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楊柳微風,吹面不寒,汨羅江畔。
陳年竹葉青的香氣浸染了“醉生夢死”的每一寸雕花木,習習微風吹過陳年老酒,這酒館確實有讓人醉生夢死的魔力。
二樓靠窗的位置,酒旗帶風,從這里看汨羅江有種別樣的感覺。兩個白衣客人對坐著,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長發齊腰,手中拿著一柄白玉折扇,含笑看著坐在他對面的白衣女子。
“你可知道天下有多少種武功?”
“三十二種內家功法,一百三十種外家功法,十六種輕功。”白衣女子面無表情。
“只有兩種,殺人的武功,和嚇人的武功,”他頓了頓,“悼亂的武功是殺人的武功。”
被稱作悼亂的女子依舊面無表情 ,“公子的武功也是殺人的武功。”
公子搖了搖扇子,笑道:“我的是嚇人的武功。”
悼亂是一名出色的殺手,出色的殺手都有一個共同點,從來不會輕敵,即使是面對公子這樣的老朋友。這是個優點,悼亂殺人從未失敗,跟她的這種想法有很大的關系,但這想法的缺點便是把他人和自己對立起來,從而孤立自己。而公子似乎不在意。公子就叫做公子,用公子的話來說,他出生就叫公子。沒人知道他來自哪兒,有什么故事,連悼亂也不知道,她也沒興趣知道。
“一百二十二。”悼亂沒理由地輕吟了一句。
公子表示不解。
悼亂望向窗外的汨羅江,“我已經殺了一百二十二個人了。”她的聲音像窗外的汨羅江一樣平靜。
“比起沉江你還差了很多啊。”公子打了個哈哈 。
悼亂想起沉江,一個以殺人為樂趣的殺手,每當組織接到了群殺的買賣時就會派他去。悼亂記得有一次組織叫他殺一個關外的富商,他竟一夜之間殺了人家從上到下七十七口,后來他舉起左手的劍對悼亂笑著說“我控制不住它啊。”
悼亂想起沉江的眼睛里有一層薄薄的霧……
“讓開讓開……”
嘈雜聲擾亂了悼亂的思緒,同樣也擾到了正在看風景的公子。
樓梯處一富家弟子裝扮的年輕人正大步地上樓梯,任店小二攔也攔不住。
只見年輕人徑直走到公子二人的桌前,掏出一只繡花錢袋往桌上一擲,“這桌小爺包了。”
公子笑了笑,優雅地拿起錢袋掂了掂,“這點兒銀子可請不動我們。”
年輕人貌似沒有受過這種待遇,當即怒道:“你可知小爺是誰,你今兒惹了小爺,就是惹了昆侖觀。”
其他客人聽到聲音,也都往窗邊望,當聽到“昆侖觀”三個字時,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公子依舊不改笑容,打開了手中的折扇,悼亂知道,這是公子生氣的標志。
“原來是昆侖觀的人,看你這紈绔模樣,令尊應該是李為峰李道長吧。”公子的語氣已經冷硬。
年輕人絲毫沒聽出來公子諷刺的語調,冷笑道“小爺就是昆侖觀李得璋,識相的趕快讓開,小爺不跟你計較。”
公子臉上早已沒有了笑容,望向悼亂:“悼亂說該怎么辦?”
悼亂面色蒼白,劍光閃過,空氣仿佛靜止,這次李得璋沒能發出聲音,也沒有人發出聲音,因為根本沒人能看清剛才一瞬間發生了什么。
“一百二十三。”
空氣里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血腥味。
(二)
李得璋的尸體被送到昆侖觀時,已經是五天之后了。李為峰只看了一眼便昏死了過去,三天后才醒來。
李為峰四十歲時才有了這個獨子,甚是疼愛,《詩經》有云“弄璋之喜”,他便為愛子取了“得璋”這個名字。因為李為峰對這個兒子嬌縱無比,昆侖觀的其他弟子也處處相讓,李得璋小小年紀就十分蠻橫,得罪了不少人。
李為峰也知道兒子德行不好,但畢竟是殺子之仇,他雖然退隱數年,也咽不下這口氣。
“師傅年事已高,不宜重出江湖,昆侖觀大弟子烏子虛在此起誓,一定找到殺害師弟的兇手,以慰師弟在天之英靈。”烏子虛跪在李為峰床前,連磕了三個響頭。
李為峰揮了揮手,轉過頭去,重重嘆了一口氣。
和公子在江南游玩的第三天夜里,悼亂接到了組織的密令:刺殺璇璣老人,八月十五提首級見。
現在距八月十五還有五個月的時間,這是悼亂接到的時間最長的任務,想必組織也知道其難度。
璇璣老人是璇璣閣閣主,暗器使的出神入化。相傳璇璣閣內機關重重,除了璇璣老人早年收的義子七張常年看守,璇璣閣內沒有一種活物。
悼亂聽過璇璣老人的名頭,她倒是不懼璇璣老人駭人聽聞的暗器,只是璇璣老人早已退隱多年,她要到哪兒去找他?
