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煜下班回來跟我說,明天要出差,下午的飛機。他邊脫襪子邊挑著眉頭問我:要不要一起。我朝他擺擺手,一副怕怕的姿態(tài)。
的確,我是怕。阿煜知道,我是不敢一個人遠行的。任何大家伙的交通工具,都讓我覺得恐懼。所以,我很少乘車,平時從店里來回,也是步挪。阿煜常嘲笑我,世界很大,我這樣走下去,估計要走個幾輩子了。說什么,我都悻悻然,一副無所謂常態(tài),他也沒轍。
阿煜經(jīng)常出差,也不知道哪里有那么多研討會需要參加。起初,他為了能帶上我,總是變著法哄騙我,表面上,他是說美女在側(cè),旅途更愉快,可他的本意,我都懂。只是,暫時,可能要暫時很久,我都難以滿足。不過,阿煜這個人,程序感很嚴(yán)重。有些事情似乎是一旦被植入,很難消除。每次出差,他都照例的問我一次,當(dāng)然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大城市的午夜更美,透過高層的落地窗,俯視眼前的城市,燈火霓凰,別有一番色彩。不過,在這白日喧囂,夜晚寂寥的都市里,你,就更沒有存在感。自我有記憶以來,就身處這個城市,漸漸認識更多的人,熟悉每一個走過的街角,可是,骨子深處的陌生感,還是沒有辦法替代。我是一個丟失了過去的人,我在掙扎是否該去尋找,或者,我更苦惱于從哪里開始尋找。索性,就放任自己,這樣自生自滅的逃避下去。
阿煜洗好澡,站在浴室門口,手里拿著毛巾,有一下沒有一下的擦著頭發(fā)。我放下頭頂?shù)难坨R,單手托腮,仔細端量他,目不轉(zhuǎn)睛,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他真好看,五官深邃,有一點點粗獷,可是皮膚白皙,瞇著眼睛笑起來,像一個溫柔的壞男人。他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帥,可是我喜歡。他身上的白T,洗過很多次了,有些泛舊,可是每次晾干后,我都要整齊的折疊好,所以他穿在身上,依然能夠看到筆直的褶痕。
他抬眼,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三兩步跨到沙發(fā)上,眼色深沉,特意壓低嗓音,故作曖昧的對我說:還能把持的住么,嗯?我忍不住笑,抬起手,用指尖頂住他越發(fā)湊近的臉。他起身,微微退后,一臉正色的打量我。我還維持他洗澡前姿勢,盤腿窩在在沙發(fā)上,腿上放著的電腦,界面依然停留在淘寶購物車。他看看電腦界面,又看看我,一副難以理解的表情。購物車?yán)镉袃蓷l裙子,同款不同色,一條寶藍,一條素黑,我一直糾結(jié)二選一。從吃飯時,洗碗后,洗澡前,我們好像就未擺脫這個話題。他鄭重其事的對我說:依我看,還是都買了吧。我委屈的眨眨眼,搖搖頭。他閉上眼睛,再睜開,朝我身邊挪挪,再一次無奈的強調(diào):我說,我付錢,我付,我付···我乖乖的點頭,然后又使勁的搖搖頭。他抓起脖子上濕噠噠的毛巾,扔到我臉上,起身氣哼哼的走了。我在他身后笑出聲,聽他邊走邊說:通過你這個嚴(yán)重的選擇恐懼癥來看,你肯定是天秤座,沒跑了。
是啊,我是應(yīng)該出生在秋天吧,這樣涼薄的性格,更像是秋天了。
有睡意時,已經(jīng)快凌晨了,我推開臥室的門,阿煜那側(cè)的床頭燈,散著暈黃的光。我怕黑,就連睡覺都無法忍受一室的黑暗,可睡眠質(zhì)量差,又淺眠,索性阿煜就整夜開著他那側(cè)的床燈。躺下,在阿煜身側(cè)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等待進入睡眠。
