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用女人的發絲搓為繩索,能拴住象腿不令其動。
以女人的木屐削而為笛,橫吹之聲能令秋日之牡鹿集于眼前。
——《徒然草第九節》
一
1
再次站在村口那從未改變的親切大柳樹下,我才驚覺新豐竟是這么這么小,小到不用一眼就已一覽無余,除了她的孩子再沒有誰會去談論她、掛念她。
記憶中新豐明明是那么那么大:我在這里出生,我在這里成長,她囊括了我的一生,賦予我至今所有的性格;朝陽從這里升起,夕陽在這里落下,整個天地全在這里了。
站在熟稔的村口,忽然覺得走了這么一大圈,我其實一直都想重新回到這里,回到這么一條小小的讓人在心尖都要掛不住的街上。
2
新豐就只有一條街。外圍是圈一到夏初就泛白飄香的洋槐樹(如今樹早沒了,原來是樹的地方現在成了一條環村的水泥路),街上從東到西兩邊像牙齒一樣排列著村上所有的房子。西邊極遠處通往縣城,那里只有少數大人才會去,遙遠得于我毫不相干。東邊百步則是垃圾山,不知從哪代人起,這里就是全村人丟垃圾的所在。村人至今仍是早起的習慣,一大早就或提或挑著自家的垃圾往山上傾倒,積至如今就成了這一帶唯一制高點。我從很早起就想爬到那最高頂上,好好俯瞰一下這個我所存在著的世界。那里冬天一過就成了蒼蠅的王國——紅的、綠的、黑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公的、母的,將整座山罩成烏泱泱一個整體,那聒噪不絕震耳欲聾的嗡嗡聲正是新豐存在著的絕好證明。
我就是在蒼蠅的嗡嗡包圍中誕生的。
那是一個沉悶非常的夏日午后,遠處雷聲隱隱,黑云滾滾,可雨就是不下,讓人愈加煩躁。媽終于因為腹痛被爸用平板車推進了村里唯一的診所。診所的牌子釘在村最東頭一間破爛爛房子歪斜的門頭上,只有一位老的沒了年紀的赤腳大夫。已界臨產期的媽媽就躺在診所唯一的鋪著變黃了的白床單的板床上,早被腹絞痛弄得精疲力盡,耳邊卻總圍著一群嗡嗡不停的蒼蠅。蒼蠅的吵鬧聲蓋過了所有人的聲音,也掩住了眾人臉上焦急的神色。飛累了的蒼蠅一只只落在床單上,讓床單露出的部分顯得從未有過的白。為了分散疼痛媽就盯住了其中的一只,紅頭的、最大的那只,渾身泛著肥皂泡一樣的虹彩。它就在媽眼前繞啊繞啊繞,心有靈犀似的,就是不走。太陽終于要下山的時候,這只蒼蠅猛然撞向了窗玻璃,撞得“啪啪”直響,撞得房子似乎都搖晃起來。它就這樣義無反顧撞著,絲毫不理會近在咫尺的破洞,單純滿足于這種殘忍的快樂。媽終于忍不下去了,揮舞著雙手掙扎著要起身打開窗子。就是這個時候,我——出生了。我的哭聲異常兇猛,震碎了玻璃,震動了小山,漫野的蒼蠅席天卷地而來,遮蔽了夕陽,包圍了診所,盤旋在整個新豐上空。
夜幕降臨了。
3
下了一整夜的暴雨。清晨,爸用洗澡的木盆把我和媽接回來。從此,那棟百年的帶有閣樓的破木屋就成了我的家。如今一提到家,我腦中首先就浮現帶閣樓的古老小木屋形象。
木屋嵌在新豐大街的門牙上,樓頂堆放著代代傳下來說不清用處的雜物,下面隔成三間正房,后來我稍大些就又隔出了一室,變成四間房。隔墻是用蘆葦捆扎編排成的,上面抹了一層黃泥,又刷了一層白漿,黃泥白漿都開始脫落了,一片片露出里面已經腐朽的灰黃色莖稈。新豐臨著一個淺淺的大湖,湖邊全是蘆葦,家家蓋房子架籬笆全用蘆葦,席子墊子籃子也全是蘆葦編的,冬天腳上穿著蘆纓打的毛窩子,春天碗里盛著剛冒尖的鮮蘆筍,總之,新豐人生活中的一切都離不開蘆葦。
吱呀推開斑駁的黑漆黒鎖黑門環大厚木門,迎面就是堂屋。全家人就在這里吃飯,只有一張紅漆小飯桌,桌腿挨地一截是換過了的,沒有上漆,還是黃黃的木頭原色。新豐地潮,家家桌腿床腿都需常換。四只木板凳,有一只瘸了一條腿,常年就放在墻角,爸修過幾次,還是扔在那兒了。媽每次看到了總要叫爸修一修,爸也就是隨口答應著卻從不動手。可我就喜歡坐這把椅子,因為我總是習慣往后靠,讓椅子的兩條前腿離地翹起來,然后晃來晃去,無論吃飯還是閑坐都如此。靠里壁是一架刷了綠漆的條幾,但只刷了正面,背里還是白里泛黃的梧桐木原色。條幾下正好塞進一張紅漆八仙桌,桌幫上有很漂亮的雕花,做工很是精致。腿當然也是新換的,雖然仔細地刷了漆也還看得出來。八仙桌上供尊一拃高清水觀音瓷像,每逢年節常飄著幾縷青煙。正墻上掛了幅頗有年代的福祿壽,邊角都是蟲蛀的細密小眼兒,兩邊是一對掛軸:“福祿壽三星高照,康寧樂四季平安”,也滿是蟲眼兒。年年過年大掃除媽總說來年要換一幅新的,但摘下來擦拭一番后一掛又是一年,到后來紙都快酥了,沒法摘了,也就過年時象征性撣撣塵。圖上仙翁那突突的大額頭常常讓小小的我產生大大的恐懼,吃飯時正對著我,讓我總不敢抬頭,又忍不住抬頭偷偷瞅一眼,隨即悶了頭快速扒一大口飯。