三月西湖,斷橋疏柳,煞是宜人。
“今天本來打算帶你吃宋嫂魚的。”公子無奈道。
“等我回來再吃吧。”悼亂看著清澈的湖面,有一種不是在坐船,而是飄在天上的錯覺,她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能安然地思考問題。
公子苦笑,“那我就在這畫舫上等你。”
悼亂不語,踩水而去。
“走得這么急,打聲招呼啊!”她聽見公子在身后大喊。
她實在不想告訴公子自己無恥地暈船了。
烏子虛三歲入昆侖觀,一待就是二十年。這二十年里,師傅李為峰將武功傾囊相授,可烏子虛最大的愿望確是下山沾沾人間的煙火氣。所以他這次下山,除了找殺師弟的兇手外,更要好好游玩一番。
在“醉生夢死”大醉十天之后,烏子虛打聽到那日那兩名白衣客人殺完人后,向南走了。
烏子虛立刻買了快馬,揚長而去。
可烏子虛忘了一點,他從沒下過山,連最基本的東南西北都分不出。所以他很合情理地迷路了。
可怕的是他居然沒意識到這點,于是他在一片竹林子里逛了三天。
第四天,他饑渴難耐,實在不再想吃野草野花,他打算把同樣餓了三天的馬殺了充饑。
“馬兄啊,馬兄啊,”他左手摸著馬粗糙的毛,右手拿著劍,“在下也是被逼無奈,這樣下去咱倆都得餓死,對不住了。”
一道光閃過。
烏子虛的長劍被隔了開去,烏子虛一個踉蹌,定睛一看,一名紅衣女子手持竹枝滿眼怒氣地望著他。
烏子虛反應過來,雙手作揖:“在下昆侖觀烏子虛,姑娘何以出手?”
紅衣女子怒道:“這馬如何得罪了你,你竟要痛下殺手?”
“姑娘有所不知,在下在這竹林迷失三天,饑渴難耐,故而……”
紅衣女子打斷他,“我問你,若我是你在這竹林走失,你饑渴難耐,是不是也要把我殺了?”
“不不,萬萬不可。”烏子虛驚慌失措,“姑娘怎能和牲口相比。”
“眾生平等,如何不能比?”
“這……”烏子虛啞口無言。
“行了,我只是碰巧路過,既然你出于無奈,我也不逼你。你說你迷路了,我便帶你回去。”紅衣女子扔掉竹枝,“不過你且記住,以后萬不能無故殺生。”
“姑娘今日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盡。”
紅衣女子轉身就走,烏子虛牽著馬快步跟著。
這看似迷障似的竹林,紅衣女子三繞兩繞就走出去了。
“那個,姑娘……”
“別叫我姑娘,”紅衣女子猛然回頭,“我叫尋。”
“尋姑娘……”
“說了別叫我姑娘。”
“哦,尋……剛才冒犯,還請不要怪罪。”烏子虛支支吾吾地說。
“喏,進去吧,廚房有吃的。”紅衣女子指著一間宅子道,然后從烏子虛手里拿過韁繩牽了馬到一處吃草了。
烏子虛看著牌匾上三個大字“棲云庵”。
(三)
要不是看見廚房里剩下的魚骨頭,烏子虛一定會認為尋是帶發修行的出家人。
“我爹也這么說,還說哪天送我去昆侖觀出家。”
月色無垠,尋和烏子虛在亭子里喝茶。
“那令尊什么時候回來?”烏子虛問。
尋歪著腦袋,“他一般都不來的,都是我去找他。”
“恕在下冒昧,”烏子虛清了清嗓子,“姑娘獨自一人在這竹林里,若是有無良之輩擅闖此地,打擾了姑娘清修……”
“第一,不要叫我姑娘;第二,”尋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你也是名門弟子,難道你看不出,那片竹林,是無良之輩能闖得進來的?”
烏子虛沒法否認,那片竹林的確邪乎,似乎是某一種陣法。
“不過你又怎么會走到這兒的?”尋好奇。
“在下此番下山,是為了找到殺害師弟的兇手,給師弟報仇。”烏子虛神態堅毅。
“何人竟敢殺你們昆侖觀的人?”
“我也納悶,昆侖觀在武林也是名門大派,江湖上誰不禮讓三分。”
“好了,上天自有公道,你師弟一定會沉冤得雪,一會兒我師兄來送你出去,”尋舉起杯,“萍水相逢,咱倆也算有緣,后會有期。”說罷一飲而盡。
烏子虛也將杯中的茶喝光。
上好的碧螺春回味無窮,他在細細品味時,看著月光下膚若凝脂的尋,有種微醺的感覺。
遠處傳來馬蹄聲,迫使烏子虛將目光從尋身上離開,一青衣男子踏馬而來。尋高呼著“師兄”,跑了過去,烏子虛也放下茶盞。
“師兄,這是昆侖觀的……”
沒等尋說完,青衣男子便道:“天色已晚,兄臺不宜久留,這馬會送兄臺出竹林。”
烏子虛百般不愿地答應了一聲,便上了馬,依依不舍地看了尋最后一眼。
“你這人,怎么這樣?”尋責備道。
青衣男子無奈笑笑:“你膽子也夠大的,什么人都敢往回領。要是讓師傅知道……”
“爹什么時候回來?”尋問。
青衣男子攤了攤手。
“你知道也不會說,哼。”
烏子虛出了竹林,滿腦子都是尋的影子,她的一顰一笑,一呼一吸,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從他心中泛起。望著身后黑漆漆的竹林,他下定決心要回去見尋。
尋已經不是第一次女扮男裝下山了,她挑了一件師兄的青色袍子,雖然她討厭青色,她覺得青色給人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
父親已經半個月沒回來了,這讓她不得不擔心,雖然父親行蹤不定,但這次師兄似乎也不愿意透露半點兒消息,這讓她不得不懷疑。
