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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余壓低帽檐,把衣服拉鏈往上一拉,差點卡住了下頜的口罩。他緊張地扯了一把,把衣領立好,嚴實地遮住脖子和下半張臉,朝那個剛打開沒多久的玻璃門走去。
現在是清晨,秋風裹挾著涼意四處打轉,人行道的地磚撐著殘軀開始迎客,晨練完的人氣定神閑地開心道別,拎著早餐面帶困意但穿著精神的人則步履匆匆地涌進地鐵站和公交站臺,沒人會在意林余這樣一個穿著黑色運動外套,背著雙肩包的普通人。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嘿,小伙子,來兌獎啊?中了多少?”一個大口咬著包子的人,沖林余擠眉弄眼地笑著。
林余后背一熱,兜里的手拽緊那張小紙片,嘴里含混地嘟囔著:“沒,沒中?!?/p>
“心虛啥啊,給我瞧瞧,是不是我丟的那張。”說著那人便攔在了林余面前,足足比他高出一個頭。一手擒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就要去奪兜里的東西。
林余像一只被猛虎制住的羚羊,無論怎么騰踢捶打,都無濟于事,眼睜睜看著彩票被人奪了去,全身的血液流干殆盡一般,只剩下胸口一腔悲憤,大喊一聲:“還給我,我的,我的!”
林余一腳踩空,身體頓時一落,便猛地坐了起來。他環(huán)顧了一眼四周,外套和襪子胡亂地扔在地上,手機安靜地擱在椅子上,一絲風透過窗棱縫幽幽地襲來,一股癢意直竄鼻腔。林余打了個噴嚏,終于清醒了。一甩被子,翻身下床摸過手機一按,黑的。
“糟了糟了,沒電了?!绷钟嗵ь^看了一眼窗外,太陽雖未露臉,但根據亮度判斷,此刻絕對不是八九點了。他手忙腳亂地跳到衣柜前扒拉出襯衣褲子穿上,拿起手機沖進了洗手間,不一會兒便一臉濕漉漉地蹬著皮鞋往門外蹦去。這樣的速度,若是當年用來百米沖刺,定然得有個不錯的成績??涩F在,他腦海里只涌出一個懊惱的念頭:這個月的全勤獎沒了。
“林余啊,要是對公司的安排有異議可以直接找我說,你這樣不接電話玩消失,把公司規(guī)章制度當什么了?”蘇總端著紫砂茶杯,湊到嘴邊,估計是被熱氣燙到,又重重地放下了,那聲響在沉悶的辦公司里就如驚堂木拍案一般,讓人心生畏懼。
林余連忙點了點頭,陪著小心:“蘇總,我真不是,昨晚聚餐喝得有點多,回去忘了給手機充上電,早上鬧鐘沒響,我......”
