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篇文章是我年初從新疆回來所寫,但是沉在書底忘記發了。今天突然瞥見,還是發出來,博大家一笑吧。)
確定了放假要來新疆,我就在想長居貧困縣的老畢該是如何模樣。莫不是住氈房,喝羊血,馬毛褥子驢毛毯?戈壁灘上騎駱駝,抓把沙棗當水吃。我各種揣測臆斷,直覺得喀什塔縣貧困潦倒,大家還以放牧為生。想起要吃幾天苦,就不由得手賤定了去泰國的機票,以求吃苦之后吃些甜頭。
一、“張智霖永遠不老,林保怡從未年輕。” ---- 禾田夫人
各個省市的尖子生們來到北大的時候,大家都在窸窸窣窣地揣測到底誰的學習更好一點。那時的我們是如此地純真,眼中只見學霸,不見帥哥,以至于我班帥哥們都被我們這群鼠目寸光的世俗女子一一放過,變成了外院與國關亭臺梳妝女子的探囊之物。在如此一個重學習輕顏值的環境下,老畢居然以他超凡脫俗的顏值迎入了我們的眼簾。他帶著眼睛,臉圓如餅,身體微胖,說話帶著一口前鼻音后鼻音話的土氣。你知道,女生宿舍的嘰嘰喳喳是很可怕的;可是,老畢這么好的談資,居然被我們視而不見。我分析,原因有三。第一,作為元培班05級唯二兩個全理科女生宿舍之一,我們宿舍在田禾夫人的帶領下,其驚人的學究氣永遠用來討論古代帝王們的八卦、嚴純華老師的家學淵源、以及高校的科學家培養現狀。我們經常11點熄燈睡覺開始聊天,猛聊到凌晨二點,第二天再拖著殘軀跑去上課,用飛流直下的口水迎接辛勤的園丁。第二,我們宿舍的這群理科女普遍晚熟。那時候山東電子方向的那位每晚和男朋友堡電話粥,常常擾了我們化學、物理和微電子的這三位對于學術討論的雅興。我們三個情竇初開的年紀,基本上是別的女生當媽的年紀。所以調侃老畢這件事情,實在也不是什么有趣的話題。第三,老畢那時學文科,和我們交集甚少。文科的女生,一般談吐得體,情商極高,向來不愛調侃別人。而我們這群理科女生,為人辛辣歹毒,好事多舌,只要見到可以調侃的對象,都免不住要嘰嘰喳喳一番。那時的北大那時的元培,可以拿來說笑的人燦若星辰,什么武陽樂居然有了女友,王宇軒用筆挑前座女生的頭發(還是肩帶,記不清了),當然還有殷俊連續表白失敗穿著袈裟來上學。中規中矩的老畢,哪里入得了我們這些妒婦毒舌的眼簾。
可就算這樣,老畢也難逃一侃。那時的田禾夫人酷愛TVB劇集;她隨口說了一句,“張智霖永遠不老,林保怡從未年輕。”居然如此符合老畢這種20歲到50歲都全然不變的形象。下了喀什機場看到前來接機的老畢,居然有一種他比從前更年輕的錯覺。果然,年少顯老不怕,永遠都是二十。
我們本科班總共有超過150人,大家都學習不同方向,彼此交集甚少,實在不熟。所以就把大家分為8個小組,女生四組,男生四組,進行聯誼。我們宿舍很不幸,居然和全元培美女聚集的2051宿舍共同分到了二組,在男生面前,我們宿舍的聰明才智、巾幗英勇、天資卓絕都變得一文不值、有如廢鐵。所以本來就沒有任何班干部的我們宿舍,就變得更加格格不入,以至于后來對于班級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沒有什么真摯的熱情。所以腦海對對于老畢的記憶,就只剩下以下一例:
2006年軍訓時候,有一日班主任突然大發飆,將還在訓練場我們聚集在一起好一頓訓。原來在大學第一年,我們班縱有全國最頂尖的學生,還是在各種期末考試當中一敗涂地、齪之千里,導致系領導大怒,加怒于班主任,班主任再加怒于我們。當時我們這些績點上了3.0的同學,都長吁一口氣,免受責罰。但是那些績點低于3.0的同學,就慘了。那個時候我們還太年輕,不知道哪怕是北大,也沒有絕對公平所言。信科、物理、數學、化學這些正直的院系,考1就是1,考2就是2;但是經院、英語這些文科學院,在正態分布的淫威之下,率先就是調我們元培的分。先是我的微觀經濟學居然考了75分,顯著低于我的估分,我還以為是自己不行;再是英語語言史考了78分,搞什么鬼,你們英語系的那一群蠢貨連dative, accusative和ablative都分不清,怎么可能是我得78分(Note:我那沒有眼光甩掉我的前男友,就是英語系的)。于是我去找老師,才知道是英語系教務減分登記,氣的英語史的老師,都極為不齒。
說遠了。有了軍訓這一役之后,班主任不由得加強了對我們的思想控制。以前的班會雖說要全員到齊,但是大家總是以各種理由缺席,以求不辱沒了北大的學風。但是大二下半學期,班主任拍板要求不許有人缺席,不接受任何理由,不來的大刑伺候。在新政策之下,我們每一個人都乖乖地出現在了理二的教室里面。那天的班會活動是每個組派一名代表上去講團日活動的心得。別的組我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鄒旭東代表他們那一組列席的時候,高大威猛的他一走在講臺上,劉瑩就在下面說了一句“鄒旭東挺陽光阿。”讓我記憶至今。坦率講,單看外形條件,鄒旭東確實是我們班的翹楚,超過185的大個,白皙的臉龐,排球隊主力,就連他受傷拄拐杖一瘸一拐的樣子,都挺帥。他們宿舍里面,除了崔宏宇都是型男,武陽樂阿,劉師澤阿,都算是那時的翩翩少年。
當日分享的另外一個代表,就是老畢。老畢形象不比鄒旭東那般高大威猛,恐怕連崔宏宇都要遜色三分。只見老畢手中不知攛著什么東西,步伐中帶著三分自負,七分踟躕,就走到了講臺上。他先說了一段小小的開場白,大意就是他并不知道今天班會的形式是這樣的,內容是那樣的,所以他做了一些準備,希望大家見諒。然后,他就打開手中那東西,原來是三張草紙,就欣然念開,“2006年X月X日,我們舉辦了XX活動。。。”頓時全班笑到前仰后合,老畢的講稿在一群即興反思的分享當中顯得如此純真獨特自然。以至于他后來翻頁的時候,又引起一陣哄笑。
后來我們在喀什把水迎歡的時候,老畢談及說他當初對我也一點都不熟悉。他心中只覺得武陽樂和田禾是我們班雙神,我們這種和神一個宿舍的人,也遭殃而被敬而遠之。元培班當時很大,普遍大家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大四時候我和老畢的共同好友傻大歡失戀,在西門偶遇,老畢看傻大歡和我交談甚歡,我離去之后問她這是誰,才算是真正和我有了第一次交集。
后來我們便畢業了。我那時也不知道老畢去向,因為實在是不太熟。很久很久以后,我知道他去了西藏,在苦寒之地支邊一年。之后回北大念研究生,然后再去了河南的貧困縣滑縣,從書記員做起,后來提拔做了鎮長。今年因新疆需要大量干部人才儲備,他作為其中一員,調到了南疆塔什庫爾干,就是那個有墓士塔格和K2,接壤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幅員遼闊、人口稀少的縣城。又在11月,他被調到了喀什,終于進城了。別的不知道,我只聽說,從塔縣到喀什那300公里的路途,在金秋時節,可以稱作是中國最美的一條公路。
在老畢輾轉于祖國最窮最遠的邊疆時候,我腳踩一泡狗屎居然在學術上走上了一條康莊大路,漸漸擺脫了當年在北大的自卑、無助、口語打結、編程不會的種種丑相。老畢在西藏的時候,我在劍橋,老畢在滑縣的時候,我輾轉住過北京、亞特蘭大、波士頓、首爾和芝加哥,還在紐約打了一段時間醬油。我在上海的時候,老畢從貧困縣調到邊疆縣。這么一比,自從走出寧夏,我老張基本上都在這個世界上最為富庶的城市吃香喝辣、敗家辱國。而老畢呢,則離開北京,跑到基層挑水鏟糞,調節鄰里關系。誰優誰劣,簡直一眼分明,憂的我突然決定從此不應抱怨稅高。
