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很柔軟,被子很暖。空氣中散發著藥的氣味,讓她不禁想起在百草堂的冬日醒來的每個早上。
想掀開被子,可是手在被子上一滑而過。伸出手來,原來是手的地方,如今包裹著白紗。
小巫女猛地坐起。
一個穿青色霧綃的女子坐在床邊看著她道:“你醒了。”
“相柳呢?”
“在玉山,沒死。”
小巫女吁了口氣,淚水從臉上滾落下來:“煩勞姐姐……我想去看他。”
世界飄著白蒙蒙的雪花。
青女用披風裹了小巫女,抱她在漫天的雪里緩緩地走。
“我以為天上終年四季如春的,沒想到竟也還是會下雪。”
“王母召了靈山十巫,設陣法聚集相柳的魂魄,用不死藥去除他身上的死氣,驚擾了地獄諸神,因此降了大雪。”
小巫女嘆道:“果然還是逆了天道么。”
青女淡淡一笑:“你也會怕天道?我還以為你是什么規矩都不怕的。”
小巫女仰頭看著她白玉般俊秀的側臉,笑笑道:“我不過是一介凡人,什么都怕。可有時候,因為太害怕一件事情,所以其他的事情就不怕了。”
青女抱著她出了九門,走到云海邊,解了一艘小船跳了上去。一只巨大的蜜蜂悄無聲息地飛過來,叼起了船頭的繩子在前面牽引。青女扶了小巫女靠在船沿上,從錦囊里掏出一個果子遞給她,小巫女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卻落了空。青鳥想了一想,直接把果實送到她嘴邊。小巫女咬了一口,喉頭卻哽噎著咽不下去。
“嚼不動么?” 青女問道。
小巫女搖搖頭想說“不是”,可是嘴里塞著果肉,說不出話來。青女從她嘴里取出果肉嚼碎了,俯過頭喂到她嘴里。小巫女閉上眼睛,心中不知怎么地又是溫暖又是悲涼,眼淚撲簌簌地流下來。
“這是沙棠果,你吃了才可渡云海。我們要上玉山,需得從云海坐船過去。”
“玉山離這里有多遠?”
“七百二十里。”
“我聽人說昆侖山是王母會客的地方,還以為離玉山很近呢,沒想到這么遠。”
“王族乘云輦出行,從昆侖山到玉山不過一盞茶的時間。”
“我們呢?”
“我們坐天舟從云海過去,大約兩個時辰。”
月亮緩緩地升上來,照在銀灰色的海上。海面上漂浮著無邊無際的云。有時透過云層稀薄的地方,能看到遙遠凡間的點點燈火,從云間的空隙中一晃而過。
“當年在清水鎮,有一次涂山夫人帶我去海上坐船。清水鎮外的海上飄著大片大片的浮冰。月亮照在浮冰上,透出隱隱的藍色,世界看起來又美麗又寂寞,和眼前這景色倒是有幾分相似。”
“你認識西陵玖瑤?”
“嗯,” 小巫女點點頭,“那時我為了讓相柳有接近她的機會,總是帶著他去找她們。結果害她產生了誤會,在我胸口射了一箭。”
“你為了相柳費盡心力,遍體鱗傷,到頭來最多也不過跟他在一起幾十年,值得么?”
“對神女姐姐來說不過是幾十年,對我來說卻是僅有的一輩子,這輩子不做的事,下輩子也未必會有改變。如果每次都想著‘不過是幾十年,忍一忍就過去了’,那么就算有千年壽命也沒用,每一個新的幾十年,也不過是過去幾十年的重復而已。”
青女點點頭道:“我們這些人,大概就是你說的這樣,每天都在重復一樣的事,以后的幾百年也都會如此。相較之下,或許反倒是你的日子過得有滋味些。”
“神女姐姐們每天都做些什么事?”
“大鵹負責給王母收集玉石,少鵹負責藥材,我負責給訪客帶路。”
“每天能和不同的神族貴客說話,也不算太無聊吧?”
“我每天的任務是把來訪的客人從九門帶到昆侖殿,再從昆侖殿送回到九門。這條路我走了兩百六十二萬八千五百二十二遍,除此之外,和客人說話并不是我的工作。玉山上諸神若是做了自己的職責外的事,說了不該說的話,會受重罰。”
”咦?那你那日……“
“已經罰了。”
“已經罰了?”小巫女打量著青女道,“罰了什么?”
青女將纖瘦的手臂伸出船舷,細弱的手指垂在舷外,白色飄渺的云霧從指間迅捷地穿過,無休無止地來,又倏忽地不見。灰色的長發從青紗間漏出,在風中輕軟地飄浮,夕陽從她挺直的鼻梁上掠過,勾出一纖明黃色的輪廓。
“你現在和我說話不要緊嗎?”
