樣愛我。
下了船,我們又趕著坐火車,當時我不知道那綠色怪獸為何物,只覺氣味難聞,有些像是早上菜地里大伯們施肥時的騷味。母親說那是火車,我一知半解。但這是頭一次,她懷抱著我,我們一起裹著濕冷的被子,在轟隆轟隆聲中,駛向母親的家。
睡眼惺忪的我將頭抵在母親柔軟的腰上,還十分懵懂。母親摸摸我的腦袋,讓我喊人。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母親的丈夫,我的繼父,李孜岐的父親。
他身材高大,站在我們母女面前像是能為我們撐起一片天似的。他不善言辭,笑的有些僵硬,投向我的目光和善,一股腦地將我們手中的行李全攬在自己身上。
我已經不太記得他和我說了什么了,反正我只記得從第一天見到他開始,我便是喊他爸爸的,盡管我并不知道爸爸這個詞意味著怎樣的責任。他的確一直待我極好,我十分感激他。很久以后,我才得知是他說服固執的母親,將我接回家,以至于他和母親一輩子也沒有兩人親生的孩子。
踏進新家的第一天,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竟然局促起來。在村里時,所有的小孩都臟兮兮的,家里也都灰撲撲的。而這里完全不同。窗明幾凈,纖塵不染。我那穿著打補丁襪子的腳怎么也穿不進小棉拖,臉一下脹地通紅,全身不受控制地打哆嗦。我太緊張了。這不是我熟悉的地方。我想回家。這時我看見了李孜岐。白白凈凈的,穿著軟趴趴的睡衣,一撮頭發翹著可愛弧度,光著腳從房間跑了出來,看著我們的眼神有些呆滯。
”小李,這是妹妹。“李圖把我往前推了推。
李孜岐咧嘴笑著,”邊成你好,我是李孜岐,不過你不可以叫我名字,要叫哥哥。“
我點點頭,仍是什么也說不出口。
那時候家里住的還是單位分的兩居室,因為我的到來,他們在李孜岐房間里多放了一張小床,又空出了一半柜子給我,雖然我并沒有什么衣服可放。換睡衣時我更羞澀了,穿的保暖衣是隔壁阿婆孫子穿不下的,腋下,褲襠全是破破爛爛的,曬在院子里時,被其他小伙伴看見,他們的嘲笑讓我明白了何為羞惱。
李孜岐不過比我大兩歲,可是并不像其他男孩子那樣一驚一乍,喜歡嘲笑人,反而皺著眉撓著頭,鉆進衣柜里替我找了一件藍色長袖,一條星星褲衩,抿緊唇,抵給我,小小聲說:“沒事的,以前我沒有媽媽的時候,也是這樣。現在有媽媽啦,就不會這樣了。”我低著頭,委屈一股腦涌上眼睛,淚珠悄悄落在手臂上。我的媽媽成為了你的媽媽,似乎我們都有了媽媽,可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初到李家,每每睡至半夜,我總在睡夢中哭醒,因為太想外婆。
李孜岐睡的淺,常被我的抽泣聲吵醒,他也不惱,反而趴在床邊陪我說話,分散我的注意力。
因為他是這樣的溫暖善良,所以不論以后他做了怎樣過分的事情,我都不覺得過分。即使我的媽媽是那樣的疼愛他,忽視我,我也不會羨慕嫉妒他,因為我也想對他好。
我早讀一年書,李孜岐晚讀一年,兩人剛好同一年級。
學校小,同一年級的老師也都清楚我們家的情況,見我成績差,并不苛責。倒是李孜岐從小愛玩,不怎么學習,偏偏成績還不錯,讓老師們十分留心,親自檢查他的作業。李孜岐一個頭兩個大,不甘心一個人寫作業,便拉著我一起,我往往抄他的了事,這么一來,他的成績越來越好,我反而越來越跟不上學習進度了。
我的母親邊小琳不關心我的學習,我的父親李圖也不在乎學習成績,我樂的自在,無人約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許多人的小學記憶是從三年級開始的,我不同,發生的所有小事我都會記得清清楚楚。邊小琳說我這人有時候特別記仇,有時候又傻不拉幾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她是不懂我的,我只是記得而已,愚鈍的我也應該有項謀生的本能吧。
父母工作忙碌,我和李孜岐的午飯都要在學校解決。李孜岐是哥哥,飯錢自然歸他管,他愛跑游戲廳打小游戲,把自己的午飯錢輸個精光,卻堅守著我的那份飯錢,當然到最后我們是一起共享午餐的。
后來我提起這件事,他狡黠一笑,傻瓜,要是都沒錢了,那不得餓死,我是為了自己的肚子著想,誰讓你那么呆,從不和爸媽告狀。我卻不認同的,明明是他不好意思承認罷了。
當然,我的世界里并不只有家人,他們的確盤踞在我的心頭,是我生命中頂頂重要的人物,但我的生命中還出現許多其他有趣的人,盡管到后來我沒什么心思去關注別人了。當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是抱著尋找答案的心態而來,難免寫的過于瑣碎直白,如果這本日記本被人看去,我怕是無顏見人。
讀小學時,我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學生,當然,我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我不上小學時就變得不普通了,但確實有了不一樣的普通。除了成績差點,我和大家一樣,一上課就迫切等著下課,40分鐘是那么的漫長。別的小孩期待下課是為了去操場追逐嬉戲,去小賣部買零嘴,而我期待下課,就只是為了可以隨便亂動而不用擔心被老師點名。
我個子一直很小,總坐在第一、第二排,第一排不太好,第二排還不錯。我坐第二排的時候,第一排坐著兩個頭發長長的小女孩。一個女孩冉冉,是扁頭,她的爸爸常常給她扎不怎么結實的雙馬尾。另一個女生瘦丫,去美發店里盤頭發,再夾上滿頭的水鉆小發夾,可以一個星期保持發型不用梳頭。她們都覺得自己的發型比較好看,可是當著面時又都夸獎對方的美貌。我為什么會知道她們其實更喜歡自己的發型呢?因為她們總在對方不在時跑來問我是不是她們自己的發型更好看?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作為一個被媽媽親手修理成男孩頭的我,覺得只要是長發都很好看。
講到女生,她們真的很有趣。可能因為我自己性別為女,便能大方地觀察他們。而對于男生,我總是有這么一分羞澀,親近的男性不過兩個。
寫到李孜岐,我總是滿心歡喜,仿佛用筆尖寫下的是一個個跳舞的字。
從小我就沒能和他同一個班,小學時他在我隔壁班,初中時他在隔壁學校,等到高中,他跑去了隔壁市。上大學以后,我們中間隔著一整座城。對他的依賴與思念促使我愿意浪費一整天的時間坐著長途汽車去找他。不行不行,怎么能一下子我們就長大了呢?我要慢慢寫,讓他慢慢的長大。其實,我最喜歡的還是小時候的李孜岐。
李孜岐青春期以前,個子很矮,又酷愛打籃球。呼朋喚友去打球,他最起勁。小學的籃球場有限,他就帶著一群人跑去附近高中打籃球,引的一眾大哥大姐圍觀。我守著男生們的書包外套,掂著腳為我的哥哥加油。有人說,你瞧,那小個子打得真起勁。我脖子伸的老長,心里十分自豪。
李孜岐有一個忠實球友,長得高高壯壯,每次打球他都在場,名字也很結實,叫高健,大家叫他大高。我有點怕他,因為他扔球時總砸到我,或是踩掉李孜岐的鞋。害得我既要擔心李孜岐的安全,還得聳著肩膀護好自己的腦袋。我頭發少,被球砸得可疼了。
大高看著兇,人其實很好。那時候,人長的矮會被人欺負,長得高也會被欺負。他空有一身蠻力,性格卻像棉花,軟軟的。所以要是我被砸了,也不好對他發脾氣,只能自認倒霉。誰能想到,這樣的大高,長大后竟然成為人民警察。不得不說,這個世界,外表真的重要。大高面對我的懷疑,無奈攤手,里子不重要,有一副鎮住得住市井刁民的皮囊很重要。
哎呀,我為什么總把話題扯到別人身上,我最想寫的還是李孜岐。承認算了,寫他會讓我覺得幸福,但也讓我覺得很悲傷很惆悵。
我是什么時候發現自己對李孜岐的感情歸屬于愛呢?
