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妖怪朋友,她也曾行走人世心懷赤誠。
1
薄云淡月,清冷的月光落在她洞府門口,將青年身影映得很長,深山里夜梟啼聲錯落,她應聲而醒,逆著光看向洞口的青年。
她仔細嗅了嗅,除卻同類的氣息,那勾著她醒過來的香味確實從這個凡人身上傳來的,她揮手去了洞府禁制,輕輕一招手來人衣領便落入她的手中,她略踮腳,在他脖間使勁地蹭了蹭,紅唇間利齒幾番閃現,她面上閃過掙扎之色,幾息之后終是甩手將他扔了出去。
她也跟著走了出去,啞聲問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我洞府!”
青年輕巧落地,含笑看她,溫聲道:“鄂東燕臺崔臨,特來請姑娘幫忙。”
月光皎皎,她這才看清了青年的模樣,遠山橫水,眸如星光,長身玉立,如月下冷松,真是好一個人間俊俏郎。
“呀。”她好奇地走近他,掐著他下巴,定定地看著他眼睛,呼吸相纏,彼此可聞,她注視他良久后,才松開手:“你是妖怪?”
? 崔臨呼吸一滯,隨即微笑道:“姑娘說笑了,在下雖算不上什么捉妖師,卻也并非是妖怪。”
她蹙了蹙眉:“那你怎有雙綠色的眼睛?”
崔臨目光閃了閃,黑黢黢的眼眸無比真誠地凝視著她:“姑娘莫不是看錯了?”
她又看了他一眼,卻是再沒在那雙漂亮的眼睛里看見綠光了,她松開手,退了幾步,方問道:“既然你是捉妖師,那你可是來捉我的?”
“不,在下是特來請姑娘相助的。”崔臨從袖中掏出一根黑色的羽毛,愁眉不展地道:“前些日子,家弟在其房中失蹤,現場只余這么一根黑羽,家中懷疑是夜之游女趁夜拐走了家弟,可惜百般尋找都沒有結果。聽說鬼車一族中,族人可相互感應,故而在下斗膽來尋姑娘幫忙。”
月光下的黑羽閃爍著瑩光,她之前嗅到的同類的氣息便是來自于此,她垂眸看了許久,才幽幽道:“族中有規定族人不得互相殘害,我幫不了你,你走吧。”
“在下并未想傷害姑娘族人,只是想找回家弟而已。”崔臨微微一笑,鳳眼薄唇,明明是極為凌厲的長相,笑起來卻是出人意料的溫柔:“若姑娘幫在下救出家弟,燕臺崔家任姑娘差遣。”
只見那雙紅色眼瞳驀地一縮,圓潤皓齒終變成尖尖的利齒,她努力克制著身體里的妖性,冷聲道:“我幫不了你,你還是趁夜早些走吧,等天亮了,你怕是想走也走不了。”
她回身往洞府里走,背后卻突地傳來低沉的聲音:“若是姑娘愿意幫我,我愿意將這血肉之軀……奉與姑娘。”
她猛然折身,月光下那雙紅瞳里暗芒微動。
2
鬼車一族皆以人之血肉魂氣為食,但卻也分天帝少女和夜之游女,夜之游女往往化作人形隱居人間,以方便抱走人類小孩,她們往往在夜晚上出行。而像隱居在北陽山這樣深山里的鬼車多是天帝少女,晝出夜伏,極懼黑暗,她們雖是妖怪,但心性善良,為克制妖性,往往深居無人處,以樹汁野草為食,所食血肉皆是凡人自愿交易供奉而來,如此方不會沾染因果,如她這般的小妖怪自然是沒機會嘗到那傳說中讓人欲仙欲死的味道。
說著那青年竟然徑直劃開了手腕,朝她伸過來……
她跟著他找了臨近的鎮子安歇下來,準備事宜,等待天黑。
這是她第一次出北陽山,看著滿大街的人來人往,人聲喧囂,滿腔都是誘人的氣息,幾乎讓她控制不住體內妖力,背上的羽翼蠢蠢欲動,她使勁地掐著手里的肉,竟連痛也感覺不到,突然身邊傳來一聲痛哼,她看見身邊的崔臨此時臉色很是難看,忙關切問道:“哎呀,你這是怎么了?
