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群峰之間
群峰競天,有云有雪。
峰間似塹,有人與繩。
斷腸崖的洞里有熊熊火光,那是一堆柴火。光映照在一雙小巧的手上,那不是一雙十分好看的手,修長不足,光滑也不夠。它們平平常常,普普通通。洞里很溫暖,很舒適。她的臉卻是冷的,火紅的柴火也化不去的冰霜與冷漠。可能因為她著一身藍色的長裙吧。她的目光空洞而無神,似在想事情又似在發呆。只因沉思的人與發愣的人都有同一種表情。
已經整整半個月過去了,洞外面的人還沒走。他就守在外面,她走不了。他從不嘗試著進來,就好像他進不來一樣。
“反正我是不會再出去了。”她主意已決,臉上開始煥發神采。
她記得剛上來的時候,也正是他上來時的前幾天。到底是幾天呢?兩天還是三天?她突然一蹙眉,開始撥弄柴火不想了。
那時的天氣方剛剛入涼,現在洞口已有雪屑飛揚。它們像紙屑一樣飄到到洞里,未曾深入就消失在空氣中了。是故洞里洞外儼然是兩個光景,兩個世界。
可洞里洞外的人,又有哪個會好受呢?半個月以來,他在洞外飽嘗風霜,而她就這樣被硬生生地逼在洞里,什么也做不了。除了發呆還是發呆。她本是個很有修養的人,從不說污言穢語,甚至連想都沒想過。但這些天下來,她愿意想用盡世上一切難聽的語句去狠狠詛咒洞外那個烏龜,那個王八。
可她終歸是沒有說出來,她畢竟是個有涵養的人。在最難受的時候,她才用鉤子在石壁上刻下一句“我他媽就想不明白”。短短八個字,究竟能表達多少無奈呢?她沿著石壁上一直往洞中深處刻去,刻出了整整十六行,一千二百三十一次。她的字娟秀美麗,刻下的字就像藝術品一樣。她終于不再去想了。對不喜歡的事情,人是很少會刨根問底的。石壁上還有位置,她還可繼續刻下去。但再繼續下去就對不起自己,對不起自己秀麗的文字了。她畢竟還是個有涵養的人。
雪又開始下了,那個人還沒有走。
他還要等多久?或者再過幾天就會離開。但是她已經等不及要離開了。
上崖的路只有一條。要下崖的話當然也只有一條。她要下崖只能夠出去見他,從他身邊走過,把他落在身后。這是一條絕好的下崖的方法。
但這樣她就擺脫不了這個人。在上崖之前,他已經足足跟了她一個月。她知道他絕不會傷害她——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跟著她。可正正是這樣,反而更痛苦過被人追殺。她這些年行走江湖,靠的是一種決絕——該做的絕不會拖泥帶水。可這一次她真的獻出了她有生以來最大的仁慈。她沒有動手殺了這個曾經傷透了她的人——因為她憐惜他那一顆年輕的心。世上還有多少不愿放手的愛情?她雖然不想與他共有,但也不愿親手將它毀滅。
她愿意再拖一拖。
但現在她不愿意再拖了。“對不起,我要對得起自己。”她撥弄一下柴火,自顧說。
在崖上的第三天,她出來見他。她看著面前這個被風霜吹打得極為邋遢的人,頭發拉長,油油地亂作一遭。她苦笑曾經竟然會愛上這樣一個男人。
“你走吧,好聚好散,江湖再見亦是朋友。”回憶中,她這樣對他說。
事實上,他聽到的是另一番話。他無動于衷,眼睛直直地望著她。
她扭頭回洞里去了。
洞里的她煩躁得要死了:“我都完全放下了,你一個大男人怎么還放不下?”
