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大貨車一早就在小區(qū)門口鳴笛。
似乎吵到睡懶覺的住戶,某個窗口飄出不滿的吼聲:“大早上的,誰這么缺德,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話音剛落,屋外系著圍裙的中年婦女噔噔噔跑到門口諱莫如深地警告窗邊一臉怨氣的男人:“兔崽子,不要惹事,是那家人要搬走了!”
“那家人?”男人瞪了瞪眼,“你說林家?”
“可不是嘛。”婦女撇撇嘴,“可算要搬走了,跟他家住一個小區(qū),我晚上都做噩夢。”
“你沒住這兒之前就做噩夢。”男人頂了兩句,掀開窗簾往外看。樓下的搬運工人正來來回回把家具搬上車。過道旁的桂花樹下站了個小女孩,穿白裙子抱洋娃娃。
他想向那個女孩揮手:“林深……”
話沒說完,被婦女一巴掌打在手上,疼得一縮。
“指什么指!當心被怪物纏上。”
聲音順著晨風飄出去。小女孩似乎聽見了,慢慢轉頭看過來。清秀白凈的一張臉,嘴唇繃得緊緊的。
婦女唰地一下拉上窗簾,后怕地拍了拍胸口。
男人有些不滿地瞪了母親一眼:“深深只是個小女孩,你別這么說人家。”
“我說什么了?我說的都是實話!這么小就這么邪,長大了可不得了。要我說,就應該上報政府,讓國家把她抓起來……”
“媽,你有完沒完,這都什么年代了還神神道道的?”他打斷母親,目光卻不自覺地再次瞟向桂花樹下的小女孩。
母親還在邊擇菜邊念叨:“前兩天婷婷那事兒鬧得那么大,她是不吃人,但她三言兩語差點把婷婷害死。這丫頭聲音邪得很,跟她說幾句話保不準就被她迷了心竅按照她的話去做。她要讓你把你娘兩刀捅死,你肯定也照辦。”
“越說越離譜!”男人大聲反駁,卻也想起了曾經每一次和林深的接觸。小姑娘長得又白凈又秀氣,會溫柔地喊他“哥哥”。每次他被工作逼得壓抑又暴躁,窩著一肚子火回來時,只要跟在門口玩耍的林深說幾句話,那些暴躁不安總是會煙消云散。
所以他挺喜歡林深的,有時候下班回來還會給她帶些好吃的。
曾經只以為是這姑娘聲音溫柔,可現(xiàn)在鬧得滿城風雨,都說她那細膩溫柔的聲音,擁有蠱惑人心的力量。
這可是現(xiàn)代社會啊,怎么會有這么邪門的事?可那聲音真的和別人不一樣……男人煩躁地用被子捂住腦袋。
婦女還在嘀咕:“就應該把她關起來,搬走了,指不定又去禍害誰呢……”
太陽逐漸躍出云層,房間被騰空,林母抱著最后一個小熊玩偶走下來,朝林深招手:“深深,走啦。”
小女孩將目光從腳下的那團螞蟻窩上收回來,看看媽媽,緩步走過去。四周默默注視的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怪物!”
林深嚇得一縮,林母一把將她摟進懷里,急匆匆地朝門口走去。
林深趴在媽媽肩上,只露出一雙眼睛,看著身后那些熟悉卻憎惡的面孔。半晌,她輕輕地問:“媽媽,我是怪物嗎?”
“當然不是啊,別聽那些人胡說。”
她聲音嗡嗡的:“那我們?yōu)槭裁匆嶙撸俊?br>
林母身形僵了僵,好半天,笑道:“因為新房子有個很大的院子,深深不是想養(yǎng)寵物嗎?搬到新房子,就可以養(yǎng)啦。”
門口,林父裝好行李,替她們拉開車門。
林深正要上車,不遠處飄來弱弱的聲音:“深深,深深。”
她回頭去看,穿粉裙子的小女孩怯怯地站在拐角,朝她招手。林母拍了拍她的頭:“婷婷來送你了,去跟她告?zhèn)€別吧。”
她愣了一會兒,緩緩走過去。
走近時,婷婷背在身后的手遞上來一朵百合花:“深深,這是送給你的,以后我們就見不到了。”
林深低頭看那朵花,花瓣上還沾著晶瑩的露珠。她后退兩步,沒有接。
婷婷固執(zhí)地將花塞到她手上,手指緊緊絞在一起,好半天低低說了句:“深深,對不起!”
話落,婷婷轉身跑了。
她抬頭看婷婷離開的背影,半晌,轉身慢騰騰地走回去。父母已經坐在車上,她爬上后排,關上車門。車子緩緩發(fā)動,她搖下車窗,將那朵百合花丟了出去。
車輪開過,將花瓣碾得粉碎。
第一章
云起
春末將去,六月盛夏剛露了個頭,槐安的天氣已趨于熾熱。偶有海風被熱浪帶入城內,空氣中都是濕漉漉的咸意。這樣的天氣,走不了幾步就會汗流浹背,人們紛紛埋怨這個夏天來得太快太猛烈。
唯有晨起之際,天色剛染一絲紅,太陽還未躍出云頭,夜晚的涼意停留在空氣中,摻雜著街邊開滿枝頭的廣玉蘭香氣。
這是一天之中最適合閑庭信步的時刻,此刻卻被陣陣爭吵聲攪散了清閑時光。
“把孩子交給我對大家都好,你一個單身女人,怎么可能給他優(yōu)渥的生活?阿靜,我們今天來找你,不是想跟你吵架。”
連棠酒店巨大的旋轉玻璃門外,懷抱嬰兒的年輕姑娘被一群男女老少團團圍住,聽見男人這番話,女人抱緊懷中的孩子,紅著眼怒吼:“榮興安,我再說一次,這不是你的孩子!我們早就分手了,這個孩子跟你們沒有半點關系!”
這話帶著幾分咬牙切齒,人群中打扮時尚的老婦人冷笑一聲,嗓音尖銳:“你這個小浪蹄子,跟我兒子分手不到一年,孩子都兩個月大了,你說這不是我兒子的,難不成你跟他在一起時就背著他偷人了?”
眾人附和,連看上去不過七歲大的小朋友都上前推搡她:“媽媽說你不要臉。”
爭吵愈演愈烈,女人緊擁著哭泣的孩子被榮家逼得左右無路,有幾名圍觀的熱心人想要上前勸解,都被榮興安扯著嗓子推回去:“這是我們的家務事!我警告你們,誰敢插手我就告誰!”
老婦人仗著人多撲上去搶女人懷里的孩子,女人尖叫兩聲,一邊護著孩子一邊哭罵:“榮興安你不是人!你自己出了車禍沒了生育能力就來搶我的孩子,你會遭報應的,你們會遭報應的!”