大概是從小學三年級第一次看到言情小說起。
我已經忘了那本小說的劇情,只記得封面是藍色的,上面有大大的英文單詞love。男、女主人公也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愛情吧,最后在一起還是沒在一起一點也不重要。
愛,當你吐出這個字時,聲音會變得無比溫柔,連帶著整個靈魂都變得柔軟。張著嘴,舌尖在口腔中無所適從,氣流從唇齒間溢出。那是我向往的東西,我以為我就此擁有了,原來愛是這么簡單的。它等于浪漫加溫暖加依戀。可事實并非如此。小孩子的想法往往單純而片面。
從那以后,我開始瘋狂地從書店借書回家看。十塊錢押金,一毛錢一天,把書借回家后,偷偷藏在書包里,怕被父母發現。實際上他們并不關心我在看什么。但我就是害怕,怕他們說出什么我不愛聽的話。
一直到初中搬家,我都和李孜岐睡一個房間。他倒是很好奇我到底在看什么,我故作大方遞給他一本,他隨便翻了兩頁,便無聊地放下了,煞有介事地說,女孩子都愛看這些,我就不懂有啥好看的,成天捧著書,把眼睛看壞了咋辦。我笑嘻嘻地說,你還天天熬夜打游戲呢。他倒是十分得意,誒,可是我肯定不會近視。李孜岐有時比較笨拙,很容易就被人轉移了話題。
我來自一個重組家庭,因為有繼兄,并且就在隔壁班,所以大家都知道。而同班的良夏,則是因為數學老師常將我倆湊成一對來可憐,而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爸媽也離婚了,她跟著媽媽過,媽媽改嫁了,她有個繼父。
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去數學老師辦公室交作業時,數學老師甩著新燙的發型,指著我說,我們班有兩個這樣的女孩。好可憐的。一扭頭,我看見良夏抱著本子站在門口,有些手足無措。
我常看見良夏在門口向來看望她的父親要錢。數目不多,5塊、10塊。為了那些零花錢,良夏總要無數次向父親保證爸爸比媽媽好,盡管良夏早已隨了母親的姓氏,連她自己都要忘了原本姓名。
講起她的父親,良夏臉上帶著稚嫩的嘲諷,“他知道自己再也生不了孩子啦,所以才來對我好。”
我點點頭,“那你爸爸會打你嗎?” 我常常在良夏手臂上看見紫紅色的印子,那是被她母親那塑膠拖鞋抽出來的印子。
良夏突然語滯,嘴唇蠕動,垂眼,“現在不打了。”
“告訴你吧,其實我從來沒見過自己的親生父親。也許我媽根本就沒離過婚。”為了安慰良夏,我對她講述了自己長久以來的猜想。
她歪著頭,不太明白。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生身父親姓甚名誰。在外婆家,他是個禁忌。村里都是些老人,青壯年四海為家,倒真沒誰在我面前提過。在外婆身邊時,我不屑問。等到了好奇的年紀,和母親關系的疏遠,以及處于對父親的喜歡,我也覺得沒啥好問的。只是常常會想,要是我也能像小說主人公那樣,發現了母親青春時期的日記,獲悉了母親深藏的秘密,那該多好。
除了李孜岐,沒人知道,我曾見到過我的生身父親。
當我一看見那人,除去相似的五官,還有冥冥中血緣的指引。
他穿著整潔,手上拎著辦公包,神色匆匆的樣子。他應該是在等放學的兒子或女兒。
那時候我穿著隨便,踩著人字拖,剛把李孜岐從網吧叫出來。
李孜岐看我愣在原地不動,就扯了扯我,扯不動,便停下打算看看我在看啥。
我指了指人群中的那個男人,說:“我覺得那是我的爸爸。”
他視力比我好,聞言十分驚訝,“你爸爸?真的假的。”
我的情況他都了解,所以他難以置信。
“我們長得很像誒。你不覺得嗎?”
李孜岐皺著眉,“你在這等我,我去問問。
兩條腿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驚訝,不停打顫。在淚眼朦朧中,看見李孜岐遙遙指了指我,我下意識轉身就跑。
在家樓底下,被李孜岐逮住了。
我認真地看著李孜岐,等著他給我一個答案。李孜岐卻什么也沒說,只是抬手摸了摸我的頭發,然后滑下來搭在我的肩膀上,拖我上了樓。在那之后他不再提起這件事。我也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
直到某天在飯桌上,我突然爆發。
“媽媽,我的媽媽。是不是因為我長得像我爸爸,所以你討厭我?”
這句話傷了很多人的心,我明白,可我這樣說,也是因為我難過了。
事情的起因,我已記不清了。原來她只是對我冷淡而已,但在那之后,邊小琳就拒絕和我說話了,我們不約而同地極力避免兩人出現在同一空間里。我要是在客廳,她會坐到房間去看電視。吃飯時我們坐在同一排,中間隔著人高馬大的李圖,我們便不會礙對方的眼。
那時候我讀高中了,沒兩年,到外地上大學,假期也不愛回家,倒真的避免兩看生厭的情景。
都說母女吵太多次架,是會傷感情的。而我和母親,從沒吵過架,卻關系冷淡,很少交流。
生身父親親自來找我,實在出乎我意料。可是見面能說什么呢?