雖知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常八九。一直想要擺脫的人,卻怎么也擺脫不了。如果有方法能擺脫這個人,她不介意付上多大的代價。如果你曾被人跟過,你應該懂得這種感覺。
雖知世事如此,也不是空穴來風的。竟然你已經完全放下,為什么又讓他跟著呢?放在誰眼內都應該知道,這種事情,只要你曾經哪怕只有一次表達過動搖,你就很難撇下對方。你給了對方信心——對于那種流氓耍賴的人,同樣地,哪怕只要曾經有過一點希望,他就很難接受放棄。
在崖上的第七天,她來到洞口,對著壁上的巖石對他傳話,她知道他肯定在。“別等了,我去意已決。”沒有回答。她不禁開始痛恨這個卑鄙無情的小人,竟然用這種死纏爛打的方式來對付她。她偏不吃這一套。
在之后的日子,她再也沒有走近洞口一步。他的生與死,健存或腐爛,她都不愿意再沾上一點關系。或者她的快死的時候,她會去看看,因為她還不想死,或許他會救她。
第八日,第九日,第十日……
天氣慢慢冷下來,洞外開始刮風,洞內也開始吹風。
時而有雨,雨很細。她在洞深處,聽得清楚。
她開始在墻上刻字,一行又一行。
斷腸崖,獨秀諸峰,其險也勝諸峰。事因上斷腸崖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可窮攀附近諸峰,只怕也未能攀上斷腸崖。
上崖的路只有一條,乃千里索道。由云端直通山腳,地勢易守難攻,撤也難撤。上崖的人歷來相顧而斷腸,若不愿先后離開,便只有相守而死。是故斷腸雖盡悲傷,卻不失凄美。
她不愿悲凄;也不愿和他相守——或者她曾經愿意;也不愿意和他相撕,因為她已經太累。對她而言,現在他所作所為都是面目可憎的。
如果硬要說他的一個好處,那就是他從來沒想過說服她回去。這是他們倆唯一的共同點。尚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就沒有嘗試著說服對方,因為總有一方會選擇忘記某段說話,把不如意的收在心中。到了爭吵的那一天,就把所有不滿完完全全地傾瀉出來。不管爭吵的起因是否由這些那些的問題引起,都一并傾瀉出來。她實在太辛苦了。
她受不了他的直接。他總是那么自以為是,動輒把事情直白地表露。沒錯,他曾經一再強調著要剖開肚皮說話。可他居然按說的做了。雖知道直白永遠屬于簡單粗暴的一類,而她是個有涵養的人。是否記得,她就連反對他的直白也表達得似是而非?
自以為是,心胸狹窄,說話不經思考,還那樣輕率地說要撇開她。如今她已經不需要他撇了,她已經無法再與這種人一起。
“這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只是彼此錯得心甘情愿。”
的確。這的的確確一開始就是個錯誤。任何男人如果覺得能夠與一個女人剖開肚皮說話,那么他就徹徹底底地錯了。人是一種多么獨立而復雜的生命。有些時候他們甚至不能明白自己所想,又如何能完全地表達自己呢?就算能夠完整地表達,又能得到多少認同與理解?女人又是種天生有苦衷的人,她又怎么能讓別人一次又一次去踐踏她的苦衷呢?而且,所有的理解與包容,都有一個致命的前提——就是還想與對方一起下去。當有一天,某方已經不愿意繼續下去的時候,事情就會變得無法挽救。
她決意離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他日復一日的守候,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你情我愿。