堂屋左手邊是廚房和糧倉,常年放著十幾袋糧食,總是招來老鼠和蛇。爸在這里下著一個捕鼠夾子,隔段時間晚上就能聽到“吱吱”亂叫聲,早上起來就有一只被夾斷了腰的老鼠口角流血倒在夾子上。進這屋時我總是很小心,生怕也踩在夾子上夾斷了腳趾。我總害怕哪一天萬一不小心踩到了夾子上,時時擔心著自己的腳趾,然而至今為止一次也沒有過,很有種那么多年的擔心都白費了的空虛感。有一年爸突然換上了粘鼠板,聽別人說效果更好,但第二天早上老鼠沒粘到卻留住了一條蛇,紅底黑斑亂作一團被緊緊粘住了。爸說這是“屋龍”,護家的,傷不得,費了好大精神才給弄下來,放走了。之后還是用夾子。靠墻處是一張案板,爸曾多次很驕傲地講述它的掌故:這可是槐木的,很有年頭了,比死去的爺爺的年歲還大,曾有人專門來家里查看過。這案板死沉死沉的,兩個大人才勉強抬得起來。案板中間有一大片刀痕,已經凹進去很深了,可以想象它所經歷的歲月。現在我們只用這案板的一個幾乎沒有刀痕的小角。案板的腿也換過多次了,有一條腿還是不平,用瓷片墊著。通向閣樓的木梯就在案板邊上。
右手就是臥室,原本一間,后被隔成了兩間。向陽的有張小小書桌的就是我的天地了,我就是在這里做夢,這里是我夢的起點。
4
迄今為止我做過很多很多夢。這很多很多夢之中第一個是什么樣的,那早已想不起來了,就連什么時候做的也無法記得了,即便是如今新做之夢也逐漸在忘記,但我仍在做著夢,不斷做新的夢。我有一個夢想,我要編織一個只屬于我的夢的世界。因為這個,我不停做夢,不停做夢。有時候夢里的事很多年后真的發生了,我也搞不清是當初真的夢見了未來,還是我一直都活在夢中。
閣樓則是另一個世界,一個真正夢的世界。我總以為晚上做的夢,到了早上就凝結在了閣樓上,化作那樣一堆夢幻般的東西。
很小的時候,應該是剛會跑吧,我就開始了閣樓上的探險。每次上去總能發現新奇的東西,進而編織出奇幻瑰麗的故事。我喜歡自己給自己講故事而不喜歡媽媽偶爾給我講的童話,并不是厭惡那些千篇一律,只是,我要趕快做自己的夢,然后早上起來去撿夢的結晶。一個人躲進光線黯淡的角落里,像蛹一樣編織只屬于自己的夢。
我在閣樓上發現的第一件寶貝是一桿水煙槍,不知是哪位先祖遺留下來的。曾聽爸說起過太奶奶是抽水煙的,整天呼嚕嚕的。這就是我編織夢最開始的線頭。我對著那桿水煙槍好多天,給自己織了個開天辟地到如今一樣長的夢幻故事,雖然如今全忘了,但“很長很長”這個感覺卻一直留存到今天。幾天以后,我對這件神秘的東西厭倦了,無話可編了,于是拋下它又去找別的東西,然后再次給自己織一個直到自己終會厭倦的故事。閣樓上的物件以及給自己講的那些故事,如今早已灰飛煙滅了,然而閣樓是我的寶庫,是我夢結晶的地方,直到現在依然清晰如昨。那片黑洞洞的空間總是出現在我的夢里,一直呼喚我回去。
我有這樣卓越編織故事的能力,這不得不歸功于我的父母。他們的結合只是遵從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的出世不過是這條古訓的衍生品。父親是個木匠,每天只是站在刨花鋸末上癡迷著那些對他而言會講話有靈性的木頭。母親只管一日三餐,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管,一整天也不知在做些什么。我會在地上爬時就知道了,自己只能找泥巴和螞蟻玩。也許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嘗試編故事了,講給泥巴聽,講給螞蟻聽,當然,最終都是講給自己聽。