榮興安被她的話激怒,抬手就給了她一巴掌,人群罵罵咧咧一擁而上,女人的哭喊夾雜著嬰兒的哭聲,場面混亂不堪。
“不要吵了。”
這道平靜的聲音傳入人群時,女人正被人扯住頭發(fā),懷里的孩子就快被奪走。只是一瞬,爭吵聲、哭喊聲就像磁帶卡住般突然停下,周圍一片寂靜,只有躍上樹梢的鳥雀的嘰喳聲。
眾人紛紛回頭,酒店門口不知何時站了個面容俏麗的姑娘,白T恤牛仔褲,及肩的頭發(fā)別在耳后,干干凈凈的模樣,秀麗的眉眼卻微微蹙起,含著一絲無措的緊張。
緊迫的局面意外地被女孩一句話就給緩和了,她語氣雖平靜,聲音卻似乎帶著一股蠱惑人心的能力,瞬間就令這群原本兇神惡煞的人冷靜下來,連周圍看熱鬧的路人都被她吸引,不自覺地朝她靠過去。女孩被突然圍上來的這群人嚇到,下意識地開始后退。
周圍的人似乎沒察覺到她的緊張,人高馬大的榮興安一改之前的兇悍,一臉苦相地佝僂著身子朝女孩訴苦:“小姑娘你不知道,我和阿靜在一起很久了,她偷偷生下了我的孩子。這個孩子對我來說很重要,我也不是要搶走他,由我們來撫養(yǎng),今后阿靜還是可以來看孩子的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對啊對啊,小姑娘,我們一家都是老實人,不到萬不得已,怎么會這么做?”方才盛氣凌人的老婦人摸了摸眼角,嗓音都哽咽了,“阿靜是個好女孩,她如果愿意和興安結婚,我們也不會反對的呀,但是孩子是我們一家的命根子,她一個人霸占,說不過去的呀。”
女孩后背緊緊地貼著玻璃門,腳跟都往后縮,柔和的聲音含著一絲慌亂:“你們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不能就這么來搶孩子,不僅會傷到大人,還會嚇到小孩的。”
老婦人一臉委屈地感慨:“我們也想好好商量的……”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老婦人臉上堆出笑意就要來握她的手,女孩似被針扎一樣驚慌避開,眼見四周的人圍得更緊,她已無處可退,身前卻突然橫出一只手臂。
煙灰色的襯衣,袖子微挽,露出手腕處麥色的皮膚,袖口內側紋路繁復,扣子看不出質地,但扣面覆了微雕,瑰麗又低調。
來人很高,她需要仰頭看他,戲謔的嗓音慢條斯理地響在她頭頂:“這么多人欺負一個女孩子,算怎么回事兒?”
榮興安皺眉看了來人半天,原先平復的怒意再次涌上眉頭:“你是什么人?我們的家務事輪得到你來插手?”
女孩終于從圍攻中解脫出來,松了口氣,抬頭正要道謝,看清來人的模樣時,卻是一愣,定在了原地。
榮興安五大三粗,欺身而上就要將男子撞開,不想反被男子扣住手腕,反手朝外一推,看似力道不大,卻將榮興安推得一個踉蹌。
男子撣撣手,譏諷似的冷笑一聲,隨著眾人的視線走到阿靜面前,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好巧不巧,我是你前女友的現(xiàn)任丈夫,你這一大早的帶著人圍攻我的妻兒,還問我想做什么?”
阿靜泫然欲泣,依在男子懷中,哽咽著道:“老公,你終于來了,他們要搶我們的孩子。”
榮興安臉色一變,一群人面面相覷,有些收斂地后退了兩步。女孩終于解脫出來,長長松了一口氣,抬頭看清眼前男子的模樣時,神色卻頓時一愣。
男子正低聲安撫阿靜,榮興安不死心地喊:“你有什么證據(jù)證明這是你的孩子?”
男子抬眼,冷冰冰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唇角卻勾了個要笑不笑的弧度,笑得榮興安頭皮發(fā)麻:“誰主張誰舉證,你想要證據(jù),難不成我去找?”
老婦人仗著人多撐腰,在一旁插嘴:“你敢去做親子鑒定嗎?”
“對啊!你敢去做親子鑒定嗎?”
這個提議似乎又令眾人找到信心,你一言我一語地附和起來。男子掃了他們一眼,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這個提議不錯。那現(xiàn)在就去?我想想,距離最近的醫(yī)院是……”
話說了一半,像想起什么一樣:“不過,等親子鑒定的結果出來,這孩子和你們沒有關系……”男子的目光掠掃過眾人,眼里沒什么情緒,嗓音卻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法院的起訴書,各位是自己去拿比較方便,還是我讓律師送上門更好?”
榮興安被他說得臉色發(fā)白,眼見自己這一眾人的氣勢被他幾句話就壓下去,心里又氣又恨,梗著脖子吼:“你這是在威脅我們?”
“威脅?”男子眼角一挑,像是聽到什么天大的笑話,起先眼里的寒意退去,此刻只剩下好笑了,“這你就覺得是威脅了?”
他手指扣了下額角,做出沉思的表情:“我想想,你是去年出的車禍吧?是在二環(huán)高架那里?因為你受傷嚴重,交警判的對方全責……”
男子的語氣并不如之前森寒,似乎在溫和地跟他隨口聊天,榮興安卻在他這溫和的嗓音中慘白了臉色,聽他話鋒一轉繼續(xù)道:“當時你被送到醫(yī)院搶救,醫(yī)院現(xiàn)在應該還存有你的血液檢測檔案吧?要是對方知道你當時酒精含量……”
“你住嘴!”榮興安暴怒出聲,在男子似笑非笑的神色中狠狠瞪了阿靜一眼,拽著身邊渾身發(fā)抖的老婦人倉皇地離開了。
酒店門口終于恢復安靜,阿靜正想跟方才解圍的女孩道謝,回頭去找時發(fā)現(xiàn)她已經走到酒店電梯口,趕忙小跑兩步追上去。
“小姐,等一下。”女孩聽見喊聲,回過身來,阿靜眼眶有些紅,聲音卻懇切:“小姐,剛才真的很謝謝你!要不是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
女孩不易察覺地后退兩步,輕聲道:“沒關系!”她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好半天才下定決心似的開口,“你丈夫……”
剛說了三個字,身材修長的男子已經朝她們走來,帥氣俊逸的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意,有些玩味的目光卻不偏不倚地與她對上。女孩一愣,身后電梯叮一聲響,她低頭說了句“再見”,飛快鉆進了電梯。
阿靜“哎”了一聲,回頭問:“你們認識?”