整個世界都是黑暗的,身上越來越沉,又跌入一個深淵,水的聲音,黑色的波濤,拉扯著你。你掙扎著,奮力的,想要抓住什么借力向上浮,可是,整個身體越來越沉,有外力不受控制的拉扯你。空間外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原來能聽到飛機的聲音,小孩子的哭鬧聲,輪船航行的聲音···可是越來越弱,光明,離你越來越遠,你完全的陷入黑洞,茫然無助。
我忽然醒來,從噩夢里,這個夢,纏繞自己很久,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來,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阿煜勻稱的呼吸在耳側(cè),微弱燈光,溫柔的環(huán)繞著。我抬手,額頭有微沁的冷汗。撩開被子,輕手輕腳的離開床鋪。
我打開客廳的大燈,走到窗邊,輕輕撥開窗簾,有黎明之光,抬眼掃了一下時鐘,差五分五點。阿煜的包扔在沙發(fā)上,伸手一摸,熟悉的位置只有火機,看來,他還是發(fā)現(xiàn)了。
阿煜,要去的那個城市,大連,大連,大連,我在心里反復(fù)默念,陌生,又不甘于陌生的一個地理名詞。我打開電腦,查詢這個城市的軌跡,尋找心里的那點若有若無的蹤跡,莫名的煩躁和不安,驅(qū)使自己想要去探究。
在沙發(fā)上醒來時,身上有薄毯。阿煜在浴室刷牙,我踮著腳尖,悄悄的走到浴室門口,雙手扶著門邊,抬腿,朝他屁股給了一腳。他反應(yīng)極快,嘴里還叼著牙刷,回手就要抓我,卻還是撲空了。
我得意的撩起睡裙,伸出右腿,朝他得意的晃晃,說:來,讓你欣賞欣賞,175姑娘的大長腿。
他依舊閉著眼睛,懶得搭理我,刷牙的動作更兇狠了,牙膏的泡沫都跑到下巴上了。
我倚著門框,看他的背影,腳尖在地板上畫圈。
“阿煜,這次,我想跟你一起去”
“阿煜,我想好了。”
阿煜身形一頓,沒回頭,也沒說話。我慢慢靠近他,從背后,抱住他,臉頰貼在他的背上。
“阿煜,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能跨出去么。”
阿煜,單手伏上我的手,聲音淡淡的說:下午,我回來接你。
我原本以為,阿煜會開心,可我感受更多好像是擔(dān)心。但是,我總覺得有一股莫名的情緒摻雜在我的這個決定上,讓我看的更不清楚。
飛機抵達這個城市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
上了飛機,就瞞著阿煜吃了安眠藥,我還是怕,一路昏昏欲睡,還沒來得及多想,就下了飛機。這個城市的第一印象,彌漫在霧色的傍晚,如意識不清醒的我,一樣的不清晰。
隔天早晨,阿煜去開會了,出門前叮囑我,不要走的太遠。我很聽話,一天沒出門,外面霧霾很大,索性窗簾也沒拉,窩在房間一天,看電視,玩游戲,準(zhǔn)點打送餐電話。阿煜傍晚回來,領(lǐng)我下樓吃飯,看電影,就像我們在另一個城市一樣。晚上,我睡的很好,很安穩(wěn),但是也有點失落,似乎少了點什么。內(nèi)心,原本有些欲望是要沖破夢境的,就這樣回歸平靜,總有些說不出的不甘心,可是到底該發(fā)生什么,我更不知道。
今天早晨,阿煜出門前,幫我拉開了窗簾,打開了窗戶。臨近秋季的大連,天氣晴朗,空氣微涼,也清爽,就連心情都跟著輕松了。
阿煜出差前,我搭配了這兩天他的衣服,也為自己配了同款。阿煜今天穿的是墨藍色的西褲,搭配白色中袖襯衫,答應(yīng)他晚上陪朋友吃飯,自是需要更默契一點。
選了墨藍色的收腿的筒褲,搭配刺繡的白色荷葉擺襯衫,簡單利落,又不失優(yōu)雅,裸色大檐帽,搭配米粉色的小挎包。站在鏡子前,看著身段高挑又灑脫自己,忍不住的揚起嘴角,拍張照,發(fā)給阿煜。他回復(fù):戴眼鏡,別走太遠。在墨鏡和近視鏡的艱難取舍中,還是取了實用近視的大框眼鏡,總比看不清路要好吧。
出行前,阿煜把酒店換到了市中心,他擔(dān)心我無事可做,只能逛逛街,索性就找了花錢方便的區(qū)域,難得他有心。