我們面對面坐著,水汽在眼前氤氳,我雙手捂著熱茶,看著眼前的男人。他比爸爸看起來年輕許多。這張臉很像學校校長或者黨委書記。臉頰泛著有光澤的粉紅,皮膚的狀態透露他不曾為生活奔波過。襯衣熨帖,袖口潔白。他過的很好。并且輕易找到了我。曾經我為他的離開編造的所有夢境就此破碎。
“你,今年多大了?在讀書的吧?”他身子后傾,似乎想要回避我的目光,沉默許久后,他才問道。
我笑不出來,只是點點頭,對第二個問題予以肯定。借由喝茶,我偷偷咽下口水。
“您說您是我爸爸,可是我媽媽從沒提起過您。”
他眼神又飄遠了,輕笑:“要不是因為你長得太像我,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這么大個女兒。”
我繃緊嘴唇,不知該如何搭話。我不是一個會表達的人。
“你們現在過的應該挺好的,我,也不錯。所以,”他頓了頓,頗有些無奈地感覺,“以后還是不要聯系了。”
霞光悄悄爬上窗臺,充盈了我的余光。眼前這個男人,仍然是個陌生人。沒有相互依偎的時光,愛無處醞釀。
我客套不來,只好點頭,再點頭,竟想發笑。
回到家,面對某人探究的目光,我選擇張開雙手,擁抱他。他不太好意思,手僵硬地屈在身側。我悄悄地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心里說著我太喜歡你啦,嘴上說著謝謝你。
他那時已有了令他心動的女孩子,我卻像個影子,在他身后亦步亦趨,小心收藏他的溫暖,期待每一次回報的機會。
在二十歲以前,李孜岐是個很純情的男孩子。二十歲以后嘛,他喜歡的還是同一個女生,可他卻不再是莽撞的男孩,處在成為男人的過渡期。那個女生叫岑溪,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我看過李孜岐的高中畢業照,岑溪的清純動人在一眾少男少女中格外顯眼。李孜岐總以“我同學”來指代她,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經常會說,“我同學怎樣怎樣”。每當看到他的眼睛里閃爍著光,我就明白,他在說誰。李孜岐羞怯說出女孩的名字,也許他早在心里將她的微笑與話語無數次溫習,當他呢喃著岑溪二字二字時,會因為心過于柔軟而無法準確發聲。
李孜岐會在晚自習以后送岑溪回家,結果被岑溪家長看見了,從此每晚親自來接,李孜岐每每想起便捶胸頓足。在高中時候,除了照片,我只見過岑溪真人一次,她跑來樓底下等李孜岐。我躲在簾后,看著他們相攜而去的背影,悄悄落淚。我那時是真心希望岑溪能帶給李孜岐快樂,盡管李孜岐的許多煩惱也是由她而生。等以后我有機會親自和岑溪接觸時,我認為她并不適合李孜岐,她的心很大很大,想要的東西很多很多,但是李孜岐只是個普通的男孩子,起碼在三十歲以前,他給不了她想要的,岑溪也不會有耐心等待。她的美貌,她的家庭,使她有著小公主似的驕傲和追求。
可是愛情會使人盲目,不撞南墻不回頭,李孜岐就是這樣的人。
一旦他回頭,他也就變得和原來不同了。
所以有時候我是討厭岑溪的。不是因為她是我的情敵,而是因為,她瘋狂地奪取李孜岐的愛情,蒸發了他的少年天真,到最后仍是選擇離開他。
她離開他后,給李孜岐心上留下一個極大的缺口。我伺機趁虛而入,可我并未得到我想要的幸福。
上初中時,李孜岐在實驗中學,我在實驗中學隔壁的私立初中讀書。這所私立中學的校長是實驗中學校長的小舅子,占盡天時地利,能請來實驗中學的金牌老師代課,于是它在市里有了立足之地。我小升初成績一般,父母一商量,覺得還是把倆孩子放在一起比較放心,晚自習放學可以一起回家,于是多花了些錢,把我塞進了私立中學。我大大地松了口氣。
事實證明,這所私立中學除了教育質量無法向實驗中學看齊,形式化的東西它一樣不缺。開學、放假、補課時間完全與實驗中學一致。隔壁學校在開晨會喇叭震天響,我們學校的喇叭往往也在嗚哇亂叫。結果導致誰也聽不清。
初中報道第一天,父親和母親兵分兩路,分別送李孜岐和我去學校報名。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二次單獨和母親出行。我跟在母親身后,保持著一步的距離。人很多,一不小心我和母親就被分開了。等我躲開旁人,母親已走遠了,她的淺棕卷發在陽光底下特別耀眼。又一婦女拉著小孩嚷嚷著將我撞開,我一個沒站穩,差點摔倒在地,那人卻先將我罵了一通。我沒見過這樣潑辣的女人,也從沒被人如此兇惡地指責,喉頭一梗,說不出話來,只是臉漲的通紅,瞧著那人一張紅唇開開合合,以及那泛黃的大門牙。
突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氣,原來母親不知何時又走了回來,站在我身前。她本就比我高許多,又踩著一雙高跟鞋,驕傲地微仰下巴,像是只護犢的雌鳥。邊小琳性子頑固,也當了好幾年的部門小領導,不怎么與人爭辯,但一旦認真起來,往往一招制敵。
第一句:“和一個小孩子過不去,你的素質呢?”
第二句:“不怕你的孩子有樣學樣?讓大家都來看看她的媽媽有多能干好了。”
母親拉著我走出了人群,手很快便松開了。
因為報道以后,便是班會,學生要等到下午放學才能回家。母親只在班上走了一圈,給我挑了個比較干凈的位置,便離開了。同桌是個戴眼鏡的女生。邊小琳一走,同桌湊了過來,主動找我聊天,張口就夸我媽媽長的又年輕又好看。我笑了笑,母親如今的鮮妍外表很具有欺騙性。
初中是一個全新階段,班上只有一個和我來自同一小學的女生,但并不是我的小學同學。我之所以認識她,是因為她實在太出名了。聽說她直到六年級還不會算數,寫作文只會反復抄寫小大人三個字。她個子高挑,高眉骨,卷長發,在一眾未發育的小朋友面前她是那么的格格不入。我曾看見她被人追進女廁所,一整個課間寧愿忍受廁所異味,也不愿出來忍受幼稚男生的推搡。但若有女生被男生收買,將她趕了出來,她便會可憐兮兮地蜷在角落,被一群小矮子嘲諷。有時候,那樣可憐的臉孔,反而更令人厭煩,不論是欺凌者,還是旁觀者,都會因此而憤怒。就像很多人視弱小、貧窮為人之原罪。
女孩名字很好聽,叫樓蘭,但同學們總不肯好好叫她的名字,而是傻子傻子地喊她。因為她曾坐在我的斜后方,在她的文具莫名消失的時候,往往是我主動伸出援手,她便總朝我微笑。對于人際關系,我總是很遲鈍。但有一條準則我嚴格遵守,不能以眼還眼,卻要記得投桃報李。于是我常主動和她打招呼,不讓她落單。
到后來,她格外粘人,成了我的小跟屁蟲。我儼然成了她的保鏢。不過,事實證明,我這個保鏢也只是只小弱雞。現實有了一絲變化,那便是被孤立的人從一個變成了倆。
那段時間我的花銷直線上升,因為我的筆記本、課本、筆袋,也玩起失蹤。每個星期十塊錢零花根本不夠用。我就不買新的了,上課能聽多少聽多少,不記筆記,作業回家才寫。這樣的狀態持續到期中考試。我的成績慘不忍睹,開家長會的時候,根本不好意思和父母說。
那時候老師沒有保護學生成績排名隱私的觀念,巴不得把排名表貼在黑板中央,讓那些成績好的受贊揚,成績差的覺得羞愧。樓蘭是倒數第一,邊成倒二。班上同學在背后嘲笑,果然和傻子玩也會變成傻子,邊成樓蘭,怎么聽都和諧。
令我頭疼的,是期中考試后要開的家長會。
父母對我倒沒什么要求,家里面已經有一位爭氣的男孩子了,女孩子成績的好壞對父母而言是無所謂的。可是成績倒數,意味著會被老師留下來重點關懷,可能家長會覺得難堪。
我的成績是不好,但從沒差的那么明目張膽。想到會給他們添麻煩,我心慌慌的。遇上我自己無法解決的難題,自然要向李哥哥求助。沒想到先惹惱了他。李孜岐不會罵我,只會狠狠皺眉,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不滿。我卻越看越想笑,就喜歡他看不慣我又拿我沒辦法的表情,讓我有種被寵愛的錯覺。
“最近是有碰上什么事嗎?”他翻著我的課本,發現上面干干凈凈,又找出我的練習冊,連翻十幾頁,終于看到了我的字跡。
我下意識點頭,馬上又搖頭。
李孜岐眉頭皺得更緊了。
“哈哈,別皺眉了,像小老頭。”
這時候李孜岐已經拿起筆,打算幫我做筆記,聞言抬頭頗為無奈地看我一眼,“你就傻樂吧。我可不幫你想辦法了。”
我笑不出來了。
等李孜岐寫好筆記,扭頭喊正賴在床上看小人書的我,”快過來,給你補課。“
我把書往臉上一擋,裝聾。
李孜岐在床邊拉我,我耍賴不肯起床,結果被他撓癢癢肉笑的差點哭了。到最后我們一起趴在床上看同一本小人書。
他看書看得快,往往我還沒看完左邊,他已經把右邊看完了。我總是假裝和他一起,翻頁后靠想象力讀懂后文。
李孜岐一心能多用,看著看著,突然問:“在初中有交什么新朋友嗎?”
