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那年,我耳聾了,因為耳朵感染沒來得及治療,耳朵基本聽不到什么聲音,只有渾濁不清的嗚嗚低鳴聲,戴了助聽器也無濟于事。還好我腦子不笨, 失聰前也成天嘰嘰喳喳, 所以能讀唇語,生怕自己把說話的感覺給忘記了,經常沒事就跟朋友聊天扯淡,在日常生活中還勉強能像正常人那樣跟人溝通。
小羽跟我從小就在一個巷子長大,她成天大大咧咧,也就只在我剛耳聾的那段時間覺得我可憐,對我好一些,難得會主動分給我棒棒冰。不過很快她就覺得我并沒有她預想的可憐,反而更受寵,也更受鄰居照顧,就開始捉弄我,每次都會在我背后說我根本聽不到的壞話,看著旁邊的人都在笑,我一回頭她就停下來做鬼臉,幼稚得不行。
別看她現在這么敵對我,曾經她還拉我一起玩過家家,她弟弟當兒子,我倆是父母,她就成天指揮他跑腿買棒棒冰什么的,不聽話就兇他,強勢得不行。等上了小學,我也成了熊孩子,因為玩過家家被同學發現,嘲笑得不行,我就當著他們的面,把過家家的那些玩具都給踩壞了,剛好旁邊有狗屎,就扔在上面。她更拽,拿起玩具鏟把狗屎鏟起來,抓住我的后背,扯開衣服倒了進去,然后就跑走了。我們之間的恩怨就此拉開序幕。
今天她把我的單車輪胎放氣,明天我就在她在小花盆里種的草莓上放毛毛蟲,一見面就翻白眼,上下學路上也要隔開10米的安全距離,直到我耳聾之后,這個距離才慢慢縮短消失掉。
家里人想過把我送到特殊學校,但我很堅持不想去。雖然我很努力地彌補聽覺上的缺失,在學習中還是遇到不少困難,尤其是一些新術語不知道怎么念。有新老師不知道我的情況,把我叫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我把一個數學符號念成了不知道什么發音,搞得哄堂大笑,我臉皮再厚也抵不住這樣一次次地削薄。小羽就更不必說了,抓住這個笑柄就狂笑,還想讓我再念一遍。
“你這個笨蛋!”小羽掏出書包里的紙筆,拍了下我的腦袋說,“應該這么念,看著,笨蛋!”
她先是用了拼音標注,之后又改成漢字標注,還不行又加上方言的發音標注,總算讓我把發音給說標準了。
之后她又開始教我最頭疼的英語,別以為她心腸好,不過是特別享受我說錯之后拍我腦袋同時還能說我笨蛋的感覺。幸運的是,她數學差,我呢剛好成績賊好,所以我也有反擊的時候,還要一樣動作一樣力度地拍她腦袋,說她傻瓜。
我們這個小巷都是老房子,頭頂上的電線沒有規整過,我們小孩也不怕,想著大人比我們高,要電先電他們。結果誰能想到有一天我沖進家門正要拿球去踢的時候,手居然碰到了掉落的電線,瞬間電流貫穿全身,好像眼睛里突然出現了閃電,瞬間麻痹失去了意識。還好搶救及時,我的身體并無大礙,醒來時,大人們才意識到電線老化的嚴重性,再不管,火災都有可能發生。
這種覺悟是很好,可為什么非得要我被電了才肯動手呢?我向大人們抱怨著,不過小羽這次一反常態居然沒有笑我笨蛋,反而覺得怪怪的。而我被電擊后,耳朵似乎有了點變化,開始偶爾能聽到一些斷斷續續的音符,像收音機里放出來似的,但其他人并沒有聽到這樣的聲音,都說我是幻聽了。
我查過一些資料,說是大腦似乎不能容忍靜止的狀態,一旦感官輸入減少,它就會自發地創造感覺,所以耳聾的人出現幻聽也不奇怪。
可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有一天晚上我突然聽到了有人在唱歌,這是我長久以來第一次聽到歌聲,比沙漠里突然冒出的甘泉還清甜,像春風把花朵吹開,把干枯的柳樹吹滿朦朧青蔥一樣。我捏了捏自己的嘴巴,并不是在做夢,我真的聽到了歌聲。那旋律很輕快,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是什么歌,是一個女生在唱,聲音甜美得像第一次吃的奶酪一樣,回味無窮。
我從房間沖了出去,想尋找歌聲的來源,但很快歌聲就消失了,一切又恢復嗚嗚的低鳴聲。這時我看到角落里蹲著一個熟悉的背影。
“喂,你剛聽到有人唱歌嗎?”
