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車禍后,喬木一度昏迷。在上海同濟醫院的病床上,一躺就是半年。
這天早晨,頑強的生存意念讓他奇跡般睜開了眼。他隱約看到有人側趴在病床的邊沿,待視線漸漸清晰后,發現那張恬靜的側臉,正是晚晴。
他想伸手去撩起她垂下的發鬢,發現自己除了脖頸被套上白色塑料托外,手腳也被紗布包扎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用眼代替手,撫慰她那疲憊的睡姿。
此時,窗外一縷柔和的光線,透過祼露的玻璃,爬在晚晴的臉上,把她從睡夢中拉回現實。
睜開眼睛,她習慣性朝喬木望去,正好撞見他的視線。這畫面太不真實,以為自己還在睡夢中,于是用手自掐大腿,真實的痛。登時精神一振,喜出望外,激動地撲到喬木身上。
“你醒了,你終于醒了。”晚晴眼里含淚。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看著晚晴垂在下瞼搖搖欲墜的淚珠,喬木包著紗布的手顫抖了一下。
“不,是我對不起你。如果不是因為我,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晚晴抬頭凝望喬木,幾欲哽咽。
“傻瓜,別這么說。”喬木包著紗布的手又顫抖了一下。
望著晚晴含淚的眼,他的思緒游離到了一年前。
第一次邂逅晚晴,是在他經營的一家清吧里。
“這里除了酒,還有什么能讓人自醉的。”晚晴坐在吧臺的高腳凳上,脫口而出,眼里泛著一層晶瀅的淚光。
喬木當調酒師十幾年,閱人無數。買醉不點酒的人,倒是第一次見識,頗感意外。
“這里除了各色調酒外,有一款冰酷,薄荷與雪碧搭配的無酒精調酒。”喬木聳聳肩答道。
“喝了能醉人么?”女孩托腮問。
“沒有酒精,當然不能。”他心里嘲笑。卻說:“能,如果你能無酒自醉的話。”
“什么意思?”女孩愣愣地看著他。
“醉與否,一般取決于人的本身,而非酒精。這里有高達99°的酒,有人喝了,人醉了,心還清醒。同樣,無酒精調酒如冰酷,有人喝了,人沒醉,心卻醉了。”喬木一面變幻莫測地舞動著雙手調酒,一面觀察女孩的面部表情。
“我要一杯冰酷。”女孩聲音柔和,卻異常堅定。
從她平靜的臉上,他看不出悲喜。可含在她眼里的淚光,卻讓他想起艾青的一句詩: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
心想,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孩。
-02-
此后,一杯冰酷拉近了喬木與晚晴之間的距離。
據他對她的觀察和了解,她生于浙江,揚州長大,畢業于上海交大,現任一家雜志社副主編。個子嬌小玲瓏,面容姣好,性格嫻靜溫婉。換句話說,沒有大家閨秀的氣定神閑,卻不失小家碧玉的楚楚動人。讓人見了,油然生出護花的欲望。
喬木英雄本色暗流涌動。認識晚晴一個月后,他成功晉級,成為她在魔都唯一一個推心置腹的異性好友。
冰酷是晚晴來喬木的清吧,必備的調酒。每當他給她端上一杯冰酷的時候,她總會露出璀璨的笑容,而他則會心一笑。十分默契。
有時候,晚晴會獨自坐在清吧的露臺上,或者看書,或者寫日記。人我兩忘。甚至不受地上云影的影響。
“為什么會選擇這里?”喬木兩手里插在褲兜里,悄然走過來。
“你指的是看書和寫作嗎?”
“嗯。”他點頭。
“我喜歡這里的音樂,還有冰酷,它沒有讓我自醉,卻給我帶來清爽的感覺,可以激發我的靈感。”
“你喜歡王菲?”喬木把后面的嗎字省略了。
“為什么這么說?”
“難道你沒有發現,我這里只放王菲的歌?”
“你是他的忠粉。”
“難道你不是嗎?”