蘇總仿佛測謊儀一般鎮(zhèn)定地盯著他的臉,面上卻絲毫不見波瀾。林余正想著該怎么表明自己真的沒有因為領導的決定心生怨念,忽然間桌上的內線電話響了。蘇總低頭看了一眼,揮了揮手讓林余先出去安心工作,待門關上才拿起了電話。
林余怏怏地回到了座位,把桌上的紙杯砸進垃圾桶,自嘲地嘆道:“冰美式,冰美式,我一定是喝了太多咖啡,把命都喝苦了。”
一旁的鄰桌忍不住探出了半個頭,壓低聲音贊到:“林哥威武啊,以實際行動反抗公司的不公平待遇?!?/p>
林余白了他一眼,內心里的兩個小人又廝殺了起來:一個覺得解氣,我就是要讓宋禾那小子知道,我不服,我在等著看他的笑話。另一個卻覺得,同是打工人,相煎何太急。
戲其實也沒有演太久,畢竟手上成堆的工作,讓他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幾份來用。一個匯報材料明天要用,一個客戶舉辦的年終活動需要到場支持,一個合作項目需要出差去敲定合同,一個解決方案需要盡快討論確認并督促后期完成......林余太陽穴里的某根神經跳了跳,有些抽抽地疼。不是那種簡單的疼,而是一種不斷持續(xù)的狀態(tài),讓他有些像擰得很緊的琴弦,彈出來的音總是有些高亢。
林余很清楚,他最大的優(yōu)點便是沉得下心來學習積累,缺點則是不夠圓滑世故。進入公司五年,專業(yè)度已經趕得上十來年未曾更新迭代信息的老人了。也正因為他有沖勁有能力,所以公司領導,尤其是蘇總對他還算是比較看重的,手上分到的項目大多是別人干不了或者沒人接的。他也總是不負所托,逼著自己精益求精做到最好。公司里人人都知道,林余是個有潛力且能抗事的人,雖然常常梗著脖子跟領導爭個面紅耳赤,但領導們輕易也不敢把他怎么樣,畢竟公司最看重的就是利益。有時候林余也反省過自己是不是該學著點曲意奉承,跟領導們保持同頻,可遇到領導們瞎指揮,他又實在忍住不據理力爭。算了吧,林余安慰自己魚和熊掌難兼顧,只要自己專業(yè)過硬,靠業(yè)績說話,公司應該不會對他怎么樣。這些年確實也是如此相安無事,直到新人宋禾的出現。
“感謝大家的幫助支持,特別是林哥的指導,今后大家就都是一個戰(zhàn)壕里的兄弟了。今天想吃什么隨便點,我買單?!弊蛱斓木鄄停撬魏烫崆稗D正的部門小聚,也是簽下了大項目的慶祝會。
前一陣子林余和幾個同事都忙到飛起,便向公司申請招一個助理。結果公司從長遠發(fā)展考慮,直接找獵頭從同行公司挖來了宋禾。而后將部門里暫時無暇顧及的雜難項目分了幾個給他,包括林余出差了一個多月都沒見到真神的那個大項目。結果,短短兩個月時間,宋禾不僅簽訂了合同,還收到了客戶公司付的首期款。
“林哥,我知道這個項目你前期也付出了很多,這樣,項目的業(yè)績算我的,首期提成算你的。別推脫啊,今后還有好些事需要向你請教呢。”宋禾語氣誠懇,仰頭就干。他比林余還小幾個月,業(yè)務能力也不如林余,但為人處事卻玲瓏世故得多。蘇總常說林余是有潛力的,但還需要多多磨礪。而說起宋禾,蘇總眼里滿是贊賞,夸他有能力情商高,還總能跟領導保持同頻。這不,宋禾一轉正,蘇總就重新調整了大家負責的區(qū)域,林余手上也有一兩個大區(qū)直接劃給了宋禾。