?二、只因受不了金狗的骯臟氣,三年前來到此間,愛這里人情厚,便住了下來。----《射雕英雄傳》
我從烏魯木齊一下飛機,就有一種大西北蒼茫的熟悉感撲面而來。我拿國外的駕照,不敢在新疆租車,和老畢電話只是提及想去天山,居然他就給我介紹了一位在烏魯木齊做生意的周大哥開車帶我去天山。于是第二天,和周大哥兩人相約為伴,上了天山。
周大哥大我和老畢大約十歲,學習采礦專業,在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工作過一段時間,一路上講聞趣事,也實在是有意思的很。周大哥性樸而情真,一身正能量,言談說話多涉及歷史、政治,一路談下來,獲益匪淺。我中間有提及追求理想,他勸阻我的一番話,實在名師也不遑多讓。他說過于理想化的人在現實中容易折戟,拋棄能有的金錢俸祿而追求理想,本來就希望這條路能給予他更多的滿足。但是常常事與愿違,可憐之人也必有可恨之處。我遙想曾經在pro bono的案子被客戶騙過那一次,不由得也點頭附和。
周大哥對于老畢是非常贊賞的,他欣賞他出身北大、心正、且能吃苦。在我們這種北大廢物在口舌上爭論批評,日日仰望星空,老畢這種北大人卻走了一條腳踏實地,隨時摔倒的路。那時在烏魯木齊,還未見老畢,周大哥告訴我老畢在塔縣勸二十幾戶與世隔絕的村民離開搬到縣城去住,一群人爬山涉水,在湍急水流上的峭壁的一條不是路的路上走了十個小時走到了村莊,勸村民出山安置。老畢在朋友圈里面分享了路的一段,我這種上過六千米雪山的都沒有見過那么隨時就能掉進葉爾羌河的路。周大哥還說去勸說安置之前,老畢寫好了遺書。
我這個人呢,拿很多事情,都不當事情。尤其做了律師,知道人眼傳本,所漏其多。周大哥復述老畢的話,也許會有一些添油加醋,以突顯老畢偉岸卓絕。二日之后去了喀什,老畢接我和沙麗曼老師和張海霞老師吃飯,席間開始講正式的葉爾羌河畔的故事。我只發現與周大哥所講有不及而無過之,只是老畢沒有寫好遺書,但是錄了一段遺錄像。我想,音容笑貌傳世,果然是勝過千言萬語。
兩位老師剛在中學做完宣講,與老畢相談甚歡,老畢不由得向兩位老師說起,當初去西藏之前胸中懷有耳邊激蕩的林毅夫老師的一段話:
今天我們從這里出發,只要民族沒有復興,我們的責任就沒有完成,只要天下還有貧窮的人,就是我們自己在貧窮中,只要天下還有苦難的人,就是我們自己在苦難中。這是我們北大人的胸懷,也是我們北大人的莊嚴承諾。
當老畢飽含深情在席間重新背誦這句話的時候,一直在英美帝國主義遭受糖衣炮彈腐蝕的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渺小和尷尬。畢業多年,我只在歪理口舌辯論方面有所進步,行動舉止方面全方位拖了北大為國為民之后退。不過我雖然口不擇言、渾身上下彌漫著缺點,也曾經是一位熱血的青年,再次遇到不忘初心的老同學,不由得也內心澎湃,干了一碗鴿子湯。
送走兩位老師之后,我和老畢開車去吃夜市。我們分享了很多,別人的隱私,當年的笑話,還有捕風捉影的新聞。我這個人一向低俗、酷愛八卦、如果自己欣賞的人糟了磨難,只覺得是天將降與大任于斯人也;但是如果不欣賞的人糟了磨難,我一定會極盡小人之姿,捕風捉影,幸災樂禍。而且在老畢面前,完全沒有平時做律師那般說話圓滑。平日里我對于不喜歡的人,是這樣說的:
此人各般都好,唯有一事稍欠考量。
在老畢面前談露心聲,是這樣說的:
此人喪德敗行、不可交;交要提防。
說完還覺得出了一口惡氣,甚爽甚爽。
