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年初二,天氣有些陰郁。村子里很靜,沒有鳥叫,沒有狗叫,也沒有人叫,氣氛反不如節(jié)前。
? 前一天還頂著雪花的柏樹,雪花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濕漉漉地站在浸腫了的道路旁,仿佛在期待著腳印。
我們一家人從山下的新屋爬了兩道坡,噴著熱霧來到山腰的老屋。
老屋是村子的盡頭,山下的新屋是村子的入口。
在這兩道坡上,有一條大老爺作派的馬路,從新屋前,到東邊山腳,一路拐彎,到西邊山腰。村民伺候它的時間,比伺候地里莊稼的時間還要多。在馬路兩旁,散落著一部分人家,這些人家毫無疑問,便是村子的繁華所在。
老屋在西山腰,正對東山太陽升起的地方。在老屋的正房里,是個邊吃早飯邊觀日出的絕佳地。清晨,太陽就掛在門框上,像個紅燈籠。
馬路原本在兩里地外的祖屋便停了下來,并沒有延伸到老屋。老屋宛如陶淵明的草廬,房前屋后栽植著孩子從學(xué)校偷來的菊花。
后來因為派出所查戶口時,誤以為胡子拉碴的父親是山賊。這件事深深地傷害了父親的自尊。
于是,三年后,老屋迎來了馬路。
在這條兩里長獨屬于老屋的馬路旁,父親種著核桃樹,孩子種著美人蕉。父親在夏日里給馬路挖了排水溝,孩子在夏日里從水塘底上舀來泥水,澆灌他的美人蕉。
祖屋還在的時候,住著兩個老女人。一個是我的曾祖母,一個是我的祖母。
祖母是個欠收拾的女人,做不出一頓好飯,她總是在玉米糊糊里放青菜,看起來和吃起來都像豬食。而在我們那里流行喝碧綠綠的青菜粥里,她總是什么都不放,做的干不干稀不稀的,粥不像粥,米飯不像米飯。
最讓人咬牙切齒的是,炒菜時,看見鍋燒辣了,她就急得六神無主,做出一個無比心疼鍋的舉動,一瓢涼水倒進(jìn)鍋里,然后把肉和菜一股腦倒進(jìn)鍋里,原本說好的炒菜瞬間變成了火鍋。
她總是在寬敞的木床上放著一個又一個口袋,一袋花生,一袋核桃,一袋稻谷,一袋玉米…結(jié)果自己只能睡在床沿邊,有好多次睡著了,抱著一袋花生或核桃就落在了地上…
我的祖父在三十年前就不能容忍她了,老屋剛建成的時候,就跟她分居了。祖父搬離了祖屋,跟隨我的父親住在了老屋。山下的新屋建成后,又跟隨著我的父親搬到了新屋。
祖屋已經(jīng)存在有很多年頭了,它的歷史就連我的曾祖母也說不上來。房屋的風(fēng)格是典型的川北清代民居,土木結(jié)構(gòu),圓木柱子,滴水瓦當(dāng)。后來為了欺騙土匪,墻壁加了夾層,并且在靠山一側(cè)挖了防空洞。夾層是在推倒房屋時發(fā)現(xiàn)的,防空洞至今仍在使用,用來拴牲畜。
祖屋最輝煌的時候是在四十年前,我的一位族伯進(jìn)了中央臺?;貋淼臅r候胸口戴著大紅花,一路上響器班子吹吹打打,幾輛軍綠色吉普車就停在祖屋前的老核桃樹下。他總是不忘載著幾拖拉機(jī)化肥回來,村里的人幾乎都得到過他的好處。
后來我的族伯去西藏執(zhí)行任務(wù)時,為國家捐了命,連張照片也沒有留下。祖屋里除了那臺像立柜一樣長著四個腳的收音機(jī)外,再也找不到他的痕跡。
我的曾祖母在世的時候,用布把收音機(jī)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雖然過去了幾十年,除了上潮生了薄銹,它依然嶄新如初。她總喜歡在天空清明的晌午,灑完水掃完地后,打開收音機(jī),搬張?zhí)僖?,慢悠悠地剝著豆子,在古老的核桃樹下打盹兒?/p>
曾祖母走了后,祖屋拆了,核桃樹砍了,就連那臺像立柜一樣長著四個腳的收音機(jī)也不知了去向。
我的祖母便在這時候搬離了祖屋,頹唐地帶著她的瓶瓶罐罐,和分居了三十年的祖父住在了一起。
如今他們都老了,祖父牙齒落光了,說話時兩片嘴唇都黏在了一起,祖母變得更加糊涂了。春節(jié)我回到家中,祖母就像個孩子,哭訴著跟我說,她老糊涂了,前兩天居然把一瓢米倒進(jìn)了糠里…說著就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祖父和祖母仍然每天都吵吵鬧鬧,祖父卻再也沒有嫌棄她做的飯?zhí)珷€。
“王老頭子,屙秋?。 边@是祖母在叫祖父吃飯。
“蔡婆娘,老子跟你講了多少回,糧食不準(zhǔn)放到床上,不準(zhǔn)放到床上…”這是祖父在教訓(xùn)祖母。
新屋的屋基原先是張老頭的。張老頭一定是厭倦這里的。他的兒子要比我大上幾個生肖,長得跟土匪似的,當(dāng)然從小就沒有辜負(fù)他那副長相,壞事沒有少干,鎮(zhèn)上的派出所幾乎被他一人承包了。進(jìn)去一回,張老頭就跟見親家翁似的,有時候送幾只公雞,有時候送幾只母雞。
一提起他那龜兒子,搖頭的搖頭,癟嘴的癟嘴,笑的都是陰險的,教育兒子都拿他當(dāng)老師似的作反面教材。
后來,他那龜兒子在牢房里學(xué)得一身焊工本領(lǐng),出來到城里開了店,發(fā)了財,娶了老婆。張老頭始終跟在兒子后面,前些年跟著兒子背黑鍋,后來又跟著兒子沾光,一家人遷到城里去了。
在去城里的前一個晚上,張老頭找到了我的父親,夸了一晚上他那房屋風(fēng)水好。于是我的父親買下了。
這個生活設(shè)施齊全的新家,轉(zhuǎn)眼已有了十個年頭,我卻遲遲找不到家的感覺。我總是在每一次回家后,把行李往地板上一扔,爬上那兩道坡,在老屋前的石磨上坐下來,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我們一家人站在老屋院子里的那口石磨旁,各自沉默著。
父親像只戀家的老柴犬,圍繞著老屋嗅個不停,帶我們?nèi)タ此?jīng)每年都會清理的水塘。然而幾年沒有打理,水塘已經(jīng)被山泥填平了。還有那口水井,那口儲存紅薯的旱窖,都不在了。
“動手拆吧。”父親轉(zhuǎn)了一圈回來說。
我想起了我當(dāng)年離開老屋出去闖蕩時,信誓旦旦地說過,回來時,我一定要把它修得更好,讓它一直留在這片土地上。
然而,多年以后,我回來了,不但沒有實現(xiàn)當(dāng)初的承諾把它修得更好,還要親手把它推倒。
我顫顫悠悠地爬上老屋的屋頂,賣力地蹬著瓦片,瓦片發(fā)出嘩嘩如流水般的聲音,啪啪地往下落,伴隨著我的童年,碎了一地。
祖屋沒了,老屋沒了。我知道,山下的新屋終究有一天,也會走進(jìn)歲月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