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標題黨，中國傳銷業，真有我貢獻的一片瓦。
（一）破處
1999年，剛剛從象牙塔走出來，就遭遇了當頭一棒。
亞洲經濟危機我并不關心，可是我第一個月的工資314元我不能不關心，不是歐元，不是美元，是赤裸裸的人民的幣啊。車間主任猴子神秘嘻嘻把我叫到辦公室，抻出一個神秘的紙條子讓我簽字，完事塞給我50塊錢，“你是技術人員，有補貼，別跟別人說。”
我揣著這364塊，當天晚上想了很久第二天早上要不要卷鋪蓋走人。
然而聽說走人要把800塊安家費還回去... ...更重要的是，這錢也花的差不多了。
算了，再忍忍吧，好歹混個一年拿了助理工程師證再說。
這一忍就忍了大半年。
周末就去丈母娘家蹭吃蹭喝，有事沒事靠老婆接濟過日子，猴子承諾推薦我去工程部也沒個影兒，甚至連一個有償獻血的名額也被人頂了。
這活得什么日子這是，還有比這更狗血的嗎？我去你三姨太的七舅姥爺！
（事實上我跑了之后的幾個月我真的被調到工程部了，說明猴子并沒食言）
這時一個大學的死黨打電話來，說他在廣西跟老鄉做生意，混得不錯。我一聽眼睛立馬亮了！
“我去跟你混！”
第二天就買票南下了，急迫得甚至連床鋪，桌子，個人物品都沒有收。
（二）啟程
時間坐標：2000年5月
地點坐標：廣西，柳州，古亭山開發區
參演人物：大學同學沸羊，大學同學小蟲，大學同學大先生，大學師弟雨點兒，我，群眾演員百余名。
不出意料，兩個死黨來火車站接我。
看到他們的一瞬間，眼淚都要飆出來了，可算逃出苦海見親人了。
然而他們并沒急著帶我回家，而是帶我來到柳州最熱鬧的商業大廈逛街。
男人嘛，最喜歡的當然是汽車和當時流行款式的手機。我們像安徒生筆下的小女孩，隔著玻璃柜臺盯著一款又一款的新式手機流口水，那時候沒有蘋果小米華為，滿大街最火的就是諾基亞摩托羅拉愛立信。我們一邊指點品評這接上的各色轎車，一邊互相打氣，“咱們很快就能購買這個，咱們很快就能消費那個。”
我就要成為成功人士了。
興奮，興奮，還是興奮。
打開他們豪宅出租屋門的那一瞬間，我有點懵逼。
三室兩廳的房子倒是挺大，可是怎么好像是毛坯房呢？而且，居然沒有一張床！每個房間里放兩條草席，廚房里廚具黑乎乎的，但是還是蠻干凈整潔。
“你們，成功人士，...... 就住這種地方？”
沸羊一句話打消了我的疑慮：“南方濕熱，所以當地人都這樣睡，涼快。就業初期我們暫時住這兒體驗生活，便于工作交流。”
我竟然愉快地相信了。
不是因為他這句話，是因為突然跑出來歡迎的七八個紅男綠女，哎呀媽呀，這么多革命志士都在這吃苦創業，我有什么理由裝大少爺啊！
晚餐還算豐盛，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是當地的袋裝米酒，好像幾毛錢一袋吧，喝到嘴里就像帶著酒味的刷鍋水，我看著大學里能喝個半斤八兩二鍋頭的死黨說，這玩意也算酒？死黨說，你喝著看。
可是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我活到今天四十年，醉的人事不省的次數小于五，但這次算一次。
席間我問了幾次關于他們的成功事業，都被“旅途辛苦，明日再議”給河蟹了。
（三）初識
這里簡單交代一下，每一個出租房以戶為單位稱之為“家”，每個家有兩個“家長”，一般就是這個家資歷最老的。我們“家”的兩個家長就是沸羊和和美女晶，基本家里的財務開支，任務分配，會議主持等都有家長負責。
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
這兩個家長后來真的成了相親相愛的兩口子了。
第二天一早，簡單吃罷早餐。
基本按著公務員八點上班的時辰，我們幾個也拿著筆和小本子去別家交流，然后別家成員也陸續來我們家訪問。
交流的內容很人性，很親和，比如年方幾何家住哪里，比如兄弟幾個父母淵源，比如思想覺悟政治涵養，比如世界局勢海灣戰爭，比如鋼鐵大王卡內基發跡史 ... ... 總之海闊天空無所不談，讓人覺得，好溫暖好有人情味兒啊。
現在才知道，這就是原始的信息流和溫情牌啊！