崔臨勉力溫和笑笑:“勞煩姑娘松個手。”
她這才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她的手抓住了他的手,原本粉嫩的指甲不知何時變成鮮紅,與崔臨手背上傷痕滲出的鮮血如出一轍,她垂眸看著他的手背,隔著一層薄薄的皮肉清晰可見紅色液體汩汩流動,她眼瞳的顏色愈發深重,空氣里那些陌生鮮美的氣息皆遠去,唯獨身邊這人的氣息不斷變濃,烈血入骨,她似受控制了般俯下身,直到舌尖傳來如愿中的甘甜,才心中忍不住滿足地喟嘆一聲。
她抬起頭看著崔臨,依舊緊抓著他的手不放,她眼睛眨巴眨巴,看得崔臨心慌意亂:“噫,你耳朵怎么紅了?”
崔臨垂下的眼睫一顫,他有些慌張地移開目光,欲將她拉起,手上一使勁可她卻是直直往他胸上撲來,他忙將她一把抱穩。
她靠在他懷里,聽見那胸腔里又慌又快的聲音,不由伸手輕摸了一下:“這是什么,怎么還會跳動?”
她又將她的那只手覆在自己的胸口,感受了一會兒,疑惑地問道:“我怎么沒有?”
崔臨看著她的動作,突然就漲紅了臉,他沉著呼吸,緩聲道:“那是心。”頓了頓,又輕聲道:“你們妖怪是沒有心的。”
“哦。”妖怪和人不同的地方多了去,她也并沒有放在心上,扶著崔臨的胳膊,站直了身子,才發現他的異樣:“你臉怎么也紅了?”
她長睫微閃:“是哪里不舒服嗎?”
他搖首又忙忙點頭:“我們快去買燈籠吧。”
3
山中人家燈火皆滅,今晚的月光格外黯淡,不遠處的山巒似籠在黑霧里,寂靜的山道一束暖光跟著一串熒光飄動。仔細看去時才發現原是一匹蹄上裹了軟布的黑馬,上面還坐著兩人,皆是一身斗篷裹得嚴實,坐在前面的人身量嬌小,手里拎著的正是那束飄搖的燈光,原是一盞燈籠。
“我早就與你說過,凡人的燈籠不經用的很,非得用人皮燈籠才行。”拎著燈籠的少女抱怨道:“這都是最后一盞了。”
“若是你不亂晃著玩,我們還會有多些的。”崔臨伸手一把按住在他懷里亂動的少女:“別亂動,小心摔下馬去了。”
少女聞言似是更郁悶,悶聲悶氣地道:“我以前聽說人間捉妖師厲害得很,坐騎都是白虎青龍什么的,怎到你這兒就是一匹黑乎乎的馬,這都多久了,還沒趕到。”
身下的馬突地就躁動起來,崔臨輕拍了拍馬脖,輕嘆了一口氣:“黑栗聽得懂你說的話,況且,我們才走了一個多時辰。”
小姑娘靜了靜,隨即似被虱子咬了屁股一般,開始亂自挪動起來。
崔臨被磨得耐心將至殆盡:“別動了!”