我有一頂鴨舌帽,藍色的,抓周時舅舅送的,我常用它來區分角色,戴上帽子和不戴帽子的自己對話、挑釁、戰斗、講和,一直這樣玩了很久,直到徹底忘卻。后來有一天再次想起這頂帽子卻怎么也找不到了。它消失了,消失得那樣自然,就像無聲無息一去不返的童年時光一樣。
再大些,我已完全能靠給自己編故事來渡過漫長孤寂又難熬的白天了。但是,這個世界并不只有白天。晚上是只屬于我自己的,任何人也走不進來。要熬過冷寂又身不由己的夜晚,就只有織夢了。我總是盯著墻上屋頂泥塊脫落的地方所形成的奇妙圖形,或者窗外斑駁晃動的樹影,編出一個又一個只屬于黑夜的故事來。經常能連編好幾個晚上。有一天,我終于發現,只要閉上眼就能看見一群紅色的鴿子在黑暗里飛,那么一大群鴿子在浩瀚的黑夜里飛過來飛過去,多么自由自在。可是,一想要具體盯住一只,就怎么也看不分明了,盯哪只那只就會到處亂飛,終于混淆在大片的鴿子群里再也分不清了。我會這樣盯著紅色的鴿群遐想很久很久,直到自然進入夢境。我,我的夢,我的故事,就這樣一天天長大起來。
我編故事的能力越來越強大,也越來越不滿足于只講給自己聽。于是,我走下樓來,走向街道,去找一個聽眾,去抓一個我的夢的俘虜。
5
海,鄰居胖嬸的兒子,和我一般大,秋后出生的。只是從小體格就弱,總被人欺負,然后他媽就滿大街去罵人。胖嬸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身子圓圓的手臂圓圓的腿腳,罵起人來就像一串皮球在大街上滾動。因為這串皮球,沒有人愿意跟海玩。
我有些同情又有些羨慕地看著邊吸鼻涕邊抽噎地跟著那串皮球的海。
其實胖嬸除了護兒子以外其他都挺好的,人緣也不錯。她有個用竹筷子和瓷葫蘆做的捻線棰,一年四季都在過廊下自己的大腿上搓捻棉線,邊搓邊與四鄰八舍扯些家長里短。我一直很好奇這些線她都用來做什么了。胖嬸蒸的面燈也特別好吃。新豐人過元宵時家家都要蒸面燈,用雜糧摻紅糖和面做成窩窩,上籠屜大火蒸熟,倒入豆油,插上燈芯(一般都是棉花纏火柴桿做的),放在大門口點燃。小孩子要在旁邊守著,不能讓燈滅了,待過了半夜十二點放完鞭炮,就可以拿起來吃掉了。胖嬸做的面燈真是好吃,每年元宵節她都要給我一對(周圍鄰居每家她都送),所以我總盼著元宵節。
我從小身體也不好,出生時就一直咳嗽,胸口時不時就疼,卻查不出任何毛病。同病相憐吧,我挺喜歡海的。
返回樓上,翻出一個皮球,我就去找海玩了。胖嬸自是很熱情,小孩子的相識也是那么自然,令如今的我羨慕又慚愧。我們不知疲倦地玩了一整天,約定下明天繼續玩。
很快我們就常去對方家里了。我帶海來院子里玩皮球,看我爸成天擺弄的那些木頭玩意兒。偶爾爸興致來時還會特意在我們面前賣弄一番手藝,但大部分時間他都只有一句話,“一邊玩去”。但是我決不帶海去我的閣樓,那是只屬于我的世界。我也去了海的家里,泥坯墻圍著的一幢很惹眼的紅磚房,內壁全用石灰刷成了白色。不過,很多地方的白灰剝落了,露出暗紅的磚頭。那些剝落的圖案有的很可愛有的很可怕,像一組組魔幻的小動物,有一塊像極了一張戴王冠的人臉。最讓我感興趣的是東墻上的一塊,像一頭站立的熊,那樣惟妙惟肖,讓人懷疑簡直就是誰故意給摳出來的。這些圖案足夠我編很多很多故事的了,我要一個一個慢慢講給海聽,把海也拉入我的夢的世界里來。
我進了海的房間。海和他媽睡一個屋。斜對面是他姐姐的房間,那個房間我進去過一次,此生僅有的一次,房間很整潔很清爽,卻對小孩子有一種天然的排斥。第一眼瞥進那個房間時我就發現了放在書桌上的那個玻璃球,有我兩個拳頭大裝滿水和彩屑的玻璃球。
我對海和媽同住一個房間表示出了當然的蔑視,卻怎么也忘不了那個玻璃球。翻飛的彩屑,夢幻般透明的水晶球,讓我怎么都睡不著。我想進入那個透明的世界里去,透過那些彩屑水和玻璃,再看這個世界,會不會大有不同?我掙扎了好多天。終于,還是走進了那個房間,利用和海捉迷藏的機會。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走進了這個房間,立刻就被那個透明的流動著無法抗拒光彩的水晶球吸了過去。我要拿走它,這么夢幻的東西僅只是擺在這里實在太可惜了。我不停地說服自己動手。當我懷著忐忑又虔敬的心用雙手捧起它時,卻感受到了意料之外的厚重。