火熊熊,火光卻不似先前那么亮了。她拾起一束柴支做成火把,往洞中深處行去——下崖的路不只有一條。
她步態輕盈,宛如湖面被風吹起的漣漪,看著是那么溫柔,那么動人。青春美麗的氣息又重新在她的身上出現。柴枝上的火光明滅不定,把她嬌小的身姿映在洞壁上晃晃蕩蕩。她就像黑暗中的精靈,亦如漁燈下一只順流而去的小船。
柴枝的過沒有滅下來,似乎只要火光在她手上就絕不會滅一樣。
她的生命總是充滿生氣,偶遇寒冬,她也絕對會是撥開雪的第一點綠。而后她化作一只報春的鳥,躍上枝頭,帶給萬物第一聲春的響音,最后輕輕一點,穿梭在繽紛世間,無憂無慮,放空自己,隨風而動,隨心而行。
洞的深處由黑慢慢轉光,不是火光,崖的背后還有一個洞口。洞口煙云渺渺,群峰只露出零零星星的峰尖。斷腸崖的確是群峰中的至高點,立在洞口,目所及處,能與之媲美的并不多。但要找到并不難,斷腸崖的背面就是一座稍低的山峰。
這座山峰離洞口只四五丈遠。這對她來說并不是太遠的距離。她善使飛鉤,勾住對面的山峰就像她勾住男人一般容易。
她一向是個聰明的女人,這里是她下崖的另一條路。她看著陽光傾灑在對面的山峰之上,周圍煙氣氤氳,莫不是一個好去處。
她終于能夠擺脫那個愚蠢的男人了。
鉤子飛出,牽引著繩索遁入云中又迅速飛出,已到了對面山峰。她再用力一收,力道十足,想不到在這樣嬌小的身體里面,既然可以蘊藏如此大的能量。妥了,鉤子已經牢牢咬實了那邊的山體。
她突然凌空而起,淺藍的色彩在氤氳的云中飄蕩,那樣的優雅而醉人。她輕柔的發像絲春風拂過大地的柳枝,在湖面上下一點一點。
那刻她就宛如天仙一樣。天仙要回到她的仙境里了。可想,她的生活必將又如暖日吹在陽光下的風,溫和而淡雅,愉快又舒心。
斷腸崖上雪如紙,作畫的人墨似漆。
六個太陽起落之后,有人會在斷腸崖畫下一個愛的故事。
第二章 ?人、雪、索道、斷腸崖
斷腸崖,有雪,有人跡。
索道上,有人,有腳印。
在他快要跌下懸崖的那刻,他轉身離開。
斷腸崖,原來不只有斷腸人,還有要從崖上跌下的人。當然,有時也會有逼人跳崖的人。
雪下得很慢,夜卻來得很快,綿長的索道此時已經辨認不出行跡。沒有人會選擇在入夜時下崖,他是例外,他已經做了能為她做了很多事。剛才他把那個人逼下懸崖。現在,也是最后,他還剩一件能為她所做的事,就是離開,馬上離開。那么,就沒有人能帶給她煩惱了。
他是一個孤星入命的人,世界不曾對他表示友好,就像他從來沒有向世界表達美好一樣。這一次他希望作出些轉變。既然離開能她好,那他就就做。不單要做,還要好好地做。
小雪飄揚,夜色凄冷,月朦朧,照不亮他一身黑山如墨。他就像融入了夜一樣,看不見,摸不著。沒有人會在夜里上索道,因為不敢,提著燈也不敢,因為是雪夜。他沒有燈,卻又偏偏空手而去。
風吹過索道,沒有吹動道上的鐵鏈,卻冷得十分刺骨。
他知道他隨時都會跌死,他不怕。他怕的是離開不了,又再回到崖上,既辛苦了自己,又讓崖上的她痛苦。他走的小心翼翼,提起的每一腳都仔仔細細,放下的每一步的認認真真。他必須付上全部身心,否則這便不能叫作做事,而應叫作尋死。
索道很長,在千丈的峰頂直落到山腳,在飄渺的云端連接到蔥郁的樹林,宛如溝通天地。然而此時天上地下已經一片漆黑了。
索道很窄,在最寬的地方,人才能好好的站會兒,活動活動筋骨。但是這樣的地方并不多。在絕大部分的索道,你只能好好站著,不能彎腰,地兒太高了,云霧下諸物皆小,望一眼就能讓人頭暈目眩。更不能下蹲,因為索道沒有讓人蹲下的位置。