男人看著合上的電梯門搖頭,女人暗自嘆了聲氣,又有些急切:“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榮興安是酒駕?那我們可以去揭發(fā)……”
話沒說完,男人笑著搖了下頭打斷她:“以防他再騷擾你,這個把柄還是捏著比較好。”
林深上了電梯,心有余悸地按下連棠酒店的14樓。
連棠酒店隸屬于宋氏集團,宋氏集團以旅館起家,歷三代經營,至今已發(fā)展成為國內首屈一指的豪華連鎖酒店。槐安市作為宋家的大本營,市內三座連棠酒店都修得高聳入云,是槐安的標志性建筑。
前不久連棠酒店翻修,派人去畫廊選畫用以裝裱,多少人翹首以盼希望能得到青睞,怎么也沒想到最后“中標”的居然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畫家。
連林深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的畫大多是沒有故事和人物的,曾有人形容她的作品像打翻了顏料盤,胡來一氣,畫風非一般人能理解,能混進畫廊展覽,還是靠好友孟時雨找朋友托了關系。
也不知道這次連棠酒店派去選畫的人,到底是搭錯了哪根神經。
林深到達14樓時,早上找人送來的畫已經被抬上來,就放在走廊入口。畫用長方形的箱子裝著,平平整整躺在里面,以免折出痕跡。箱子旁站了個戴金邊眼鏡的助理,正小心翼翼地將畫取出來平鋪在地上,準備重新裱框掛上墻。
看見林深過來,助理推了推眼鏡朝她笑道:“林小姐你來了。”他側開身子,讓出身后穿白襯衣的男子,向林深介紹,“這是我們宋總,就是他選中林小姐的作品的。”
林深看向助理口中的宋總,意外年輕的一張臉,棱角分明。
他也朝林深看過來,接過助理搭在手臂上的西裝外套,眉峰很冷,朝林深伸手:“宋瀟寒。”
他的手指很白,指骨修長,露出手腕上的暗金手表,大氣又簡約。林深身體繃得筆直,抿著下唇,好半天才伸手在宋瀟寒的指腹碰了碰,隨即飛快收回:“你好,我是林深。”
宋瀟寒輕點頭,目光從畫上掃過:“畫,”頓了頓,“不錯。”
林深低聲說了句“謝謝”。
宋瀟寒打量了一會兒地上的畫作,俯身拿起兩幅在墻上比了比。林深抬眼看了一圈,覺得自己這幾十幅色彩鮮艷的畫,跟連棠酒店清冷的風格半點都不搭。
宋瀟寒臉上一派高冷,看不出喜怒,林深心里正七上八下呢,卻見宋瀟寒點頭示意助理,助理趕緊走到她面前:“林小姐,宋總很滿意你的畫,不知你對這些畫的裝裱有什么建議嗎?”
林深有些驚訝。這個人,居然真的喜歡她的畫?她抿了抿唇,斟酌道:“我覺得……這兩幅掛在客房比較合適,這邊這幾幅,比較適合走廊。”
助理抬頭看向宋瀟寒,宋瀟寒目光微垂:“好。”
得到他的肯定,林深緊張的神情終于有所放松:“但是這邊走廊的底色和畫的主色調不搭,或許可以將墻漆換成灰藍色,讓走廊看起來更為大氣。”
宋瀟寒面色不變:“換。”
林深貼墻而站,手指背在身后,終于說完最后一句:“剛才上來的時候我看了大堂的風格,這里暫時沒有適合的,我可以回去之后重新創(chuàng)作。”
宋瀟寒扣上西裝的第二顆紐扣:“行。”
他利落的辦事風格,和他說話的口吻很是符合,這也讓林深輕松不少。
從電梯下來時,林深看看手機,時間才過去一個小時,就這么一會兒時間,太陽熱辣的光芒已經將整座城市覆蓋。她沒帶傘,手指搭在眉骨上剛走了幾步,戴金邊眼鏡的助理追出來,手上拿著一把黑膠傘。
“林小姐,太陽太大了,這附近不好打車,你撐著點傘。”
林深有些驚訝,濃密的眼睫毛輕輕眨了眨,低聲道謝。
助理笑笑:“都是宋總的意思。”
林深到家之后給好朋友孟時雨打電話,手機那邊傳來關機的提示音。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心理醫(yī)生,孟時雨在給病人做診療時都會關機。她放下電話沒再重撥,扎起頭發(fā)去了畫室。
早上計算了一下,連棠酒店三十多層樓,每條走廊每間房需要用到掛畫的地方共有百處,現(xiàn)在算下來,還差幾十幅,她需要趕工,林深走進房間內的畫室。
因為擔心顏料融化,畫室的溫度比客廳更低。林深走向畫架時,腳步頓了一下,轉頭看向墻角蓋著畫布的架子。
半晌,她朝畫架走去。畫布已積塵,掀開一角,露出半幅人物彩畫。林深向來是不畫人物的,這幅人物畫卻的的確確是她的風格。
畫上的男人眉峰俊朗,薄唇微挑,一手擱在椅背上,一手捧一杯咖啡。
背景是公園,樹影斑駁,不及他眼底光芒。但畫沒畫完,筆觸只到手臂處,像戛然而止的默片。
畫上的男人正是今早在連棠酒店門口遇到的阿靜的“老公”。
林深其實很早以前就見過他,在那座公園寫生時,目光無意間看到長椅上悠閑而坐的男子,生平第一次,萌生了畫人物的想法。
于是翻了畫紙下一頁,對著他描摹。可畫到一半,有個姑娘走近,接過他手中的咖啡,親密地挽著手牽走了他。
那個姑娘不是阿靜。
如今,畫紙上的男人無聲含笑,跟今早見的也無二樣。林深看了半天,嘆了聲氣,將畫布蓋下來,轉身離開。
孟時雨回電話時已經午后,林深一手拿畫筆一手拿顏料盤,將手機夾在耳邊:“孟孟,下午來我家吃飯吧?”
孟時雨好像還在忙,邊和她通話邊交代工作:“行啊,今兒什么日子?”
“我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了。”
孟時雨笑:“是個該慶祝的日子。”她低聲吩咐助手把下一位患者的病例文件整理出來,拿著手機走到窗邊,“不過天氣這么熱,就別在家做了,上次那家西餐廳怎么樣?”
林深沉默了一下:“我不想去外面吃。”
孟時雨提高了聲調,像在提醒:“林深。”
她開口解釋:“我今天已經見夠人了,已經完成了指標。”
孟時雨失笑:“如果你每天都按著我給的指標計算人頭數(shù),那你的病永遠也不可能好。深深,接觸外界不是在完成我給你的任務,是為了你自己。”她頓了頓,又打趣,“你不會是嫌那家西餐廳太貴了吧?”
林深被她逗笑:“請你吃飯,再貴都不貴。”
孟時雨笑起來:“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嘴甜了?行了,我馬上要接診,下班了來接你。”
林深應了一聲,掛了電話。
槐安的白天最不缺的就是車鳴人聲,這個城市的快節(jié)奏就像今夏的太陽令人難以招架。臨近郊外的蒼榕山別墅卻寂靜清幽,孟時雨的心理診療所就設在這里。
助理將整理好的病例遞給孟時雨:“下一位是顧先生。”
孟時雨接文件的手頓了一下,有些頭疼地皺眉:“這還沒開始,我已經預感今天又要失敗。這珠穆朗瑪峰,估計我是沒機會登頂了。”
助理寬慰著接話:“孟醫(yī)生,你是心理學領域頂級的心理醫(yī)生,治愈過多少疑難雜癥,顧先生的失眠癥也一定沒問題的。”
“你懂什么!”孟時雨點燃有助睡眠的檀香,“業(yè)界的人把他比喻成珠穆朗瑪,你以為這稱號是隨便得來的嗎?行了,叫他進來吧。”
助理知道她脾氣不算好,自討沒趣后趕緊退出去了。
身材修長的男子很快走進來,手上還端著助理方才給他泡的咖啡,孟時雨嘆氣:“失眠少喝咖啡,要跟你說多少次?”