尋到洛陽已經是晚上了,最后一場春雨淋濕了她的靛青袍子,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她環顧四周,別說客棧了,就是人家都沒有,她走到一座破舊的山神廟前,推開大門。
“吱――”
涼風鋪面,尋打了個冷顫。
陰森的山神廟里似乎比外邊更冷,尋拿出火折子,吹開了一小撮火苗,在火光下,廟中央的山神栩栩如生,嚇得尋手一抖把火折子掉在了地上。
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漆黑。
尋開始后悔下山了。
當尋鼓起勇氣把火折子撿起來時,她發現她面前不知什么時候站了個人,而且那個人,似乎還在望著她。
尋知道此時要冷靜,她一邊退著步,一邊在手里扣了銀針。
良久,那人都沒有所動作,尋耐不住好奇,吹開了火折子。
眼前的人一身黑色勁裝,腰間別著一把黑鞘長劍,漆黑的眸子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你……”尋發現自己冷得根本說不出話來。
黑衣人突然轉身,飛身到房梁上,躺了下來。
尋則安靜地著了些柴火,點燃了烤衣服。
窗外雨滴聲有規律地打在屋檐,空氣中泛著一股發霉的味道,尋打算說點什么來緩解一下尷尬的氣氛。
“那個……兄臺想必也是個練家子吧……”
空氣安靜。
“咳咳,我叫尋,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空氣安靜的有點詭異。
“那個兄臺你……”
“不是兄臺。”黑衣人開口。
“啊,那個女俠,”尋急忙道,“女俠此番可是來游玩的?”
空氣安靜的十分詭異。
良久,黑衣人才回答,“不是。”
尋毫不氣餒,“看女俠這身手也是江湖中人吧,不知女俠混的是哪一門哪一派?”
空氣安靜的極其詭異。
尋覺得自己要瘋了。
她心一橫,站了起來:“那個……要不咱倆切磋一下,這天這么冷,女俠也冷吧?”
黑衣人乜斜了她一眼,“你的暗器沒喂毒,很危險。”
尋一驚,自己扣暗器的手法是家中秘傳,“你……你怎么知道……”
“我看見了。”
“不可能,當時那么黑。”尋心想。
黑衣人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做坐起來看著她,“我能看見。”
尋早年是聽父親說過世上有種人可以在夜里視物,可她一直不信,如今她竟有種恐懼的感覺。
這樣的人,是天生的殺手。
她聽父親這樣說過。
她扣緊了手中的銀針,黑衣人跳了下來,尋心里絕望,黑衣人只要把火堆熄滅,自己就必死無疑。
她看著黑衣人走向火堆,心提到了嗓子眼,準備先下手為強。
沒想到黑衣人竟在火堆旁坐了下來。
尋為自己無恥的想法感到臉紅。
“我今天不殺人。”黑衣人盯著火堆道。
(四)
“那個……殺手姐姐……”尋在黑衣人對面坐了下來。
“悼亂。”黑衣人蒼白的臉在火光下顯得更加蒼白。
“哦,我叫尋。”尋笑了笑。
空氣再次安靜。
“其實我已經三年沒下山了。”尋理了理額角的碎發,眉間有淡淡的哀愁。
悼亂抬起頭,一聲不吭地盯著她。
“怎……怎么了?”
“這種表情,”悼亂淡淡地說,“我沒見過。”
“……”
“那你都見過什么表情?”尋好奇。
“人臨死前的表情。”
“還有呢?”
悼亂忽然想起了公子,他開心的表情,生氣的表情。
“唉,”尋嘆了口氣,“那你有沒有見過自己的表情?”
悼亂搖搖頭,她記得沉江跟她說過,作為一個殺手,不配有常人應該有的一切。
她望著漸漸微弱的火光,陷入了思考。
雨到天亮才停,尋伸了個懶腰,發現悼亂一身白衣背對著她站著。
“你要去殺人?”尋穿好外衣。
“我在幫你擋太陽。”悼亂淡淡地說。
尋這才發現早已日上三竿。
“呃……那個,我請你吃飯吧?我知道洛陽有個好館子……”沒等尋說完,悼亂便起身往外走。
“我在找人。”
“巧了,我也在找人。你找誰?”
“不能說。”
“找人也得填飽肚子啊,走吧。”說完拉起悼亂離開山神廟。
“謝宴樓”不愧是洛陽第一名樓,雖然只有兩層,但足以容納三百人,人多卻也不嘈雜。尋帶著悼亂上了二樓,找了個視線較好的位置坐下,戲臺子上有一伶人帶著面具,一身白袍,唱的是《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
面具伶人的聲音響起,悼亂心中一震,好深的內功。轉眼看尋,尋輕品著茶,似乎聽得入了迷。
“騫水中流~”
面具伶人縱身一躍,雙綢出袖,惹來觀眾一片叫好。
“今夕何夕兮~”
“咻”地一聲,面具伶人從袖子里抽出一柄青綠色的長劍,悼亂發現尋陡然睜大了眼睛,眼里盡是不可思議。
悼亂不解地看著尋。尋喝了口茶,緩緩道:“她手里那把劍喚作青冥,是三十年前第一兵器匠人千障子親自打造的,千障子鑄完這把劍就去世了,據說千障子以血祭劍,并告誡后人青冥劍不可用來殺生。”
悼亂看著面具伶人手中上下翻飛的青冥劍,果然,該劍無鋒無刃,幾乎不可能單憑劍殺人。縱然四周光線充足,但悼亂仿佛看見劍身通體泛著一股猩紅色的光。
“你懂兵器?”悼亂似乎無意識地問。
尋放下茶杯,“那個……我爹告訴我的。”
悼亂沒說話,臺上伶人依舊哀婉地唱著“山有木兮木有枝~”
初夏的洛陽有一種莫名的安逸,尤其是在喝完一碗熱騰騰的胡辣湯之后。尋癱在椅子上,滿足地對悼亂說:“我沒錢。”
悼亂把玩著茶杯,淡淡地說:“你想辦法。”
“你看這簪子值多少錢?”