“嗚,有一個吧。”樓蘭算是吧。
“哦,哪天邀請她到家里來玩唄。你看,我朋友都來好幾次了。”
我應付地點頭。
“就一個嗎?”
我答得飛快,“對呀。”
“口說無憑,咋沒聽你提起過她?”
“騙你干嘛,我還有她電話號碼,喏,她寫在我字典上的。”
李孜岐笑得賊兮兮的,眼睛彎彎,看上去又很聰明,嘴上說著話,眼睛卻仍停留在書上,“看完了嗎?我要翻頁了誒。”
父親替我去開家長會,我在家里忐忑地等。心里設想了各種結局,以及自己應該如何反應,就是沒想到,一切風平浪靜。
樓道里響起熟悉腳步聲時,我下意識地正襟危坐,沒什么好辯解的,坦白承認錯誤,保證下次不考倒數。可是門一開,父親拎著一大袋東西,接過我給他遞的拖鞋,雖然嚴肅依舊,卻從袋子里拿出小蛋糕,“冰淇凌的,趕緊吃了。”
父親是很正經的人,在家中常常是不茍言笑的,我從未見他放聲大笑,或是喝醉失態過。可是他對我,確實真的很好。小時候的洋娃娃,小糖果,甚至是小鴨子小兔子,都只有他買給我。給我小東西的時候,也是板著臉的,我偶然一回頭,卻能捕捉他慈愛的目光。
李孜岐常開玩笑,說我是爸爸的親女兒,他這個兒子怕不是撿來的。我嘿嘿笑,你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我可不是。若李孜岐心情不好,我便不能這樣說了,他聽了會生氣。
在父親眼里,我太乖巧了。父母難得的幾次吵架,也是因為父親覺得女孩子需要更多母親的關懷與教育,而認為母親對我太疏遠了些。
這是不是有些奇怪?我的繼父像是生父,我的生母如同繼母。
我接過蛋糕,蛋糕上鋪滿了我喜歡的黃桃粒,和父親一樣實在。
父親又從袋子里拿出一個粉色米妮筆袋,鼓囊囊的。
“哇,那么多種顏色。”我拉開筆袋,發現里面塞滿了五顏六色的水筆。
父親點點頭,沒說什么,將袋子里的零食都放進冰箱,打算準備午餐。父母工作都忙,誰有空便由誰做飯,但父親廚藝不精,往往是燉一大鍋肉,再往里面放各種蔬菜葉子,舀出一勺母親做好的辣醬,如此便解決了一頓。要是都沒空,就由哥哥負責給妹妹煮泡面吃,石頭剪刀布,誰輸誰洗碗。
雖然平安度過家長會,可我還是內心有愧,于是暗暗發誓絕不倒數。我便是從那時候養成了凡事不做豬頭豬尾、甘心做豬肚的習慣。上課聽講,下課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我的成績雖談不上拔尖,倒也還過得去。樓蘭同學還是老樣子。傻兮兮地問我為什么不愿意我倆的名字挨著。我無奈搖頭,誰讓我們的成績分別穩定在不同的地方。
神奇的是,家長會以后,我的東西丟的少了,家里人總給我買文具,我看著滿抽屜的筆和本子,思索著如何才能不浪費它們呢,最后決定拿來寫日記。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有了記日記的習慣,不然照我這記性,是寫不出來這本回憶錄的。
與我的形單影只迥異的是,李孜岐天生人緣很好。小時候我很好奇,為什么男生總能那么輕易交到朋友,如果你運動好,或是為人幽默,那么你很可能成為人群中心,如果你愛打游戲,那么你會在男生圈子中如魚得水。
而女生卻很少能聚集那么多人的。照理說三角形應該是最穩定的組合,但這種形式在女生中很少見。后來我雖然交了幾個朋友,也都是單獨往來,極少極少邀約時喊上第三人。學著交朋友的我,曾經仔細觀察了女生的交友準則。三人組當中,有一個和稀泥的人,她們在暗自較勁強調自身重要性。
剛上初中時,李孜岐和我的社交圈子不同,他出去玩時,也不怎么叫我。也許是意識到我沒啥朋友吧,他試著拖我出去和他的同學接觸。大多時候是去網吧打游戲。有時候會去唱歌、野營什么的。同伴有女孩子,也有男孩子。男孩子要多些,女孩子總是那兩、三個人。在我懂得美的年紀里,忍不住研究她們的外表。分析完以后,又自生自氣。李孜岐不應該是只因為外表而喜歡上別人。我也不應該從這樣的比較中得到寬慰。
可道理是這么說的,我總也忍不住。時常留意李孜岐與她們的相處模式,每當看見他與某個女生的互動親密了些,我會難受很久。和自己較勁,身體卻很誠實地做出一些舉動吸引走李孜岐的注意力。
也許那些女生覺得我矯情過了頭,其實我自己也這么覺得的,尷尬地笑了。
等升上初二,重新分班以后,我個子突然長高了許多,在這段時間里面,我甚至要比李孜岐還高半個頭。后來李孜岐告訴我,他生平第一次感到的壓力是我帶給他的。他肯定不是因為我長得比他高而心有不快,他從未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在球場上左沖右撞時,他也能自我安慰,小個子往往更靈活。也許他自己不曾發覺,他的沮喪來自于他對我的新認識。李孜岐極富責任感。他也是一位體貼溫柔的好哥哥,習慣了將我這個妹妹納入自己的羽翼,予以保護和關懷。
李孜岐心思細膩,他比我更早清楚我們這個四口之家各自的定位。初來乍到的我是那么的慌張無措。他下意識地一直將我護在身后。直到某一天,他突然發現,摸摸我的腦袋時,需要抬頭了。小妹妹有了自己的許多憂愁,不再愿意與他分享了。日記的內容也總是含含糊糊,害怕他知曉自己的小秘密。讓我們有距離感的何止是身高?