男子聳肩一笑,在為他備好的躺椅上躺下:“喝不喝都一樣。”
孟時雨默默嘆了聲氣,翻開病歷開始例行的問診。午后陽光穿過玻璃,被窗簾隔絕在薄薄一層布料之上,透著朦朧的光。
“還是無法正常入睡嗎?”
“嗯。”
“上周問診到今天,一共服用過幾次安眠藥?”
“基本上每晚都吃。”
“一次幾顆?”
“三顆。”
孟時雨啪地折斷了記錄的鉛筆芯,有些憤怒地抬頭看躺椅上一臉無所謂的男人:“顧傾淮先生!你又擅自增加劑量了!我告訴過你,正常人服用安眠藥的劑量是半顆,你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顧傾淮睜眼,笑笑看她:“我這不是不算正常人嘛。”他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起身理理衣領,“時間差不多了,我走了。”
孟時雨盯著他悠閑離開的背影,握筆的手指捏得緊緊的。
午后陽光愈烈,樹上的蟬像是得了特赦般沒命地叫。孟時雨狠狠地熄滅檀香,冷聲吩咐進來打掃衛(wèi)生的助理:“明天找人來換隔音玻璃,還有,把樹上的蟬捅了。”
看完最后一個病人,孟時雨下班離開,開車去接林深。
林深住在老街,槐樹成蔭,門前總坐著搖著蒲扇的老人。十幾年前的房子,周圍都已經起了高樓大廈,附近這片四合院像在鬧市之中偏安一隅,偶有房地產商來談,最后都無功而返。
孟時雨的車開不進來,停在街口給林深打電話,林深拿了外套匆匆出門,上車時孟時雨正枕著墊子閉目養(yǎng)神,嗓音疲倦地問她:“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林深在父母過世后患上了嚴重的社交恐懼癥,機緣巧合認識了孟時雨。那時候孟時雨還只是心理學專業(yè)的大一學生,于是林深就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個病人,每天匯報自己的日常,也算是治療計劃里的一部分。
她想了想,從早上出門打車開始說起,說到幫助阿靜時,孟時雨眉頭挑了一下:“你還真是個小天使,明明恐懼接觸人群還主動幫人解圍,看來我得獎勵你。”
林深遲疑道:“昨天去酒店簽合同時,我其實在電梯里見過她。”
她頭一次出來談生意,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乘電梯上樓時,阿靜也在。只是她沒注意到身后手足無措的林深,而被抱在懷里的孩子眨著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林深,在空中亂抓的小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指,還沖她露出甜甜的笑。
很奇特的感覺,林深一向恐懼與人肢體接觸,那只小手卻很暖,像溫柔的月光,驅散了她的緊張。
她話語一頓,眉頭蹙起來:“孟孟,我今天還做了一件不好的事。”
孟時雨正找地方停車:“嗯?”
“阿靜的老公,其實我之前在公園見過他一次,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看上去很親密的樣子。我當時……”她輕輕嘆了聲氣,“我應該告訴阿靜的。”
孟時雨支起身子往外看,停車位落了滿地的廣玉蘭,輪胎碾上去留下道道花痕,她轉著方向盤將車身擺直,漫不經心:“你不是說那孩子才幾個月大嗎?老婆妊娠期出軌,很正常,沒告訴她也是為她好,你別想太多。”
林深皺了皺眉,沒再說話。
餐廳里人不多,服務員領著兩人去了雅座。孟時雨最近減肥,只點了一份水果沙拉,舉著紅酒和林深碰杯:“恭喜你簽成第一筆合同,自食其力的感覺如何?”
林深小小抿了一口:“還是有點不真實,沒想到真的會有人喜歡我的畫。”
孟時雨笑了笑,微微晃動酒杯醒酒:“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事情是獨立存在的,再難看的人也會有人喜歡,再難懂的畫也有人欣賞。你就是把自己隔絕得太久了。”
這些年孟時雨一直在幫她克服社交恐懼,兩人都明白,林深不是不想走出來,只是不敢。不過最近她的情況好轉許多,孟時雨也很滿意自己的治療成果。
林深是個不善言辭之人,此刻滿懷感激,也只是端起杯子認真地感謝她:“孟孟,謝謝你!”
孟時雨一口喝光杯中酒,往椅背上靠了靠,眉眼間的疲憊化作笑意。
今天她整個人看上去都顯得沒什么精神,林深忍不住問:“你今天心情不好嗎?”
她撫著額頭,嗓音疲倦:“剛才是有點兒,和你聊過天后已經好了,只是……”她頓了頓,目光從林深身上掃過,伴著燈光有幾分晦澀,“之前跟你說過的那個得了失眠癥的患者,直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任何好轉。當初接手時豪言壯志,現(xiàn)在看來也快淪為業(yè)界笑柄了。”
林深想起她之前提過這件事,安慰道:“你連我都可以治好,沒什么能難倒你的。”
孟時雨嘆了聲氣:“沒那么容易,前輩們都拿他沒辦法。”目光落在她臉上,放緩語氣,“如果擁有你聲音的那種能力或許還能試一試。”
話音剛落,林深手中切牛排的叉子刺啦一聲從碟面劃過,發(fā)出一道尖銳的刺耳音。她握叉的手有些發(fā)抖,故作鎮(zhèn)定地將牛排擺回原位,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
孟時雨坐直身子,嗓音低沉:“抱歉深深!我不該說這樣的話。”
好半天,林深抬頭朝她笑了笑:“沒關系!只是……”
氣氛有些沉默,孟時雨岔開話題調節(jié)氣氛:“不說這個了,你說選中你畫的人是宋瀟寒?”
“嗯。”
孟時雨眉梢一挑:“知道這個宋瀟寒是誰嗎?”
林深搖了搖頭。
“宋家的獨子,宋氏集團唯一的繼承人,去年剛接了他爸的位置,應該是現(xiàn)在槐安最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了。聽說有不少小姑娘想爬上他的床,最后連頭發(fā)都沒摸著一根。”孟時雨笑著搖搖頭,“真正的豪門巨子,上次看采訪,長得還不錯,老天造人實在很偏心啊。”
林深回想了一下宋瀟寒那張冷冰冰但英俊非凡的臉龐,贊同地點頭。
孟時雨調笑道:“你可得抱緊這條大腿,宋瀟寒喜歡你的畫,說出去,你的身價不知道得翻多少倍!”
三言兩語,方才的沉默已不復存在。吃完飯兩人沿著槐柳道散了會兒步,林深回到家時天色將暗,帶著熱氣的夜風從半開的窗戶躥進來,吹起墻壁上的掛歷。林深的視線落在用紅筆圈出的日子上,那是明天。
她父母的忌日。
第二天一大早出門,街角的花店剛開店,老板正將盆栽鮮花往外挪。如往年一樣,林深買了兩束白雛菊。
墓園總有與世隔絕的清幽,等她絮絮叨叨將自己近來的情況說給長眠的父母后,太陽已經爬上了半邊天。陽光熾熱起來,她額頭抵在墓碑上,輕聲道:“爸媽,我走啦,如果中暑了你們會心疼的吧!”