尋一把拔下頭上的銀簪子,扔在桌上,桌子邊的店小二一臉愁容,“姑娘實在抱歉,本店只收銀子。”
尋看看悼亂,悼亂依舊在把玩杯子。
“那賒賬,”尋無奈,“賒賬總行吧?”
“不知姑娘要記在哪家賬上?”
“這……”
“昆侖觀。”不知從哪兒冒出的一個年輕人道。
尋認出他是那日誤入竹林的烏子虛。
“好勒,客官,您吃好。”店小二點頭哈腰地退了下去。
“昆侖觀烏子虛見過二位姑娘,”烏子虛作揖,“真是有緣千……”
“飯錢就當我欠你的,日后一定奉還。”尋打斷道。
“姑娘于在下有救命之恩,區區一頓飯何足掛齒。”
“你不欠我的。”尋冷冷道。
“想不到昆侖觀的弟子,竟要靠一個小丫頭搭救,李為峰的徒弟也不過如此。”
只見說話的人是西北角桌的一位中年女子,從她的穿著及放在桌子上的白色面具來看,這女子儼然是剛剛臺上唱戲的面具伶人。她的聲音還是那么好聽,只是一頭凌亂的黑發灑在臉前,依稀可見幾道猙獰的疤痕。
悼亂不由得瞇起了眼睛,她又想到那女子唱腔中刻意壓制的氣息,這女子的內力深不可測。
烏子虛畢竟年輕氣盛,何況還是在自己心儀的尋面前,經她這么一激,頓時拔出劍來,道:“前輩羞辱家師,實在不該。晚生不才,今日縱然死在前輩手里,也萬萬不能毀了昆侖觀的名聲 ”
“你還不配!”
(五)
那伶人冷笑。
烏子虛卻已經提劍踩著桌子沖了上去。
悼亂左手翻起桌子擋在面前,右手將尋拉到身后。與此同時,一股凌厲的掌風結結實實地打在桌子上,留下清晰無比的掌印。
烏子虛被掌風震飛,嘔出一口鮮血。
“你是越女!”尋突然大叫道。
伶人不語,只是定定地看著悼亂,悼亂也正淡淡地看著她。
尋掙開悼亂的手,上前一步道,“越女前輩重出江湖,實乃武林幸事,您就別跟我們這些小輩一般見識了。”雖然她說的是客氣話,但語氣可一點也不客氣,甚至帶著點挑釁的意味。
越女慢慢將視線轉向尋,“看來老頭子這些年是把你慣壞了,老身行走江湖時,你個小丫頭片子還在璇璣閣吃奶呢!”
她臉上的傷疤更加猙獰,此時配上她清脆的嗓音,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你……”
作為璇璣閣的少閣主,尋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譏笑的話,她竟氣的說不出話來。
悼亂卻心中一震,尋既然是璇璣閣少閣主,那她一定和璇璣老人有關系,多半是他的女兒,那她的任務……
“你是什么人?”越女轉過頭突然問道。
“悼亂。”沒有一絲情緒的聲音,恍若昆侖山上最涼的一顆雪花的孤寂。
越女點了點頭,“若不是老身急著去赴十年之約,一定跟你過幾招。”
“恕晚輩冒昧,”尋咬了一下嘴唇,臉色蒼白,“與前輩許下十年之約的人,可是家父……”說到最后,她的聲音幾乎顫抖。
“沒錯。”
尋雙腿一軟,險些跌倒在地,悼亂急忙扶住她。
“放心,”越女經過尋身邊時輕輕道,“那日一過,我們便誰也不欠誰了。”
尋雙目無神地望著前方,仿佛要看破一片虛無。
悼亂卻是出奇地冷靜。
把烏子虛安頓在一家客棧后,尋和悼亂又另找了一家客棧住下。
“你為什么不去追越女?”
燭光下,悼亂把玩著茶杯問道。
“你有把握殺了她嗎?”尋突然抬起頭問。
悼亂看著尋的眼睛,里面有隱約的水氣。
悼亂搖頭。
尋又低下頭,雙肩輕輕地抖動。
良久,悼亂才開口,“你認為璇璣老人會輸?”