當天晚上開大會，就是到一家客廳很大的家里去聽課，每個人都拎著一個塑料的小凳子坐著，看得出，大部分都跟我一樣是新來的。
彼此的眼神都在傳達著同一句話：你是新，新，新來的吧！
后面的場景大家都懂：一個所謂的金牌講師唾沫飆飛，金字塔式的誘人賺錢模式，一年收入幾十上百萬不是夢，有理有據有節的數理分析，群情昂揚豪氣沖天的雞血氣氛 ... ... 我仿佛看到擁擠在會場里的幾十號人，猶如基督教徒在聽耶和華布道一般虔誠，從名牌大學生到初中沒畢業的農民，從剛畢業的小社會蛋子到四十好幾滿臉法令紋的老者，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渴望，每個人的眼睛都充滿希望。
金牌講師講的最關鍵的部分我記住了，要想發財，你得先買我們的產品，一個類似周林頻譜治療儀的東東，價格3880元。
oh！shit！
“這不就是傳銷嗎？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看不出來？” 當會后沸羊問我感覺怎么樣的時候，我這么反問他的。他鎮定地笑笑：“是的，我不否認是傳銷，不過它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傳銷。而且，傳銷在西方是非常有效的營銷模式，國內也在慢慢引進呢！”
“去你的吧，別扯犢子了，明天就走，你也必須跟我走！”
這是我那晚上撂下的最后一句話。
（四）迷失
然而第二天我按照劇情終究沒有走成。
原因之一是，沸羊信誓旦旦地跟我承諾，他也不想呆了，說等他哥給他的匯款一到，就跟我一起走，哥兒兩個攜手去闖世界去，那表情真真簡直要哭出來了。
原因之二是，那個家里的七八個兄弟姐妹都是湖北高校出來的大學生，大專本科都有，在一起也挺聊得來，都也挺有人生追求和抱負的，枕邊常讀的都是卡內基鋼鐵大王和臺積電大亨郭臺銘成功之路啥的。
再說，我實在也是沒地方可去了。
既然我打定主意不摻合你們，陪你呆幾天又如何？
還能吃了我？還能賣了我？還能強暴我？
來呀來呀來呀，咱們互相傷害啊！誰怕誰！
就這樣算是暫時扎下了。
早起吃完早飯，也跟著去別家混一混，說些油鹽不通的東西，瞅冷子還抬個杠弄的家長一臉臊氣。不得不承認的是，我們家的人，不光學歷比別家高，各方面素質都比別家強一大塊。
論學識機靈狡辯，我們家老秦可以分分鐘把所謂德高望重的高輩分的人逼到囧境，啞口無詞；
論體格，我們家的阿盛是湖北省散打亞軍，腳跟抬到腦袋那么高只在眨眼之間；
論苦口婆心，我們家晶美女堪比唐僧，講到你怕；
論音樂才情，我們家的師院的老胡，老實得讓人不忍，但是吹得一口好笛子；
論象棋打牌，沸羊絕對帥別人兩條街不止；
論體育能力，雨點兒踢球那是相當的帥啊；
還有大眼睛美女謹，溫婉甜潤美女阿妹，湖南衡陽帥哥阿平；
對了還有我，你們懂的。
所以雖然無趣，但是我們這是明星家庭阿，每天出去跟別家耍耍開開心，那種被認同的感覺，哎呦我去，有時候也是蠻爽的涅。
我估計你肯定想問，樓主你舍不得回去是不是舍不得三個美女啊！
回答是，否定。正確的搭配組合是：沸羊和晶，老秦和謹，老胡和妹。
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 ... ... 再說那種情況的糟糕生活狀態，誰他媽還有心情談戀愛啊！
感覺那個時候這一家子文人，就好像胡適徐志摩陸小曼那一代人，吃的雖清苦，但是心中有夢想；做著不著邊際的事，但感覺綠洲就在遠方。
那時候閑的無聊，就給老婆寫信傾訴，要么，就是寫點歪詩。
杜鵑啼血 ... ...略
（五）淪陷
再清醒的腦子，也抵不住眾口鑠金。
聽得多了，人就變得糊涂了。
住了半個月的時候，帶來的盤纏其實就用完了。后來我的生活費就落在了沸羊頭上，他絲毫沒表示任何不快，還是那個態度，買不買產品無所謂，反正你也沒事干，無處可去，就在這陪我，找機會一起走。
我的善良再一次詮釋了我的弱點，我不喜歡欠別人太多。
小時候老爸就教育我，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我怎么做才能敬人一丈呢？咬咬牙，買套產品表心意吧！