我把夢幻的水晶球帶出了村子,來到村外的水塘邊。把水晶球放在眼睛上,世界立刻就不一樣了,那么明亮那么干凈那么夢幻,整個天地盡收眼底,天空也是彎曲的,似乎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水晶球,把整個世界都罩在了里面。我陶醉了。我陷在這個夢幻的世界里了,直到滿村響起父母呼喊孩子回家吃晚飯的聲音。我從水晶世界中出來,返回現實,立即就對水晶球厭煩了。我想更主要的原因是我不能把它帶回家。
我猶豫再猶豫,也想過埋在附近,坑都挖好了,但最后還是給丟進了水塘里。
水晶球就這樣被我從自己的世界里趕走了,此后再也沒有出現過。在以后的漫長人生中我多次遇到了水晶球,但每次我都是立即繞道而走,落荒而逃。很久以后海的姐姐發現玻璃球不見了,吵鬧過逼問過,海很委屈,我則一臉平靜地說了不知道。
我和海的游戲還在繼續。
我帶著海滿村子亂跑。下水塘游泳,去別家菜園摘黃瓜番茄;秋天就抓螞蚱,大個的黃的綠的螞蚱,用茅草串成串,就火烤來吃;摘地里的毛豆玉米,隨便在誰家的柴垛上扯一把,拿到野地里燒了吃。秋天正是放野火的好季節,到處是枯黃的狗尾巴草,拿了火柴,走幾步點上一把,很過癮很刺激,像我們這樣半大的孩子都在放野火。終于有一回放野火時,我們打死了誰家的一只鴨子,拿了削鉛筆的小刀,跑到離村子很遠的干涸溝渠里,烤了吃。沒有鹽味,根本不像電視里那樣香,簡直難以下咽,我們一人啃了半條腿,剩下的全埋了。晚上就聽到那家的老婆子在全村扯開了嗓子,從東罵到西,又從西罵到東。我是在罵聲里睡著了的,不知海又是怎么樣?想著第二天一定要問問他的感受,但醒來卻早忘了。再次想起來要問時已是在海的婚禮上了,當時海一身帥氣西裝,正被他的幾個死黨捉住了灌酒。我提起那時偷人鴨子的事,海則早是一身酒氣滿臉醉意了,他有些茫然地略向我轉轉身,隨即轉過去應付下一輪的酒局了。我們早已疏遠了很多年,再也無法知道他當時的想法了。因為實在不好吃,更怕被人逮住,偷鴨子的事就再也沒做過。燒毛豆烤玉米倒是經常做,大人也并不怎么嚴肅對待這種事。
一個異常悶熱的夏日午后,蟬在看不見的樹蔭里扯著喉嚨嚎叫,“熱——死了!熱——死了!”。全村的大人都午睡了,小孩子雖被強逼著也要午睡,卻被蟬嚎激得興奮莫名,汗水像泉眼一樣冒出來,身心都無法平靜,懵然又決然扯開了大人的枷鎖,走向了成長的未知地。
我和海跑去樹蔭里捉蟬。捉了放到一只大罐頭瓶里,聽它們在里面嚎叫,有些不會叫的,就扯掉了翅膀,扔進了水塘,只留下會叫的,帶回家。第二天也全都死了。
終于玩膩了,準備回家,但海說,這個時刻姐姐在洗澡,他要晚點才能回家。村里人夏天洗澡都是在院子里,小孩子自是不避人,大人洗澡時就讓小孩子出去玩,閂了門,就在太陽下坐在木桶里洗。我忽然腦子發熱就慫恿海去偷看姐姐洗澡。
順了柴垛,溜上墻。果然,在洗澡。
那個年齡永遠懷著好奇又不太敢去想的情景,清晰地展現在眼前。
緊張氣喘地看了好一會兒。
“沒意思。”我小聲咕噥了一句。
晚上,做夢。真的夢到了我和海的姐姐在一塊兒洗澡。忽然,她飛了起來,我想追上去,卻怎么也飛不起來,再咬牙跺腳蹬腿就是離不開地面。以前在夢里,“飛”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想怎么飛就怎么飛,想什么時候飛就什么時候飛,和呼吸一樣不需要去考慮。可現在,我憋足了勁兒,跺得地面“砰砰”響,就是飛不起來。醒來后,我還在懊惱地擂著床,實在是無法相信。
我飛不起來了。
從此以后我在夢里再也沒有飛起來過。
6
海去縣城上中學了,海的姐姐也已經遠嫁。我又是一個人了。
我也上了中學,比海早一年。學校就在離村不遠的鎮子上。雖然不遠,卻也是我去的距新豐最遠的地方了。第一次到鎮上,可把我緊張壞了,找不到學校在哪里,一路上都在拼命記著各種路標,再想到會遇見更多不認識的人,心情就更緊張了,又一直擔心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在,有好幾個同村的大孩子也在這個學校,放學后我緊緊跟著他們,一路上戰戰兢兢,總算回到了家。從此以后,每天都要在村鎮之間來回兩趟,對這個地方也就慢慢熟悉起來。我的現實世界也開始擴大了。