“爹爹一個月前為師兄療傷損失了一些功力,他根本不可能……”
“他們在哪兒決斗?”悼亂問。
尋搖頭。
悼亂開始后悔那時沒有扔下尋跟蹤越女。
一個殺手永遠不能被其他人牽動情緒和行為,悼亂是個專業的殺手,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一絲不妥。
她不能再跟尋一起了。
(六)
悲傷有時是個好東西,人在哭過之后往往會很快入睡。但是其原因因為疲憊還是逃避現實,往往經不起深究。現在尋趴在桌子上睡得香甜,悼亂拂滅蠟燭,起身離開。
初夏的夜晚有了些許暖意,悼亂輕輕地走著,猛地抽出劍向身后刺去。
身后空無一人。
“沉江,我知道是你。”
“我一直在洛陽等你。”
悼亂回頭,沉江一襲黑衣正向她緩步走來,臉上掛著詭譎的笑容。
“洛陽最近好像沒有人被滅門。”悼亂盯著沉江深邃的雙眸道。沉江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但這雙眼睛裝滿了血和尸體。
沉江笑了,悼亂生平只見過兩個人笑,公子和沉江。公子的笑是一種萬事皆了然于胸的自信的笑,沉江的笑是一種饑餓的猛獸在看到獵物時陰郁的笑。
“我是來找你的。”
悼亂握緊了手中的劍。
“璇璣老人給你,我只要越女。”沉江依舊笑著,仿佛在講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
“理由。”
“我知道八月十五他們約在哪兒。”
“為什么要告訴我?”
“因為……”沉江突然轉身,“我希望最后站在那兒的,是你和我。”
悼亂獨自一人站在滿天繁星下,手中的長劍泛著淡淡的光。她突然想起了尋。
尋醒來后發現自己不見了會怎樣?
對于沉江的消息,悼亂沒什么興趣,她的目的是殺璇璣老人,并不想跟沉江有任何牽扯。
她收起劍,向客棧方向走去。
尋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她睜開眼,悼亂正在她面前吃面。
“我做了個夢,夢見你丟下我走了。”尋揉著眼睛。
“去找你爹吧。”悼亂面無表情地說。
尋點點頭,“先回璇璣閣,”又抬頭望向悼亂,“你會幫我的對吧?”
悼亂低頭吃面,“唔”了一聲。
從洛陽趕回璇璣閣快馬加鞭也要半個月,何況尋說她不會騎馬。
悼亂只好買了兩匹好馬和一輛馬車,拉著尋去璇璣閣。
“做殺手很辛苦吧?”
一次晚飯時,尋問道。
悼亂不說話,她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半晌才道,“習慣就好了。”
“只要有錢,誰都可以殺?”
悼亂點點頭。
“那有你殺不了的人嗎?”
“人,都是會死的,所以一定會被殺。”
“最后一個問題,”尋指了指悼亂面前的碗,“你為什么這么愛吃面條?”
“我口輕。”
按尋所指的路,再走一天,就能到璇璣閣了。
“我師兄肯定知道我爹在哪兒,我爹什么都跟他說。”尋坐在馬車上,看著悼亂在烤一只野山雞。,語氣有些不悅。
“你師兄肯定比你聰明。”悼亂敷衍道。
“哪有,”尋皺眉,“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可笨了,每次比暗器都輸給我。”
“暗器是殺人用的,不是比武用的。”悼亂走到馬車邊,掰下一只雞腿給尋。
“你上一次殺人是在什么時候?”尋啃著雞腿問。
“三月初九,醉生夢死,昆侖觀李得璋。”
悼亂緩緩道。
尋一驚,雞腿掉在地上。
“怎么,怕烏子虛要殺我?”悼亂冷冷地說。
尋冷靜了下,堅定地看著悼亂,“我相信事出有因。”
悼亂不說話。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沒有原因的。”
尋聽見悼亂輕輕說道。
(七)
璇璣閣其貌不揚,外觀看上去甚至都談不上“氣派”,只能勉強稱為“規矩”。
尋帶著悼亂從小路進去,據尋描述,大門那條路連她都不清楚有多少機關。悼亂卻不以為然,她想試試,但尋說她還沒活夠。
兜兜轉轉才來到正廳,璇璣閣不愧是璇璣閣,外表人畜無害,內部卻宛若迷宮,且機關重重。
“我小時候淘氣,愛到處跑,有好幾回差點被機關暗器打成篩子。”尋說,“后來爹就讓我搬出去住了。”
尋一邊喊著“師兄”,一邊推開門。
一青衣男子站在廳堂中央,烏子虛正跪在地上。
“你回來了。”青衣男子望向尋,語氣中夾雜著不悅。
“這是怎么回事?”尋不理青衣男子,問烏子虛。
烏子虛面露愧色,咬了咬牙,“越女辱我師門,此仇不能不報,七張公子既然不肯透露消息,烏子虛就跪在這兒不起來。”
“師兄,你真的知道爹和那越女十年之約的事?”
七張面色凝重,看著悼亂,“師妹,你怎能帶外人來璇璣閣?”
“悼亂是我朋友,不是外人。況且你不也放他進來了嗎。”尋指著跪在地上的烏子虛朗聲道。
“他說有你的消息,我才放他進來。”七張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尋上前拽住七張的袖子,“爹要和人打架了,你明知道爹有傷……”
“高手過招,點到為止,師傅和越女都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輩……”
“可我還是擔心啊,”尋都快哭了,“你就告訴我吧。”
七張沉默。
屋子里的氣氛瞬間冷到極點。
良久,七張才開口,不過卻是望著悼亂緩緩吐出三個字“龍斷山”。
悼亂陷入了沉思。
她突然不想去殺璇璣老人了,確切地說,她是不想再做殺手,她不知道八月十五后怎樣面對尋。還有沉江,同樣出色的殺手,不可能同時存在兩個。
尋發現悼亂離開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傍晚。
“也許她臨時有事。”烏子虛安慰她。
尋看著鋪得平整的床鋪,怔怔地說,“你如果遇到殺你師弟的兇手怎么辦?”