林母過世前信教,每年在墓山拜祭完,林深都會去教堂禱告。她撐開黑傘,傘面的小黃花映著陽光,像熟透后將要凋謝。
周五的教堂十分清凈,只是兩旁橡樹上的知了沒完沒了地叫,給這炎炎夏日平添了幾分煩躁。
顧傾淮停好車替副駕駛的老婦人打開車門,看了一眼從停車場到教堂這一段不短的路程,又從后備廂拿了把傘出來。
身旁的老婦人嫌棄地看了一眼撐在頭頂?shù)膫悖骸澳銈冞@些年輕人就是嬌慣,一點點太陽都曬不得。”
顧傾淮哭笑不得:“我這是怕曬著您。”
“我都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了,還怕曬個太陽?”
老婦人話說得硬氣,步履卻有些蹣跚,顧傾淮俯身將傘撐得更低,配合著她的步伐:“俗話說得好,活到老美到老,您天生麗質當然不怕曬黑,我可比不了您,曬黑了媳婦都討不到。”
老婦人被他的話逗笑,布滿皺紋的臉上卻漸漸涌上悲傷:“我的筠兒要是還活著,也該娶媳婦了。”
顧傾淮沒說話,輕輕拍了拍她顫抖的手。
踏入教堂時,清涼撲面而來。老人去做禱告,顧傾淮在最后一排坐下,抄著手打量眼前這座肅穆的教堂。陽光從兩側貼了藍色窗紙的玻璃折射進來,光線朦朧。
寂靜的午后,只有蟬鳴風聲,不多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低吟的贊美詩。
“……你必忘記你的苦楚,就算想起也如流過去的水一樣。”
“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雖有黑暗仍像早晨。”
“你因有指望就必穩(wěn)固,也必四圍巡查,坦然安息。”
輕柔溫暖的聲音,像林間緩緩流淌的溪水漫過鋪滿陽光的白石,不動聲色地響在這空曠教堂里,響在他的耳邊。
再然后,顧傾淮就不記得了——他睡著了。
午后陽光強烈,林深合上《舊約》,跟祈禱的牧師點頭招呼,轉身離開。
顧傾淮被老人叫醒時,時間已經過去一小時。驟然從夢中驚醒,總是清明的瞳孔里一片無措的茫然,像不知身在何處。直到聲聲蟬鳴入耳,神思回歸,眼前的一切都清晰起來。
仍是那座教堂,光線迷蒙,雕塑莊嚴,老婦人在旁邊關切地詢問:“怎么就這樣睡著了啊,太累了嗎?”
顧傾淮猛地皺眉,身子噌地一下站起來,雙手撐住椅背騰空躍起跳到過道口,步伐幾乎有些踉蹌地飛奔而出。
沿著教堂找了一圈,一個人影也沒看見,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老人顫巍巍地找過來,擔憂地問他:“小顧,你在找誰啊?”
顧傾淮身子微微一顫,不知是在回答還是自語:“我也不知道。”
午后的教堂寂靜無聲,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座矗立在日光下的莊嚴建筑。回想方才那道輕柔的聲音,竟不知是真實還是幻聽。
開車上路,身旁老人偷偷瞟了他好幾眼,最后意有所指:“年輕人晚上還是要節(jié)制,不要太累了,要注意休息啊。”
顧傾淮揉著額角笑:“是,知道了。”
老人滿意地點頭,在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個十字架遞給他:“這是我以前給筠兒準備的,一直也沒機會給他。小顧,這個就送給你吧。”
顧傾淮握方向盤的手微微收緊,他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您給兒子準備的,還是自己留著吧?”
老人低低笑了兩聲:“人都沒了,還留著做什么,不如拿去庇護活著的人。”
顧傾淮沒說話,沉默地接過了那串十字架。
之后的三天,顧傾淮都去了這座教堂。他試過坐同樣的位置,找陽光折射的相同角度,也試過讓公司的女職員捧一本《舊約》讀那日聽到過的贊美詩,可依舊毫無睡意。
只能是那個聲音。
那個像夢一樣出現(xiàn),又像夢一樣消失的聲音。
暮色四合,連知了都隱了叫聲,他從教堂踱步而出,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倒影被霞光鍍了金邊,隨著他的步子搖晃。
顧傾淮想了想,還是給孟時雨打了個電話。
“我能自然入睡了。”
電話那頭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反應過來之后聲音都帶著雀躍:“是我的治療起作用了嗎?”
“很遺憾,不是。”
電話里呼吸聲一滯,良久,聽到孟時雨勉強笑了一聲:“顧先生,能告訴我你是在哪種情況下自然入睡的嗎?后天在北京有個心理學家座談會,我想……”
“不用了。”顧傾淮打斷她,說了句“再見”掛了電話。
他回頭看了一眼被夕陽籠罩的教堂。
他會找到那個聲音的,一定會。
孟時雨正在逛商場,奢侈品店的柜姐捧著幾雙價格昂貴的鞋子站在一旁,等她掛了電話,笑道:“孟小姐,這些都是新款,每次上新都給您留著,您看……”
孟時雨面無表情地站起身,連帶剛才選好的鞋子都沒拿:“不用了。”
直到她離開,幾名柜姐一邊收拾一邊交頭接耳:“這位孟小姐不是向來什么都要買最好最貴的嗎?怎么今天的新款一樣也沒買?破產了吧?”
