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古怪的故事是我從一個牙醫朋友那聽來的。
那天天氣不錯,下午三點的時候,我接到一個牙醫朋友的電話。他在電話里約我過去喝茶。上次見面還是三年以前,想要答應,可轉念一想,擔心沒有話題可聊,見面干瞪眼就尷尬了。對方在我沉默的這一兩秒的時間里,好像猜出了我的心思。
他說:“大作家,我這里有一個很古怪的故事,你過來,我和你詳細說說”
他的話剛出口便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作為一個以寫二流小說為生的寫手來說,一個古怪的故事是多么的難得,于是我決定赴約。
忘了介紹,我這個牙醫朋友叫王毅,他在城西開了一家私人診所,生意還不錯。
驅車到王毅診所已經快四點鐘。停好車,向他的診所走去,遠遠就看見一扇巨大的落地窗,里面擺著各種牙科的設備,可奇怪的是窗戶里沒有看見一個人影。上次聽我們一個共同朋友說王毅的診所的生意非常好,幾乎每天都處于爆滿的狀態。
今天怎么一個人都沒有?
到達一扇白色的門前,我輕輕摁響了門鈴。一次不夠,再按一次,大約過了五分鐘,也不見有人來開門,我走到落地窗前往里面看去。顯而易見,整個診所的裝修風格是以白色為基調,就連擺在我正對面的口腔綜合治療臺都是一身的雪白,治療臺左邊是一排白色的柜子,地磚是白的,墻壁也是白的。我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如果我的一顆牙齒掉在地上,是不是就會徹底的融進這純凈的白里而消失不見。
在我還沒有沉入自己的想法太深。隔壁的門突然開了,王毅從門里探頭出來,喊了我的名字。
“你怎么去敲診所的門?你不記得我住隔壁么?”
我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太久沒來了,都不記得了!”
“快進來,我等你好久了!”
王毅給我泡了一杯咖啡。兩個男人坐在柔軟的沙發里,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對視著。
我覺得有點尷尬,低頭喝了一口咖啡,被燙了一個措手不及。
“你還是老樣子,這樣馬馬虎虎的!”
我又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腦勺。
“今天怎么沒有開門?”
為了不讓氣氛繼續尷尬下去,我隨口問了一個問題。
“難得你來,我一大早就關門休息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我看,右手握著咖啡舉在半空中,裊裊的熱氣騰起。
我說:“真好!”
這兩個字出口的時候,我才覺得特別的尷尬。兩個人只是一年多沒見而已,就已經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然后,我想到了他在電話里說自己有一個古怪的故事。來的時候,我幾乎忘記了這件事。現在正好,拿出來緩解彼此之間的尷尬。
“你不是說有個故事么?”
“哈哈,我就知道,你果然還是對故事更感興趣一點!”
王毅也不再逗我,開始將他的故事娓娓道來。
“這件事要從一年前的某個晚上說起……你記不記得那段時間老是下暴雨。”
經由王毅這么提醒,我想起來那段時間似乎每天都在下雨,家里的衣服濕漉漉的堆了一堆。
王毅繼續說自己的故事。那天,王毅一個人在診所里坐到了深夜。
窗外暴雨如注。可他的心情比那天氣還要糟糕。為了開這家診所,他不顧全家人的反對,執意從從市醫院辭職。自己的錢不夠,又舔著臉向朋友借了幾十萬,才將這個小小的牙科診所開起來。
原本以為診所一開張,一切都能往一個全新的方向走去,沒想到,幾個月來,就零零散散幾個客人上門。更慘的是,王毅被一個供貨商忽悠,進了一批幾萬塊但有瑕疵的烤瓷牙。等他發現貨有問題時,供應商已經銷聲匿跡,無處可尋,診所也就陷入無牙可用的境地。這一切的一切把王毅壓的喘不過氣來。
“那天晚上,我就那么干坐著,腦袋時時刻刻在不停的轉著,想著自己到底要怎么辦?”
王毅說到這,眼眶里多了一抹難以言明的淚光。
王毅接下來的話,讓我震驚不已。
“你知道么?我甚至想到了自殺!只要我一死,就能擺脫這一切了。”
正當王毅舉著刀片準備向自己右手割去。門鈴響了,非常急促的一陣聲響。可想而知,門外的人是有多么焦急。
王毅嘴里蹦出一個“艸”,藏起刀片去開了門。
“你猜我打開門后看到什么?”