林余五味雜陳地思索著,不知道自己到底輸在了哪,也不好意思打探宋禾是怎么做到的,危機感就像海面下的嘯動,噴涌而來將他這葉扁舟掀翻沉沒,沒有一絲預兆。
“宋禾這小子還真是厲害啊,我那個項目原本都有消息說要內定給華威科技了,我也放棄了,丟給他做個樣子,結果不知道他怎么說服客戶下周公開招標了。你說我倆這解決方案出得再好,客戶不看也是白搭啊......”另一個年長一些同事,端著酒杯湊到林余耳邊,也是一陣唏噓感慨。
林余越喝越覺得清醒,這一杯杯燒喉的玩意里,映著宋禾那張意氣風發(fā)的臉,打著旋兒在胃腸里橫沖直撞,把身上僅存的一絲優(yōu)越感攪得稀碎。自從在這個一線城市留下來,林余一絲也不敢懈怠,總想著能有一天大展宏圖,衣錦還鄉(xiāng),給父母長長臉。現實卻是努力工作五年,還住在城中村的租屋里,為了見客戶方便倒是買了一輛車。心里早沒了當初的豪氣和熱血,隨波逐流地追求著世俗的成功,想要買房,想要有錢,想要和程穗結婚,偶爾做做一夜暴富的夢,醒來后都會笑自己幼稚,然后兢兢業(yè)業(yè)地趕去上班。
程穗,出差應該要回來了吧?林余看看日歷,確實是今天,可自己要加班,恐怕沒法去接她,于是趕緊趁著午休打了個電話過去。
“今天回嗎?我恐怕沒時間去接你,你打個車吧,有帶家里鑰匙嗎?”林余盡量小心溫柔地解釋著,免得程穗生氣。
可程穗只是疲憊懶散地應了句:“知道了,你忙吧?!本蛼炝穗娫挕?/p>
林余拿著手機,想了想又打開了聊天界面,給程穗發(fā)了個一百的紅包,讓她打車吃飯。等他吃完外賣,才發(fā)現程穗沒有收紅包,只是回了句:[不用了,我蹭公司的車走。]
林余有些失落,也有些自責,工作太忙了,兩個人見面的時間屈指可數,更別提約會了。當初,林余和程穗因為一次展會相識,閑聊中發(fā)現居然還是老鄉(xiāng),便多了幾分親近。臨近春節(jié),互相幫著搶票,一起坐車回家,年輕人的好感從來藏不住,自然地談起了戀愛。兩人最大的愛好,便是一起逛超市和宜家,買些零食水果,暢想著未來的房子該怎么裝飾。
“現在唯一的洼地就是光明新區(qū)了,你說我們努力兩年能湊齊首付嗎?”程穗也是個事業(yè)心很重的人,從大學開始就做著家教養(yǎng)自己,上班后更是拼命三娘,從來不把自己當女生嬌養(yǎng)著。只要是能拿獎金,能有上升空間,那些外派出差的事,也都搶著去。
“肯定能,現在那邊均價才3萬,我們先買個小點的戶型,后面再換?!绷钟嘁苍谛睦锉P算過,市中心動輒十萬的房子肯定是買不起的,光明那邊雖然偏遠一點,但是有幾所大學在建,政府也有意扶持,房價肯定是會漲的,所以必須趁著這兩年抓緊攢錢,才能趕上趟兒。
林余揉了揉太陽穴,準備今天加個班把給客戶的匯報材料搞定,剛打開電腦,手機響了。
“兒子,吃飯了嗎?現在忙不忙?”電話那頭,是林媽媽熟悉的聲音,只是語氣不如平時那么歡快,像是生怕打擾了林余似的。
林余一怔,老媽很少會突然打電話,平時都是發(fā)信息問問在干嗎?或者分享一些家里的事,照片,或者一些網上養(yǎng)生的鏈接。
“媽,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沒有沒有,就是好久沒給你打電話了嘛。我和你爸包餃子呢,問問你吃了沒?!绷謰寢屄唤浶牡卣f著,“眼看著要到元旦了,你們放假不?”