路很艱難,黑衫人前進得很謹慎,他背貼著山壁,右手緊扒在壁上,另一只手沿著鐵索慢慢滑著。
他記得上崖的路有一段十分險的路程。他猜大概是這里了。接下來這段索道,堪堪一個人站立,一排腳趾都伸到崖外了。雖說晚上沒了恐高的慌張,但心里卻愈發害怕,黑漆漆的山底什么也看不見,猶如一個隨時要把人吸進去的黑洞。他只要一腳踩空,就將萬劫不復。
他停了下來,高度的緊張已讓他透不過氣來,人有點發昏。但他依舊信心十足,白日里上崖的經驗告訴他,只要他手扒得緊,過這一段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山風刺骨,他的眉心見汗,很快又干了,他一下子清醒了許多。忽然,他發覺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事關他的生死。他貼著山壁的手就要凍僵,抓著鐵索的手卻正在冒汗。在這樣冷凍的天氣里,決不能徒手去抓鐵器,鐵器會黏住你的手,你硬要擺脫,它會撕下你層皮。他算到了這一點,下崖的時候早已用布條把手都包起來。這樣雖會讓手不靈活,抓牢鐵索綽綽有余,但要攀住壁上的石頭實在太難了。為了能更好的扒住巖壁,同時也更好的感覺巖壁的形狀,他另外一只手并沒有進行包裹。他應該把另外一只手也包上——他不能徒手去抓鐵,也絕不能徒手附著巖壁。風與雪的吹打使他的手凍得發疼。他必須盡快找個地方把手暖和一番,起碼讓它藏在布里。
積雪的山壁并不光滑,突出大大小小的石頭。黑衫人本以為這是徒手攀附的好條件,可他忘了。這是雪夜,冷得要人發抖的雪夜。二十天前,他上山的時候,這里的天氣方剛剛入涼,現在卻是無孔不入的刺寒了。
他要盡快停下來整頓一番,他要把他的匕首拔下來,代替他抓牢壁上的巖石。
匕首綁在他的左腳上,小腿的位置。顯然,這個黑衫人若不是個左撇子就是個會使左手劍的人,不然他就是個傻瓜。沒有人會把匕首綁在完全不順手的地方。而腳上藏劍,往往是要偷襲,要隱蔽,要快,要一擊得手。但他既不是左撇子,也不會使劍,無論左手還是右手。他也絕不是一個傻瓜。雖然他經常做一些傻事,例如他把匕首綁在左腿,還有在黑夜中下崖。但不一定只有傻人才會做傻事不是么?聰明人做的傻事往往更傻得徹底些——明知不行而行。而真正的傻瓜是不知道才行。在這一點上,聰明人比不上傻瓜。但聰明人做事總會有原因的——他有可能從來不用匕首,也絕不會去用匕首,匕首綁在哪他也當沒有一樣;亦有可能是他表示不用匕首的決心,只是出于某種原因,他必須帶著身上。
黑衫人綁在腿上的匕首,是一把無堅不摧的利器,削鐵如泥,長五寸七分,小巧玲瓏,綁在腿上正好不礙事。匕首的名字叫作柳,是一把極短的劍,是多年前他的好友送的。他朋友說:“奪命無情,專諸魚腸。這是一把與之媲美的好劍。”當時他連忙擺手相拒:“不行不行,這是一把好劍,理應要愛劍的人所擁有的。我是個老實人,從不招惹他人,也不愛管閑事。我用……”他沒有再說下去,他看見朋友正在望他。
他朋友姓柳,叫三,因為他家里只有他,母親,姐姐三個人。他現在是一為非常有名的劍客。柳三長有一雙很英氣的濃眉,眼神卻時常是低沉的,整個人顯得很失意,但落魄二字與他沾不上邊。此刻他的眼神很有光彩,精氣神足足的。
黑衫人當時稍稍躲過他的眼神,要說:“劍能得其主,劍勝;得其名劍不能得其主,劍執、劍毀、劍沉,既不能留名于千古,亦不能保全自身。”可終歸沒有說出來。
