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貓的一天

貓毫無預兆地闖進了我的生活。

那天下班回家,我做好飯菜,等女友回來。一邊看書,張岱的《陶庵夢憶》,無關痛癢、妙趣橫生的小品。看五六篇,約摸九點,女友回來了。她進門,看看被文章逗得正傻笑的我,又看看陽臺;她看到陽臺的垃圾沒倒,批評我幾句,下樓倒垃圾去了。

她去了有十多分鐘。考慮到我們住低層,垃圾桶就在樓下,她去得是有點久了。我出門找她,剛出門,就見她慢步從樓梯拐角走上來,口中作“喵喵”聲。一兩秒后,一只白雪雪的貓從她身后轉出,來在我面前。

“噢……”和貓雙目對視,我興致勃勃地嘟噥了一聲。

貓回答:“喵……”


好肥啊……

貓依然保持警惕,豎起尾巴,左顧右盼,隨著女友的腳步進到屋里。走過我的時候,貓的皮毛蹭到了我。然后這又肥又白的家伙在廳里踱步,一臉嚴肅,對我們毫不理睬。

“真厲害,竟然就這樣跟你來了。不怕人。”我說。我對貓知之甚少,記憶之中是種一跟它打招呼就跑開的動物。

女友一邊“咔嚓咔嚓”給貓照相,一邊說:“人家說,貓在冬天會跟人回家的,凍了,餓了。”

有十來分鐘,貓只是到處巡視,走過桌子、椅子、墻角,每每要磨蹭一下。后來走到睡房門口,數次猶豫,終究進去了。

“這樣好嗎?”我問。

女友搖搖頭,表現出對一個搗蛋孩子的寬容:“由他吧。”

“會不會跳到床上呢?然后大小便。或是,把東西都翻亂了。”

“唉,不會的。”她說。

小時候在老家也有過貓進屋的情況,母親說:“別管他,來抓老鼠的。”有好幾回,貓真的叼著小老鼠愉快地走了。母親又說:“奇怪啊,家里都搞過衛生,怎么會有老鼠呢?”父親訕笑。

現在我的寓所也來了這么一只貓,當然,比老家的貓干凈多了。所謂一白遮三丑,在貓和人都是適用的。也許正是這個緣故,我默許了它任意妄為,同時也很好奇它能干出什么新鮮事來。

貓進睡房后沒了動靜,我說:“它很肥,毛也漂亮,不像野貓。也許是哪家人走失的吧。”我說著從廚房里端出準備好的晚飯,菜是毛栗燜雞塊,加入了我愛吃而女友不愛的五花肉。

“貓是很愛干凈的,野貓也會很干凈,”女友給我普及關于貓的常識,“而且”,她支起腦袋想了一回,“有主人的貓不至于隨隨便便跟人回家吧?”我想也是。

關于貓的來由,女友說是在樓道門邊的草叢中發現他的。他蜷縮著身子,豎起粉粉的雙耳,瞇縫著眼,在黑烏烏的草叢中,攏出一團雪白。倒罷垃圾回來的女友逗趣地摸摸他,和他客氣幾句說“喵喵,跟我回家吧”,想不到他就睜開雙眼,跟著來了。

說來,女友總喜歡伸手摸來往的貓,這不好,不衛生,我說了她幾次。但她每次都反擊我,說我遇見狗的時候也一樣摸。我無言。我喜歡狗,這不假,我不否認。她也喜歡狗,但相比而言更喜歡貓。而我覺得她喜歡貓的程度比不上我喜歡狗的程度,所以我愛摸狗是理直氣壯的,她的指責似乎毫無由頭。

我倆曾為要不要養小動物考慮過一番,她說要養,理由很簡單,“養養養”,快要扯破我衣袖。我到底是想養的,但諸多顧慮。比如錢和勞力,要喂食,要打針,要撿排泄物,要陪玩……這倒是其次,最擔心是小動物會寂寞——人一去上班,它就要被關進籠子里,呆十多個小時,想必抑郁。“哪里會!”女友申辯,“你就當它也在籠子里上班吧。”話雖如此,始終不忍,沒敢養。