小姑娘鼓起臉,悶悶地道:“可是人家屁股好疼。”
崔臨臉一紅,便似泄了氣般,勒了馬,翻身下馬,朝她伸過手:“下來。”
小姑娘瞪大了眼睛:“干嘛,我不要一個人在這里,我怕黑。”
“……”崔臨徹底沒了脾氣,溫柔笑道:“我們休息一會。”
小姑娘頓時挺直了背,看了看手里的燈籠,搖首:“算了吧,我們還是趕路吧。”隨即假作正經地看了他一眼:“你弟弟還在游女手里,你竟然還想著休息。”
“……”崔臨只覺得喉嚨里堵了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了,他動了動唇,卻什么都沒說出口,敏捷地上了馬,一把握住韁繩,策馬奔騰而去。
風聲凜冽撲面,小姑娘張嘴欲言,聲音卻立即被砸面而來的夜風死死哽回喉嚨。
在燈籠火光將歇的時候,熒光終于停在一山中村尾的一件破屋子前,崔臨下馬,朝她伸出手。
小姑娘咽下最后一口風,鼻頭被風吹得通紅,氣呼呼地瞪著崔臨,紅唇緊抿,終是冷哼一聲,扶著他的手跳下馬,一揮手,熒光便消散在黑夜中:“到了,就是這兒了。”
燈籠應聲而滅,黑夜里僅剩慘淡月光,讓她不由握緊了手心的溫暖,崔臨頓了頓,往她身邊站了站,輕聲道:“別怕。”
他們靠得極近,近到她可以清晰聽見他胸腔里一頓一頓的心跳聲,和奔騰不息的血液聲,她又想起白日里那甘甜的味道,可比樹汁的味道要好很多,她不由伸舌舔了舔唇,便也不計較剛剛的馬上風。
她不由又往他身邊湊了湊,可崔臨實在高她太多,她不由扯了扯他的手,意示他側耳來。
崔臨從善如流低下頭來,香氣如蘭,熱流入耳,他耳朵慢慢充了血,他心不在焉地聽完后點點頭,直起了身子,才反應過來,她到底說了什么——
“你可別忘了,救出了你弟弟,你就得給我吃掉。”
他不由無聲失笑,黑夜里突然傳來低沉沙啞的哼唱聲,崔臨忽然渾身一顫,手指緩緩縮緊,似要把她的手捏碎一般,她也感受到了痛意,抬首朝他看去。
崔臨臉色極為難看,直勾勾地看著那個小破屋,似要看進里面去:“是她……”
4
“你認識她?”她似覺得不可思議:“你一個捉妖師怎會認識一個游女?”
崔臨卻笑而不答,笑得極為苦澀,他松開手輕揉了揉,道:“我去引開游女,你去救我弟弟?”
她蹙眉:“不是我去引開游女,你去救你弟弟嗎?你打不過她的。”
崔臨從懷里掏出一顆夜明珠遞給她,溫聲道:“我弟弟脾氣不好,你擔待些,若是不成,直接打暈了便是。”
她接過那顆發光的珠子,好奇地看了又看,胡亂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崔臨見她樣子,不由搖了搖頭,提步欲離開,卻又停住回身交代道:“你要小心。”
她不在意點點頭,隨即想起什么似的雙掌一合,叫住他:“崔臨!你一定要小心,千萬別被游女吃了。”
他頷首:“好。”
她粲然一笑,朝他揮了揮手,瞧他走至小破屋前,伸手屈指敲響了門,她不由瞪大了眼睛,更讓她訝異的是門竟然開了,露出一個佝僂身子的老嫗,她知道她就是游女,正想著崔臨會怎樣引開游女,卻見他溫柔一笑,也不知說了什么,游女便在前引著路往一旁山林去了,她正詫異,正接到崔臨轉身時遞來的眼神,忙將夜明珠掛在腰間,便偷偷往小破屋里去了。
屋里沒有點燈,她借著夜明珠朦朧的月光看清了屋里的格局,簡陋的很,不過一張桌子四條長凳和一張床,一個圓潤潤的小孩睡得正熟,眉間一縷黑氣流動,她上前伸手在他眉間一抹,那抹黑氣便順勢而出,那小孩被似被刺痛,眼睛猛地睜開。
她忙掩了他的口,捂住他未出口的痛呼,她低聲斥道:“不要叫。”
那小孩瞪著眼睛看著她,終是點點頭。
她卻沒有移開手,只是一把將他拉起:“你是崔元?你的哥哥讓我來救你,現在隨我走。”
崔元臉色一變,張口狠狠一咬,她忙收回手,發現掌心隱約都有齒痕血跡。
崔元冷冷地凝睇著她:“我沒有哥哥,也不需要你來救。”
她氣急,想起來時崔臨說他弟弟脾氣不好,讓她多擔待的話,不由又忍下來,一把將他橫抱起,就是往胳膊下一夾,往門外沖去,可架不住崔元一直喊叫鬧騰,剛出門口,迎面就是一陣殺氣騰騰妖氣,她暗叫不好,察覺到妖氣所指處正是她,正想躲開的時候,想到那樣胳膊底下的崔元指不定就被誤傷了,那崔臨那里她定是不好交差,她身形一頓,硬生生地接下來了這一擊,幽涼的氣息從胸口蔓延開來,腰間系著的夜明珠也應聲而碎。
她踉蹌幾步,退入屋內,四周黑乎乎的,她心里慌亂極了,崔元已被她隨手打暈,她將他反背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四周,企圖看清什么,奈何眼睛瞪得再大,依舊什么都看不到。身前突然傳來疾風,她一哆嗦下意識地就想化出原形,卻突然被擁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聽到一聲悶哼,抱著她的胳膊微微發顫,隨即熟悉的血香味蔓延開來。
她一愣神,連怎么被帶離那個破屋的都不知。良久之后,黑栗長嘶,她才反應過來,單手反抱住他,觸手果然是一片濕熱,她抖著聲音低聲道:“崔臨……”
崔臨身子一僵,“嗯”了一聲,笑問道:“很害怕?”