工作的人是沒臉再找爹媽要錢了的，只有求助兒時的玩伴大表姐。清楚地記得這五千塊錢是這事發生五年后才還上的。
錢花了，結果自然如你們所想，啥產品也沒撈到，甚至一直到我離開那里的那一天，我還是連我的產品的一根毛都沒見著。
但我見過產品樣品，沸羊每天吃完晚飯就把閑人從他那間屋趕出來，然后躺在地上，兩腿叉開架在窗臺上，褲衩褪下。
別想多了，他不是搞那個事兒，他是在搞另一件事兒。
用那個紅外治療儀烤他的痔瘡。烤完之后總會出來匯報說：哇這效果真不錯，這產品真是好東西。
然后我們就癡癡地盯著他，心想我們的產品啥時候來啊。
那個時候真是夠蠢，要擱現在，我一定會說：來來來，兄弟快把你那痔瘡放出來，我用電烙鐵讓你好好舒服舒服！
因為吃喝抽都基本上是地板水平了，所以消費非常低。但也沒有像網上傳說那樣恐怖，沒有限制人身自由，沒有強制你做什么，沒有人蹲在灶臺撿剩飯剩菜，沒有人被逼跳樓或逃跑抓回來 ...... 除了偶爾有人給你洗腦，問問你打了多少電話啊，問問你聯系了多少親戚朋友啊，親戚朋友哪個骨頭難啃會有人幫你策劃話術策略，分階段有步驟有章程地循序漸進。
城里套路深，我要回農村！可是農村我已經回不去了 ... ...
買了產品以后，心里對死黨甲的愧疚感沒有了，算是還了一份人情。
對未來還是一片迷茫，既然暫時無事可做，那么就在這鳥地方再延續下大學的慵懶時光吧。
（六）拉人
日子一天天過，沒有悲喜的日子過了很久。幾乎也沒有大蝦來啃我這個硬骨頭了，他們已經放棄了。
我從原單位義務反顧出來之前的一年，我跟大學同學大先生每天混在一起，吃飯上班打球打牌，兩個媳婦兒也是老相識，所以關系特別好。
那個時候窘境前面已經說過了，所以他也一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偶爾通電話聊天，我當然沒說真實情況，但也沒吹得神乎其神，只說做生意，還不錯。看得出，他也動搖了，話語間也流露出來考察下的意思。
所以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就容易出昏招兒。
某一個月不黑風不高的黃昏，大先生如約而至。
第一眼的感覺，我覺得任何人都是一樣的。
大先生不一定比我聰明，但絕對比我理智。
住了三天，大先生就走了，我沒有挽留。
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有啥理由挽留別人？
臨走前夜，我們喝得大醉，抱頭痛哭。大先生摟著我腦袋說，兄弟咱回去，別在這兒呆了。我說，你先走，我等等沸羊，過一段時間就走。
那天喝到半夜，喝得七葷八素，天旋地轉，頭疼欲裂。
后來沸羊叫來了別的家庭做護士的小姑娘要給我打針解酒，我大怒：誰敢給我打針，我把他腦袋敲爆信嗎？
喝得就是那袋兒裝的米酒。
日子繼續有一天每一天的過，有時候女朋友和家人打電話來，也含含糊其辭地搪塞一下。但內心的孤獨感，還是很強。
有個老鄉也是師弟因為貪玩大學沒有畢業，拿了個肄業證，所以也沒找工作，到處瞎混著。
他就是前面提到的雨點兒。
輾轉聯系上了，不用過多說辭，兩個走投無路的人在他鄉重逢了，老鄉，就是親切，就是默契。
雨點兒那時候也如浮萍一般，飄哪算哪，好像干啥不干啥不重要，開心才重要。
這段時間我們倆像互相綁定了，白天想出去晃就出去晃，不想晃就睡覺打牌，下午踢踢足球逛逛菜場，就這樣沒追求地混著吧。
雨點兒的特點是每天睡覺都會把褲子和體恤按折線疊得整整齊齊擺好，還有特別會照顧人，出去買幾個柿子或者橘子，即使我不在，他絕對會留一個最好的給我。
（七）逃脫
既然沒有囚禁，那談何逃脫？
其實完全不算逃脫，只能算脫離。
國慶節的時候，我決定回武漢去看女朋友，畢竟分開小半年，實在是太想念了。
我側面了解到，族群的領導在得知我要回去的時候很嚴肅地找我們家長沸羊談過話，核心意思就是說，一旦放虎歸山，就收不回來了。
沸羊知道憑他是攔不住我的，所以在我離開前夜繼續打溫情牌。
這一招把我的軟肋刺了一個通透。
我們約定好，我就回去看看，我還回來。
不用說十一回來很狼狽了，不用說人黑瘦一圈了，不用說女朋友心疼了。