這個城市對我來說,依然陌生,“陌生感”卻又是我最熟悉的,大多數(shù)情況,都是他伴隨我。酒店門口,有一棵大梧桐樹,枝繁葉茂,大片的葉子低垂,伸手可及。我沿著街邊的商鋪,漫無目的的往前走,老遠就能看到街角處有個可愛小甜品鋪,地方不大,但是裝飾奇特也精巧和街邊的俄式建筑,很不匹配。從漂亮的小女孩手里接過溫?zé)岬那煽肆δ滩瑁^續(xù)走。幸好,我個子高,一直都只穿平底鞋,這樣走下來,腳也不會覺得痛。
電車從身邊緩慢經(jīng)過,索性就沿著電車軌道,走了兩站地,在廣場邊的長椅,停下休息。看著過往的人群,車水馬龍,忽然,一幕幕熟悉的場景,跳進了眼里。似乎,在夢里,亦或是,在過去,在過去···你走過的路。這種難得的熟悉感,驅(qū)使你,起身,等紅燈,過馬路,停在地下通道的入口。
出了通道,看到眼前的地下商場,有點忍不住嘲笑自己,看來,逛街的直覺是天生的,走到哪里,都能找到商場。索性就在商場隨便逛逛,我一直不喜歡正規(guī)商場的專柜,過于格式化,沒什么新意,反倒是現(xiàn)在這樣的格子鋪,用心選選,總能給你帶來驚喜。可神奇的是,我似乎對這里很熟悉,無論走到哪個拐角,我都能辨的清方向。如果告訴阿煜,他也一定會很驚奇,我這樣的路癡,分不清東西南北的人,在空間內(nèi)能分清方向,實屬不易了。
算是有收獲,淘到了一條花色不錯的圍巾,質(zhì)地柔軟,針腳細密,算精品。也走累了,找到原來的入口,想出去找點吃的。
大框眼鏡,裝飾感強,帶的久了,壓的眼周不舒服,真是要聽阿煜的話,去換一個了。沒有眼鏡的世界,是模糊不清的,眼前零散的攤位,難以辨別。可是,直覺卻告訴我,右前方拐角有個帽子鋪,左手邊,是賣眼鏡的,往前直走,小廣場中心有書攤。所有的這些信息,通過大腦神經(jīng)迅速的傳遞,我迫不及待的帶上眼鏡,來確認這些信息。我站在原地,左右一一環(huán)望,每一次確認,都像是一次無聲的悶雷,敲在心上。你的軀體仿佛不是自己的,異常僵硬,難以支配,手指慢慢收緊。
這是哪里,這樣的問題,誰來告訴我?這里,跟我有關(guān)系么,有什么樣的過去,是過去的一部分,還是全部呢?會有人認識我么,會有人記得我么?所以這些問題,有誰能告訴我答案,會不會像上次一樣,一切從新開始,什么答案都沒有呢?
我抓緊手里的帽子,忐忑又小心的挪動步子,走到書攤,老板笑呵呵的招呼我,我盯著他,小心翼翼的問:你認識我么?我目不轉(zhuǎn)睛,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微表情,他有些歉意的搖搖頭。巨大的失望,充斥胸腔,對自己說:也許,是錯覺,是錯的呢!
走過書攤,前方有一條長長的回廊,回廊兩邊的店鋪面積稍大,裝修也更高端。回廊盡頭,有一家店鋪,櫥窗外很干凈,招牌下裝飾了一排黃色的小圓燈,散發(fā)出柔和的光。門口模特身上,展示了一件裸色的長風(fēng)衣,頭頂是大檐的黑色禮帽,腳邊放了雙墨綠色的絨面高跟鞋,這一身,仿佛看到了平時的自己。
我呆呆的站在門口,抬眼就能環(huán)視整個店鋪,低調(diào)的黑白主色,配上米色,淺咖和寶藍來調(diào)節(jié)。木質(zhì)本色的衣架,整齊的排列,服飾的搭配,錯落有致。店里有個女孩背對著我,她身穿長款白襯衫,設(shè)計簡潔大氣,前后的衣擺微微翹起,襯托小腿更加纖細勻長。長卷發(fā),松散飽滿的披散的肩膀上。她手握蒸汽熨斗的手柄,脊背微彎,仔細的熨燙一條長裙。
我依舊站在門口,掙扎著,是先進店,還是先打招呼。
“咣當(dāng)”一聲,驚醒了我,我抬眼,女孩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熨斗手柄落在地面上,右手還維持原來的姿勢。她面容素凈,五官卻很立體,別有一番韻味,她嘴唇微啟,與我迎視的雙眼,充滿驚訝,還有···猝不及防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