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順著半山腰迤邐的山路,我得以來到縣郊爸媽打工的地方。從橋過來以后的世界比我能想到的黯淡得多,空中常飄著淡淡的靄,那是燒炭時冒出的灰黃色煙霧。地上流著淡紅色上釉的河水,夾雜著細灰的煙從紅磚煙囪頂部不斷冒出,在所停留的地方留下一層黑金色的灰,像蝴蝶振翅時留下的細密金粉。
不出所料,假期幾乎沒有好印象。鞋踩在煤渣路面咯吱作響,多少惱人心煩,與走在正常路面完全不是一回事。也罷,如果下雨,地上還會留下大卡車擠壓過的黑色的泥和高低不平的路面。空氣也混雜著焦炭味和鐵味,遠處近處的景致,非黑即紅,連帶天空也暈成這樣的漸變色,又恰逢洪水泛濫的時節,沖刷過的地方無不留下紅色的泥。難以想象,在那個地方看人們在洪水以后撈魚的場景,卻別有一番光景,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像又厚又黏,甩不掉躲不開。
假期夠無聊的,剛剛結束了考試,作業讀書什么的一項任務都沒有,我理所應當剩下了,同時剩下的還有枯燥和孤獨,加上雨天又多得數不勝數,一下雨,我們就只能擠在工廠分配的房里發呆,什么也做不了。房間誠然不壞,在距離廠房幾百米遠的一處高地,在搞得像模像樣的一處類似小區的地方。院內還貼心栽了還有高大的樸樹圣誕樹什么的,獨門獨戶,院子也夠寬敞,進門還有一道樓梯,沿樓梯口地毯式的水泥地直接連接正門,屋前屋后還可種植蔬菜,作為住處委實不壞。里面又有多個房間,我住的是正門窗戶邊的最小的一個房間。可是我多少覺得煩躁,不知道因為多睡了還是怎么。
該帶一本書的,哪怕無聊的課本,或者不知其在畫什么的漫畫書也行。沒有書,那紙和筆也成,下雨的時候我不免嘟囔。終歸我什么都沒帶,我不知道會呆上多少天,索性什么也沒帶。這么想著,我去最底下道路旁的鋪子買來紙筆,隨后胡亂畫著玩。商店掛了塊快要看不出字的招牌,四周也風塵仆仆的,柜臺擺著泡泡糖辣條什么的,老人從粘粘的玻璃櫥窗里顫顫取來草稿紙,又往后面的箱子里翻了翻,找到鉛筆遞給我,我道了謝離開,有鉛筆已經可以了。
此外一有時間,我就和妹妹一個勁地四處閑逛,吃香芋味雪糕,或者用門口的小白菜煮方便面吃,吃了也就四五次,也無聊起來。好不容易碰上天氣晴朗,我們和住在上面的小女孩、我們會爬上無花果樹,把粘著黑色渣漬的無花果擦拭一下,小心掰開,翻出整個大半果肉,嘴皮湊上去小心嘬取,直到吃得嘴猩紅見血。青蘋果也有很大一棵,只是蘋果滋味太酸澀。
我們幾乎每天都會往上面那條黑乎乎的“商業街”轉上一圈,買香芋味雪糕,然后爬上黑的屋頂,跑一圈,又轉下來,再跑過一個個門前長蒿草的黃白色空房間,在戶外的洗手池里放滿水,撒下四處采來的野花花瓣。晚間,我們會在空了的房間里躲貓貓,或在路燈下玩角色扮演,時而窺望貼著彩色玻璃貼紙的單身漢公寓——從窗子縫隙中看那些穿著大襠褲躺床上的工人們。我們偶爾也會和媽媽一起去堆廢料的地方,用頭帶吸鐵石的鋤頭把鐵渣吸入桶中,然后提著走過黑白的雛菊花從,難得一大片野雛菊,無一例外,它們也都黏上了厚厚的黑金色粉末。
父親在之后的日子里發生了鉛中毒,不知道在廠里還是在這生活環境下造成的,我這樣那樣思索著,就像人們圍繞著蝴蝶的金粉是否有毒進行爭論。他不間斷拉肚子的過程中,我強烈渴望回去,希望他們不要在這樣或者諸如這樣的地方待下去了,顯然我無能無力。
爸爸休息期間,媽媽和他爆發了幾次爭吵,其原因只是他常常不顧身體溜出去打麻將,我實在弄不清楚這項活動背后的意義,可能閑下來的日子足夠無聊吧。我近乎悲哀地想到,這個世界像一只巨大的蝴蝶一樣煽動著翅膀,無時無刻不在抖落著細碎的金粉,我們無時無刻不與它存在,它慢慢影響我們的人生,潛入我們鼻腔,直抵內臟,直至將我們賴以維系的東西徹底化為灰燼。而我們碰巧生活在這里,還要同它們一直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