柳三嘴角翹起一個笑容,說“朋友之意莫要相阻,何況今君我一別,不知相見何時?”然后轉身離開了。
他知道柳三是注定要成為名震天下的劍客的,柳三的母親與姐姐當年被奸人所害時,他就更加堅信柳三能夠成為一代劍豪了。柳三本身就愛劍,逢厄而更勤奮,孤身一人而更堅韌,更一往無懼。他雖然不愿意朋友浪費了這劍,但終歸收下了。
黑衫人笑了,他把劍好好收下,好好藏在褲里,友情好好埋在心間。
黑衫人笑了。一個人若想起了他的朋友總是會笑的,朋友能帶給人所有正面的情緒。
“謝謝你的劍!”風聲太小太安靜太單調了,他大聲喊了出來。聲音回響時,他感覺這個世界不止他一個人。
他已有了決定。
不能再拖了,他的手已經冷得活動困難。他往前挪了幾步,在一個能夠穩穩站住的地方停了下來,把右手收到衣服里,伸到腋窩下。但這小小動作也使他差點撲到崖外。
風再度襲來,刺痛著他的全身,他快凍僵的手已經要活動開。忽然,他發現雪小了,就突然往崖下一躍。
他大膽的決定必須果敢地執行。他要抓著鐵索掛在空中,把左腿伸上來,用右手拔劍。把綁劍的布條用來裹好他的手——他不能再徒手下崖了,這樣做雖然有點杯水車薪,但能補一點算一點,他不能壞掉他的手。他要完完全全齊齊整整的——她愛過的人不能殘缺。
懸在空中的他可能死掉。如果順利,他能很快拔出劍再上來。如果不順利,他可能掉下崖去,尸骨無存。
他笑了,空中只剩下他的笑聲,豪放且雄壯。
風小了,雪將停。
這正符合他的意思,反正她已不愿再見到他,況且死了總比殘缺地活著好。
風停,有雪掉下崖去。他吊在半空晃蕩。
他很削瘦,卻很有力氣。抓著鐵索的手一點也不費力。手抓得十分牢。可連接鐵索的柱子卻有些晃了。他必須盡快找個可借力踏穩的點。他右手扒著索道的地面。道上很滑,有雪,他用手扒開雪。索道上不時雪花飛揚到崖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左手有了負重的感覺。所幸他終于抓實了些東西,他的右手粘在巖石地面上。他的右腳也找到了落腳的地方,他的左手終于能歇會了。
他現在是絕不會摔死了,但他已經有點暈了。
他現在要把左腳抬起來,要提得很高,足夠的高。以便他的右手夠得到。這樣的動作并不難,他雖不曾正兒八經地練過武,身體的柔韌性卻很好。他很靈活。在這隨處危機四伏的道上行走,靈活是必須的。他不是什么壯漢,吃不住哪怕一點兒傷害。他得躲。他躲閃的功夫絕不是普通習武之人能夠比擬的。
可是在這樣的冷天,再靈活柔韌的人也會變得笨拙僵硬,等他提上了左腳,他的左手已經開始慢慢發酸。但總算到了最后一步了,現在只要把右手伸過去,就能把劍輕易地提出來。但他忽然發現,右手已經粘在巖石的道上,一動也不能動了。黑衫人不禁大喊一聲“苦也。”想不到他終歸還是要死在這里啊。
他突然又大聲笑了起來,肆意而放浪,一時悲涼。
“此乃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他又想起西楚霸王項羽的結局,他本是不該這樣做的啊!苦也!
笑聲戛然而止,他放開左手。四周變得靜寂無聲,連風的聲音都沒有。他將死。
但他沒有死。他放開左手的那一刻,原本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但右手結結實實地附在索道上,他想摔都摔不了。他適才恍然大悟,在這樣的天氣下行動,確實讓人昏沉無能。他差點變成這世上最大的傻瓜。“哈哈哈哈”他又肆意地笑了起來。
既然他不能用右手拔劍,為什么又一定要拔劍呢?