“恐怕沒有機會了吧,”烏子虛嘆了口氣,“我恐怕會死在越女的手里。”
“李得璋是我殺的。”尋突然回頭說。
“你……”烏子虛大驚,“不可能……
“三月初九,醉生夢死。”
烏子虛一屁股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望著尋,尋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尋不知道烏子虛后來怎么樣了,她出去的時候,烏子虛還是錯愕地看著她。
尋想去找悼亂,她覺得她一定要去找悼亂。
西湖畫舫,公子微笑地看著對面的悼亂。
“怎么這么快?”公子問。
“我沒殺人。”
“哦?”公子挑眉。
“我認識了一個人,”悼亂喝了口茶,“她是璇璣閣的少閣主。”
“悼亂會交朋友了,好事情。”
“可我八月十五要殺璇璣老人。”
公子聳聳肩,“悼亂以前可不會在乎這個。”
“她很擔心她父親。”悼亂兀自說道。
湖面傳來琵琶聲,不徐不疾,公子閉上眼睛十分享受,“此曲只應天上……”
“哇─”悼亂趴到窗邊吐了起來。
(八)
公子狹著暈乎乎的悼亂上了岸,找了一家酒館坐下來。
“以前沒見你暈船。”公子看著頹廢的悼亂,擔憂地說。
悼亂搖搖頭,“可能是上次殺了沅江十三連環塢的總舵主,他報復我。”
公子失笑。
夏季是西湖觀光的旺季,公子因為點不到宋嫂魚而悶悶不樂。
“等我八月十五回來你再帶我吃。”悼亂安慰他。
“也只能這樣了。”公子無奈。
悼亂知道,能讓公子開心的東西是酒,能讓公子開心好多天的是酒和女人。所以他們晚上去了杭州最大的青樓。
悼亂記得公子說過,女人是用來看的,每個女人都有不同的美,他曾經花一萬兩銀子買下了一個花魁的初夜,結果他倆在屋里喝了一宿的酒。
一個時辰前,公子要了一壺上好的竹葉青和一碗陽春面,然后就開始看女人。
沒錯,就是看女人。不說話,保持一種微笑,眼里是毫不掩飾的欣賞。
悼亂對女人沒興趣。吃完面,她開始觀察形形色色的人,推測他們的職業和性格。這是一個殺手的專業態度。
突然她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幾乎一瞬間她就確定了答案,然后快步追了過去。
尋不是第一次女扮男裝,但卻是第一次女扮男裝上青樓。
她沒想到青樓里的女人這么好看,也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碰見悼亂。
“你……”尋看著站在她面前的悼亂,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怎么會在這兒?”兩人同時開口。
“我來找你啊。”尋一副無辜的樣子。
悼亂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一邊傳來叫罵聲,而且還是從公子那里傳來的。
悼亂拉著尋過去。
只見公子還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樣子,而且臉上掛著他招牌式的笑容。如果不是看見桌子上插了一口碗大的環刀,還有一位青筋凸起的大漢。
“這小娘子是本大爺花三千兩買來的,你小子憑什么盯著本大爺的人看!”大漢怒吼。
一旁的老鴇子趕緊勸道:“大爺您消消氣兒,有話好說。”
只見公子依舊微笑,“不過三千兩,我出一萬兩,”說著從懷里夾出一張一萬兩的銀票,“這樣的美人,值得多看兩眼。”說完又朝那女子望去,眼里的欣賞多了幾分。
大漢暴怒:“你小子他娘的是瞧不起老子!”抬手拿起那口環刀,向公子頭上砍去。
公子輕易躲過,原本圍觀的人群都四下逃竄,只有幾個不怕死的還在遠遠地偷看。
悼亂則暗叫一聲不好,那把環刀少說也得有二百斤,這大漢非但揮舞自如,而且一招一式竟不泄露半點真氣,看來是位絕頂高手。
俗話說“一力降十會”,縱然公子武功一流,長時間下去也吃不消。
悼亂突然出手,劍光閃過,三人斗在一起。
尋在一旁看得呆了。
悼亂和公子合力封住了東南西三個方向,大漢招架不住,冷不防向尋所在的北方攻去。
尋武功不弱,且精于暗器,但這種偏向在外功過硬的對手面前,根本撈不到一點好處。
悼亂急忙飛身過去,拉起尋甩到一邊,自己回頭硬接了大漢一刀。
悼亂聽見自己左邊肩膀骨頭裂開的聲音。
“噗─”悼亂和公子的劍一前一后插入大漢的身體。
悼亂不記得后來的事,她那一瞬間感覺到的只是疼,然后就失去了意識。
悼亂醒來的時候是傍晚,口干得厲害,耳邊有流暢的琴聲,空氣里有淡淡的木蘭花香。
悼亂走出去,發現尋正在門口彈琴。
悼亂沒有驚動她,就這么靜靜地站在她身后。
一曲終了,尋起身回頭,才發現站在身后的臉色蒼白悼亂。
“你醒了,”尋開心地跑過去,“你昏死了七天,還不停地說夢話,快嚇死我了。”
“夢話?”