之后張海霞老師寫了一篇關于老畢的文章。沙老師在飯席之間,其實盛贊過張老師的文筆。然后我就迫不及待地打開那片文章看。呵呵。畢竟我們這種受過西方毒化教育的,不太適合歌功頌德型寫作方式。而且,這么多年的分叉人生,讓同為同學的許多人,在想法方面有了極大的分歧。我想我是沒有辦法在體制內廝混的,因為我已經長成了一棵,歪歪扭扭的、七仰八叉的,樹。
三、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佛印
多年的學習,讓我對自己的認識經常無法停留在一個客觀的水平上。人生順遂的時候,我經常高傲自大,目中無人。人生失敗的時候,又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外強中干。所以一直無法給予自我一個正當的評價。后來,我看《倚天屠龍記》時候,居然發現以下這個情節,酷似我的人生:
紀曉芙遭人暗算受傷,被楊逍所救。楊逍連夜跑死三批馬,來回少林寺800余公里,搶來其天心續命丹為紀曉芙續命。一伸手,居然是一粒麥麗素。
老畢說北大和世界上任何名校相比都不遜色。實在是考核標準不一樣。如果按照學術水平、發表文章數量等等,北大排在后面;但是按照影響國家運程,肩負建國使命來說,哈佛耶魯等都無出其右。這說的挺對。其一、國外認識的朋友多是家境小康、未嘗貧困之苦,大家在一起屢屢攀比誰的包貴,還要謙虛一下這其實很便宜。可是至少我們那時候的北大,縱然有權貴子弟,也有很多像老畢這樣出身極為普通,靠高考改變命運的人。我記得劉瑩大一時候曾說,吃飯超過5塊就會有愧疚感。珍珍的電腦是嚴老師友情贊助,我們山鷹社更是貧下中農聚集區。可是除了那些動輒請客吃大餐的學生會干部,北大聚集了一大批平民家的天才,與之為友,就可窺中國剖面一隅。他們樸實而有情懷,不論是因言獲罪,還是因行遭拘,或是下到基層。渺小卻也渺小,卻以天地為規。因為在空曠的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感受到的渺小,和在擁擠的上海一隅小樓感受到的渺小,實在不可同日而語,同程相較。
其二、我在國外學文科,環境就限制了我和天才少年們之間的交集。像我這種在北大理工科學不下去極盡痛苦后來轉文科的人,不在少數。文科學習可以勤能補拙,理科學習只能讓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發現,自己和天才們的距離到底有多遠。而中國的理科天才們普遍外語不精,出國甚是吃虧。但若拿英語水平來對比智力能力,實在也是貽笑大方。
其三,北大這群人做人情商太低、鋒芒畢露、不會藏拙,以至于大家文人相輕,某某某到底有才幾何,分量輕重,大家估摸個一年,就水落石出。國外教育以鼓勵為主、情商培養為上,彼此在一起一個小時,五十九分鐘花在客套婉轉,恭維贊美上。不像北大這些人說話,常常說的人心塞郁結,氣血難平;倒也是直入主題,省去不少交流成本。這也給我們日后進入社會帶來不少麻煩,學不會虛以委蛇,就只好閉口不談。
北大和哈佛哪個更是良師呢?一例可知。在北大,我們崇拜的都是北大最稀奇古怪的那一批人,比如穿個爛白褂子來上學,或者還錢精確到毛的學霸們;在哈佛,我們欣賞的是手握一方資源的人,誤把他們當成了成功人士。以至于倒拿手機前去和離去不耐煩的名人照相,貪婪嘴臉,甚為惡心。我想,就像離開北大十年之后,我從來沒有想去見那花費巨資在請人吃飯以維持關系的班干部領導的時候一樣,離開哈佛的十年之后,我也一定不會想理會當初那些炫耀自己認識高盛老總的一對兒女的那些人。過了許多許多年,可能我們還是會敬佩和仰望那些,扎扎實實做了貢獻的人。
如花晚晚的5.21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