她搖了搖頭,但臉還是朝著墻,手來回動著。
“是一個女生唱的,我居然能聽到!”
“滾開!老娘現在沒有心情!”小羽站起來,回過頭沖著我喊道。
她的眼圈紅紅的,還隱約能看見一些淚痕,嘴角上的巧克力還沒有抹掉,還在臉上抹了幾道巧克力畫的線,腳下還有被揉虐的巧克力包裝盒。
我被她的聲音嚇得趕緊忍住都要噴出來的嘲笑,因為沒忍住的話,恐怕就要挨一頓暴揍了,從來沒見過她那種神態,一點都不敢招惹,趕緊滾回房間。
沒想到她第二天又生龍活虎起來,好像昨晚的事情沒發生過一樣。我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她昨晚表白被拒,精心準備的巧克力也沒送出去,結果今天揍了那個男生一頓,現在心情就好了。
想戀愛的女生果然很可怕。
我等她緩了好幾天,才敢小心翼翼地在幫她寫完數學作業后,問她那天晚上的情況。
“我真沒聽到什么歌聲,你不是又幻聽了吧?”
“那聲音真的很真實,不像是我腦子里冒出來的。”
“那你哼一哼當時聽到的聲音。”
我憑著印象哼了起來,自己聽不見也不知道哼得對不對。
“這旋律怎么有點熟悉呢?”她疑問道。
“是吧,我也覺得。你能不能再仔細回想一下?其他聲音我都聽不到,唯獨這歌聲,肯定對我來說有著重要的意義。”
“我好像想到了什么。你說這天氣怎么那么熱,好想每天都吃冰淇淋呢。”
“我請一個禮拜。”
“兩個禮拜。”
“行,不過得真是有用的情報才行。”
“成交,你知道你家后面那個高檔公寓樓上住著一個隔壁班的女生叫劉溪,聽說她最近在練聲樂。”
“真的嗎?你跟她熟嗎?”這一下勾起了我的好奇。
“不認識,她才剛轉學過來多久。不過聽說她挺高冷的,跟班里的女生也不怎么合群,男生們倒是挺喜歡他的。唉,人長得好看就可以只負責收巧克力,心塞。”
“那你覺得她喜歡什么樣的巧克力?”
“滾!”
第二天放學我就在學校門口等著劉溪,以剛好回家同路為由跟她搭訕,結果只等到小羽的嘲笑。
“笨蛋,人家是他爸來接上下學的。”
第三天,我拿著數學筆記徘徊在班門口,想著看有沒有機會以教數學的借口跟劉溪搭訕,結果只等到小羽的嘲笑。
“笨蛋,人家數學比你厲害好吧。”
“那我去請教她數學問題行不行?!”
“那你可得表現得笨一點哦,笨蛋。”
“也比你這個數學傻瓜要好!”
“滾!趕緊給我買冰淇淋去!”
我倆吃著冰淇淋,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還有個情報想不想買?”
“說。”
“再加一個禮拜草莓味的。”她吞下最后一口冰淇淋滿足地說道。
我想了想點了下頭,大不了自己就不吃了。
“這周是他們小組值日,她每天早上要負責打掃校門旁邊那塊草坪。”
“你是說,我提前去弄亂一點,讓她打掃久一點我就可以多聊會?”
“對對對,你這個笨蛋!”
第二天我如愿以償地終于能跟劉溪單獨聊天了,可她說話的聲音我一點也聽不到,只能讀懂唇語。
“聽說你在練聲樂,能不能表演一下唱幾句?”
“不行,我唱得不行。”
“就唱一句好不好?”
