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歲月
父親過完了69歲生日。
按南方人的虛歲算法,我的爸爸,今年,70歲了。
仿佛醍醐灌頂一瞬間才意識到,我印象里那么無堅不摧的鋼鐵巨人,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老人了。
下班后去市場買菜,門牙漆黑一臉滄桑的商販笑得滿臉褶子,追著我喊:“大姐,最后兩把葉子菜,便宜算給你。哎,大姐……”
我轉身懟過去:“你才是大姐,你們全家都是大姐!”
回家憤憤不平地向愛人轉述:“哎呀你不曉得,他老得那個樣子哦,頭發都白完了,還好意思喊我‘大姐’!”
羅先生平靜地說:“哦,人家沒叫你‘大媽’么,你以為你還是小姑娘?”
啊?哼!
其實,我真的覺得我還是小姑娘啊,
沒有皺紋,沒有白發,除了因精力充沛食欲旺盛帶來了些許叫“胖”的副作用以外,
我的眼神,依然純凈無暇,我的內心,依然充盈著對世界旺盛的好奇,
現在的我,和20多歲, 30多歲,沒有差別;
我還是家里嬌養的小女兒,拿主意有爸爸,談心事有媽媽,閑時風花雪月一番,管管孩子遛遛狗,很多事都不需要操心,更何況,現在還有愛人可以依靠,很好很好。
可擺在面前的現實是,我的爸爸,居、然、已、經、70、歲、了!
我忽然有些不淡定了。
但無論怎么看,他都不像個70歲的人啊,幾十年如一日堅持鍛煉的他,面容舒展,聲音洪亮,身姿挺拔,步履穩健,連白發也難辨蹤跡;
游山玩水時,他總是大步走在最前面,自駕出行時,也是他載著睡得東倒西歪的我們,穩穩地開到終點,從不見疲倦。
記得有一年全家圍坐看春晚,主持人笑容可掬地說:“祝電視機前的老年朋友們春節快樂!”
正捧著電腦的孩子聽了一耳朵,馬上轉過身對我的媽媽,他的外婆說:“外婆外婆,電視里祝你春節快樂!”
我們詫異:“你怎么不祝外公春節快樂呢?”
“外公又不是老年朋友。”孩子比我們還詫異,“哎~你們笑什么?”
大家看著假意慍怒的外婆和滿腔得意的外公,哄堂大笑……
因為呆了大半輩子的國營大廠不景氣,父母早些年內退后,憑借獨到的眼光和勤勞的雙手,創建了一份基業,雖然廠子的規模不大,但足以支撐他們的精神和物質生活。
也正因為在自己的創業路上磨煉了意志和膽識,收獲了人脈和資源,我的父母,具有明顯區別于他們同齡人的睿智和堅韌,他們的氣場像一盞聚光燈,吸引著身邊的同事、戰友、朋友圍繞在旁,家里每日高朋滿座,歡聲笑語不斷,他們也習慣了這樣的熱鬧,或者說,這樣的生活,讓他們活得有尊嚴,有底氣。
雖然是獨女,但我與父母并不住在一起,也曾提過搬去同住,卻被婉言謝絕,他們,很在意自己的生活秩序和人生規則,不愿輕易改變和妥協,即使是面對自己的兒女。
某種程度上,這種堅持令人肅然起敬。
我們帶著孩子每周至少回家一次,吃吃喝喝,說說笑笑,匯報見聞,交流思想,一切都是那么和諧。
托父母的福,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我們,多年來一直過得安逸滿足。
可人到中年,耳朵里越來越多地被灌輸進了誰誰又重病不起啦,誰誰誰又突然離世啦,且都是身邊熟悉的親人朋友同事,昨天可能還聚在一起,今天就飄然遠去,讓人不由得對未來衍生出些許恐慌。
真正第一次被這種恐慌淹沒,是在幾年前一個燥熱的午后。
父親的來電很突然,直到掛斷后我才慢慢回過神:臥室的房頂漏水塌陷,母親暈倒進了ICU。
明明是毫無關聯的兩件事,在父親看來就是一件:家里的天,塌了。
在住院部樓下找到父親的時候,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重慶城那能烤熟雞蛋的驕陽下,汗濕滿背,他卻仿佛毫無覺察,手里緊緊握著醫院下達的病危通知書,見我來了,一下子扔給我,一言不發。
我努力保持鎮定,我說爸爸我要回去給媽媽燉湯,再收拾些換洗衣服過來,我們去住院部涼快的地方坐吧,一會兒醫生有事才好找人呀。父親這才抬頭看我,眼神空洞又復雜。
我安撫了幾句,假裝若無其事地離開了,走遠了才悄悄回頭看,父親清瘦的背影,呵,真是孤單。
后來,媽媽病情穩定后很快出院,生活又恢復了原有的秩序,當時種種也不再有人提起。
可我卻一直記得那個炙熱的下午,記得回家路上自己抑制不住的淚水和那罐因為慌張而全部翻倒在副駕上的雞湯,那一段恨不得永不想起的記憶,于我,卻怎么也忘不掉。
直到某天看到這么一段話:“人的一生,從生到死,就是一次跟世界的別離,可是為了讓你在死之前,沒那么害怕,它前面還有幾次小別離。人到中年,自己兒女長大了,你得要跟他別離;自己父母老了,垂死,衰老,你得要跟他別離;你自己也老了,身體也沒以前好了,你跟你以前的青春,也要別離。總之就跟你以前熟悉的、習慣的、適應的、喜歡的生活統統別離一次,這就叫小別離。”
是啊,無論你愿不愿意,離別是笙簫總是會悄悄地吹響,誰能置身事外?
自那以后,我忽然覺得自己身上仿佛增加了好些責任,似乎總得做點什么,就像那首歌唱的:“雨季奉獻給大地,歲月奉獻給季節,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我的爹娘?”
長大成人這么些年,都是他們為我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可我,又能為他們做些什么呢?
或者說,我能做些什么才是他們需要的呢?
父親的歲月,帶著部隊烙下的印記,自律、嚴謹、規則感爆棚,內心極其要強的他正應了那句話:生命不止,奮斗不息。
且不說他年少的苦難,軍旅生涯的磨折,僅僅是早些年創業路上的種種艱辛,豈是誰能輕易承受的?
周圍人慣常說某某某那么幸運,某某某抓住了時機,一副也不過如此的姿態,可明眼人都知,所謂人生贏家,不過是對事業的堅韌執著,對美好事物的強烈好奇,對得過且過生活的毫不妥協。
和那些明顯放棄治療的老年朋友們相比,父親的確活得挺精彩:紅木、書畫、古玩、樂器……樣樣認真,行行通曉,堅持工作和鍛煉的他,從不因年齡而降低對自己的要求,仍然那么努力地過著自己的人生。
是的,如果不能控制生命的長度,那就去無限拓展它的寬度罷。
對比他們,我常常會覺得羞愧,為自己時不時的懶散病和拖延癥,又常常覺得自己可能是上輩子拯救了世界,老天回報給我那么好的爸爸媽媽。
我能做的,似乎只有——陪伴。
試著走近他們的世界,試著了解他們的心事,試著欣賞他們的智慧,試著分享他們的喜樂,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昔日古人言: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如今我亦有三愿:一愿父母平安康健,二愿伴侶白首相伴,三愿孩兒宏圖大展。
往后余生,風雪是你,平淡是你,春華是你,夏雨也是你,愿我們:冷暖有相知,喜憂有分享;同量天地寬,共渡日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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