他迅速用左手解下匕首,轉眼又拔出了那把寒光畢現的匕首。速度很快,起碼比荊軻快,荊軻出手太慢,所以最后他死了。黑衫人出手快所以他還活著。“唦”的一聲,劍已經插到巖石里,穩穩當當。
他又拔開劍,撥開雪。在地面刻出一條凹痕,大小剛好讓他的前臂好好靠著借力。刻完他將匕首插在巖石里,去尋找捆著匕首的布條。找到之后他用嘴咬著,放下了已酸疼的腿。然后他用手拔出匕首,手臂靠上了開出的凹痕。隨后他用匕首將右手很地面慢慢的劃開,沒有疼痛。他以前聽人說,如果一個人使劍夠快,他的劍又夠鋒利夠薄的話,殺人是看不見傷口的,那個人會在不知不覺之間死去。以前他不信,現在看來,那話并不假,至少并不全是假的。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傷口,一層皮慢慢由他的掌心脫落,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痛。或者這刺寒的天氣本身就已經是最好的止痛藥了。又或者,相比起他所蒙受的苦痛,這些痛楚早已微不足道。
用布纏上右手之后。他回到了索道上,有了匕首,事情變得很簡單。雙腳一蹬,左手一插,右手再一抓,身子就上了索道。上來的時候,巖石劃破了他左手的手腕,血流得很少,因為傷口是豎著的,并沒有傷及到要害。
他再次肆意地笑了。這左手傷的位置,與他從前傷在右手的一樣。以前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很喜歡撫摸著那一條傷疤——走路時,你總可以看見她雙手緊抓住他的手臂。他問她為什么。她不說。他也沒再問——因為他喜歡她這樣。對喜歡的事情人從來不問為什么的,因為他喜歡啊!
在天蒙蒙亮的時候,黑衫人到了山腳。終于離開了,他實在太幸運了。他決定要多搞一把這樣的匕首,就算不殺人,對自己還是有用的。
此時斷腸崖已經完全隱在云霧之中,他完全地離開了。崖上的人到底怎樣了呢?他沒有回過頭來再望上一眼,他只看著前方升起的那一盤燦爛的初陽。
第三章雪、崖、洞口
在跌下懸崖的那一刻,他看見他離開的身影,雖然仍一如既往的周身烏漆似墨,但已不同數日之前那么沉郁了。他一步又一步,走的十分堅定——這是一個人決意離開的步伐。可能他依然會把自己藏在暗處,他知道他會像自己一樣被釋放,他會允許外界的光與暖流入他的世界。同時他也會嘗試把自己如夜一樣的靜謐優雅帶給別人。他會和這個世界更好地相處——他會向這個世界奉獻友好,而世界會反饋他以溫暖。
但他,一身雪白的他,將會就著這紛揚的雪,落到山腳,化在土里。
斷腸崖上,目所及處,蒼茫一片,雪已下得非常大了。地上兩排快要消失的腳印,往索道而去,慢慢化為無形。
雪還是白的雪,洞口依舊是烏漆漆的洞口。雪綿綿下了六天,洞口黑黑也再沒有火光。
這洞口曾經走進過一個人,宛如藍天一樣的淺藍色,光鮮而亮麗,仿佛要把光和暖帶入到陰冷的洞里。
可惜她再也沒有出來過。這是黑衫人告訴他的。
黑衫人說,從他身上,他看見一個她想要的他。黑衫人說完狂笑。笑完之后黑衫人就轉身離開了。離開之前,黑衫人把他逼下了懸崖。
他沒有反抗,好像黑衫人所想的就是他所想的。他跳下了懸崖。
就這樣,五日之前的斷腸崖上,雪落下的時候,他突然地出現。現在他又從崖上消失。他甚至還沒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
他是個幸運的人。雪如絨毛,看著輕盈柔軟,落在身上卻是極沉極冷的。他,雪一樣白的他到底沒有摔死。他掛在峭壁的樹上。要是雪再小一點的話,往上看還能見到斷腸崖。
他的身體發生了些變化。須發已盡白,膚色也如雪。配上一身勝雪的長衫,他是雪一樣的人。他的眼是閉著的。難道他的眼也是雪一樣的白嗎?