“王母那邊為了相柳的事驚動了天地三界,地府的人派了三十二神兵來交涉。玉山的人忙不過來,我就求王母派我來照顧你。”
“相柳的事……果然還是給王母惹麻煩了吧。”
“是。”
“很嚴重嗎?”
“你只是將相柳的身體維持在還有一口氣的狀態,卻沒有用靈力支撐他的心神,他不過是名義上還不能完全算死透,其實魂魄早已被地府收走了。王母讓靈山十巫設陣逆行陰陽,硬奪了他的魂魄回來。地府的人失了面子,自然不肯善罷甘休,說什么就算鬧到伏羲,女媧那里去,理也站在他們那邊。白芷做王母前只是一個普通神女,沒有中原四世家的背景作支撐,再加上她上任的過程有些不明不白,所以赤水、西陵、涂山、鬼方這幾個神族的大氏也趁機蠢蠢欲動,最好能趁機把她殺了,換上自己氏族的人來做王母。”
小巫女皺眉道:“我本以為王母司天生死,救一個人應該易如反掌,卻沒想到此事對她而言如此艱難。王母和相柳非親非故,至于我更是提都不用提了。她為什么要為了我們無緣無故擔上這樣大的干系?”
青女看了小巫女一眼道:“你覺得白芷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恩……有點……有點……” 小巫女在心里努力籌措詞語。
“有點厲害?潑辣?不太好相與?”青女道。
小巫女紅了臉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
“其實白芷本來并沒想過要當王母的,最初定下的新王母也不是她。可是前任王母駕崩前三天,原來那個要做王母的人忽然不干了。當時,前王母已經垂垂病危,臨終前派人召了白芷來,請她頂替那個空缺的位置。
事出突然,白芷絲毫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么一天,然而王母昔日對她有恩,當時的情況也實在來不及重新找合適的人。你要知道,王母地位雖然尊貴,但永不得下玉山,也永不婚嫁,那些王族世家的小姐們本來就已有享用不盡的富貴,未必個個都想當王母。”
“王母司天之厲,一旦駕崩,若無人繼位,天道混亂,人間便要出大災禍。在這樣的情形下,白芷只得匆匆忙忙地登了基,登基第二天,前王母便駕崩,白芷成了新的王母。
一朝做了王母,從此玉山外的事就與她無關了。玉山四季如春,萬物皆有,唯獨沒有紅塵二字。”
小巫女道:“這跟救相柳有什么關系?”
青女道:“其實王母和你,是一樣的人。”
青女看小巫女一臉疑惑的樣子又道:“我想說的是,有時候自私一點的人,會比較幸福。”
小船靠了岸,青女把小巫女抱起來往山上走。
玉山和昆侖山的建筑差不多,一水的白玉階梯,雕欄玉砌,月頭照在一片白茫茫的山上,清清冷冷,無甚特別之處。
小巫女正打量著玉山的景色,只覺得身上一輕,青女跪到地上淡淡道:“小的手上不便,不能行全禮,請黑帝恕小的不恭之罪。”
小巫女本來面朝著青女被抱著,此時別扭地轉過頭去。
顓頊穿著黑底金紋的袍子,外面披著黑色麂皮披風,竟一個人站在雪里。月色照在他俊朗清瘦的臉上,面色冷峻。小巫女不知怎么地,心里竟隱隱有些覺得難過。
“這就是那個小巫女罷。” 一只冰涼的手滑過小巫女的額頭。顓頊掀開斗篷看了看,冷冷地道。
“小的奉王母之命,須得即刻帶她上殿面見。這便告辭了。” 青女起身道。
“我剛好也要上殿去見王母,就讓我帶她去吧。” 顓頊不由分說地從青女手中接過小巫女,抱著他走上山去。青女猶豫了一下,跟在后面。
天上撲簌簌地落著大雪,山路黑漆漆的,顓頊的步子走得緩慢而穩重。
“玄帝去找王母做什么?” 小巫女忽然問道。
“我?” 顓頊輕笑了一下,“朕去找王母要一個人。”
小巫女顫聲道:“要……要誰?”
顓頊淡淡道:“我千里迢迢地從紫金頂過來,你覺得我是來要誰的?”
小巫女身上一顫道:“玄帝已經赦免了神農義軍的罪,豈可……豈可言而無信?”
顓頊盯著小巫女看了片刻,道:“玄帝是已經免了神農的罪,但相柳殺了我顓頊的好友豐隆,此罪我可沒有赦免。”
小巫女渾身發抖道:“玄帝……要怎么處置他?”
“如果我要殺了相柳,你會怎么樣?”