她誠實地點了點頭,又察覺他看不見,顫聲道:“你給我的珠子碎了……四周很黑……”
崔臨輕笑一聲:“別怕,沒事了。”
耳畔風聲凜凜,可那聲笑意卻極為清晰地傳入她耳中,神識頓安,她伸手摟得更緊了些,抬頭望他:“你來了我就不怕了。”
慘淡月光照在崔臨面上也是慘白,他額上冷汗淋漓,卻是露出一個溫柔安撫的笑:“乖。”
她感覺背后靠著一個溫熱的軀體,不由別扭地往他懷里鉆了鉆,埋首他胸間悶悶地道:“你弟弟脾氣一點都不好,都讓他不要叫,他還大喊大叫的,害我吃了游女一掌。”
崔臨頓時蹙了眉:“疼不疼?”
她不知怎地紅了眼,倒不是覺得疼,只是覺得胸腔里難受得要緊,可她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悶悶地“嗯”了一聲,又可憐兮兮地道:“那你呢,痛不痛?”
崔臨搖了搖頭:“不痛。”
她又伸手碰了碰那處濕熱,果然崔臨又是一顫:“你騙人。”
崔臨卻是狡黠一笑,甚至還與她開玩笑道:“你是妖怪,我不算是騙人,我頂多是騙個妖怪而已。”
她使勁在他背上摳了摳,眼見崔臨痛嘶一聲,方得意洋洋地道:“看你還敢不敢騙我。”
崔臨聲音低啞:“不敢不敢。”他頓了頓,又道:“你餓不餓?”
她眼睛頓時亮起來,在黑夜里如同一團火焰,她又猶疑起來:“可是你受了傷……”
“沒事。”崔臨縱容而溫和地笑道:“反正流著血也是浪費,不如與你吃了,你快些好起來,就不會痛了。”
她咬唇依舊在掙扎,崔臨徑直伸手抱起她,一個反手便將她置于身后,甘甜血氣鋪天蓋地地涌入她鼻腔,她咽了咽口水,輕聲似哄道:“我就吃一點,不疼的。”
崔臨輕笑一聲,頗為信任地頷首:“好。”
她再無法忍受,紅唇微啟,香舌輕?,血氣涌入喉舌,吞咽的聲音在靜謐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崔臨蒼白了臉,身子微僵,他含笑問道:“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名甚呢?”
愉悅麻痹了理智,她如踩云巔,混混沌沌里聽見有人問她名字也沒有半分警覺,她埋口血肉只能含含糊糊地回道:“辜,我名辜。”
5
三日后,終于到了鄂東的地界,燕臺城門隱約可見,辜總覺得有些不安,頻頻回頭看,綠海風來如潮生,太平之下隱隱風雨欲來。
“怎么了?”崔臨牽著黑栗,黑栗上伏著依舊昏迷著的崔元,而辜走在崔臨身旁,顯得極為焦躁不安。
“我在想游女,按照其習性,我們搶了她的孩子,她理應會纏著我們不死不休才對,這些日子竟沒看到有半分動靜。”她抬手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我懷疑有陰謀。”
崔臨見她正經的模樣不由失笑,忍住笑意煞有介事地點頭:“那還得麻煩阿辜機警點了。”
辜沉吟不語,冷不丁前面傳來一聲嘶聲力竭的喊聲:“元兒!”