貓從睡房里出來了,迎面看到正在吃晚飯的我們。他一改剛才冷冰冰的嘴臉,忽然變得很驚奇的樣子,然后“喵喵”地急促叫不停,像是在說:“快給我一口。”

我夾過一塊心愛的五花肉,正想遞給他。不料遭到女友無情的批判:“傻子,貓不吃肥膩的,”她隨后換上一雞塊。貓嗅了嗅雞塊,用眼角余光打量一下我們,突然以剛才從沒展示過的迅速,叼著雞塊溜出去了。

“噢,”我們不由得驚呼一聲,放下碗筷尾隨而出。只見貓并沒有走遠,只是窩在樓道的角落,背對我們,咕咕吃雞。他吃得很用力,渾身繃緊發抖,像是戒斷一段時間后復吸的道友。我們趕緊又拿去一塊雞。他吃完第一塊后,并不著急,而是先仔細地清潔了嘴巴和爪子,再轉戰第二塊。

飽餐后,貓在我旁邊坐了一會,或者說,我在貓旁邊坐了一會。我們臉朝著同一個方向,同望著樓道的窗,看出了窗外。我的手在他頭上搓摸,他的尾巴則像節拍器一般搖擺,拍到我背上。我和貓像是一對難兄難弟,等待天亮后去干一樁殺人越貨的大案,所以這晚夜相互珍重。我說:“原來是這樣啊。”貓說:“喵。”

和貓坐在一起的十分鐘是快樂的十分鐘。相比于與叔本華、馬克思、昆德拉、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對談一晌;與吳清源、趙治勛、李昌鎬對弈一局;與Jimi Page、Kurt Cobain、Slash合奏一曲;其快樂也不過如此。

貓走下樓梯,我跟著他走。他在緊閉的大門面前叫了幾聲,又看看我,也許示意開門。我照辦了。貓探出頭去,又轉了回來,如是者好幾次,始終沒有走出去,只看著我叫。我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便試探性地往樓上走。他竟沖到我前面去了。

回到屋時,女友已制作好一個簡便的貓窩:一個儲物箱,底下鋪上厚厚的布碎。女友對貓說:“今晚就留在這兒吧,”說著要把貓趕到窩里。貓不進去,一臉茫然。女友狡黠地說:“他跑不了的。”她把門關了。貓有點兒吃驚,我也吃驚,而且不比貓的少。

這是說,我們要把他養下么?我腦海里突然閃過關于“自來貓招來壞運氣”的傳言,隨即上網查實。果然如此,人說:“貓來窮,狗來富。”說狗叫起來“旺旺旺”自然好,而貓的性子冷僻,又愛撒嬌,會招惹是非。我又忽然想到明天要到外地赴宴,來點壞運氣,翻車事故什么的,真吃不消啊!想到這,冒冷汗。

我說:“喂,要養么?會窮啊。”

女友說:“嘖嘖,本來就窮,還能窮到哪里去?”

嗯……有道理。

我總是毫無緣由地迷信。準確地說,是很愿意去相信一些說不出道理來的東西。相比于已知的東西,未知對我更有說服力。比如我相信我上輩子是條狗,所以這輩子喜歡狗,很多狗也對我笑,然后不知為何招徠一只貓。說到底是緣分,所謂緣分大概是世上最說不出道理的東西,于是我信了。我也很喜歡一些迷信的前輩,比如牛頓,一輩子暗中鼓搗煉金術;比如葉芝,搞語言巫術,還想一行詩就把人國家給炸了。

即便不說迷信,人說狗叫“旺旺”叫得好,貓不是也不錯嗎。“妙妙”。尤其我素喜寫文章,今后可以給貓讀一段,然后問,貓君,你覺得我這段寫得如何?“妙,”“啊,真難為情呢。”