小巫女用殺人的眼神看著顓頊道:“不怎么樣。我無依無靠,命如草芥,又是個廢人,什么都不能做。”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問了。你也知道我心狠手辣,而相柳是我的死敵,我會對他做什么,不是很明白的么?”
小巫女用力一掙,顓頊不動聲色地箍住她不讓掙脫。小巫女眼中涌出淚來,卻硬是忍著不落,滿臉怒火地盯著顓頊,一言不發。
顓頊看著她的臉,過了一會,眼中竟隱隱含了淚意,道:“如果你答應我一件事,我便可以放相柳一條生路,不但不殺他,還給他官做。怎么樣?“
”什么事?“
“我要你做我的妃子。” 顓頊把臉靠近小巫女道。
小巫女皺眉偏過臉去。
”怎么,不愿意么?你不是為了救他連命都可以不要的么?“
小巫女落下淚來,看著他并不說話。
顓頊把手從她的胸口衣襟伸進去。
“陛下!” 青女喊道。
顓頊冷冷道:“怎么?王母的一只青鳥也敢對我不敬么?”
小巫女渾身顫抖不已,卻不敢反抗。
“她不敢。”漫天的雪花中撲落落地走出一個白衣金發的少年。
顓頊道:“你也敢來見我?”
少年跪下行禮。顓頊道:“讓開。” 少年抬頭看著顓頊不動。
顓頊一腳朝他胸口踹過去,少年盯著顓頊道,“我和小巫女現下是王母的人,不算是軒轅的子民,此地是玉山,不受玄帝管轄,請玄帝顧及王母的情面。”
顓頊從小巫女衣襟里抽出手來,掌中握著一把破舊的小刀,一個狐尾人偶。顓頊把小刀隨意地扔在雪地里,手里拿著人偶仔細端詳了一番道:“這就是傳說中涂山家的萬年狐尾人偶吧。你上次就是用這個騙了禺疆。這東西我要了。”
顓頊看了看少年,把小巫女摔到雪地里,脫下披風扔到她身上,頭也不回地走了。金發少年罵了一聲,起身欲追,小巫女道:“大人!” 少年回頭。小巫女擠出一個苦笑道:“大人無需給自己找麻煩,一個偶人而已,不足掛齒。”
少年道:“大人?”
小巫女伏到地上叩首道:“多謝大人解圍。”
少年一把將小巫女抱起來往前走道:“我真想讓你以后都叫我大人,可是相柳必然要不高興。”
小巫女被他抱著,臉上紅紅的道:“不敢勞煩大人……”少年道:“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之前不知親了抱了我多少次,騎著我看海看日落,跟相柳甜甜蜜蜜的,都沒有不好意思,這會兒知道臉紅了?”
小巫女驚道:“咦?”
青女從雪地里撿起小刀,擦去了雪放回小巫女的懷里,從少年懷里將小巫女奪過來抱著往前走道:“他就是相柳的那只小白鳥。”
“咦!?” 小巫女過了一會終于反應過來,喜道:“毛球!你修成人形啦!什么時候的事?”
“笨女人!我早在玉山的時候就已經修出人形啦!只不過跟相柳回神農軍以后,每次見你的時候都是以白羽金冠雕的形態載著你們。你們本來見面的次數就不多,難得兩人相處,一大半的時間都在講軍情,剩下的一半里還有一半在說小夭的事,余下的時間我怎么好意思再插嘴打擾你們?”
小巫女臉又紅了。青女道:“毛球,你還有臉說,相柳和小巫女遇難的時候你到哪里去了?若不是因為你不在,他倆又何至于此!”
毛球看著青女,正色道:“我去辦一件事情去了,等我趕回來時,共工已經撞了不周山,天下亂糟糟的,我到處都找不到他們。后來少鵹來找我,我才晝夜不停地趕來了這里,沒想到一到玉山就碰見了你們。”
青女道:“你去辦什么事情?”
毛球看了青女一眼,又看了小巫女一眼,青女也看了小巫女一眼,又盯著毛球看。
小巫女笑道:“你們倆也不要眉來眼去的啦。先自去找個地方把體己話說完了,我不聽就是了。”
青女道:“誰跟他說體己話!” 正說間,山上有人走下來道:“王母召小巫女。”
小巫女上殿稽首道:“賤女得知娘娘因賤女所求之事,驚動三界,不勝惶恐。”
王母道:“無妨。”
小巫女見王母眼睛微紅,聲音疲倦,心中大是過意不去。叩首道:“賤女感激娘娘之恩,來日定當相報。”
王母道:“也不用來日相報了,你不是說過,愿意任我驅遣,百死不辭的嗎?”
小巫女愣了愣。王母道:“顓頊幫我解決了地府的麻煩,作為報酬,他問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