“你說,剛才那個電話是不是她老公打的啊,臉色都變了。”
“不是吧,她還是單身呢……”
孟時雨走出商場,只覺胸口一股氣上不上下不下,堵得胸口悶疼。她原地站了會兒,撥通林深的電話。
“深深,晚上一起吃飯,我來接你。”
電話里頭風聲陣陣:“我到桃泉寫生了,后天才回去。”
孟時雨臉上閃過失望,無奈道:“那行,回來給我打電話。”
桃泉是槐安周邊的風景區(qū),前些年因為漫山遍野的桃花被政府打造為盛世桃林,自然風景很是秀麗,是林深找靈感愛去的地方。
市內天氣悶熱,桃泉卻因為臨近陀江,又綠化遍地大樹成蔭,還能抓住春天的尾巴尋到一絲清涼。林深住在民宿,早早就起床背著畫架去了陀江公園,隔著一片澄澈的江水,江對面就是桃林。這個時節(jié)桃花早就謝了,但桃葉卻葳蕤,綠蔭成浪,江風帶著桃香吹過來,讓人恍覺似二月天。
林深一直待到日暮,起風時,江面還映了半輪紅日。六月的天氣說變就變,霎時陰云密布,狂風驟起掀翻了畫架,顏料畫筆也被吹落一地。
她手忙腳亂地去撿,畫筆滾出幾米遠,被人俯身撿起。她還保持半蹲的姿勢,抬頭時恰恰與來人目光相對。
對視的瞬間,他眼底閃過笑意,出聲招呼:“又是你。”他將畫筆遞到林深面前,又起身扶起倒塌的畫架,見她還保持半蹲的姿勢,笑著打量她幾眼,“還不走?要下雨了。”
林深卻注意到他拿在手里的那個小豬佩奇的氣球。天邊滾過一聲驚雷,他在雷聲中將畫架背起來:“我?guī)湍隳蒙先グ伞!?br>
林深抿了抿唇,起身離他遠了幾步,他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一會兒:“你這是什么眼神?我不是壞人,我們見過的,在連棠酒店門口和阿靜。”他伸出手,“我叫顧傾淮。”
她當然記得他是誰,這張過分好看的面容總是容易令人感嘆造物主的偏心。可現(xiàn)在看到他,林深總會想到阿靜驚惶無措的模樣,還有孟時雨那句——妊娠期出軌,正常。
狂風呼嘯,將她散在肩上的頭發(fā)吹得張牙舞爪,她低頭將頭發(fā)別到耳后,沒有去握那雙手,只是低聲道:“謝謝!我自己來。”
聲音被風吹碎,也不知他聽清沒有。顧傾淮瞥了一眼自己被冷落的手,無奈一笑收回來:“先上去吧。”
他轉身就走,步子邁得快而大,林深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跟上去。爬上臺階時,畫架已經擱在地上。
顧傾淮蹲在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面前,正將氣球遞給他:“拿穩(wěn)了,下次不要再被風吹走了。”
小男孩旁邊還站了個年輕婦女,看見林深朝這邊張望,沖她禮貌微笑。林深收回目光,微微頷首算作招呼,背起畫架準備離開,剛走沒幾步,男孩歡快的聲音順著風飄到她耳邊。
“知道了!爸爸你真厲害,跑得比風還快。”
“當然,爸爸是超人嘛。”
林深腳步一頓,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著其樂融融的一家三口。他們知不知道,這個男人,遠不止她一個女人,遠不止,他一個孩子?她幾乎有一瞬間忍不住想沖上去,將真相告知。
雷聲在頭頂乍響,豆大的雨滴砸下來,那只正要邁出的腳又堪堪收回。幸福的一家三口在雨幕中漸行漸遠,只有笑聲盤旋。
這雨來得猛烈,陀江公園又臨近江邊,一時間打不到車。林深頂著大雨走在街邊樹蔭下。
沒走多遠,身邊響起車鳴,一輛黑色轎車在她身邊停下,車窗搖下,露出顧傾淮笑吟吟的面容:“需要我?guī)兔幔俊?br>
當著自己妻兒的面還對別的女生如此殷切?習慣使然?
那對母子就坐在后排,歡聲笑語。林深甚至沒有偏頭,目光淡淡地望著前方的雨幕,嗓音伴著雨水,聽上去有幾分冷冰冰的意味:“不用。”
話音落,林深加快步子走了。
大雨被風一吹鉆進車內,濕了半邊座椅。車內,顧傾淮望著女孩匆匆離去的身影,無奈地笑了笑。
孟時雨參加完心理學術研討會回來已是一周后。
一周前林深給她發(fā)了條要閉關畫畫的信息后就關了機,到現(xiàn)在電話都打不通,助理發(fā)動車子詢問:“先去林小姐那里嗎?”
孟時雨閉著眼皺眉,聲音冷淡:“十點有病人預約,這種事還需要我提醒你?”
助理低頭看看手表,已經八點四十了,有些尷尬,小聲回答:“知道了,抱歉!孟醫(yī)生。”
車子趕在十點之前開進蒼榕山別墅,孟時雨推門而入時,顧傾淮已經坐在沙發(fā)上,正翻今早的晨報。
她笑了笑,脫下外套換上白大褂:“今天這么早?”
“醒得早,沒什么事就過來了。”顧傾淮的目光從對面那扇落地窗掃過,“比以前安靜了很多,換隔音玻璃了?”
孟時雨有點驚嘆他的觀察力,點了點頭,在門外掛上“治療中,勿擾”的牌子后,便正式開始今天的療程。
這次去北京參加研討會,孟時雨專程就顧傾淮的情況請教了幾位資深的心理學教授,得出了一系列新的療法。有一名教授指出,治療的根本在于找出患者失眠的根源,這也是孟時雨一直致力于解決的地方。
但對于過往,顧傾淮總是三言兩語一筆帶過,只是在一次酒會上和同行聊起,說他父母都是軍方人士,他卻不知為何未在軍中供職,反而獨身一人暫居槐安。孟時雨猜測,他應當同家人有過激烈矛盾,這可能也是造成他失眠的根本原因。
大擺鐘有規(guī)律地輕聲搖擺,嘀嗒聲像水紋在房間緩緩蕩開,在孟時雨的細聲引導下,躺椅上的顧傾淮身子漸漸放松。窗簾半合,房間光線正好,映著他輪廓深邃的面孔,像行船時夜里忽明忽暗的神秘燈塔,引人一探究竟又始終難以抵達。
“這么多年孤身一人離家千里,父母不擔心你嗎?”
“不會。”
“大概多長時間回一趟家呢?”
“偶爾。”
孟時雨低頭看了看手表,這個時間,按理說他已經進入深度催眠,意識會完全跟隨她的話,但他的聲音并沒有像被催眠者那樣迷蒙,咬字仍然清晰。
“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時候?”
“兩年前。”
孟時雨握筆的手指輕微抖了一下:“家是很溫暖的地方啊,你從小在那里長大,是什么原因讓你不愿意回去呢?”
對面躺椅上的顧傾淮頓了頓,好半天,突然開口:“我沒有不愿意回去。”孟時雨一愣,他已經毫無預兆地睜開眼,一眨不眨盯著她,“孟醫(yī)生,我說過不要對我進行催眠。”
那眼眸太深,像無盡的深海,看人時能將人溺斃,孟時雨心里一緊,故作鎮(zhèn)定地笑了笑:“不是沒有成功嘛!”
孟時雨收筆起身,低頭整理桌上的文件:“顧先生,我見過那么多病人,可從來沒有誰像你這樣完全無法催眠,你是一個心志很堅定的人,這大概和你的家庭有關。”
顧傾淮以手枕頭望著窗外,并沒有接她的話:“看來你這次的北京之行并無成效。”
孟時雨背影一僵,回身時若無其事地笑笑:“珠穆朗瑪峰若是那么容易攀登,也不會成為第一高峰了。”
同行將顧傾淮比作珠穆朗瑪峰,不是沒有道理,可她絕不會輕易認輸。
顧傾淮笑了笑,起身穿好外套,電話適時響起,他接起來放在耳邊。那頭不知說了什么,他眉梢挑了一下,笑道:“這筆單子還挺有趣,接,當然接。”
掛了電話,孟時雨一臉無奈地看著顧傾淮:“還在接單?我該高興你還在按照我的辦法出租自己透支精力嗎?盡管這個治療方法現(xiàn)在看來似乎沒有任何作用。”
“怎么會?”顧傾淮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咂咂嘴,“起碼很有趣,生活都變得多姿多彩了。”
孟時雨勉強配合笑了一聲:“這次是什么單子?”