“對啊,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問你你也不回答。”
悼亂沉默。
“快坐下吧,”見悼亂再次石化,尋趕緊扶她坐下。
“公子呢?”悼亂這才發現還沒見到公子,便問道。
“你說那個公子啊?”尋倒了杯水給悼亂,“他可急壞了,你昏死的第五天就去找‘南江神醫’胡百草了。”
“我聽爹說他早年去找那個胡神醫給我娘治病,但那個人的規矩是一命換一命,而且還有‘二不治’,殺手和女人,所以我家就和胡百草結下了梁子。后來胡百草就對外宣稱自己的‘三不治’,殺手,女人和璇璣閣。”尋不懷好意地看了悼亂一眼,“你既是殺手,又是個女人,現在也跟璇璣閣扯上了關系,那位公子就算是有通天徹地的本事,恐怕也請他不來了。”
悼亂不說話,呆呆地望著尋。
“怎么了?”尋被看得有點發毛。
“你說這么多不累嗎?”
“……”
(九)
一個月后,悼亂基本上恢復了行動能力,尋為她驚人的恢復能力感到震驚。
“你試著每天被人砍,堅持砍幾年,就可以了。”悼亂回答她。
正在磕瓜子的尋給了她一個大白眼。
一天,正在練劍的悼亂瞥見了門上“棲云庵”三個字。
“掛月棲云向楚林,取來全是為清音。”
悼亂嘴角掛上了一絲不宜察覺的笑容。
轉眼間兩個月過去了,悼亂意識到公子還沒有回來。
“他不會以為你死了,然后走了吧?”尋邊磕瓜子邊說。
“那他也會回來埋我的。”悼亂堅定地說。
“……”
八月十四,中秋前一天,有霧
傳說龍斷山是上古神龍為保天下太平自刎之處,是故為“龍斷”。尋和悼亂到了才知道,山上唯一能落腳的地方,只有一處懸崖,崖邊是一塊石碑,刻著“龍斷”兩個字。
尋坐在石碑上,望著天邊血紅的夕陽,靜靜欣賞一天中最燦爛的時刻。
“你說為什么人們會覺得夕陽最美呢?”尋問站在一旁的悼亂,她的一身黑衣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沒那么陰冷。
“大概是因為到頭了吧,”悼亂看著下沉的太陽,“就像人總在臨死前才會有最強烈的求生欲望。”
“殺人讓你快樂嗎?”
“人活著不一定是為了快樂的,”悼亂頓了頓,“有時候,活著更像是一種習慣。”
“那你活著是為了什么呢?”
悼亂沉默,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就像她不知道此時夕陽下白衣飄飄的尋為什么一定要穿她的衣服。
“真的很羨慕你啊,隨時可以用沉默來代替回答,”尋苦笑道,“我就不行,開心要說開心,不開心也要說開心,害怕別人安慰,害怕囿于一個固定的位置,我什么時候能什么都不說呢……”
“活著就好,”悼亂突然道,“無論怎樣,活著就好。”
“你不會死吧?”尋半開玩笑道。
“人都是會死的。”
“那等你死的時候要告訴我。”
太陽完全消失在視線里,涼涼的微風輕拂這片可貴的寂靜。悼亂閉上眼,仿佛又聽見棲云庵每日蕩漾的琴聲,聞到淡淡的木蘭花香,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八月十五,中秋,陰
這天突然陰得可怕,所視之處一片灰暗,時不時吹來陣陣冷風。悼亂握著劍柄的手關節泛白,身旁的尋則一臉堅毅地看著對面的越女。
“你爹呢?”越女懶洋洋地問,聲音如銀鈴般動聽。
“我爹不會來的。”尋回答,“不如你們十年后再約……”
“哈哈哈─”越女仰天大笑,突然一把抓下面紗,露出一張滿是刀疤的臉,“你以為我還有幾個十年?十年前我不過誤打了璇璣夫人一掌,璇璣老人便毀我容貌,我越女不報此仇,這十年豈不是白活了!”
“那好,”尋心一橫,閉上眼“既然我爹十年前毀你容貌,那十年后你便毀我容貌,這樣就扯平了。”
“好,我先毀了你再說。”說完便提劍而起。
“且慢─”一青衣男子落在尋身前,“上一輩的恩怨,何以讓小一輩的承擔!”
說話的正是七張,璇璣老人唯一的弟子,尋的師兄。
“向來都有‘父債子還’的道理,你舍不得這小姑娘,老身便收了你這一條狗命!”說罷便向七張刺去。
悼亂穩住劍不動。
“住手─”渾厚的聲音傳來,悼亂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毫不掩飾的深厚內力。終于來了,她心想。
“爹,你……”尋欲上前阻止。
璇璣老人作了個手勢,“十年了,你還是放不下。”
“哈哈─”越女冷笑,“你若是放下了,也不會到這兒來。”
“罷了罷了,”璇璣老人盤膝坐下,“你要殺就殺吧,但請放過小女和小徒,老身感激不盡了。”
“老身向來恩怨分明,不相干的人,老身萬萬不會動。”
悼亂此時只等越女動手。
“爹─”尋撲到璇璣老人懷里嚎啕大哭。
“師妹,快讓開。”七張驚慌地喊道,他看到越女動了。
然而沒等到越女動手,不知從哪來的劍光一閃而過,與此同時,越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猙獰的臉正對著七張,臉上是不可思議的表情,頸間的鮮血汩汩地流著。
(十)
悼亂認出出手的人是沉江,他果然來了。
沉江收起劍看向悼亂,眼里閃耀著異樣的光彩。
尋被這一幕驚呆了,睜大了眼睛望著悼亂,悼亂也望著她,眼中沒有任何情緒。
唯有七張雙手死死地攥著衣袖。
“動手吧,悼亂,咱們的事也應該有個了結了。”沉江舞了個劍花道。
悼亂還是不動,一襲黑衣在陰風中像極了一面陰森的招魂幡。她皺了皺眉頭,唇間輕輕吐出一句“對不起。”
一顆眼淚從尋的臉頰滑下。雖然早已聽了悼亂無數聲對不起,但當這三個字從悼亂嘴里再次說出來時,尋才真正知道意味著什么。
“咳─”璇璣老人突然嘔出一口鮮血。
“爹─”
“我沒事,”璇璣老人安慰尋,轉頭看向悼亂,“誰派你來的?”