海每周都會回來一次,然而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們之間漸漸有了隔閡,也沒什么緣由,彼此見面卻不怎么說話,最后終至于不再見面,偶爾遇到也只是遠遠點個頭而已。這段時期我學會了抽煙,也認識了幾個說不上是但姑且稱之為朋友的朋友。之所以和他們摻在一起,只是不想一個人。為了顯示老成,我還特意用煙把食指和中指間熏成了黃色。看到人家紋身,又不敢,就往胳膊上印貼畫,張牙舞爪一條龍,幼稚地裝作不經意到處向人顯擺。
認識了一個女孩,叫清清。她說原本是叫青青的,算命的說她命太硬,所以她爸就給她加了三點水,想軟一點。清清大大咧咧,像個小子,總是和一幫男生一起打籃球,卻和女生很疏遠。相識是我們的座位緊挨著。她的成績還好,所以我總是拿她的作業來抄。漸漸,就攪在了一起。按那時流行的做法,我請她去看電影,錢是從爸媽床席下偷來的。其實除了電影院,小鎮上什么也沒有,而那電影院也是又小又破的,常年沒什么人,僅僅為附近幾個村的小學校放些教育片而已。這電影院在我中學還未畢業時就關了門,改成了服裝批發市場,后來又被拆掉,在我離開家多年后,成為了菜市場的一部分。所以我們也沒看幾場電影。倒是經常逃學,也沒什么可玩的,就是不想在學校呆著。拉她和我們一幫人去軋馬路,嚼口香糖,租錄影帶,對著臨街打開的窗戶吹口哨,我們能做的也只是這樣而已。一群討厭學校的孩子,離開了學校又不知該干些什么,只是胡亂宣泄著自己過剩的青春。后來,她的成績下滑厲害,父母找到學校里來,我們的座位被分開,也就不再一起逃學。
只是這樣罷了。
畢業時,清清送了一本相冊,我隨手放在了課桌里,走時忘了拿,等想起時再也沒心情去取,現在也不知歸誰了。
回禮我沒有給。
7
本來我的青少年時代就應該這樣結束的,有點叛逆,又叛逆得隨波逐流,既沒有深交的朋友,更沒有可以值得一恨的人。總之,就是很平淡,再怎么刻意為之也跳脫不出的平淡,一種普普通通的人所應有的普普通通的平淡。
可是,那天,發生了一件事,本來是一件小事,我的人生卻因此而轉向了。
——我從畢業典禮上偷跑了出來。
逃課一向是我的內行。那種熱鬧我不習慣,剛開始沒多久,校長還在講他的第一個祝愿呢,我就溜出了校門。別人都在參加典禮,連那些平時慣于逃課的人也忽然正經起來,竟然還有流淚的,我十分鄙夷。隨意在鎮上晃了一圈,無聊得緊,索性徑自回了家,反正爸媽從不過問我的學業。在拐往村子的岔口處,遠遠望見了媽,我沒有打招呼。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主動和家里人說話了。她根本沒有看見我,一直緊貼著另外一個人,說說笑笑地走遠了。我從記事起就從未見她那樣開心笑過。看著那對背影,我的胸口忽然很痛,嗓子突然就噎住了,我想蹲下來嘔吐,卻賭氣似的劇烈奔跑起來。我拼命跑,不顧一切,疼痛終于被我遠遠甩在了身后。
我一口氣沖回家。門是閂住的。
熟練地翻了墻,蹲到窗子下,里面有令我更氣悶的聲音。悄悄推開窗溜進西屋,輕手躡腳爬到閣樓上。炎炎夏日,閣樓蒸籠一樣。我脫了衣服,讓光脊梁緊貼在稍許涼爽的木板上。下面的聲音像蒸汽一樣隱隱升騰而來,蒸得我渾身赤紅,快要熟了。口干舌燥,我翻身從衣服口袋中摸了一支煙,點了,大口大口吞進肚里,煙也有種油膩膩的味道,讓我反胃,吸了半截就扔掉了。我恨恨地捻著衣服里剩下的香煙,扯爛,揉碎,扔得遠遠的,打火機的火光被我按得啪嗒啪嗒一明一滅一閃一亮。
天色漸暗下來。心頭火起,索性,抓起衣服,跳出窗外。屋后緊貼著柴垛,新打的麥秸直堆到房檐處。我從柴垛上滑下來,口渴難耐,眼睛里有火星在迸。隨手抓起一把麥秸,用火機點燃了。火終于要燒到手了,我咬著牙下定了決心,將快要燃盡的火把扔向了柴垛。
再次奔跑起來,耳邊呼呼的風聲像兩堵墻將我與這個世界完全隔離開來。我不要停下來,我不想停下來。
一頭撞進垃圾山里。黑壓壓的守衛軍發出駭人的轟鳴向我襲來,我怒吼咆哮,揮舞衣服,拳打腳踢,終于給自己爭取到一處理想的位置。躺下來,到處是發酵的味道,醇醇的,滲過鼻粘膜,直浸到腦子里來,很好聞,讓人沉醉。
抬眼處,有片天色漸漸亮起來,越來越亮,越來越亮,終于亮得半個村子都騷動了。“邦邦邦”是敲鐵盆水桶的聲音,還有狗吠聲,大人孩子的喊叫聲,若有似無的“呼呼”風聲,可這所有的一切都不及我耳邊的“嗡嗡”聲。