但我并不知道這些,我只是下意識地覺得羞恥,我怎么能長成這樣?細條條的,比李孜岐還高。李孜岐不會喜歡上這樣的我,甚至待我也不似從前親近。我把一切歸罪于身高,從此養成了駝背低頭的習慣。
直到高一,李孜岐猛抽個子,我才覺得微微送了口氣。可是距離感已經產生,且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在努力縮小這段距離。
李孜岐成績優異,高中去了省會城市的名校讀書,除了短暫的寒暑假,他一個月回來一次,到了高三兩個月才回來一次。我倒是總想跟著父母去省城看他,可是見面時間很短,父母和他說完話,他笑著拍拍我的肩膀,我們便無話可說了。
高中才有了手機,我常常捏著手機到深夜,猶豫著給他發那一條短信。好想好想把生活中的點滴都告訴他,可擔心打擾他休息,也怕他覺得我煩。于是掐著時間,一周問兩三次,他雖然回復的不及時,倒也每條都會回。我守著手機,逮著他有空的時候和他聊久一點。
李孜岐長高以后,我很開心,他也很開心,暑假回家時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還沒松口氣,就發現李孜岐的手機屏幕是個溫柔笑著的女生。明亮的眼睛,甜美的酒窩,柔順亮麗的長發,一切都那么美好。
我故作好奇地問,“喲,這是誰呀?”
李孜岐一把將手機奪走,樣子慌張又羞澀,“誒誒,咋回事兒呀,亂翻別人東西。”
我十分受傷,接不上話。
他貌似很快發現自己說話有些重了,又把手機遞給我,“哎呦,給你看,給你看好啦。怎么這么委屈的小表情呀。”
我是不會和他使小性子的,笑著擺擺手,“得了,一下子沒注意哈,下次不會隨便碰了。”
李孜岐撓撓頭,支支吾吾,然后說,“這是我同學,也是我們家這邊的,很巧哦,一個班就我們倆是老鄉。哦,小學也是同一個,但初中她就去省城讀了。”
“這樣啊。那,那你是不是喜歡她?她,她是你女朋友嗎?”天曉得,我說這些話時眼睛已經在顫抖了,下一聲便是哽咽。
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憶當中,并沒有注意我的反常,他的臉連著耳朵和脖子紅透了。
“哎,小孩子別問那么多。”李孜岐直到最后也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我卻早已知曉答案。
為了排遣無孔不入的憂傷與沮喪,我開始有意識地發展自己其他方面的興趣,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有一段時間里,我開始瘋狂地借閱校圖書室里的書。借記卡上一串下來都是我的名字。一開始圖書室的老師不允許我周日也待在那里,眼熟了之后,便就隨我去了。
我在那里總看見一位同學,喜歡坐在第二個靠窗的位置,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圖書室老師的兒子。他經常在看高考英語滿分作文之類的書,令我覺得非常神奇。因為我實在不清楚這種書有啥好看的,除了催眠以外,我不想在考場之外的任何場合看見它。
第一次開始說話是由于圖書室老師的介紹。老師洗好一大堆水果進來,讓她兒子和我邊看書邊吃。我比較靦腆,只是笑了笑,拘謹著,并不打算坐過去分享別人的食物。
那位同學倒是出乎意料地友善,主動端著果盤坐在我斜對面,開始自我介紹,“嗨,我是沈聞知。”
我抬眼,笑了笑,“我叫邊成。”
“我媽媽總說起你哦,很特別的姓。”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便說:“我老看見你的。”
本以為會是點頭之交,結果沈聞知有著與外表截然相反的活躍性格,我們竟然很快地熟識起來。我們之間的聯系也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高中畢業以后,我們仍然會若有若無的聯系著。
沈聞知頂著一張娃娃臉,騙取不少少女溫柔關懷。實際上,他一肚子鬼點子。為達目標,常常劍走偏鋒。比如他想追求班上的一位女孩子,他會選擇擠掉之前的紀律委員,自己卻以自信心不足為由,常和班主任交流,在指示兄弟舉報前紀律委員假公濟私之后,他自然成了班主任心目中最佳人選,如愿以償地當了“官”。有事沒事就以記名字調戲人家女孩子。相比一眾只會玩游戲的無聊男孩子,他顯得干凈又有趣,很快得到女孩子的芳心。結果手也沒牽,就分了手。
我聽后,微皺眉,很不解。
“既然你沒那么喜歡她,為什么又這么大費周折?”
沈聞知拋來一個高深莫測的表情,“喜歡的呀。”
我只是笑笑,才不相信他的話。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總有些自以為是。
“你別不信,誰說很喜歡很喜歡是和保質期長劃等號的?”
“我沒說越喜歡就代表喜歡的時間越長。我認為,只要是很喜歡過的人,都沒那么輕易地讓她離開吧,就算不那么喜歡了。”我有些語無倫次,不知該如何表達清楚。喜歡過的人,像是你養成的一個習慣。越喜歡,你自然會付出越多的心力。不到萬不得已,總舍不得撒手。不放手有時不是出于有多愛,而是不甘心。
當我想清楚這件事后,我頭一次對我的情愫產生了懷疑。
對李孜岐的喜愛,究竟是出于占有欲,還是出于愛情?
因為我發現,一旦我克制了自己的占有欲,只要李孜岐能開心,我也會很開心。
沈聞知是我唯一可以與之討論情感的人,雖然我們的觀念南轅北轍,但從沒吵過架,反而友誼有因此變深厚之嫌。
差點忘說,我和沈聞知是怎樣真的成為好朋友的。
起因是,我發現他隨母親姓沈。
我以前從不知道圖書館老師的姓氏,直到偶然在圖書室撿到了老師的教師卡。
一抬頭,發現沈聞知就站在我面前。我腦子絕對短路了,或者因為被親生父親拋棄其實是我最介意的事情,我下意識地說:“沒什么,我也跟媽媽姓的。”
事后沈聞知嘲笑我,說我一臉呆樣。要不是相信我是個傻子,別人聽到這個十有八九會覺得我在諷刺他們。因為和母親姓,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啊。
“不過有一點你真的想對了,我是私生子。媽媽談戀愛的時候壞了我,分手后不敢去診所打胎,大冬天跑到河里游泳也沒能把我打掉,我就這么出生啦。”
沈聞知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神奇的是里面竟然笑意盈盈的。
就這樣,我頭一次和外人交換“身世秘聞”,第一次不覺得這件事是羞于啟齒的。
說實話,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以來,心靈最輕盈的一次。
說真的,像我這樣的人,如何能和別人當知心朋友呢?