貓最終被安頓在陽臺上,他依然喜歡縮在角落,需要獨處。我們對他幾番示好后,便準備睡覺,準備與貓迎接新的一天。誰知,從洗澡間出來后,貓不見了。

“啊,跑了?真是無情無義啊,”女友說。陽臺三面都是高墻,不知貓能到哪里去。正狐疑時,頭頂處傳來了貓的叫聲。原來他逾過圍墻,跑到鄰居家去了。鄰居家中正好無人,他開心。我爬上墻,借著手機的光,看到他在鄰居家墻欄上安歇。我叫他幾聲,他也回了幾聲,但就是絲毫沒有挪動的意思。我們也無法把他抓回來,干瞪眼。

我有點生氣。女友說:“由他去吧。”我苦笑唱道:“無奈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躺到床上,我們還是惦記著貓,回想這段短暫的緣分。貓長期在外流浪,奔馳于花草泥土間,一時被豢養當然不適應。或者,他和我一樣,不喜歡人多。只是餓著的時候,才肯和人打招呼,他是央人喂,我是向服務員點餐,一個道理。貓總是那么一臉不高興,尤其成年后,一個勁兒懶,提不起興致,墮入虛無主義。

那晚幾乎一夜無眠,朦朧還聽到貓的叫聲,低沉而委屈。直到真正清醒,才發現,果真是貓在叫。清晨六點十五分,貓回來了。夜里我們給他留了陽臺的一道門縫,他從門縫又鉆回來了。等到我從睡房出來,已看到女友在逗著貓玩、喂食。清晨很冷又很暖。我說:“這貨是餓了吧。”女友說:“是啊。”

出門前我依然堅持把貓安置在陽臺,女友反對,反對無效。我知道他會再次出走,我知道他會再次回來。這算是一個冷酷的考驗吧,如果他不回來,我們從此一刀兩斷;如果回來,我們就好好相處。

外出赴宴路上,心里還是想著貓,一邊在網上和女友討論是不是我們有什么做得不對。我們都不敢想象他真的一去不回,于是又互相安慰,最終把信心寄托在貓身上。

飯宴是無聊的,仿佛七十三個省略號堆砌出的沉重的無聊。我見了許多人。見的人越多,心里就越是記掛貓。晚上九點最終得以脫身,同時,從女友那邊得知了壞消息:貓走了。

還是發生了。我只好寬慰女友說,會回來的。女友怨我,說,叫你不要把他放出陽臺,他會以為我們不要他了。我說,貓哪能想到這些啊?

我一路轉車回來,先是舊城的公交,再一趟長途,再地鐵,再公交,再樓巴。一路上,我每隔十來分鐘就問女友,貓回來了沒有,卻一直只得到否定的答案。走在路上,我看到一個蹲在人行道邊低泣的女人,看到一個捂著雙耳練習英語的印度男子,看到一個對著電話罵娘的胖青年,看到一個豎立著的白色塑料袋,以為是貓,原來不是。

還沒有想好寬慰女友的話,就到寓所門口了。我鼓鼓氣開門進去,看見了令人驚訝的平和安好的一幕。白肥貓窩在微波爐前,瞇眼安睡,女友在旁給他放歌,放的是山羊皮樂隊的《Everything Will Flow》。

怎會又出現了呢?女友說,他到鄰居家玩去了,窩在鄰居床上,后來鄰居回來,便把他趕走。他無處可去,自然又回來了。

“是啊”,我拍著貓的頭,說,“原來你也是無家可歸。”我轉頭對女友說,“等到天氣暖和了,他就會走了吧?”

女友信心滿滿地說,不會的。


永遠的一臉鄙視

然而我深知他是要走的。如果能吃飽的前提下,任何地方都會比這里好。除非你懂得開門或開窗……但在那之前,貓君,不至于亂搗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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