火光。
火光沖天。那火里燃著我的夢。我這些年夢的結晶全在里面,除非我不再做夢了,那火是燃不盡的。
胸口像被刺穿般疼痛。我咬牙忍住了眼淚,換個姿勢,蜷起身子,閉了眼,不理會一切的嘈雜,口中只是念叨“快點睡去,快點睡去……”。我希望就這樣永遠睡下去,永遠睡下去,不再醒來。
二
1
我自己給自己買了生日蛋糕,自己給自己點上生日蠟燭,自己給自己唱生日歌,最后,我自己祝自己——生日快樂。
終于十八歲了。
十八歲,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一個節點,因為,十八歲之前我只能拿到一半工錢。十八歲之后,我也領上全額工錢了。
我在一個鍍銅的車間里打工,說不清這是第幾份工作了,一直都安穩不下來,我也弄不清自己到底在躁動些什么。
領到了全額工錢,我想去外面租一間房子,不管什么樣的,只要能自己一個人住就好。我不喜歡現在住的集體宿舍,有些東西讓我很不自在,比如門口那架磁卡式公用電話機。每天總有人往家里打電話,也不知他們哪來的那么多話要說。這種時候我就躲得遠遠的,實在受不了那拉家常的聲音,尤其受不了一邊打電話一邊笑。我從不打電話。父母在那次大火后去了不同的地方,組了不同的家庭,雖然他們并沒有禁止我給他們打電話,但我絕不會這么做。我有他們的號碼,他們的婚禮我一個都沒有去。
房子租好了,離車間有點遠,就買了輛二手自行車。上晚班還好,早班時就要起得很早,天不亮就得推車上路。我很喜歡這種忙碌的感覺,忙碌可以讓腦袋懸起來,什么都不用去想,多好。早晚班一個月倒一次。和我搭班的是個只比我大幾歲的小伙子,但看起來比實際要大得多,滿臉胡子,個子不高,有些邋遢,看不出精明,卻很開朗,開朗得讓人嫉妒。我們兩人掌管三條鍍槽,工作簡單到枯燥,就是不停往里面加鋅棒。白班人來人往,各級領導頻繁巡視,但晚班時偌大的車間除了工長偶爾來一趟,就只有我們兩人了。老生產線,沒什么大問題,小毛病又總是在那幾個固定的地方,幾天下來也就輕車熟路了。他是老手了,晚班時就提議我們輪流去睡覺。剛開始我睡不踏實,老覺得有人要來,剛瞇了眼就睜開了,一直掙扎到天亮。不過沒用多久終于還是習慣了,也學會了偷懶。
小個子姓劉,老喜歡說自己是三國劉皇叔之后,比我矮了一頭,有點別扭,我還是叫他劉哥。
交班后我和劉哥常去附近的一家小店里喝酒。這樣的小店車間外有一排,全是在做我們這些人的生意。我和劉哥去的這家店并沒有什么特點,菜色也一般,后來才知道是劉哥喜歡上了這里的服務員,一個人不太好意思,就拉了我一塊來。這是我們熟識之后他又一次拉我來這喝酒時告訴我的。那時我們經常在交班后聚在一起罵接班的老頭,那老頭每次都刁難我們,次次要拖上一個小時才肯放我們走,不是這有毛病就是那里需要整改,偶爾只拖個半小時就跟遇了大赦似的,而且老頭自己還要說,“這是提前放你們走,你們的問題還要我來收拾。”整個車間全是年輕人,就只有他這么一個老頭,幾乎全車間的人都在罵他,因為他喜歡藏工具,把扳手以及掃把都藏起來只給自己用,這些工具是下班前用來打掃車間的。很多班組都專門發動過針對他的搜查行動,在他下班之后舉全組之力搜尋他藏起來的工具,常有所獲,結果導致他一次次藏得更加隱蔽,終至無論誰再也找不到,連他徒弟也瞞著,每次要拿工具出來用都是在工作中段背著徒弟偷偷拿出來,用完后再避開人放回去。因為這,全車間沒人喜歡他,也不明白他怎么還能做得下去,而且這也不是他這么大年齡的人所適合的工作啊,嗆人的藥水,頻繁的熬夜。實在搞不懂。我和劉哥倒霉被他接班,所以每天都要在一起罵上幾句,也因此更快熟識了。
我們坐在小店里喝酒,劉哥一杯接一杯,酒一下肚就開始訴說自己的苦悶心事和宏大的未來規劃,我則適時插上句玩笑。差不多時,兩人就搖搖晃晃回家。
2
“我恨我爸爸!”一天交班后,在小酒館里坐下來,才喝了幾杯,劉哥突然對我說。
“原以為長大后就不再那么恨了,沒想到卻越來越恨得厲害。去年我小妹結婚,他來了,看到他后我心中的憤怒再也抑制不住,若不是媽拉著,我真就沖上去扇他巴掌一腳踹翻他了。我媽說哪里有那么大的恨!可我就是恨啊,我覺得我到今天這一步全是因為他!