“看到什么?”
“一個人,一個披著黑色雨衣、全身上下遮得嚴嚴實的人!”但他的臉沒有全部擋住,王毅看見他的眼睛周圍長滿了乳白色的牙齒,只露出兩個黑漆漆瞳孔。
患有嚴重密集恐懼癥的我聽到這里,身體不由自主的抖了幾下。
王毅一只手壓著門,十分警惕的問那人:“有什么事么?”
“醫生,求求你救救我!”
“我這里是牙醫診所,要看病去市醫院!”
王毅說完就要關門,那人突然伸出原本一直藏在黑色雨衣底下的手,阻止門被關上。在燈光的映襯下,王毅清楚的看見那人的手上也是密密麻麻長滿了乳白色的牙齒,有大有小,但形狀幾乎都一模一樣。
王毅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人趁機進到屋子里,隨手便關上了門。
“你是什么東西?你想干嘛?”
沒想到的是,他直接跪在王毅面前,聲淚俱下的求王毅幫幫他。王毅收拾好心情,去倒了兩杯水。兩個人隔桌而坐,窗外雨聲陣陣。
他叫張凱,自稱是被一個全身長滿牙齒的怪物攻擊后,才變成現在那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某天晚上,張凱加班到深夜,拖著疲憊的身體往家走去,他完全沒有注意到背后有人跟蹤。等他意識到,已經是被后者撞倒在地的時候。兩人一番廝打,張凱漸漸處于下風。對方力氣奇大,抓起張凱的頭就往地上撞,撞的他眼冒金星,徹底沒了方向。牙怪見張凱暈了,從身上扯下一顆牙齒,掰開張凱的嘴強行塞了進去。
“那牙齒就像是在自己的身體發了芽,一顆接著一顆從皮膚表面冒了出來。沒過多久,我的身體就被密密麻麻的牙齒占滿。”
那人緩緩脫下披在身上的黑色雨衣,將整個身體袒露在王毅面前。王毅強忍著涌上喉嚨的惡心,硬是沒有把頭給撇過去。他盯著那人身上的牙齒,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這個全身上下長滿牙齒的人對于牙醫來說簡直就是一座取之不盡的寶藏。他身上的牙齒完全可以替代昂貴的烤瓷牙。
王毅這么想,他也這么做了。他將那牙怪安置在自己的地下室里,以要治療他的名義,從他身上取下牙齒用作病人的治療。王毅的生意也因此越來越好,大家都說在他這里種的牙跟真的沒差,名號傳開之后,越來越多的人慕名上門。
“你看我這顆牙齒,就是從他身上移植過來的。”
王毅張開嘴,指著他嘴里再正常不過的一顆牙齒給我看。
“恩,張凱現在就在地下室里,你要不要去看看?”
要是換做平常的我,肯定會心急火燎的沖到地下室去一探究竟。但是現在,我遲疑了。不是因為不相信王毅所說的話,相反,我對他說的這個故事深信不疑,因為就在一年前的某個深夜,我曾親眼見到了里這個所謂的“牙怪”……
“他身上的牙齒掉的差不多了!”王毅似乎看出了的顧慮,“這一年來,其實我一直都有在嘗試著去治療折磨他的怪病,但苦于沒有任何進展。三個月前,他的身體狀況開始惡化。我想他是撐不過這個月了!”
聽到王毅這么說,我才答應要下到地下室去看看那個所謂的“牙怪”。王毅用隨身攜帶的鑰匙打開了地下室的鎖。他在前,我在后,兩個人順著樓梯往地下室走去。燈光雖然昏暗,但也足夠我看清楚地下室里的情景。一個十幾平方的空間,并沒有堆積太多雜物。就在我對面的一張床上,躺著一個蜷縮著身體、背對著我們的男人。
“張凱,張凱!”
王毅輕輕呼喚著他的名字,那人才緩緩轉過來臉來,即使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我也被他那一臉密密麻麻的乳白色牙齒給嚇了一大跳。
“是你?”