林余一聽老媽又開始嘮叨,心里有些不耐,想著工作被打斷了一會思路很難續(xù)上,便急急地打斷了:“媽,我這會兒有點忙,晚點得空了再給你打過去吧?!?/p>
“哦,好的好的,那我掛了。你有空給姥姥去個電話,她今天生日,盼著你呢。我和你爸都挺好,別惦記......呃,注意身體啊?!绷謰寢屢还赡X兒說完,便掛了電話。
小時候爸媽忙,林余是在姥姥家長大的,姥姥對他愛護得很。吃的穿的用的,全都緊著林余。每天晚自習回來,不管春秋冬夏,巷子里總是有一盞燈溫暖地亮著,姥姥瞇著眼在那納著鞋墊等他。林余曾經暗下決心,等將來出人頭地了一定要好好報答姥姥,可后來上大學離了家,一心向往著都市繁華連家都很少回,現在若不是老媽提醒,竟連她的生日都忘記了。
林余嗓子有些發(fā)緊,心里有些難過。說不上是該罵自己忘恩負義,還是該恨自己努力的速度不夠。他機械地拿著手機,端起水杯進了茶水間,深呼吸了一秒,給姥姥打電話。喜慶熱鬧的彩鈴響了很久,姥姥才接聽。
“姥姥,生日快樂,禮物我下次回去再帶給您哈?!绷钟嘤懞玫睾逯牙眩路鹱约喝允钱斈甑暮⒆?。
姥姥呵呵笑著,言語里滿是掩蓋不住的欣喜:“哎,是我家大魚啊,姥姥知道你有心呢,姥姥好著呢,你也要好好的啊。跟領導搞好關系,跟同事好好相處,該休息的時候就好好休息,別操心家里?!?/p>
“恩,姥姥放心,我會的。我媽和大姨舅舅他們一會兒會過去陪您吃飯吧,今天準備吃啥好吃的?”這些對話就像是說過千百次一般順口,但每次說都傾注了新的情感。沒有客套討好,也不必字斟句酌。
“今兒你舅舅弄了些羊肉燉著,說是天冷了熱熱,可惜你就吃不到嘍。元旦你爸媽要是過去,姥姥讓他們給你帶,姥姥可給你留了好多好吃的呢......”
姥姥自顧說著,林余卻有一絲疑惑,元旦爸媽要過來嗎?難怪剛才問放不放假呢。正沉默著,姥姥也說完了,空氣里突然靜止了下來,姥姥催著林余去忙改天再聊。林余想到小時候姥姥總叫他小魚兒,他爭辯自己是大魚,姥姥笑著改了口,后來才知道自己是年年有余的余,可姥姥卻把大魚當成了小名,一直喊著,每每聽見姥姥這么叫,心里總是暖暖的很踏實。又想到剛才老媽那個掛掉的電話,林余有些歉意,干脆又撥了回去,問爸媽是不是元旦要來。
林媽媽見林余問起,才說了實話,原來林余爸爸膝蓋的半月板傷了,吃了一個多月的藥都不見好,醫(yī)生建議做手術。他們本想趁著元旦來看看林余,順便在大醫(yī)院再問問醫(yī)生的建議,可又擔心林余工作忙不放假,所以掛完電話后就決定還是不來了。
“媽,你剛才怎么不說呢,我就算在忙也會帶你們去檢查的啊?!绷钟嘤行┥鷼?,這些事家里總是瞞著,他倒像一個外人。
林媽媽像做錯事的孩子,語氣卻很堅定:“你舅舅剛剛已經幫我們聯(lián)系了市醫(yī)院的主任醫(yī)生了,那里的楊院長是你舅舅的朋友,他們的意見也是做手術,老年人很難自己恢復,做手術一下就好了,而且是個小手術,沒什么問題的。市里離得近,我們去也方便照顧,再說還有你舅舅呢。你安心做自己的事就好了,不用擔心我們。”
林余沒有說動爸媽,他們一向怕麻煩別人,也一向很很有主見,這樣報喜不報憂的事也并不是第一次發(fā)生,可林媽媽越是云淡風輕地安慰著林余都是芝麻小事,都挺好,林余就越是難受。真的,都挺好嗎?明明滿地都是芝麻,工作的重壓,感情的疏離,經濟的壓力,難盡的孝順,都像藤蔓一般,纏成了無需念咒的緊箍咒,牢牢地將他縛著。無力感像野火一般在體內蔓延,他很想按下暫停鍵,來緩一緩。
“林余,開會了,快來?!庇型略陂T外喊著。
林余滿心的疲憊和委屈,可最終又在考慮過崩潰的后果后,悄無聲息地自愈著。情緒的盡頭,沒有發(fā)泄,只有沉默。他咽下一口咖啡,調整著表情,步出茶水間,去繼續(xù)討好著生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