“我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
“我是我媽一手帶大的。小時常受人欺負,但我從來不敢問為什么就我沒有爸爸。我就沒見我媽笑過,從小到大都是背對著我,忙啊,忙啊,忙啊,總也忙不完。所以,很早我就出來打工了。
“小時候看別家的孩子騎在爸爸的脖子上,我那個恨吶,眼睛都紅了,我就想,等我長大了,也要讓我的孩子騎大馬,我一定要做個好爸爸。
“我教他走路,教他騎車,準時去開家長會,下雨了就去給他送傘。小時候上學遇到下雨天別人都有家長來送傘,只有我淋著雨跑回家。小時候受的委屈,這一輩子都說不完。
“等我有了孩子,我一定做個模范爸爸,別家孩子有的,我都要給他,還都是最好的。小學的時候不是都要寫作文的嗎,我希望他也能毫不猶豫高高興興寫《我的爸爸》。
“錢我也存得差不多了,再過段日子,我就向她告白,告訴她我喜歡她。我要娶她。我會給她一個完整的家。我絕對會做一個好爸爸。”
他的舌頭已經很大了,我不得不把他從地板上拖起來。費了不少功夫把他架出酒館,就那樣讓他坐在店外的水泥地上(他的話一直沒有停,翻來覆去的),好半天,他才掙扎著站了起來,沖我擺了擺手,搖搖晃晃跨上自行車走了。
我是很想知道求婚下文的,想知道劉哥會在怎樣時機下開口,是清醒明白著呢還是趁著酒勁。可是,再沒有下文了。
那天晚上,在這個城市的另一邊,一輛比他還要搖晃的汽車從他身上碾了過去。
知道這件事已是在好些天以后了。我奇怪為什么劉哥不來上工了,難道就回家結婚去了?一個人狐疑地去了趟酒館,那個女孩子依然在。我很想開口問,但終于還是忍住了,我怕萬一壞了劉哥的好事。這下我就不得不和那個被我們天天咒罵的老頭搭班了,雖然這讓我很不舒服。這老頭在工作中百般挑剔,自己偏又懶得出奇,總指揮我跑來跑去還腆著老臉說讓我好好鍛煉鍛煉成長更快。但無論如何還是有一點好處的——交接班時再也不會被拖上一個小時了,不過被我們接班的人可就慘了。我反倒有點幸災樂禍了,是得讓他們也體會體會我和劉哥的痛苦。
那一天——工長特別嚴肅,特意將全組的人叫來開了會,說劉哥沒了。劉哥的母親從很遠的地方趕過來,年齡倒還不大,但工長說看起來卻比同齡人老上十多歲。車間里湊了些錢,連了骨灰盒一同交給了他母親。我沒有見到他母親,不知道她捧著兒子的骨灰該是怎樣絕望的表情。但,那種絕望我想象得出來。
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了后悔。那天晚上,我應該送他回去的。雖然他肯定會拒絕我,但至少我應該這樣明確表示出來。可我最終卻什么都沒有做。
胸口的痛就像后悔的解藥一般隨了我的期待洶涌而來。
痛過就好了,我安慰自己。
3
我給小敏講劉哥故事的時候,小敏正給我煮面條。清晨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泄進來,浸潤著我在床上的慵懶身體。我側過身子,支起頭,一邊用手撥弄著清爽的晨光,一邊給小敏講述那些故事。小敏忙碌的聲音從旁邊灶臺上傳來,就著陽光,讓我很舒服。
“騙人的吧。”
小敏端了碗湯面到床頭來,熱氣騰騰的面上照例放了枚荷包蛋。看到蛋我又皺起了眉頭,小敏立即伸過拇指來給我按平,她不讓我皺眉頭,說老皺眉頭運氣都要跑掉的,還將我鼻梁上方連在一起的稀疏眉毛也刮掉了,并囑咐我要隨時刮干凈,說眉毛不能連在一起,不然沒有運勢。小敏每次都把荷包蛋煮成糖稀黃,是媽媽從小給她做的,糖稀蛋有營養。可我每次見到糖稀蛋只會想到鴨屎,開膛破肚的鴨屎。所以,總是閉了眼皺著眉一口吞下去,進了肚子,感覺胃里也都是鴨屎的味道。
小敏就是那家小酒館的那個女孩子。
劉哥出事后我還是照常去那家酒館,一個人。我是個不喜歡也不習慣改變的人,買東西只去同一家超市,剪發只去同一家理發店,吃飯只去同一家餐館。可是和老板熟識了后我反而覺得尷尬,卻又不愿再換家店,只是自己給自己找別扭,心里有點膽怯與不情愿,只好盡量少去,但就是不換。我也不喜歡穿新衣服,不習慣見陌生人。
漸漸終于搭了話,偶爾在街上遇到時也會一起逛逛街。她也總是一個人。
一年零兩個月又三天后,小敏搬進了我住的這間屋子,那時她已換到了咖啡館工作。
“是你自己編的吧。”
小敏對劉哥的故事很懷疑。
“就是那個經常和你一起來的小個子?每次來都喝醉,醉了就吐在店門口,次次都要我收拾,可討厭死了!”