不是。當然不是。
他張開雙眼的時候,你看見一對墨斗一樣的眼睛,散發著似星辰一樣的光,在愉快地迎接著紛揚落下的雪。相比跌崖前的他,他有點不同。
他忘記了很多事情,事實上他本沒有什么記憶。記事少的人通常不容易忘事,可誰又知道他不是因為容易忘事才記事少呢?但他確確實實忘記了,忘記黑衫人告訴他的一切。就像他雪白的外表一樣,他腦中白茫茫一片。所以他開心愉快,容易滿足。
雪好像小了點,穿過密密的雪花,他看見斷腸崖的崖口,似聞到一縷淡淡的梅香。
“上面一定是個好去處!”他忽然下意識地反手一掌往下,他就輕盈地迎風而起,又輕盈地落在了崖上,就猶如沒有重量一般。
風呼,雪滿崖,染白了天,粉飾了地,卻埋不了黑漆的洞。
他有些失望。崖上白雪皚皚,除了一個已半埋的黑色洞口,什么都沒有。他覺得山洞有點熟悉,怔怔地望著洞口一動不動。他眉頭不經意皺起,雙手又不經意地撫上胸膛,然后他的心開始陣痛,胸口開始堵塞,呼吸開始困難。
他怎么會如此難過?一切都好像他早有預料一樣,雖然他一點也不記得,但是他的身體卻很自然地開始防備了。
他的左手撫上臉龐的時候,淚很快就留下來了。他胸口更加難受,堵得更加緊,呼氣更加不容易。他大口往里吸氣,只換來大口地出氣。危險了。一個人若是只有出的氣而沒有進的氣,那么這個人離死已經不遠了。
他終于支撐不住,跪下了,頭低下去。
怒號的風,漫天的雪,蒼茫一片,看不見一個倒地的人。他是如雪一樣的人。須發,膚色,長衫,白如雪。
但他是個幸運的人。當他低頭倒地的那一瞬間,癥狀開始緩解,他又開始能夠正常地呼吸了。
緩過來之后,他在想,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呼吸困難?為什么會平白無故傷心欲絕行將死?是因為這滿天的飛雪?還是因為那黑色的洞口?
他抬眼,望著這白白的雪花,就像自己一樣的白。感覺到很舒心,很溫暖。起碼,比剛才的感覺好多了。他就這樣靜靜地趴在雪里,享受這雪的氣息。
忽然間,他像想通了一般,把頭一轉,眼珠一定,直直看向那黑色的洞口。既然不是因為雪,那肯定是因為這個洞口。
“哈……哈……”他又開始急促地哈氣,胸口開始堵塞,心開始陣痛。“果然是它。洞里究竟有什么,能這樣折磨我?”他想把眼睛移開,眼睛卻望著洞口一動不動。他妥協了,變得堅定——即使再辛苦,他也要堅持下去。
“我大不了看著這洞口死去!”
堆起的雪已快將洞口埋沒。他的眼緩緩合上,烏黑發亮的眼珠快要收在他雪一樣的皮膚下。即使如此,他的眼神仍然鎖上、咬實那烏漆漆的洞口。
洞口變小,他的氣息愈弱。
是否當雪完全蓋住洞口的時候,他的生命也會帶著已丟失的記憶,未嘗明白的未知,埋在這雪一樣的世界,和洞內的幽暗,一起消失?
風在咆哮,洞口上塌下一堆柔軟的雪,洞口埋上了。
這個從峭壁上飛回崖上的人,用上他最后一點腦力,為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如雪。
雪在風中紛揚飛舞,雪是死的。
如雪在風中動也不動,卻是活的。
他終究是個幸運的人。在雪封住洞口的一剎那,他重獲生機。他翻身躺在雪地上,享受著雪的親切。雪并不暖,但讓他感到自由,舒適,就如冬日女友用冷冷的手摸你臉,你忍不住一把將她的手抓到嘴邊呼呼。
如雪如雪,是雪如雪,還是雪是雪呢?他忽然消失了,如雪一樣散在風中。
他的消失也像他的出現一樣,并沒有對他們的事有任何影響,要分開的始終要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