她被嚇了一跳,崔臨幾乎是立刻就收了神色,掛上了溫柔的笑意,看向前面,原來已離城門不過百來米,在城門口站在一眾人。
皆是崔家人。
他不動聲色地往辜身前站了站,看著疾奔而來的婦人,溫柔地頷首道:“母親,父親。”
可那婦人卻視而不見奔到黑栗身邊,小心抱去崔元,眼淚一滴滴如斷線的珠子:“我可憐的兒,都瘦了。”
一個中年男人沖他微點頭,目光漫不經心地從辜的身上掃過,然后落在昏迷著的崔元身上:“元兒是怎么了?”
崔臨面不改色地道:“他睡著了。”
崔父又看向崔臨身后的辜,問道:“這位是?”
“我一個朋友。”
“是么?”
“是。”
兩人俱是平靜,可眼風你來我往交鋒數次,終又歸于平靜,辜目光在他們身上打轉,終是小心地扯了扯崔臨的衣角,低聲問道:“你是不是撿來的?”
聲音小雖小,可怎奈在場的人都非普通人,俱是一怔。
辜毫無察覺,繼續道:“他們長得都不如你好看。”
崔臨想笑,又覺得有些不合時宜,只能朝僵著臉的崔父拱手道:“父親,我先將我朋友送回家,再回燕臺告知您具體經過。”
崔父梗著臉,笑道:“想必你這位朋友定為救出元兒出了極大的力,不如先請你朋友在府上住下,你且盡了東道主的情誼,再送你朋友歸家,如何?”
崔臨微微側身去看辜的神色,入眼依舊是一臉懵懂的少女模樣,他垂眸斂了眼中深色,再抬眼時又是溫柔如春水蕩漾,他問辜:“先跟我回家一趟,你覺得如何?”
辜微抿唇,湊到他耳邊,輕若無聲:“那你會給我吃你嗎?”
崔臨微笑頷首:“自然。”
辜笑瞇瞇地點頭:“那我隨你回去。”
6
水榭樓臺,廊回檐飛,辜在崔府呆了多日,除了第一日見了崔臨一次,便再未看到他,她在也逛過崔府,可遇到的人都一見到她便恐之不及得避開,次數多了,她也覺得無趣,便整日整夜在臥房里睡覺,那夜她睡足了醒來,聽見門口的丫環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談,說自己是多倒霉,竟然被派來守妖怪。
還有丫環道:“往日都聽老人說鬼車是多么可怕,可屋里這位長得如花似玉,怎么都看不出可怕法。”
辜精神一震,躡手躡腳地下了地,蹲坐在門后,仔細聽著門外的丫環一片迎合著夸她,不由眉開眼笑。
又聽得有丫環道:“你說的是夜之游女,屋里那位是天帝少女,自是不同的。”頓了頓,她又道:“你們聽說沒有——大少爺要娶親了,是鄂北捉妖世家林家的女兒,最近府里都忙著這事呢。”
辜心里猛地一跳,遽然打開門,嚇得門外丫環俱是一靜,剛剛說得正興起的丫環顫著身子,勉強笑道:“姑娘……”
辜腦子里空蕩蕩的,她撞開眾人直直往外沖去,出了她住的院子,入目盡是一片紅,崔臨曾跟她說過,人間辦喜事,都喜以紅裝扮,她想這么多紅如花團錦簇一般,一定是天大的好事吧。那晚胸腔里奇怪的感覺又來了,她捂著胸口胡亂沖撞著,也不知到了那里,聽見房里崔父道:“此番崔林聯姻,又有天帝少女做筏子,此次必能將鄂中鬼車一網打盡,以報當年之恥。”
她熟悉的聲音也隨之響起來,是崔臨,他說:“父親說得是。”
她握緊了手,妖氣止不住亂溢,房里的人似有察覺,大喝道:“誰在外面!”
