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結果很遺憾,只能保守治療。
所謂的保守治療,無非都是些靜脈輸液、服食昂貴藥物之類的措施,這等于聽天由命的道理一樣,叫人眼睜睜地陷入絕望。爸爸反倒微笑著安慰我,說不要怕,他很快會好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不愿意接受事實,也幻想他會好起來的。
過了三個月,他的身體日況愈下,瘦得脫了相。他也可能感覺到了什么,連睡夢中都要緊緊攥我的手才能睡得安穩。
我深感一種無能為力的悲憤與痛楚,趁著中午打飯時,跑到醫院平時無人的背面痛哭失聲。正在這時,蒿草連綿的小路上,突然傳來兩個人的對話聲,他們好像在談論一個叫鹿谷的地方。
一個聲音問:“鹿谷真有那么神奇嗎?”
另一個聲音說:“我有兩個病人與鹿谷簽定了協議,他們家屬覺得雖然沒有了軀體,但人還活著呢,不是么?”
“那樣已經不能算是人類了吧?也不知道簽訂協議的人是幸運還是不幸……”
兩個人的說話聲伴隨著風聲漸漸遠去,我停止了抽泣,不由得回憶起報紙與電視上鋪天蓋地的廣告,它們都在宣傳一個叫鹿谷的地方,那里養著成千上萬只鹿,喂以靈芝,是一個神奇又詭秘的所在。
是的,在死神面前,只有鹿谷才能延續爸爸的生命。
我與鹿谷簽訂了協議,包括保密協議。
那天夜里,黑衣人將爸爸抬上鹿谷專用醫療車,駛入了濃重的黑夜。抵達鹿谷后,醫生對爸爸進行了一個全身檢查,在這期間,我看到很多人捧著貌若骨灰壇的壇子離開鹿谷,他們的表情是一種奇異的悲涼。
我知道那里是什么,卻不敢去想象。
很快地,爸爸的手術被排上議程。作為簽訂保密協議的家屬,我在巨大的玻璃墻后面目睹了鹿谷最神秘最殘忍的一幕。
醫生剖開了我父親的胸腔,取出他那活生生地還在跳動的心臟。
——道家有云,心為神之舍,心藏神,統領魂魄,既是識神,亦是元神。這個“神”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偶爾被生命儀器捕捉到而被解釋為“波”的一種能量,這個“能量”一般有三種狀態,游離狀態、糾纏狀態和獨立狀態。
當“元神”為游離狀態時,幾乎沒有獨立自主的意識,會很快與其他無意識的“元神”融合成一束宇宙能量,湮滅自我,回歸大荒。
當“元神”為糾纏狀態時,是與鮮活的肉體發生了糾纏,不論這肉體——這顆心,移植到了哪里,“元神”會始終追隨,這就是有些人為何被移植了心臟,卻漸漸像換了個人一樣,這就是“元神”糾纏顯現出來的原因。
除此之外,還有最罕見的獨立狀態,此時的“元神”,由于機緣巧合——外力或者內力的作用下,使得它擁有不一般的能量,能夠脫離于肉體單獨存在;但這種存在如果沒有得到后續能量的作用,也會很快變成游離狀態,泯然消逝。
除了游離態之外,糾纏態與獨立態中的“元神”是獨一無二的,是一個人區別于他人的根本。
人類因為無法提取出“神”,或是即便提取了“神”,也無法讓它長久地保持獨立狀態,于是只能剖開胸腔,將神之舍的心臟取出。
我爸爸的心臟被接上了無數精細的人造血管,并在血管另一端連接了模擬大腦信號的仿生板,它的作用是透過仿生眼視物,通過發聲器對話,大概是活體移植的原因,仿生板上還有類似記憶芯片的東西。
隨后,醫生從無菌箱里取出一個透明容器,注入新鮮的鹿血,再兌入透明溶劑攪拌,將鹿血調和成永不凝固的淺粉色液體,最后將那顆跳動的心臟放了進去,加以密封。
聽聞這鹿血最貼近人類體液,服食靈芝后的鹿血更加溫養補氣,如營養一般供養著心臟。我想這大概都是心理作用,無非是讓人覺得這筆巨額費用花得值當一些,好比他們拿出一排壇子,讓我挑選一個比較喜歡的顏色,用來盛放被延續了生命的“爸爸”。
我望著那具熟悉的、躺在手術臺上流盡了血液的尸體,心里升起一種奇異的悲涼。這種由鹿血調和出來維系心臟活動的體液并不能保持長久地潔凈,前三年需要每月都來做一次排異檢測、病毒檢測及細菌活動指數檢測等等,逐漸穩定后才可以減少至半年檢查一次。
過了三年的觀察期,我已經適應了與這樣的“爸爸”共同生活。起初,他會與我們談笑對話,會用仿生眼觀察這個世界,會像一株花一樣需要人的照看,在我們都忙碌工作時,也許他也會感到寂寞。
就這樣過了很多年,爸爸在我眼里逐漸變成一個模糊的壇子,他不再念叨過去的時光,也不叫我們帶他到戶外走走,他經常沉默地望著空蕩蕩的房間,長久不發出聲音。
我的女兒先發現了這一點,她問姥爺是不是病了?
于是,我抱著壇子回到鹿谷,讓鹿谷的醫生診斷一下。鹿谷醫生并沒有經過很繁瑣的檢查,而是與他在密不透風的診療室里聊了一下午。醫生出來時,拿出了幾張新的協議,他滿臉凝重地問我:“延續生命這件事情,是為你父親,還是為你自己?”
聽到這話,我有些不高興,“當然是為我父親了!”
醫生又問:“如果你父親決定終止,你是否同意呢?”
我驚呆了,立刻沖進了診療室。
爸爸的壇子好端端地擺在桌上,他猶猶豫豫地發出電子音說:“我想你媽媽了,我想與她……合葬在一起。我想了好久,也不敢說……怕傷了你的心。”
我不解地問:“您不要我了嗎?”
爸爸長長嘆了一口氣,說:“你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也該放手了……”
醫生將終止服務的協議遞過來,放在桌上。
我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下來,“我不想要他死。”
醫生搖搖頭,“早在多年以前你爸爸就已經死了,留下的只是那顆對小女兒不舍的心。早在簽定保密協議時,你不就知道的,鹿谷延續的并不是生命,而是出于對生命的尊重,以最大限度地完善完美了生命里未完成的缺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