“一個戀愛配對活動,擔心男生比例少于女生,請我當托兒。”他放下咖啡杯聳肩笑笑,“走了。”
剛走到門口,孟時雨出聲叫住他:“顧先生。”顧傾淮回過身來,她胸膛微微起伏,“恕我直言,你既不愿意配合治療,又何必每周按時來看醫(yī)生?”
無論是抗拒催眠還是對過去只字不提,他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治療結果,唯一配合的是按照她的建議出租自己,體驗不同的身份以改善生活環(huán)境達到治療效果。
可堅持做這件事的原因,不是方案有效,而是這件事他覺得有趣。而自己這半年來,為了他的失眠癥付出了多少精力心血,在他看來都是多此一舉罷了。
冷氣從腳踝流過,帶起一陣細密的雞皮疙瘩,孟時雨素來沉著,此時話一出口便有些后悔。無論怎樣,她只是一個心理醫(yī)生而已,病人自己的選擇,她本就無權干涉。
本是逾矩之言,沒想到顧傾淮居然會回答,淡淡的嗓音,聽不出喜怒:“為了讓我母親寬心。”
這一句話讓孟時雨腦子里瞬間轉了十幾個念頭。他的母親也知道他一直失眠只能靠藥物入睡的事嗎?聽這話,像是和母親關系很好,那和他有矛盾的,是他父親?聽聞他父親是某軍區(qū)的首長,是什么樣的矛盾會導致他如此嚴重的失眠癥?
等孟時雨反應過來,還想問些什么的時候,顧傾淮早已離開。
助理端著咖啡敲門進來時,孟時雨正在聽剛才的治療錄音,眉頭皺得很緊,助理一臉小心放下咖啡就要走,被她叫住:“下午還有預約嗎?”
助理翻開行程表看了看:“下午三點有個幻聽癥的病人。”
她收起錄音筆:“推到明天,我下午有事。”
“可這個病人好像很嚴重……”
孟時雨已經拿著包起身,冷聲斥責:“幻聽癥一天兩天治不好,一日兩日也死不了,就說我出差還沒回來。”
話音落,孟時雨踩著高跟鞋走了。
車子開到老槐巷,巷口有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樹,只有自行車能出入。孟時雨停好車走進小巷,幾分鐘的距離走出一身汗,敲門時都帶著一股煩躁。
院內很快傳來腳步聲,林深開門看見是她,有些驚喜:“孟孟,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她緊皺的眉眼緩緩舒展,方才的焦慮一掃而光,笑道:“剛下飛機就來找你了,這一周都聯(lián)系不上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連棠酒店那邊要畫要得急。”林深領著她往屋內走,身上還系著白色的圍裙,沾滿五顏六色的顏料,一進屋,冷氣撲面而來,孟時雨長長舒了一口氣。
房間里充滿了濃郁的顏料味,畫室四面墻邊都倚滿畫框,陽光經過窗戶玻璃一過濾,灑到屋內時退去熾熱,倒添了幾分明媚,照著色彩斑斕的畫卷,很是賞心悅目。
林深的畫一向突出色彩的碰撞,孟時雨實在不懂這些所謂的藝術,但能入得了宋瀟寒的眼,看來畫得的確挺有深度。
畫布上的作品正在收尾,她沒打擾林深,歇息片刻去書房打開電腦。半個小時后,林深端著水杯走到孟時雨身后:“你在弄什么?”
“我?guī)湍阍谶@個活動里報了名,正在審查。”
“什么活動?”林深探身去看,待看見屏幕主頁那四個大字時,頓時被嘴里的水嗆到,扶著椅背咳嗽起來。
粉紅主題的頁面,用愛心裝飾的“一周情侶”四個字格外顯眼。
審核的小光標緩緩轉動,終于通過,跳轉到人物主頁,孟時雨飛快打字填寫資料,頭也不回地問她:“想用個什么ID?”
林深都快哭了:“孟孟,你別鬧了。”
孟時雨胳膊撐著椅子轉過身來:“以前我問你,是想一個人孤獨終老,還是想找個人陪你一起度過余生,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是怎么回答的?
如果可以,誰愿意孤獨一生。
可她,不是不可以嗎?她這樣的人,怎么敢去奢望那些。
“你不愿意跟人面對面相處,這活動剛好不用見面就能互相了解,是我一個朋友的公司主辦的。”她柔聲寬慰,“很有意思的一個活動,你先試試看,如果不喜歡隨時退出都行。”
林深盯著電腦屏幕上粉色曖昧的活動界面不說話。
孟時雨提高音調:“深深,你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病人,就當作這是療程的一部分,你必須完成。”
她抿了抿唇,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好吧。”
孟時雨笑逐顏開:“取個什么ID?”
林深有氣無力:“隨便吧……”最后資料以“林深時見鹿”完成提交,孟時雨還專門找了張林中小鹿的圖片用作頭像。
晚飯時林深收到宋瀟寒發(fā)來的郵件,問她三天后能不能將剩下的作品送過去。
傳言說宋瀟寒惜字如金,幾乎不用電話,生活工作大小事情都通過郵件解決。林深甚少社交,還是在那個眼鏡助理的提醒下才專門建了一個郵箱,用以和宋瀟寒工作上的溝通。
她回復可以,那邊很快回應,不過四字:期待作品。
孟時雨一直待到夜里氣溫降下來才離開,還不忘交代:“一周情侶那個活動明天開始,你要好好對待,不能敷衍,知道嗎?”
林深無奈點頭。
第二天她有意遺忘這件事,但已經下載好的軟件到點了居然自動打開,小音箱里響起旋律輕快的英文歌,飄滿被冷氣覆蓋的房間。
很意外,這首歌是她曾經愛看的電影的主題曲。這多少驅散了一些她的緊張感,走到電腦前時,屏幕顯示一片綠光森林,落滿枯葉的小道盡頭出現(xiàn)一扇覆了白光的門,系統(tǒng)提示:這扇門的背后,就是與你相匹配的另一半,是否進入?
不得不說,主辦方在這個活動上是花了心思的,無論從場景設計還是從建模來說都十分精致,神秘夢幻的風格很容易吸引眼球。
聽孟時雨說,主辦方在制作這個活動時聘請了她參與指導,在很多設計上都有心理學的誘導因素,能成為時下最流行的戀愛活動,必定有它的過人之處。
經過系統(tǒng)一系列的提示,林深總算成功和人配對,她以為會收到對方的資料卡,沒想到系統(tǒng)直接創(chuàng)建房間,將她和對方丟了進去。
音箱里有甜美輕柔的女聲正在講話:一周情侶第一天任務——了解彼此,祝你們相處愉快哦。
林深嘆著氣扶住額頭。
小卡片提醒她要和對方交換昵稱,她輸入了“林深時見鹿”,三秒后收到對方的回復:蜉蝣。
蜉蝣,林深很喜歡的一種生物,日出而生,日落而死,將一生的光彩都在一天綻放,悲壯又絢麗。對方以此命名,大抵和她一樣,很欣賞這種生命狀態(tài)吧。
小卡片再次閃爍,提醒她輸入年齡,她發(fā)送25,同時收到對方的回答:28。
28歲的男人,大多都已結婚生子,沒有成家的也幾乎都在為事業(yè)打拼,即將而立成熟穩(wěn)重的年紀,還來參加這種年輕人才有興趣的活動?