全部是秘密。無法坦率地開口,哦,你爸爸是做這個的呀,你很像他喲。我?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誒。我對我的親生父親一無所知。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被生下的。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愛我,是否曾期待過我的出生。像從小到大我所遇見的那些女孩一樣,有著愿意為她們的一點點小成長而激動的父親、為她們織毛衣織圍巾織手套買內衣買襪子買衛生巾的母親。我無法坦白,這些看似平常的生活,我從來沒有。
現在的一切,和偷來的一樣,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哥哥,只要我有一點貪婪、懶惰、任性,便會立刻棄我而去。
我將這些一股腦倒給沈聞知,竟然不覺得難堪。
因為沈聞知既不會做出憐憫的表情,也不會鄙視地看我,他只是沉思著,嘗試著給我答案,“你還是不夠堅強。如果有人問你,你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都取決于你。如果你不開心了,你可以任性、可以撒謊、可以無理取鬧,只要你有勇氣為結局負責,沒人能剝奪你自私的權利,除非你想。”
升上高三,未來仿佛離我更近了。但家里從未有人和我提起有關未來的計劃。李孜岐學業繁重,父母去看望他時,常常是在晚上,將車停在宿舍樓下,看著往來的學子,自己亦十分疲憊。等他們回來時,深夜已快熬到盡頭。我自然是不能和他們一起去的。父母開始無意識地讓我和李孜岐保持距離,畢竟不是親兄妹,又都在讀高三,何必做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要我主動和父母提要求,這我絕對是做不到的,從小到大,李孜岐是我的代言人,如果他不替我提醒父母,他們甚至會忘了我需要生日禮物,需要換新衣服,會提前花完零用錢。李孜岐不需要我去看望他,我也就不能去了。
可是有一天,在聽說李孜岐過生日也不回家時,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向沈聞知借了錢,買了長途汽車票,直奔他所在的學校。
那天是星期天,我從下午等到晚上,也沒能在宿舍樓底下看見李孜岐。
進進出出地男生紛紛好奇地瞅我幾眼,我卻害怕錯過李孜岐,而不敢放松自己的脖子。頭頂的樹葉沙沙響,影子在我身上搖曳,我打著顫,卻還是不肯離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較什么勁。手機在來的路上沒電了,也不敢打電話回家,李孜岐早就不帶手機上學了,果然人不能只憑沖動做事。
“誒,請問,你是李孜岐的妹妹嗎?”
一個男生竄到我面前,我的腦袋雖然糊涂了,但對于李孜岐三個字十分敏感。我抖著嘴唇點頭,激動地不知該說什么好。可能是因為冷,也可能是因為激動,我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止不住地顫抖,令我擔心我的話語里也帶著顫音。
“他一大早就約會去了呀,你不知道嗎?”
我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冰涼的臉感受到短暫的溫熱后,被風一吹,很疼的。
對面男生被我嚇到了,懊惱捶捶自己的腦袋,“你別急,我幫你想想辦法。那個,你要不先進來喝口水?我幫你和門衛大叔說一聲。”
我只是不停搖頭,不論他說什么我都搖頭。一抹眼淚,啞著嗓子說,“沒事,你也不用告訴我哥我來過了,太晚了,我就先回去了。”
“這么晚了,你一個女孩子一個人走不安全。李孜岐也快回來了。”
我沒心情和他糾纏,一心想離開,道謝后轉身就走。
打了個車到車站,現在長途汽車已經沒有了,但有火車,快凌晨1點的時候開,我坐在顯示屏前,覺得心情仍是難以平復。可是眼淚已經不掉了,哎,真是的,。
我不應該傷心的,真不應該。
當時的我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絲毫不曾顧慮家人的心情,長大后也一樣,做任何決定前,根本不會想到去詢問他們的看法。那時候我以為是因為缺愛導致我太獨立,并且相信他們對此喜聞樂見,卻未曾想可能有別的原因,比如,我是自私的,我是怯懦的,我是冷漠的。
本以為我會枯坐到檢票開始,沒想到直接在冰冷的不銹鋼座椅上睡了過去。醒來時,還有些迷糊,只覺得手暖呼呼的,和僵直的腳有著天壤之別。一點一點抬眼,是溫暖的圍巾,白色的,絨絨的。怕是福至心靈,我緩緩側頭,果不其然看見的是李孜岐。他的鼻尖紅紅的,正目不轉睛看著顯示屏。見我醒了,瞅我一眼,像是咬著后槽牙才能忍住罵我的沖動,然后又開始目視前方。只是他的手卻還是攥著我的手。我個子在女生中也算高的了,手也比一般女生大些。可是相比之下,他的手卻能輕易地將我的雙手攏在掌心,似乎在源源不斷地向我傳熱。
所有的委屈都飛走了,那一點殘余的淚意凝成嘴邊的微笑,我的心飛揚起來。可是他好像還在生我的氣,沒關系,哄哄就好了。
“哇,你怎么在這?”我故作吃驚地問,順便晃了晃他的手。
李孜岐深吸一口氣,還是沒看我,語速極快地說:“你跑這來,跟家里人說了嗎?”
我語塞,想到他肯定和家里通風報信過了,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于是我坦誠地搖頭,自以為姿勢很真誠。
他又是深呼吸,“我真不知該說你什么好了。”
不知為何,許是清晨時分我的腦子格外靈光,竟然能俏皮地轉移話題,“李哥,生日快樂喲。”
李孜岐這下差點被我氣死,也許還帶著點愧疚,整個人差點跳起來,“我謝謝你哈,但那是昨天的事情了。”
“怪我?”我不想和他吵架,但還是語氣中帶著埋怨。
李孜岐終于抬手扯了扯我略松散的辮子,朝我露出了今天以來第一個微笑,“怪我,怪我。果然還是我的好妹妹。”
而我只覺得妹妹兩個字格外刺耳。我沒有追問他昨天晚上為什么回來這么晚,他在做什么,我不好奇,不想知道,不愿想象。他也沒有問我為什么心血來潮跑那么遠,只是叮囑我以后不能這么不懂事,什么都不和家里人說。
我很嚴肅地回答他:“你知道的,我很難和他們說出口的。”
李孜岐又是帶著責備的眼神看我:“你只是從來沒把他們放在心上。”
聽到這話,我很受傷,總覺得他在指責我是個自私的女孩。
“家里什么情況,你不是很清楚嗎?”
李孜岐緩和了語氣,思忖著措辭,方才開口:“不是這樣的,你也應該更主動些呀。父母不就是這樣?你還指望他們向你坦白什么呢?有些事情他們永遠說不出口的,或者說,他們在以你所不了解的方式愛你。你要自己睜開眼睛認真觀察的。”
而我將他的話記住了,卻從未好好實踐。
返家的路上,因為有李孜岐的陪伴,時間飛快流逝,精神的興奮征服了身體上的疲倦。我們面對面坐著,一同看向窗外的冉冉朝陽。稀薄晨霧彌漫于群山周身,微暖的光慵懶地飛向山林,田野上掠過零星房屋。我將一路上遇見的墳墓仔細計算。它們都是一個樣子,笨拙的半圓耷拉在野草間,灰色墓碑豎著,坦率地直面這鐵軌,冷漠地看著往來的旅人。
我問李孜岐:“如果我死了,你們會將我葬在那樣的墳墓里嗎?”
李孜岐微瞇眼,很是疲倦,似是不能理解我的字句,迷惘地瞅著我。我只覺得他這樣子非常可愛,像只慵懶迷糊的大狗狗。于是我半開玩笑道,“希望我那時候,還能有這么一個安身之所,而不是被隨便撒向鄉野了。”
他收斂了渙散的眼神,笑了笑,“那還是得加把勁的,等以后,這一小方地也許比房子還貴。你想啊,我們家又沒地,去哪給你做這么一座墳。只能去買城里的墓地了。”
不知是被他無所謂的態度,還是輕松的話語給戳痛了,我頓時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誰料李孜岐接下來的話語,更讓我難過。
“不對,那時候你肯定嫁做人婦,變成老奶奶,也不用我們愁這個了。”
對著李孜岐笑盈盈的眼睛,我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心意,只好悶悶地說,“萬一呢?”