“不好,我要繼續打掃了。”
“好吧。”我說著就把剛喝完的牛奶盒子扔在她掃帚旁邊,而這一幕剛好被小羽看到。
“你又不是她親戚,不是她家長的朋友,你有什么資格要求人家表演哦?”她吃著我的冰淇淋還不忘笑我。
“我這不是急著想聽到那個歌聲嗎?你說她平時是在哪練歌的?怎么就那一天晚上我才聽到。”
“再加一個禮拜芒果味的,我就去打聽。”
“吃不起了啦,我的零花錢快用光了。 算了我還是自己去吧,大不了跟她交往總應該能聽到了吧。”
“就你這熊樣?”小羽聽了笑個不停。
我不管,我決定靠自己的力量去追求劉溪,相信如果她的聲音能穿透進我聾掉荒廢的耳朵里,那么她肯定也能走進我的心里。
我想了各種心思討好她,送花、送巧克力,做手工小禮物,泡潤喉茶給她,偶爾也得賄賂小羽去跟劉溪套出一些情報。
在我的堅持不懈下,劉溪總算對我放下了戒備,周末也答應出來約會,不過一提到唱歌,還是免不了害羞不肯唱。于是我變得更主動,牽她的手,摸她的頭,把偶像劇里學到的都用在她身上,并且精心準備了一個現在看來濫俗得不行的表白。
我在臉盆里擺了心形的蠟燭,特意用燭水給固定住,端到她在樓上房間里能看到的地方。
“做我女朋友好嗎?”
她剛從樓下跑下來,喘著氣,臉紅紅的。
我端起蠟燭盆,湊過去再一次問她:“做我女朋友好嗎?”
她終于點了點頭。
我把臉盆放下,鄭重地牽著她的手,問她:“那我現在作為你的男朋友,你可以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請求嗎?”
她害羞地點了點頭,把眼睛閉上,嘴唇微微揚起一點。
“你能給我唱首歌嗎?”
劉溪睜開眼,略帶失望地嘆了口氣,“好吧。”
她清了清嗓子,開始唱起歌來。
可期待了很久的歌聲還是沒有出現,我只看到她的嘴唇不停地動,看她認真的樣子,應該還是挺好聽的。也許是歌沒選對。
“換一首歌行嗎?”我有點焦慮地問道。
她換了一首歌還是不行,再換還是一樣,一次次被我打斷,她顯得有點不耐煩了。
“你知道這首歌是什么嗎?”我給她哼了那個模糊的旋律。
她搖了搖頭。
“那算了,時間也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拿起臉盆,把蠟燭一一吹滅,世界恢復了安靜,不再有熱血的翻涌和期盼,也許真的只是幻聽而已。
在我沒注意的幾天,小羽居然也談到了男朋友,一個蠻帥的比我們大一屆的學長,一見面就給我秀恩愛。我當然也不甘示弱,牽著劉溪的手,像蕩秋千似的大幅度來回晃,讓小羽看清楚一些,反省一下之前的嘲笑。
圣誕前夜那天,我們各自準備了圣誕禮物,約好一起去廣場那里等天氣預報說的初雪。我和劉溪早早就到了,在小羽面前卿卿我我,讓她渾身難受地離開去找她男朋友。
唱詩班的小孩也來到了廣場,唱著圣誕頌歌,讓我回想我在那個年紀的聲音,好奇現在的聲音會是怎樣的,成年后的聲音又會是怎樣的。劉溪說她也會唱,就拉著我跟在唱詩班的后面唱了起來。我還是什么也聽不到。
可沒想到突然那個熟悉的歌聲從廣場的另一邊悠揚細膩地傳進我的耳朵。
可劉溪還握著我的手,輕輕地斜靠在我身上。
“我上個廁所行嗎?突然有點肚子疼。”
劉溪停下來,把我的手松開,看著我跑遠。
我循著歌聲,在熱鬧的廣場中摸索著前進,聲音越來越大,我興奮不已,仿佛是困在玻璃罩里很久的蝴蝶,終于逃了出來,飛向春天里開得最早的那朵花。
可聲音還是突然停了,我陷入茫然,把聲音全吃掉的玻璃罩再次把我關了起來。
“除了唱詩班,你剛才有聽到什么歌聲嗎?”我走回去問劉溪。
“這廣場人挺多的,我剛路過一個戴耳機瞎唱的,那邊有賣唱的吵死了,還有人在那唱生日歌,你肚子不疼了?”
