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琳正在小區門口的水果店挑選剛上市的香瓜,音樂聲在她的手包里叮叮咚咚地響起。她急忙掏出電話,按下接聽鍵,兒子激動而快樂的聲音立刻響起,“媽,我查到了,浙江大學物理系,我被錄取了。”
“哎呀,太好了,恭喜大寶貝夢想成真!”高琳顧不得周圍有許多人,大聲笑說。
“姐,你兒子考上了?”水果店的小老板在旁邊樂呵呵地問。
“是啊,浙大物理系,他自己理想的學校和專業。”高琳幸福而驕傲地說。
身后傳來一片恭喜和羨慕之聲。店里買菜的幾乎都是同一小區的人,大家都認識這一家子。這是一個在市里廣有名氣的家庭。丈夫蘇民是市實驗高中的數學老師,不但在本市大名鼎鼎,在省教育界也頗有些聲名。妻子高琳是市新華書店的職員,飽讀詩書,學問淵博,文章常見于各大報刊雜志。夫妻二人雙劍合璧,自然教導出一個可以輕松考上浙大的好兒子蘇以哲。每年這個家庭都被評為小區最文明住戶,而‘街道五好家庭’、‘市和諧家庭’‘省最美家庭’等獎狀更是擺滿了家里的書房。
“瞧人家蘇老師兩口子,都那么有學問,又都那么和善謙虛,怪不得兒子考得那么好。”
“可不,上哪找那么好的兩個人去呀?人家蘇老師儀表堂堂,性格又那么好,高琳也這么和氣溫柔,兩口子好的跟一個人兒似的。多幸福的家庭啊!哎,高琳,你是不是從來都不和蘇老師打架啊?”
“喲,我在他家樓下住了好幾年,我可從來沒聽見過人家吵過架,連大聲說話的時候都沒有呢。”
“蘇老師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和媳婦吵架?”
“羨慕死人了,以后,我家姑娘也要找蘇老師那樣有教養有風度的男人。”
“人家這才叫相敬如賓,比案齊眉啊。”
“……”
高琳聽著這些早已經習以為常的贊美,心里暗自苦笑。謝了眾人,拿著挑選好的幾個香瓜回了家。樓上,蘇民的外甥王壯正在和蘇以哲一起交談,蘇民坐在沙發上,心滿意足地。
“恭喜大兒子,來,讓媽抱一個。”高琳進了屋,便伸出雙臂,熱情地擁抱了兒子。蘇以哲就勢把她抱起來轉了兩圈,娘倆的笑聲充斥了整個房間,連空氣都是喜洋洋的。
王壯在旁邊看著這幸福的娘倆,嘆了口氣,“真羨慕我小弟,可以考上這么好的大學。”
蘇民的臉上立刻出現了義憤填膺的表情,“這都怨你父母,成天吵架,離了合,合了又離的。在那樣的家庭環境下,什么樣的孩子能不受干擾?”
“所以啊,我真羨慕舅舅和舅媽,一輩子相親相愛的。”王壯由衷地說。
“哎,我采訪采訪蘇老師啊,”高琳貌似開玩笑地說,“蘇老師跟我結婚快二十年,有沒有動過離婚的念頭啊?”
蘇民瞥了一下高琳意味深長的眼睛,向自己外甥說道,“那怎么可能?我娶了這么優秀的老婆,才貌雙全,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哪里舍得離婚啊?”
高琳把臉扭開,回避了他的目光,手上掰著果盤里的幾顆山竹,心里嘲笑著丈夫的虛偽。她還真服蘇民這一點,在人前總是能完美地表現他的和諧家庭名不虛傳。
王壯大笑了,“舅媽,我舅舅才不敢離婚。他要是離婚了,那就叫一個身敗名裂,哈哈。”
一家三口都附和著大笑起來,仿佛王壯說的玩笑話實在是太好笑,只有高琳心里知道,這孩子說的再對不過。
笑聲停了,蘇民卻變了臉,向王壯說道,“開開玩笑,也就罷了。什么叫身敗名裂?又有什么可怕?如果我覺得離婚是有必要的,那我就會選擇離婚,沒什么大不了的。男子漢大丈夫,能被什么羈絆得住?你舅媽樣樣都行,長得漂亮,有學問,治家有方,對公婆又孝順,我能在外面全心教學,不是全靠她這個賢內助嗎?你告訴我,我為什么要離婚呢?”