門開了,露出崔臨警醒的表情,見她怔了怔:“你怎么在這兒?”
辜想開口質問他,話至嘴邊卻轉了語氣:“我好久都沒有看見你了。”
崔臨反身闔上門,青衣肅肅,他伸手理了理她有些凌亂的衣領:“餓了?”
她微咬了咬唇,點了點頭,又仰頭看他:“你這些日子都去哪兒了?”
崔臨領著她往她住的院子去,道:“最近有些事,等忙過這些日子,我便帶你去玩,燕臺有很多有趣的東西,我想你應該會很喜歡的。”
“你是忙著去娶親了嗎?”辜抿著唇:“娶親比我還重要嗎?你不是答應過我,救回你弟弟就給我吃掉的嗎?”
崔臨依舊笑得極其溫柔:“等過些日子……”
“算了!”辜垂下眼,鼻尖酸得發痛,眼中水光化珠滴落在鞋面,她抽了抽鼻子:“你成親吧,我回去了。”
崔臨臉上的微笑凝住了,眉目間如染了霜雪,他微微卷起長袖,將手腕遞到她唇邊,帶著微許歉意溫聲道:“最近疏忽,你定是餓狠了吧,先解解饞,待晚些讓你吃個飽,可好?”
辜沒有動,看了未看他手腕一眼。
崔臨聲音沉下去,仔細聽來還有些慌亂:“阿辜,乖,不要任性。”
辜抬頭冷冷地瞪著他:“我說我不要吃你了,我要回家了。”
她看崔臨依舊含笑看著她,似看鬧脾氣時的崔元,怒起重重地推了崔臨一把:“你是個大騙子!”
說完便轉身跑了,越過院門的那一瞬,她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崔臨依舊舉著手沒有動,只是面上的笑意慢慢斂去,取而代之的是強作的唇角微勾,說不出的落寞。
她鼻尖酸澀更重,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光,掐了隱身訣轉眼便消失在崔府。
7
那夜崔府張燈結彩,熱鬧非凡,辜沒有去看,只是一個人掐了隱身訣,蹲坐在燕臺城最高處,看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笙歌燕舞,那畫面刺目極了,她想起來時聽到行人的碎語,無非就是郎才女貌,天合之作。她手心攥得死緊,咬著唇漠然以對,只是自顧自喝著酒,她覺得人間沒勁極了,到處都是騙子。
賣酒的老朽信誓旦旦地說他的酒是埋了十八年的女兒紅,入口甘烈,味道極好,可她喝來,卻覺得比山間泉水還沒味道。
崔臨說救出他弟弟就隨她回北陽山,讓她吃掉,結果不僅想利用她滅了她族人,還娶打算親,想必不久后定是會生子,然后子孫滿堂,最后壽終正寢。
人潮涌動俱往崔府去了,聽說是崔府想與城同樂,歡欣載笑,辜癟了癟了唇,暗自嘀咕道:“不過就是娶個親罷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闔眼喝完最后一滴酒,半響后,似發狠般將酒瓶朝不遠處的河流扔去,驚破一片銀光粼粼河面:“哼,就是,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幫他救出了弟弟,他帶我在人間走了一遭,這很公平……”辜扶著有些暈沉的頭,重重地點頭:“就是這樣……再去見他最后一面,再去問他最后一次,然后就回北陽山!”