我點了點頭。
“小羽和她男朋友還沒來?”
“不知道呢,不等他們了吧。”
第二天,我看到小羽眼圈又黑又紅,不敢問她,從別人的八卦中我才得知,原來小羽男朋友是個渣男,同時有至少三個女朋友,昨晚被小羽逮個正著,看樣子半夜沒少哭。
“傻瓜,你要吃冰淇淋嗎?”
“給我滾!”小羽瞪著我說道,“去買趕緊的!”
日子很快過去,上初三時,劉溪不得不跟著家人轉學去了另外一個地方,我和她的關系也就此斷掉淡去。為了考個好高中,我和小羽這個傻瓜互相扶持,互相提醒各自在弱科中有多笨。偶爾我能聽到那個熟悉的歌聲,可我總是找不到,即使我跑再快,還是會消失,就默認了只是自己幻聽,不去打擾,歌聲反而持續更長時間。那個歌聲像是上天補償的禮物,會在我陷入困惑不安的時候出現,給我一種莫名的安慰。
我查過資料,也有像我這樣耳聾之后聽到歌聲的人,科學家猜測人的大腦在經過強電流等刺激下,會讓某些腦區的連接更緊密,加工旋律和音調的高級腦區會相互對話,由于聽力嚴重受損,這些對話并沒有受到進入兩耳的真實聲音的約束,出現歌聲的幻聽很有可能是大腦對于某種特定的外界聲音的最佳猜測。也就是說不全是幻聽,是在某種聲音的基礎上,大腦加工成了音樂,而且很有可能是跟特定的記憶有關。
我仔細回想著那個熟悉的歌聲,看到路過的灑水車的瞬間,記憶中灑水車的聲音在我腦海里激蕩起來。
我就說為什么似曾相識,原來是灑水車放的音樂,那首輕快的兒歌。
可為什么偏偏是灑水車的音樂呢?我想不明白。
每次我跟小羽說起這事的時候,她就顯得悶悶不樂,在我逼問下終于承認,當時是因為她去我家拿撐衣桿的時候可能不小心刮掉了什么,她家的壞了急著要用就沒注意,結果她趕回去看時,我已經被電暈了,還是她第一時間發現進行搶救的。
“你是不是對我人工呼吸了?”
“胡說八道什么呢?”
“我就說我怎么感覺當時有人在偷偷親我,原來我的初吻都被你給奪走了!”我一臉嫌棄地說道。
“你說反了吧!明明是我的初吻被你這個笨蛋奪走了呵呵!”
后來我和小羽考上了同一個高中,居然還被分在一個班,繼續著嬉笑打鬧的日子。有一次同學無意間開玩笑說我倆干脆在一起吧,這話一說出來,我和小羽之間的氛圍就有了微妙的變化,嘴上互相嫌棄,心里卻各自萌發了小芽。
終于在她生日那天,我給她送了一盒巧克力,每個巧克力的包裝紙打開都是我和她的合照。
“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塊是什么滋味。我希望我們的是甜的。”
小羽每拆開一個臉上就多一份感動,終于繃不住抱著我哭了起來。
那一刻,帶著灑水車旋律的歌聲又響了起來,不同的是,我不再想尋找,因為這次就在耳邊。
我想起當時我把過家家玩具放在狗屎上的一場亂戰后,我一個人往家里走,看到小羽坐在角落里嚎啕大哭,那一瞬間我很心疼,我那時明明是喜歡跟小羽玩過家家的。
不巧的是,灑水車來了,帶著那首輕快的兒歌,沿著街道把水噴灑而出。司機看不到角落里的小羽,我想象著她被淋濕的模樣,也許我可以哈哈大笑,也許我們就可以打水仗了。
在灑水車就要來到小羽旁邊的瞬間,我沖過去擋在了前面。
后背沖得濕涼涼的,但我至少保護了我喜歡的女孩。
原來我的大腦因為這段經歷把你的哭聲加工成了一首輕快的兒歌。
原來那些時刻都是你在哭,可你從未在我面前哭過。
原來我渴望尋找的一直都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