王壯連連點頭,“舅舅說的是,我將來要是能找到舅媽這樣的好女人,就知足了。”
高琳低頭淺笑,沒有接這個話茬。蘇民的話,半真半假,半對半錯,半虛半實,于外人來聽,那是實實在理兒,于他們夫妻來講,各自心知肚明。
半個月以后,蘇以哲飛往他的理想之都,家里頓時空落落地了。每天下班回家,高琳做好家務之后,便坐在自己臥室的電腦前,打發所有時光。而蘇民則在他的書房里忙碌著他自己的事業,客廳里五十英寸的電視以及那張漂亮的真皮沙發,僅僅只是擺設——這才是他們真實的生活。
這個包著金光閃閃的外殼之下的婚姻,有多么空虛寂寥,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高琳已經四年沒有性生活了。
她也曾想過挽回這個局面,四十歲就結束性生活未免對彼此都不公平。性格使然,有些話她實在是羞于啟齒。她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唯獨不能在床上放開自己,做一個好朋友口中的‘蕩婦’。她甚至都不知道如果她那樣,蘇民會怎么樣看待她。她也曾試圖聽好朋友的建議,去‘勾引勾引’自己的丈夫。可是每次來到他面前,看著他那道貌岸然的樣子,她就夠了。自己完全沒有興趣,為什么要裝作有興趣的樣子去滿足男人呢?這和賣笑有什么分別?
這幾年,她常用‘道貌岸然’這個詞來形容蘇民。說起來,他也是個好人,雖然和妻子失和,但各種跡象表明,他并沒有在外面另尋新歡。只是他太刻意于讓別人知道他的婚姻有多么幸福,在同事面前,親人面前,鄰居面前,他總是表現得幸福滿滿,又是贊揚高琳有多優秀,又是大談如何經營好一個家庭。高琳最受不了的是,他常在熟人面前跟她開肉麻的玩笑,那會讓熟人覺得,兩個人不知道好成了什么樣子,這個最美家庭絕不是浪得虛名。
兒子走了以后,空虛寂寞幾乎達到了高琳所能耐受的最高點。一輩子就這樣活著嗎?她有些不甘心。她已經四十五歲了。是幸福重要還是名聲重要?幸福到底是什么?她早已經沒有了離婚的念頭,到了這個年齡,家比什么都重要了,她不能沒有家。只是,時不時地,心底里總是涌起一些波瀾,一種不甘心的寂寥的涌動,她渴望生活可以有所改變,哪怕那么一小點的變數,可以讓她悸動一下,戰栗一下。
剛剛收到一個電話,市作家協會得到一個培訓名額,去省作協組織的文學講座班聽課三天,經領導研究決定把這個名額給她。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她可以離開這個沉悶的家,出去散散心了。
晚上,她打開微信,看到同學群里有幾個人在聊天,仔細一看,心不禁砰砰跳了幾下。她看到向南說,周末要來省城出差。上學時,向南與高琳互有好感,只是一直沒捅破那層窗戶紙,后來,向南去了南方,兩個人也就淡淡收場。這些年,彼此都忙于自己的事業家庭,幾乎不太聯系。如今,兩個人居然會同時在省城出現,這是上天安排的緣分嗎?
她在同學錄里找到向南的電話,告訴他,本周末她也會在省城逗留。向南接到她的電話激動得不得了,“哎呀,高琳,真想不到你能給我打電話,更想不到你居然也去省城辦事。你住哪家酒店一定要告訴我,我們住得近一些,晚上也好出來敘舊啊。”
興奮一直充斥著高琳,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去往省城的火車。她謊說要去走親戚,沒有住集體安排的住所,而是選了一處快捷酒店。而向南為了能和她住在一起,甚至放棄了公司給自己安排的四星級酒店,住到了她的隔壁。
兩個人安頓好行李,一起下樓吃飯。高琳這才好好打量向南。他幾乎沒什么太大變化,身材保持得很好,沒有發福,也沒有禿頂,臉上還是那種她再熟悉不過的微笑。
“向南,你一點都沒變。”她微笑說。
“你也是,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他還她以熱情的笑容,“同學們提起你都可羨慕你了,家庭幸福美滿,兒子也考上了名牌大學。”
她低頭微笑了。她不能告訴他她其實不那么好,她只是活在一個空洞的光環之下。
兩個人聊了很多,大多都是追憶過去的時光。高琳沒有談到自己,事實上,她的幸福美滿早已經通過同學傳遍了同學圈子,無人不曉她的家庭是社會的楷模,夫妻的典范。
吃過飯,兩個人回到賓館,向南敲門過來,手里拿了他帶來的綠茶。
“就在你房間泡茶吧,我們一起喝茶聊天。”
高琳故作鎮定,坐在床邊,看著向南燒水泡茶,刷洗杯子,再把茶送到她手里。
“我覺得你有點兒緊張啊?”向南看了看她,微笑說。
高琳的臉一下子紅了,還真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她在心里想。
向南坐在另一張床上,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她,“你還是老樣子,還是那么含蓄內斂。你知道嗎,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個可愛可敬的女人。所以你放心,我是真的想你了,才住到你這邊來。不經你同意,絕無非分之想。”
高琳笑了,他這話說得真可愛。他在明確告訴她,除非她自愿,不然他不會冒犯她的。反過來說,如果她愿意,他一定是求之不得吧?