沒辦法只好跟女朋友坦白了，她很堅決地拒絕我再去，然而我更堅決地表示一定要去，一定要跟沸羊一起回來。
不為駿馬，不為星河，為只為那一個承諾。
應該說我的重返對他們來說是個奇跡，是從來沒發生過的。從我走那天他們就一直斷定我肯定不悔再回來了，野馬脫韁了哪有再回馬廄里的道理，更何況這個馬廄里連果腹的草料都沒有。
我推開門那一霎那，空氣有點兒凝固的味道，所有人都扭頭那種眼神兒看著我。
如果說我的執意離去是渙散了軍心，那我歸來簡直給整個群體打了強心劑。我猜他們肯定都拿我來當典型在評論：看到沒有，人家是堅信這個事業才回來的，你們還有什么理由猶豫不決？
我堅信你奶奶的籫！
爺就是想來來，想走走，咋地！
（八）分家
十一月的內地已經進入初冬了，可是柳州還不冷。
群體所謂的事業越來越蕭條，很對新人來了就走，老的也慢慢挺不住越來越少。
這個玩意兒就像一個大肥皂泡，必須大家一鼓作氣，齊心合力地吹，一旦有人泄氣或者停滯了，就是兵敗如山倒，瞬間崩塌就在一瞬間。
換句話說，這個玩意兒本來就適合市井之人，短視、功利、不擇手段（請原諒我這么說）。所以我們家的七八個“相對高知”的這個小群體實際上是其副作用的，消極的，唱反調的。
遺憾的是群體頭目自身素質修養有限，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急功近利，什么人都想拉，導致最后全盤皆輸。
不是你的客戶群體，就不要去動，這是商業鐵律。這都不懂，還搞個毛線啊。
人少了就得重組，分家再組合新家庭是必由之路。
分家，卻沒有一毛錢家產可以分，只是人員上的重新組合，說簡單點兒就是愿意湊一堆兒的就湊一堆兒。
這次重組后，我們家還剩下。。。。。。。。。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小蟲，這個沸羊的領路人，這個我大學的死黨，卻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另一個跟我們對立的家庭。小蟲的人品我不想評價。但這件事兒，是我心里永遠的一個結，而我，也不大想解開。
我們這個新家離開了老根據地古亭山開發區，搬到了柳州市內一個住所。之所以沒有馬上散伙，是因為大家都不知道往哪去，灰溜溜地回家見爹娘又覺得沒臉，干脆換個地方繼續休整吧。
隨后的那段時光真的是這整段故事里最美的一段時光。
（九）樂享
初冬的柳州很美。
燥熱潮濕的天氣都已遠去，高輻射的日光也變得柔和溫婉，每天我們什么都不做，就是吃睡玩逛。
樓下不遠有塊大草坪，每天下午我跟雨點兒都去踢球，后來連不愛體育的沸羊也加入進來，而不踢球那幾對兒，不知道藏哪個草坪角落卿卿我我去了。
那段時光，不用工作，不用學習，整日享受這迷人的陽光，抽著幾毛錢的田七煙，也覺得身上暖洋洋的，很滿足，很愜意。（ 田七不是牙膏嗎？告訴你我也這么想過。）
（十）終結
終于到了謝幕的時間。
忘記是誰提議的了，總之全票通過了散伙的決定。大伙也都疲憊了。
時間大概是在圣誕節前后，我們買上車票打道回漢了
之后的多年一直到今天，沸羊，我，雨點兒一直保持著聯系，尤其我跟沸羊，每年見面酒過三巡之時，總會聊起那年那月的時光。
歲月催人老，一晃十六年了，我從不避諱也毫不羞愧講這段經歷，正相反，我甚至心存感激。
順境只能讓人消耗時光，而苦難卻能讓人收獲真情。苦難過程中，記憶會耐心收集閃光的碎片，苦難的日子，也能提煉出珠璣項鏈。
正如一杯糖水，問你什么味道，你會說，甜。
而一杯苦咖啡，你會說，未入口前，焦糊的香氣，抓人鼻息；小抿一口，微苦，流至兩腮，殃及舌根，厚重的苦；伴著醇，輕吞入喉，苦味盡去，滿口留香；半晌已過，淡雅傾情，意猶未盡。
那年那月那地，有你有我有他；
那時那刻那地，有笑有淚有癡。
我的青春，從不后悔。
王鴻艦 2016.10.6
（ 注意，此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那就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