林深皺了皺眉,在小卡片的提示下接連輸入星座、生日、血型、愛好、工作,等這一系列問題問完,彼此都有了基本了解。林深覺得這個ID為“蜉蝣”的男人是很尋常的一個人,既不討喜,也不討厭,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剛接觸有所保留,在對方看來,她不也是一個正常人嘛。
系統(tǒng)任務已經完成,接下來的時間就留給了他們自己。而在系統(tǒng)提示今日任務成功后林深已經退出界面,回到畫室忙起來。
給連棠酒店的畫還差幾幅,得用最后這幾天時間趕出來。
意外的是,對方也沒有再發(fā)消息過來,這直接導致林深第二天再次忘記了這個活動,直到音箱里再次傳來英文歌,已經啟動的系統(tǒng)正用甜美的聲音播報:一周情侶第二天任務——做一道自己最拿手的菜拍照發(fā)給對方。
小卡片順便告訴她:因為昨天你們在自由交流時間里的交流為零,好感度減十,情侶排名一千六百五十三。
林深看到這個簡直哭笑不得。
恰好到了午飯時間,她習慣性選擇泡面。燒水壺騰起蒸汽,開水倒在面餅上時,干蔬菜遇水化開,佐料味飄進鼻腔,她咬著叉子等了會兒,開吃之前用手機拍了張照。
一個小時后系統(tǒng)提醒發(fā)送照片,林深差不多能預料到對方收到照片時的心情,但沒想到對方發(fā)過來的照片居然也是泡面。
只是相對于她的簡易版來說,對方更加精致,用了白色的瓷碗裝,碗沿點綴青色小花,面里加了青菜、火腿、煎蛋,看上去令人很有食欲。
系統(tǒng)剛提示任務完成,音箱里突然丁零一聲響,是“蜉蝣”發(fā)了條消息過來:先別走。
她俯身打了個問號,對方說:不想再當?shù)谝磺Я傥迨耍瑩?jù)我所知,這次活動一共才一千六百五十五對情侶。
林深端著水杯笑出來,想了想,在電腦前坐下打字回復:不是還有兩對殿后嗎?
“倒數(shù)第一和倒數(shù)第三在本質上來說并沒有區(qū)別。”
“那我們的目標是倒數(shù)第四?”
那頭沉默了會兒:“小姐,你是對倒數(shù)有什么執(zhí)念嗎?”
林深沒忍住,撲哧笑了:“上學時沒有當過倒數(shù),借此體驗一下。”
對方很無奈:“和你相反,上學時我已經體驗夠了,實在不想重溫。”
本來以為在這種環(huán)境下和陌生人的對話會很尷尬,但對方說話的方式意外地令她覺得輕松,不像是配對的一周情侶,仿佛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回憶著上學時的青春年少。
除去孟時雨,林深從來沒有跟一個人聊過這么長時間。
“我覺得我們今天的對話應該能彌補昨天的落差了。”
林深笑了笑:“再見!”
“明天見!”
她的心情愉快不少,畫畫時受到感染,以往總是深沉的色調也多了幾分明艷。至此,給連棠酒店的畫全部完工,整齊地排列在畫室四周,后天便能一起送過去。
這是林深在不肯接觸社會,在花光父母留下的積蓄后,賺到的第一桶金,她總是烏云密布的人生似乎終于轉晴。
第二天林深難得睡了個懶覺,起床后將畫裝箱,又聯(lián)系了工人明天過來搬運。做完這些才算徹底輕松,她泡了桶方便面,瞟了一眼墻上掛鐘的時間。
指針指向一點時,音箱里飄出熟悉的英文歌,甜美女聲播報:一周情侶第三天任務——一起觀看一部電影,祝你們觀影愉快哦。
界面緩緩變?yōu)殡娪霸罕尘埃林逻€有一條對話輸入框,林深打了一串省略號進去,屏幕邊緣很快滾過文字消息。這個電影系統(tǒng)居然還具有實時彈幕功能,能夠一邊觀影一邊聊天,營造在電影院的效果。
她長這么大,一次都沒去過電影院呢。
對方也已經在線,發(fā)消息問她:“想看什么電影?”
她想了想:“《魂斷藍橋》。”
那頭應該是笑了:“真巧,我也喜歡這部片子。”他在搜索欄輸入影片名稱,然后點擊播放,屏幕上出現(xiàn)經典的獅子頭像,“蜉蝣”的消息從邊緣滾過。
“早知道今天的任務是看電影,我應該買點爆米花和可樂的。”
有了爆米花和可樂,應該會更有電影院的感覺吧,林深深表贊同:“我也是。”
“下次有機會補上。”
林深岔開話題:“開始了。”
早年的經典愛情電影,黑白片卻足夠媲美如今的色彩技術,費雯麗一顰一笑都是風韻,雖然早知結局,但每一次看仍是扣人心弦。
在這樣一個寧靜的午后,觀看一部早已熟知劇情的老電影,卻只因有了一個不知身處何處的陌生人陪伴,一切都變得新鮮。
影片結束,畫面定格在那座滑鐵盧橋,林深還沒從悲劇中回過神,就看見系統(tǒng)詢問:請彼此說出喜歡這部電影的理由。
她緩緩打字:因為主題曲Auld Lang Syne是我媽媽最喜歡的一首曲子。
然后收到對方的回復:費雯麗太好看了。
林深被他逗笑,被電影影響的消極情緒一掃而空。這一晚她睡得很早,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走在那座滄桑的滑鐵盧橋上,太陽剛剛升起,整座城市寧靜又安詳,克羅寧和瑪拉就在這日光下相擁輕吻,而她背對著他們,朝著遠處一直走下去。
身后的世界再無戰(zhàn)爭,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她孤獨地走在這條路上,不知何時才有歸途。
第二天是交畫時間,林深趁著太陽還沒升起,一大早將畫送到了連棠酒店。
噴泉還未開放,波光粼粼的水面漂著幾瓣白玉蘭,而酒店門口旁堆了半人高的箱子,眼熟的畫扔了一地。
那是林深之前送來連棠酒店已經被裝裱的畫。
大腦有一瞬間空白,走近時,保安正對清潔工指手畫腳:“這些都不要了,全部撿走,動作快點。”
看見林深走近,保安揚起眉毛,很是趾高氣揚:“你就是那個送畫的林小姐吧?不好意思,你的畫我們不要了,你看是你自己拿回去,還是我們請垃圾車拉走?”
林深喉嚨有些發(fā)緊,嘴唇開合好幾次才發(fā)出聲音:“不是已經簽了合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