“嗯?”
“我說,萬一,我很早就死了呢?還沒有變成老奶奶,也沒有嫁人。”
李孜岐只當我又犯傻勁,不再接話了。
他總是這樣,不想和我說話的時候,將視線放在別處,仿佛我不存在,不曾有人和他交談一般。不論我如何委屈,也無法讓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是父親來接的我們。
羞愧感立馬涌上心頭,我下意識地往李孜岐身后縮。李孜岐故意走地飛快,我拽都拽不住。
父親什么也沒說,我不知道他帶著怎樣的表情,因為我低著頭。
其實父親看著粗心,實則這么多年,他遠比母親要關心我。盡管大男人難免心思不夠細膩,但我知道,他平時讓我天冷加衣、飯要多吃的叮嚀,便是在說,我關心你。
走著走著我落在最后,才突然發現,父親已經從青壯年步入中年,很快便會成為一老叟,在凌晨三四點醒來,面對著雪花點點的電視機入睡。
現在的我,只比父親矮半個頭,他不再如初見時高大。我甚至能輕易地看見他頭頂叢生的華發。
他的夾克外套在光下愈加泛白,米白棉褲上褶皺凌亂。肩膀雖然寬厚依舊,可線條已經隨著松弛的肌肉而變得軟弱。
什么時候,父親的耳后出現了褐色斑點?什么時候,父親彎了背、習慣性地垂頭?他戒了酒,戒了煙,身上不再有煙臭味,可是卻多了年歲死亡的氣息。
再遠一點,是李孜岐瘦高的背影。步履輕盈,仿佛有無限朝氣,頭頂甚至能看見氤氳熱氣。他熱愛運動,人又聰明外向,似乎除了年幼喪母這一點挫折,就不曾受過打擊了。因為崇拜軍人的挺拔身姿,他便也同樣如此要求自己。抬頭挺胸,有著仿佛永遠不會向任何外力低頭的驕傲。
這種驕傲也許父親也曾有過。少年的驕傲,決定他們是愚蠢或智慧,丑陋或美麗,虛偽或正直。
我突然心酸。
生命是什么?愛又是什么?
我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我是一個完整的人嗎?我在追求什么?是幸福嗎?是愛嗎?有愛就會幸福了嗎?
這些問題一直縈繞在我心頭。
我在書中尋找答案,可總也找不到問題的出口。我無法理解百年前的智者留下的思想。我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的意義。盡管我知道,依我平凡的大腦和有限的社會經驗,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領悟生命的真諦。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很迷茫。我又開始每晚都會夢見外婆,這種情況只在我剛離開外婆的那一年中時常出現。
雖然在我年紀很小的時候,便經歷了至親的離世。可我直到十歲以后才明白,至親的死亡不僅僅意味著你永遠見不到她的音容笑貌,而是每當你以為對她的記憶消散時,心便會猛然抽痛,仍然會為淚流不止。她離開的時間越久,偶然想念她時,愈加痛苦。
白天課業繁重,晚上回來時,又是噩夢連連,半夜哭著醒來。我似乎進入了一個情緒迷宮,像是被不知名的野獸追逐著,我不知道它會在何時何地出現,令我惶惶。
很快,我便消瘦了下去,整個人憔悴不堪。
老師發現了我的異常,找我談話好幾次,以為我是在為自己的學業而焦慮,畢竟現在是高三了。我很想找一個大人傾訴,但問題是,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我的困惑。最后一次,老師找我談話,交流失敗后,她打電話給我父母,讓他們領我回家休息幾天。
這次是母親來學校接我的。我們已很久不說話。我差點忘了還有這次經歷。
她總是騎著小電動車上下班,風風火火地。
這次她卻只穿著平底鞋,散步似地慢悠悠來到學校。在門口看我收拾課本,表情漠然。知道她在看著我,我的手微微發抖。
一前一后剛踏出校門,母親冷不丁開口,“你最近,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心里一驚,還在思忖要不要說,該如何說時,她又接著說:“你有什么資格任性呢?鬧情緒不是你能有的權利。雖然我嘴上不說,但是這個家已經為你付出了太多了。從小到大,在你身上花的錢,要比你哥多好多。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缺你吃,缺你穿了?周圍多少成績不好的女孩子,初中就出去打工了。我們供你讀到現在,有說什么?”
原以為我已經接受了生身母親的冷漠,現在才發現,我做不到的。她的每個字,都把我傷透了。倔強地不肯讓眼淚留下,不想讓她看見我的脆弱。傷心將我淹沒了。
“媽媽,你根本不明白。”
母親冷笑,“你又明白什么呢?小孩子,哪有那么多苦惱,無非是因為幼稚和愚蠢。”
那一刻,我想飛奔而去,徹底消失在她的眼前。我在那時明白,我是愛母親的,我無比渴望她的親近,她的溫柔,她的支持者。正因為如此,她的話才能輕易讓我奔潰。也正是那一刻,我真正下定決心放棄對母親的愛。
我無法改變母親對我的感情,所以只好改變自己。恨遠比放棄來得簡單。我不想成為滿腹怨氣的孩子,于是我選擇走更艱難的路。我不想傷害母親,我只是想保護自己。
心里空出來一塊地方,我要把它填滿,于是我選擇了最簡單的方式,不帶任何猶豫和思考,就讓李孜岐住了進來。
這真是個草率的決定。可當時的我認為,這是屬于我的救贖。是我自己找到的路。
照理,李孜岐是與我一同生活的人,他理應更能明白我所處的親情困境。但自從得知他正處于熱戀當中,我反而不再向他吐露我的苦惱。一開始,是他的情竇初開使我困苦,再后來,我接受了這個事實,決定將情誼轉為守護時,又一個打擊將我擊潰。
我努力地從泥淖中爬起,不肯放棄任何一個幸福的希望。如果說這個家讓我痛苦,那等我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歸屬,我是否就能獲得真正的快樂?
“你為什么總把你的幸福與家庭掛鉤?”沈聞知聽完我的決定,反問道。我一下子愣住了,因為在此之前我從未發現這一點。
沈聞知給我一個“我早料到”的眼神,他合上手中的英語作文書,臉上帶著難得一見的嚴肅,“每個人的幸福都是不一樣的。但有一個通用的準則。你想知道嗎?”
我點點頭。我猜在沈聞知眼中肯定特別逗,因為他立馬破功,笑的眼睛彎彎。
“當你的生活狀態與你的能力相匹配時,你是幸福的。我舉個你身邊的例子吧。如果你的成績很差,卻讓你進了全年級最優秀的班級,你是不是覺得痛苦?反之,你讓成績很好的人,待在吊車尾的班級,他照樣痛苦。當然,這個例子太過淺顯了。”
我若有所思,試圖用自己的語言將獲得的信息表達出來,“你是說,如果人要獲得幸福,得先認清自己。要明白,自己適合什么,喜歡什么,需要什么。然后通過自己的努力,過著與自己能力相匹配的生活。這樣就不會有不甘,或者不理智的欲望。”
沈聞知開懷大笑,“就是這個意思。幸福,可以來的很簡單。你首先要多思考,勇敢嘗試,不準偷懶,不要渾渾噩噩,不要將就。就是這樣。”
“可我覺得還是很難。人哪能那么容易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或者知道自己的極限呢?”