“不是,我只是現階段喜歡聽她的歌,過段時間,或許我會遺忘。”
“你說謊。你是一個執著的人,從冰酷和你頭上的發夾就可以看出這一點。自認識你半年以來,你從未喝過除冰酷以外的飲品,也從未換過其他款式的發夾。”
“會有人想去換掉自己喜歡的東西嗎?”晚晴反問道,“我們好像扯得有點遠了。對了,我鋼筆沒有墨水了,你這里有嗎?”
“現在還有人用鋼筆寫字嗎?”喬木表情驚詫。
“我不是人么?”
“哦,別誤會,我的意思是,你為什么不用電腦寫作?——寫字多累啊,而且效率也低。”
“因為我喜歡墨水的味道。”晚晴坦誠回答。
喬木癡癡地望著晚晴。他發現,自己深深被眼前這個女孩所吸引。他側過臉,瞄了一眼晚晴攤在圓桌上的日記本,心里贊嘆:字如其人,一樣漂亮。
此后,喬木的清吧里,除了音樂和酒外,還多了一瓶墨水。
-3-
2015年8月中旬,距離喬木最后一次見到晚晴已有一個多月。當一個人每天出現在你的眼皮底下,你便會產生一種她會一直生活在你圈子里的錯覺。喬木顯然有過這種錯覺。他以為,晚晴會一直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始初,他以為她工作太忙,抑或出差,因此,鮮有露面。只是,一個多月過去了,仍然不見她的蹤影。突然覺得自己愚人自大,想得太過之所以然。
喬木有些后悔,當初沒有設法留下哪怕任何一種晚晴的聯系方式。他照舊每天為她準備一杯冰酷,遺憾的是,始終不見她的蹤影。這天,也一樣。他打算喝完那杯等不到主人的冰酷后,立馬打烊回家。
低頭收拾酒杯的時候,突然聽到吧臺外有人說,“老板,給我來一杯99°的酒。”
“99°的酒”這句話,自從清吧成立以來,他只對晚晴說過。心里頓時漾過一陣驚喜。
“你好啊!”他抬頭望她,千言萬語化作一句云淡風輕的問候語。
“一點也不好。”晚晴眼里含淚。
“沒缺胳膊短腿,哪來的不好。”
“可卻丟了心。”
一絲寒意襲過喬木的背脊。他沒有接話,只是自顧自地給晚晴調酒。
“99°的酒還用調么?”晚晴疑惑不解地問。
“我給你調冰酷。”
“我不要冰酷,我要99°酒。”
“賣完了。”
“騙人!”
“講真,我這里壓根沒這個度數的酒,當初只是為了哄你,胡說八道。”喬木目不斜視。
“我不管,我要酒。”
喬木執拗不過晚晴,最后給她倒了一杯雞尾酒。
沒想到,晚晴對酒精過敏,幸而被喬木發現,及時送往醫院就診,才脫離了生命危險。
這次事故,讓喬木幡然醒悟,晚晴第一次到清吧買醉為何不點酒。同時,從她的酒后真言中得知,她與男友相戀十年,因離多聚少,對方耐不住寂寞,出了軌,還主動向她提出分手。這次她特意請長假飛到男友的城市,就是想挽回這段讓她刻骨銘心的愛情。可事與愿違,最終她還是被他拋棄了。
第一次來喬木的清吧那天,也是她第一次發現男友出軌的一天。之所以到選擇清吧,是因為大四那年,她對男友說,她從未去過酒吧,很好奇酒吧的樣子。于是男友便帶她去了學校附近的一家清吧,說,酒吧不適合她,還是清吧環境優雅。
喬木這才明白,晚晴為何對露臺獨有情鐘。興許清吧的露臺是她對男友感情的寄托。
-4-
自從晚晴酒精過敏后,就與喬木斷了聯系。喬木猜想,晚晴不再踏足清吧的原因,或許并非因酒精過敏留下陰影,而是清吧已然成為她對男友的記憶中一道不可磨滅的風景。目睹這道風景,只會徒增她賭物思人的煩惱。
一個月后,一次偶然的機會,喬木在書店遇見了晚晴出版的新書。在作者簡介一欄中,他收獲了晚晴就職的雜志社的名稱,喜不自勝。照著書上的信息,他找到了晚晴的單位,終于守得云開見到“明月”。
他不想再錯失機會,于是開始對晚晴展開熱烈追求。
“為什么是我?”晚晴嫣然一笑。
“因為是我,所以是你。”
喬木簡潔扼要的回答讓晚晴禁不住噗嗤一笑。
“可我是一個曾被人拋棄的女子。”
“他的拋棄,只因聽從了上帝的旨意,將你拱手讓給我。可見我比他更有資格愛你一輩子。”
“我哪一點吸引你?”