她縱身一躍,轉眼便消失在月光下。
崔府果然熱鬧得很,酒香菜香胭脂香混在一起讓她連打了幾個噴嚏,她突地停下腳步,看向剛剛從她身邊經過的一眾人,疑惑地蹙起了眉,那里面似有熟悉的氣息,是同族的氣息。她還來不及細思就又被撲面而來的胭脂香刺激得連打了兩個噴嚏,頓時什么都忘了,她只覺腦子里昏沉很,揉了揉眉心,強打著精神尋著往崔臨院里的路。
不知怎地,愈離新房那燈火就愈發稀落,她腦子昏沉,視線又模糊,突地被人一撞,身上潑上一股熱熱的帶著腥味的湯水,她全然不知自己已顯了身形,心里惱怒,推開面前尖叫不已的丫環,徑直往內院走。
新房外面竟然空無一人,窗格紙上映照著綽約的身姿,那大抵就是新娘子了吧。
她推門而入,下一息便應聲倒下,最后一絲清明里她聽到一聲熟悉的嘆息。
“你還是來了。”
8
辜是被凍醒的,她一睜眼入眼便是令她恐懼的黑暗,她咬著唇僵著身子不敢發聲。突地有人持光而來,她看著緩緩走近的那人,那張被柔光照亮的容貌在眼底逐漸清晰,頓時眼圈一紅,眼淚簌簌而落:“崔臨。”
崔臨溫柔地沖她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凌亂的頭發:“別怕。”
辜想去抓他手,就像從前一樣,可驚異地發現自己的雙臂竟是被牢牢鎖扣在鐵柱上,她頓時清醒過來,想起昏迷之前她聽到的嘆息,怔怔開口:“是你?”
“你知道我會回來找你,所以你設下圈套,想要捉住我么?”
崔臨黑色的眼瞳里藏著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緒,他不說話,只是微笑地看著她。
辜斂下長睫,想學他那般溫柔如風輕云淡一笑,可嘴角卻止不住的下壓,聲音輕不可聞:“不對,你已經抓住我了——”
“可是,你也太小瞧我了吧,崔臨。”她紅瞳里似有烈火燃起,身后紅翼漸展,被鐵索扣住的素手變成有著長長指甲的利爪,衣服逐漸破碎,裸露出的肌膚長出看似柔軟的羽衣。
“不,我從沒小看你。”崔臨似沒看見她的異變般,反而湊得更近,一如往日的親昵,他嘆息一聲:“阿辜,你還信我嗎?”
她別開眼,冷聲道:“你莫要把我當傻子,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
“阿辜。”他如此溫柔喚她。
怒火瞬如遇涼水潑身,發出“滋滋”聲音,左胸下方有塊地方驀地一軟,身上羽翼也突地消失,利爪變回纖纖素手,羽衣褪去露出白皙的肌膚,在柔和白光下閃著瑩瑩光輝,他眼眸一深,脫下外袍披在她身上,替她拉好,一如既往地溫柔道:“阿辜,你再等我幾天好不好?”
“……”辜垂眼不看他,也不出聲。
崔臨突然抵唇觸了觸她額頭,那溫軟的感覺卻讓她猛地一哆嗦,她抬頭盯著他,好半天才啞著嗓子道:“你在做什么?”
“當然是在親你了,小傻辜。”崔臨被那雙漂亮干凈的赤瞳看得心中濁氣頓時散去,長睫細密眨得幾乎看不清模樣,他忍不住伸手去觸。
小姑娘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眼上又是溫軟的觸感,她覺得全身都酥麻起來,連指尖末梢都在顫抖。
“你為什么要親我?我記得你說過,只有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才會親她。”她不敢睜眼看他,良久之后,才微顫著聲音問道:“崔臨,你是喜歡我嗎?”
崔臨笑而不答,只是伸手將夜明珠給她系在脖間,瑩瑩柔光似照亮了前路,她眼睛如星光亮起了,她眼也不眨地盯著他,復問道:“你愿意同我回北陽山嗎?我不吃你,我會陪著你,直到你老去。此生完了,我便去找你來世,我再陪你百年……百年又百年,你愿意隨我回北陽山嗎?”
崔臨將夜明珠塞進她衣領里,四周重回黑暗,辜再看不清崔臨的神色,只聽到他溫聲如春風拂面的叮囑:“上一顆碎了,這一顆你可要保管好了,再碎了可就沒有了……別害怕,你就當我一直這兒陪著你。”他頓了頓,安靜只可聞兩道此起彼伏的呼吸聲相纏,辜隨即感受到唇上被溫柔一觸,一觸即分,又聽得崔臨低聲道:“阿辜,等我來娶你。”
他揉了揉她的頭發,哄道:“再睡一會兒吧。”
還不待她再口,一股困意襲來,她轉眼便沉入睡夢。
#圖片來自網絡 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