悼亂沉默,抽出劍,緩步走向璇璣老人。
尋突然站起來,拿出諸葛弩對準悼亂:“你別逼我。”聲音里滿是痛苦和絕望。
悼亂依舊向前走著。
尋一狠心,扣動了扳機,一支箭穿透了悼亂的右肩。
悼亂的劍落地,發出深沉的哀鳴聲。
“為什么,為什么……”尋淚流滿面。
悼亂依舊踉踉蹌蹌地走著,黑色的血順著嘴角流下來,沒走幾步就倒在地上。
“不可能的,”尋仿佛意識到了什么,看向自己手中的諸葛弩,“我的暗器從來不喂毒的。”
她突然想起山神廟與悼亂初見的那晚。
“你的暗器不喂毒,很危險。”
她扔下諸葛弩,沖到悼亂身邊。
知道“為什么……”尋的聲音顫抖。
“我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了,”悼亂嘴角扯出一絲微笑,“昨天的夕陽,很美……”
風還在吹著,且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越女的尸體躺在懸涯邊,尋抱著悼亂的默默地哭,璇璣老人坐在地上運功療傷。沉江看著七張 淡淡道:“多虧你,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悼亂殺不了的人。”
尋猛然抬起頭。
“我……我不……”七張手足無措。
“為什么……”尋無力地問,她甚至已經不想再問為什么,她今天已經問了太多個為什么,但沒有一個是有答案的。
七張低下頭,又突然抬起,雙眼通紅, 惡狠狠地看著璇璣老人:“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把我從街上撿回來,收我為徒,教我武功,甚至要把尋嫁給我,還渡了一半的功力給我療傷,你憑什么這么對我!憑什么!”
看著如野獸般呼喊的七張,璇璣老人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尋雙手捂住嘴跑了下山。
雨,終于下了起來。
尋在崎嶇的山路上狂奔,任由淚水在臉上肆虐,直到分不清雨水和淚水。
猛地撞進一個懷抱,尋抬眼,對上烏子虛熾熱的目光,然后便失去了意識。
尋雙目無神地望著窗外,草木凋零,一片蕭條,早已不是八月應有的景象,烏子虛說她睡了四十八天。
今年的秋天仿佛來的特別早。
烏子虛說他不在乎尋殺了自己師弟,尋輕蔑地一笑,她不禁想起悼亂,那個寧死也不愿違背殺手原則的人,想到她,尋心口一痛。
一天黃昏,尋對烏子虛說:“我們成親吧。”
烏子虛先是呆了一會兒,而后竟哭了起來。
“我想要一床大紅的帳子。”尋冷冷道。
“我馬上去買。”烏子虛飛奔出去。
尋坐在龍斷山的懸崖邊,眼前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腳下是模糊的一片,心頭有痛的感覺。
她又想起了悼亂。
“無論怎樣,活著就很好。”
她聽見耳邊的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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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西湖有種溫柔的肅殺感,冷清的湖面上孤零零地漂著一只客船。公子一襲白衣坐著船頭,悼亂衣袂飄飄站在公子旁邊,目光停在天邊的一片虛無。
“咳─”公子拿著手絹輕生咳嗽,悼亂注意到手絹上有一塊猩紅的血跡。
“我們去找胡百草吧,他能治好我,也能治好你。”悼亂對公子說。
公子苦笑著搖搖頭,他沒有告訴悼亂他在胡百草門口住了兩個月,最后胡百草答應他可以用自己的命換悼亂一命。
公子趕到龍斷山的時候,悼亂已經是半個死人了。
胡百草解了悼亂的毒,治了悼亂的傷,然后給了公子一顆丹藥。
“吃了它,十四天之后就可以入土了。”
公子沒猶豫就吞了下去。
悼亂第二天就醒來了,她聽公子說不費力就請來了胡百草,把她這條小命撿了回來。
悼亂看著公子蒼白的臉,強顏歡笑的表情,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傷。
太陽要落山了,悼亂又想起了尋。
這十幾天里,悼亂每天都會和公子坐在船頭看夕陽。公子往往到一半就睡著了,悼亂則會等到太陽完全消失,然后躺在公子旁邊,看他熟睡的側臉。
公子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公子不動聲色地收起帶血的手絹,費力地打開折扇,輕輕搖著。
“活著能喝世上最好的酒,能看世上最美的女人,活著真好,悼亂要好好活著……”公子幽幽地感嘆。
悼亂沉默,周圍的一切漸漸模糊,她閉上眼,一滴眼淚掉進清澈的湖水里,頃刻間便不見了蹤影。
? ? ? ? ? ? ? ? ? ? ? ? ? ?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