“以前讀過一篇文章,里面有這樣一句話‘文學青年和文藝青年有些不同。前者可能在咖啡館里看書,后者更喜歡在咖啡館里寫日記’,在清吧的露臺上,我看到你既看書,又寫日記,那時候,我就在想,這個女子不愧是集文學青年和文藝青年于一身。果真氣質非凡,與眾不同。”
“換成別人,會認為那是一種做作的體現。”晚晴一針見血。
“一千個人眼里,一千個哈姆雷特。如果一味迎合別人的看法,那么我們哪來機會做真實的自己。如果當初你因為我一句‘現在還有人用鋼筆寫字嗎?’而放棄你的愛好的話,那么書店里便會少了一本晚晴的作品。要知道,創作可從來不屬于做作的范籌。”
"可我忘不了他。"
"我等你。"
"沒那么容易,我心里的坎,難以逾越。"
"我愿意給你當墊背,直到你跨過為止。"
喬木的真心誠意,成功俘獲女神的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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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2日,晚晴生日當天,喬木送給她一支粉紅色派克鋼筆。粉紅是晚晴最愛的顏色。喬木看到晚晴愛不釋手的樣子,心里洋洋得意。然而,一個月過去了,他卻從未見過她使用那支筆,不免有些失落。
“為何不用我送的鋼筆呢?”喬木迷惑不解。
“太貴了,我舍不得用。”晚晴聳聳肩回答。
“它的價值不應該以價格來定義,而是在你用的過程中體現出來,你若不用,它哪來的貴。”
“我怕用壞了,會心疼。畢竟不是一支10塊錢的鋼筆,可以隨便寫。”
“一樣東西,再便宜,你若頻繁使用,也會無形中體現出它的價值所在。反之,再貴,假使被你束之高閣,也變得毫無意義。”
“好,聽你的,明天我就用。”
“為什么不是今天呢?”
晚晴用下巴示意桌上的墨水已用完。
喬木望著桌上的空墨瓶,恍然大悟,“哎呀,是我沒想周到,當初買筆的時候,怎么沒想到好筆要配好墨,好比我們——才子要配佳人嘛!哈哈,明天我給你買回來。”
第二天,喬木清吧生意奇好,直到夜晚,他才騰出時間,來到旁邊的文具店,卻發現該店派克牌墨水早已售罄。走出文具店,他抬腕看表,距離對面街鋪打烊時間,僅剩5分鐘。他心里盤算,如果照常繞道走斑馬線的話,從他目前的位置到達斜對面的文具店,至少要8分鐘。如果橫穿馬路,跨過欄桿的話,他至多花4分鐘。他買派克墨水的決心已定,橫穿馬路勢在必行。
不料,結果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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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木被撞飛的那一瞬間的記憶最后定格在晚晴的臉上。過去的那一刻,他心里始終系著晚晴,和他未兌現的諾言。迄今依舊。
“晴,對不起!墨水,我終究沒買成。昨天,為了趕時間,我才出此下策,以后不會了。”喬木愧疚地說。他以為自己只是睡了一覺,殊不知,這一睡就是半年。
晚晴先是愣怔,然后打起精神,安慰說:“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我馬上去通知醫生,他說,只要你醒過來,就有希望。”
此后,經過晚晴將近半年的精心照顧與陪伴,喬木的傷勢大有好轉。這天,體檢完畢,醫生說,他是他見過同等傷患者中恢復得最神速的一員,一周后復查,如果沒問題的話,即可出院。臨走前,看見晚晴,直夸喬木好眼光,交了一個如此重情重義的女友。
喬木凝望晚晴平靜的臉,心里萬分感激。心想,在她的故事里,主角已然是他。
喬木出院的那天,晚晴向單位請了假,訂了鮮花,興高采烈地跑到醫院,結果人去樓空。她拿著護士遞給她的紙條,匆匆忙忙地跑下樓。滿腦子都是喬木的留言:
“晴,當你看到這張字條的時候,我已離開這座城市。請原諒我的不告而別。在我最艱難的時刻,謝謝你的照顧與陪伴。過去的我,未免有些狂妄自大,認為只有自己才配得上你。如今才恍然明白,我不過是一個與輪椅共度余生的人,再也沒資格去愛你,更不配當你的伴侶。像你這樣的好女孩,將來一定會找到你的真命天子。祝,平安!幸福!勿念!by喬”
“你又何嘗不是,在我最艱難的時刻,是你先陪伴了我。這個時候,為何卻要選擇逃避。”晚晴一面奮力往外追,一面喃喃自語。
-7-
晚晴又恢復以前的生活軌跡,天天來喬木的清吧,不同的是,她再也沒有見到他。
然而,她并沒有心灰意冷。她始終相信,他們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最終會走到一起,只是時間問題。
她每天在清吧的露臺上給喬木留下一張便利貼。兩個字,等你。
有人說,“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它會讓人淡忘一切。”
這句話放在晚晴身上,卻毫無見效。時間不僅沒有洗白她的記憶,反而加深了她對記憶的理解:喬木有意避她,不是因為她做得不夠好,而是因為他認為自己配不上她。與其不痛不癢的堅持,不如給他打一針強心劑。
這天,晚晴留給喬木的便利貼,不再是“等你”二字,而是這樣一段話:
“喬,如你所愿,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因為不想再重蹈覆轍,再次品嘗異地戀的相思之苦,所以決定到他的城市生活。只是臨走前,有個心愿想要實現,不知你是否肯賞臉,在清吧,陪我慶生28。”
2017年1月2日,晚晴的第28個生日。她身穿一襲粉色長裙,腳穿高跟鞋,涂了胭脂,抹了口紅,驚艷四座。在露臺上,她非常自信的等喬木的到來。她相信喬木會來祝福她,因為他希望她幸福。盡管他會心痛。
喬木果然不負晚晴所望,最終出現了。
“祝你生日快樂!”喬木不敢直視晚晴的眼睛。
“謝謝!”晚晴故作鎮定,“你還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
“祝你幸福!”
“就這些而已?”
“哦,對了,給你準備了一份禮物,也是最后一份見面禮。”說著遞給晚晴一瓶墨水。
“多好的一瓶墨水,可惜了!”晚晴接過墨水,鼻頭一酸,睛睛泛紅。
“是啊,可惜了。整整晚了一年,才能送到你手上。”
“我寧愿從來沒用過它。以后也用不上了。”
“為什么?你不是喜歡墨水的味道嗎?”喬木露出緊張的神色。
“那是以前。自從你出車禍后,我就把我所有的鋼筆,包括你送的那支派克,一并扔了,從此不再用鋼筆寫字。”
“為什么要這么做?”喬木匪夷所思。
“如果不是因為我喜歡用鋼筆寫字,你就不會想到送我鋼筆。如果不是因為送我鋼筆,你就不會想到給我買墨水。如果不是因為給我買墨水,你就不會想到橫穿馬路。如果你不橫穿馬路,就不會遭遇車禍。”晚晴說著,淚水順著面頰滑了下來。
喬木心里一顫,悲喜交加。
“我違反交通規則,遭遇車禍是必然的事。與墨水無關,你又何必自作多情。”
“我不是鋼鐵做的,我有肉有心,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即使你避我于不見,我也能感覺到你的存在。你明明很在乎,卻偏偏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以為這么做,就能把我氣走嗎?”
“你看不見嗎?我是一個斷腿的人,有什么資格氣你。”喬木冷笑道。
“可你有心。”
“別傻了。”
“自從愛上你的那一刻起,我從來就沒有聰明過。”晚晴走到喬木面前蹲了下來,細細端詳著他的容顏,任眼淚籟籟流下,“甭想用一張紙和幾句話就把我打發掉,告訴你,沒那么容易,不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這輩子都跟定你了。”
晚晴的所做所為深深振憾了喬木。他伸出雙手撫去她的臉上的淚水,禁不住在她額前,留下一個深情的吻。
“我愛你。"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