他開口的一瞬間,我看見他舌頭以及口腔里也被牙齒占滿。
我下意識的往后退了一步,轉身就想往樓上跑去。王毅拉住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我拖著他一起跑出地下室,反手便將門關山。
兩個人喘著粗氣。待我理順自己的呼吸,就聽到王毅這么對我說。
“果然,是你害他變成這樣的?”
王毅誤會我了。
“一年前,襲擊張凱的牙怪就是你吧?你把詛咒轉移到他的身上,害他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難道沒有半點愧疚么?”
看著王毅一副義正言辭的樣子,我覺得很好笑。
“你根本就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只知道你應該要對發生在張凱身上的事負責。”
“你知道你這一年,每移植一課牙齒,就等于制造了一個和他一樣的怪物么?”
王毅完全沒有在聽我說話,他猛撲過來,我毫無準備,被他撞倒在地的瞬間,整顆頭嗡的炸開了。我用腳蹬開他,順手抓起桌子上的一只玻璃花瓶,就往他的頭上砸去。他大概也沒有想到我下手會這么狠,暈之前,瞪大了眼睛,吃驚的看著我。
我將他五花大綁綁好,拉了一張桌子壓住地下室的門,才安心離開。回到家已經是一個多小時后的事,進門后我直奔書房,在書架第二排的地方找到了那本原有兩百多頁、現在只剩下可憐幾十頁的書稿。抽出其中寫牙怪的那三頁,亮出打火機,準備燒了它。
火苗喘起又熄滅,我猶豫了。牙怪是我靈感一現的產物,像當初,自己還為想如此古怪而精彩的一個故事心奮不已。
牙怪,本是一顆千年不腐的牙齒幻化而成,人形,身披密集乳白色的牙齒。但凡是移植或是吃下他身上的牙齒的人,全身亦會被密集的牙齒覆蓋,更可怕的是,這些人都會失去自我意識,聽命于他。
之所以王毅和哪些被移植了牙齒的人還沒有發生異變,是因為關于牙怪的故事手稿還在我的手里。他沒有手稿,力量弱了一大半。
一年前,我完成了這本關于一百個妖精的古怪故事錄。當我補上最后一個句號,天已經黑了。我從窗戶望出去,看見天頂上一輪紅的耀眼的月亮。清冷的光灑進房內,整部書稿都浸潤在月色之中。當時也沒有太在意,起身去廚房倒了一杯水,回來的路上就聽見書房傳出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快步走到門口,驚覺屋子里站滿了形色怪異的人。
暫且幫他們稱之為人吧。
他們扭打成一團,在在爭搶著,嘴里碎碎念:給我,給我。
不知道誰喊了一句:“他回來了。”
一屋子的人。不對,一屋子的怪,瞬間匯成一團水涌出窗外。風大卷,我都有點站不穩。
整個書房的書都被風帶起,白花花一片,在空中飛舞。經過兩天的整理,我才在那一頁頁的紙堆整理出九十頁的書稿,但故事大都不全,有的故事只有開頭,有的只剩下一個結尾。余下的稿件大概是被那些怪拿走了。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筆下的怪物居然成了真。期間我有遇到過幾個來自書中的怪,他們人群中遇見我,也不躲避,毫不避諱的和我打起招呼。我經由他們了解到一些怪的生活狀況——他們喬裝成人類模樣,混在人群之中。同時,一些兇惡的怪主動上門,他們都是為了我手中的書稿而來。
比如這個牙怪。
電話突然響了。
剛接起電話,就聽見王毅的求救聲。
“如果你不想他死的,就把我的故事帶過來。”
“我們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或許是更好的解決方法!”
我想給他一個機會。畢竟親手毀掉自己寫的故事不是一件容易下決心的事。
“別廢話!快點把書稿帶過來!”
之后,又聽到王毅的一身慘叫。
牙怪的這句話讓我下定決心燒掉他的故事。火苗一燃著紙張,電話那頭便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聲。
王毅叫的比牙怪還大聲。
我掛了電話,大舒一口氣,準備去洗一個澡。
“明天再去看看他怎么樣好了!”
這是《怪物小集》里的一個故事,之后還會有更多的故事跟大家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