“是很難。不然真正開心的人怎么會那么少呢?總之,過的純粹些,不要貪婪,就是個很優秀的人了。”
“啊,突然正經。”我有感而發。
“啊,人生哪得幾次正經。”貧嘴沈又出現了。
臨近高考不過四個月的時候,李孜岐的腿摔斷了,得臥床養傷,之后還得拄拐杖大半年。他本來還打算說服父母,同意他繼續留在省城上學,結果被心急如焚的父母挾持回家。
家人都在著急,他自己倒是很想得開,哈哈笑道,只是斷了腿,不是腦子傷了。
李孜岐回家養傷的頭一個月里,只能躺著。我一回家,就能看見他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我問他悶不悶,他說他忙著復習呢,靠冥想,所以一點也不悶。
恰好那段時間我也開始認真備考,每天有許多問題。李孜岐看到我“端正”學習態度,十分樂意為我答疑解惑,并以讓我最后考上正經大學為己任。我一個頭兩個大,壓力倍增。
我一邊擔心李孜岐的腿傷,一邊又在暗自慶幸因此而能與李孜岐有了更多的相處時光。
自從回家,李孜岐好久沒用過手機,他甚至會拜托我幫他回復班上同學的關心短信。在這些通訊記錄中,我沒看見他女朋友、或者說疑似女朋友的名字。
處于女生的直覺,也許他這次事故與他女朋友有關。加之他對自己的腿傷具體原因閉口不談。李孜岐是一個過分正直的人,他從不撒謊。對于他不想說的事,他寧愿頂住壓力閉口不談,也不愿意編造謊言糊弄了事。
時光如梭,高考過去的時候,李孜岐已經拆了石膏。填報志愿時,我填寫的所有學校都在李孜岐想要去的那個大城市。結果出來時,我上了一個二本師范學校,李孜岐雖然離第一志愿擦肩而過,卻也去了另一所很好的大學。慶幸的是,我們仍然在一座城市,盡管那時候我對于大城市所代表的距離并不具有清晰概念。即使我們在同一座城市,卻像是在兩個城市。
唯一遺憾的是,一直到離家前,我都未曾見過沈聞知。他偶爾回復我的郵件,同時也對自己的去向諱莫如深。
剛開始我的大學生活時,我以為我長大了,成長到足夠應付自己的人生。事實是,我也許成長了,可在意外途生的路途上,仍有無力感。迷茫如影隨形,只是平靜的生活給我造成了錯覺,令我誤以為自己一直很堅定。
在上大學以前,母親打算帶我回故鄉,祭拜外婆。我因為抗拒和母親的獨處,提出要自己回去。
父母都不同意,眼看著氣氛不對,李孜岐提議道,“我陪成成回去吧。”
事后我和李孜岐嘀咕:“你不是和同學約好了要去旅游的嗎?”
“你傻不傻。假期那么長,非得這時候?”
“我也不一定要這時候呀。”
“切,小鬼頭,”李孜岐正色道,“你確定要我說的那么清楚?”
我期待地看著李孜岐,又故作懵懂地問:“什么意思?”
李孜岐摸摸我的頭,又揚起最讓我著迷的笑容,“妹妹肯定是要比什么同學朋友重要的。”
說完我們默契地抖了兩抖,互嘲:“真肉麻。”
李孜岐的外表并不出眾,頂多算是五官端正。難得的是,他身姿挺拔,氣質陽剛,濃眉下眼睛明亮,眼白微微泛藍,帶著小孩子的純真。令人好奇為何男人與男孩的氣息會糾纏在同一人身上,且并不違和。
說實話,我真的特別喜歡他用一張青澀的臉,說出承諾。我明白,少男少女,最后都會變成社會分工中的男人女人,所以更珍惜還是少年的李孜岐。
我最大的心愿莫過于李孜岐不會體驗到生活艱辛、人事復雜。
十多年過去了,哪怕偏遠如陳家村,也有了現代化的氣息。前幾年修了橋,也修了路。許多人把舊屋翻新,用五顏六色的瓷磚將外墻鋪滿,內里統一刷上白漆,做了新家具,舊家具舍不得丟,全好好放在房間里。
而外婆家,破落依舊。她只有母親一個獨女,若是母親不愿修整,便無人理會它了。我們并不是每年都會回來祭祀,哪怕偶爾回來,也不會在老屋過夜。
李孜岐從未來過,當然,他也不曾見過外婆,除了那張笑容僵硬的黑白照片。
我負責走訪送禮,李孜岐負責打掃屋子。
許多孩子被外出打工的父母送回老家過暑假。熊孩子們總是聚在一起,商量著干壞事,比如偷摸摸地去河里游泳,去田里捉泥鰍,跑后院挖蚯蚓。其實我和老人們沒什么可說的,我的鄉音早已不不地道。
聽到了幼時小伙伴的消息,繼續讀書的很少,許多早早輟學,在外闖蕩。我只知道他們的小名,大名在這里是沒人叫的。
我企圖從這些老人的嘴里描繪出外婆或者母親年輕時的模樣,他們早已記不清了。
“是個好女人。”
“是個壞女人。”
“命苦”
他們對她們的印象單薄片面。
也許是因為他們的詞匯匱乏,標準簡單。
我想聽到更生動的詞句,把那個已經遠去的人帶回我面前。可惜,我再也聽不到了。
死去的人,因為過著普通的生活,身邊的人也大都平庸無趣。死亡即代表生命終結。孩子不會成為他生命的延續,即使他們可能有著相似的眉眼,類似的性格缺陷。死亡就是死亡,死后你一無所有。無人能重現你活著時候的動人眼波。你將被人遺忘,成為簡單的符號,最后留不下一絲痕跡,只是人類大軍下的一粒消散不見的沙礫。
為外婆掃墓是件體力活,我和李孜岐腰都酸了,這才明白為什么有人寧愿使用火燒雜草這種粗暴方式。
外婆的墓在早逝的外公邊上,深藏山間。四周鳥鳴蟲叫不止,野花鮮艷,清晨的牽牛花枯萎后,青草氣勢更勝。風聲呼呼,空氣是山間獨有的清涼。
李孜岐打破沉默,開口,“你之前不是問,如果你死了,我們會將你葬在怎樣的墳墓里嗎?”
我有些驚訝他舊事重提。
“如果你死了,我會把你葬在外婆身邊。”
“為什么?”
李孜岐閉上眼睛,似乎在感受這林間的微風,道:“你在擔心什么?”
我僵硬地扭頭看他,“我,沒什么呀。”
“那就是緊張。在家里你很緊張。只有當你一個人待在自己房間時,你才能放松下來。”
李孜岐的眼睛緊緊攫住我的,我的心突然跳的很快。
我不是信教的人,而在此刻,我開始祈求各路神明,給我力量。鬼使神差地,我伸出一只手,摟住李孜岐的脖子,臉迅速向他靠去。我清楚地感覺到,我的嘴唇貼上了李孜岐的唇。
他驚呆了,嘴唇冰涼,眼睛大睜,瞳孔可憐地顫動著。
還用說什么呢,行動是最真實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