天色已晚,向南起身回房,走到門口時,回頭說道,“把鎖鎖好,一個人不要害怕,如果睡不著,可以用內線給我電話。”
高琳把門鎖好,脫了精光,進到衛生間沖澡。向南只在這住一晚,明天就走了,要不要把握這個機會?她忐忑著,心里砰砰亂跳著,手心里一陣陣地冒著冷汗,她只能用熱水的沖洗來緩解自己的躁動。
迷蒙的水蒸汽中,她在墻上的鏡子里審視著自己。胸部本來就不夠豐滿,哺乳之后,已經塌陷走形,全靠定型文胸支撐。小腹已經出現了贅肉,腰部形成了一條肉圈,整體線條早已經不再美好。再過幾年,恐怕難以示人了,在任何男人面前又有何吸引力?如今自己這個樣子,向南會嫌棄嗎?如果她主動求歡,向南會接受她嗎?他會在出差的這個夜晚,與少年時代的‘同桌的你’書寫一夜情緣嗎?
高琳把自己擦洗干凈,吹好頭發,穿上睡衣,噴了香奈兒五號。在屋里踱了一會兒,終于下決心出來,站在向南門前。她的心狂跳著,她的人躊躇著,要不要敲門?敲了就是一個結局,不敲就是另一個結局。她像一個幽靈一般站在那扇門前,她的胸脯在雪白的睡衣下起伏著,長發飄在腦后,隨著身體的輕微顫抖而輕微抖動著。她舉起一只手,動了動指節,心也跟著動了動。
向南就在里面,也許此時正在輾轉反側。他若開門出來,看見自己穿了睡衣站在他門前,他一定會嚇到吧?然后他一定會驚喜交加吧?他和她一定會有一個狂熱而醉人的夜晚吧?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裸露在睡衣外面的半截小腿同樣在微微顫抖,她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和主人一起經歷著驚心動魄。可是,她的體內并沒有涌動著情欲的熱流,她的身體并不那樣熱切地盼望被掠奪。事實上,是她主觀在強迫自己去經歷這一遭。這個人是最合適的人選,這個夜晚是最合適的夜晚。可是,回家以后,她該如何面對蘇民?她會心安理得嗎?也許,潛意識里,她早已經被蘇民同化,她沒辦法接受良心的譴責。事情一旦敗露,她將如何面對蘇民和兒子,如何面對同事和朋友們?事情會敗露嗎?遠在省城的這個賓館,與只身前來出差的向南一起,會被人發現嗎?萬一呢?她根本無法承受被發現被張揚出去的后果,就算是沒有被發現沒有被張揚,萬一自己陷進去不能自拔怎么辦?萬一自己沉迷于那種感覺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下去怎么辦?一旦控制不住自己,那么自己一生塑造的完美形象就毀了,值得嗎?也許還不如就這樣如枯木般地守著,心如止水地干干凈凈地活著。
身體早已經冰涼。走廊里靜得能聽得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高琳面色慘白,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躲回到被窩里,瑟瑟發抖。深秋的夜晚,無比凄涼。她想起蘇民,雖然正當壯年,卻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她曾一度懷疑是不是他在外面有了人。但事實證明,蘇民并沒有女人。他是怎么做到的?又回想了剛才自己的心路歷程,高琳突然懂了。也許蘇民也是這樣想的吧?他一定也曾經經歷自己剛才那樣的心路歷程吧?他那么愛面子,那么注重自己的名聲,想必是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她在心里暗自笑了,雖沒有出聲,但她感覺到了自己的歇斯底里。
培訓結束,高琳回到家,和往常一樣,精心準備了晚飯。飯桌上,她開了一瓶啤酒,給蘇民滿了一杯,自己也倒滿了,她舉起杯,也不管蘇民,徑自向他的杯子上一撞,“干杯。”
蘇民奇怪地看著她,“什么意思?”
高琳斜著眼向他詭異地一笑,“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咱倆會成為一家了,并且死活都不離婚,因為咱們倆還真的是同一類人,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