我無言以對。
還是吃面吧。用筷子插到碗底抄上幾抄,然后挑起來,吹上一吹,呼啦啦,吸入肚中。滿滿都是幸福。
小敏心靈手巧,燒菜、操持家務都很擅長,自從她搬進來以后,這里才真正是人住的地方了,再也不臟不亂,窗明幾凈,溫馨又舒適。在她面前我就是一個嬰兒。理想中母親的樣子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吃碗面,去上工,下了工回來,有可口的晚餐等著,有明亮干凈的房子,有清潔馨香的衣物,這就是“家”吧。
這一切都要感謝和小敏的相遇。
4
小敏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這個城市,坐了兩天的汽車火車。她不說她的家人,也沒見有什么朋友,似乎總是一個人。我也不問,只是等待。
我第一次在街上注意到她時,她就是一個人。那時劉哥剛告訴我喜歡她沒多久,所以我有心留意著,小巧的身材,說不上漂亮,但很耐看,第一眼看去讓人不討厭;外表有些冷,有些怯怯的,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感覺。見面次數多了,覺得她那種怯怯的樣子很讓人憐惜。我終于有些明白劉哥為什么會看上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時劉哥卻早已不在了。我很佩服劉哥看人的眼光。
留意久了,我發覺自己也開始喜歡上她了。有了這個想法,再去酒館時就會刻意打個招呼,說上幾句話。剛開始都只是我一個人硬說自話,小敏什么多余的也不說,再后來終于偶爾會有一個微笑。我一直堅持著,時間久了,終于搭上了話,再在街上遇到時也能一起走上一段聊上幾句了。我特意花了一番功夫,終于弄清小敏休息時逛街的路線以及時間,像我一樣,她的路線也極為固定:去商場看看衣服鞋子,去快餐店里吃東西,再去河邊走一圈。有了這些,我們就總是遇到了,況且這個城市又不大。
小敏和我一起逛街吃飯,聽我講故事。我的故事又源源不斷涌來,本以為早已干涸的腦細胞又泛起了漣漪。我的夢我的故事,像早晨的陽光一樣再次鮮活起來。我像蜘蛛一樣吐出我自小編就的故事,這些時候小敏都是安靜抿嘴聽著。我很想聽聽她的故事,但我不敢貿然出擊,只能靜靜地焦急地等待著。
終于,有一次,在商場里轉了大半天,陪她試衣服挑鞋子,一件又一件,似乎沒有個盡頭,但最后卻一件也不買。小敏說她喜歡這樣,就是想試一試,看一看,但一件也不想買。出了商場她要我給她買雞翅吃。小敏喜歡吃雞翅,說小時候媽媽從不讓她吃,聽老人傳吃雞翅嫁得遠。所以長大后第一次離開家,她最想吃的就是雞翅,第一次一口氣吃了十只還不滿足,如果不是囊中羞澀她會一直吃到撐破了肚子,小敏笑著告訴我。吃了雞翅,沿著河邊又繼續走。小敏開始講自己的故事,講她小時候有多淘氣,跟著一群男孩子到處野,有一次偷偷下河洗澡被家人發現,捉回家去,細竹條就打斷了三根,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敢下河,到現在也不會游泳。我也不會。“那,要不哪一天我們去學游泳吧。”小敏笑著說。
“有一次我又闖了禍,不敢回家,一直躲在外面,后來又覺得不安全,就偷偷溜回家,躲在偏房一個麻袋里,自以為天衣無縫了,結果還是被找了出來,結結實實又打了一頓。你知道嗎,我們那里家家門前都種有一叢細細的毛竹,比小指還要細,長不大的,就是用來打孩子的。你小時候有沒有挨過打?”
“沒有。”
“那真好哎!你肯定很聽話。我從小老被打,后來就不怕了。有一次媽說要打我三十下,我還幫她數來著,滿了三十下她還要打,我就跟她理論起來,把她給逗笑了。現在我也常跟我媽拌嘴,她從來都說不過我。你小時候都是怎么過的?”
“沒什么啊,就是一群人一塊兒滿村子跑,偷人家的黃瓜番茄摘人家的玉米烤來吃。后來上學了,就是學習學習再學習了。”我說這些的時候自己都很心虛,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就不能敞開心扉說說真話呢。似乎,比起現實來,我編故事反倒更拿手,更隨心所欲。
“嗯,小時候都一樣。我小時候也摘人家的毛豆玉米烤來吃,還上樹偷人家的果子。我是最傻的那個,每次都是我上樹摘,人家在下面撿,有一次主人來了,他們都跑了,就把我堵在了樹上,結果被家長領回去又打一頓。”我想起我也曾和幾個小孩子一起偷人大棗,被主人堵在樹上,我一狠心直接從樹上跳下,頭差點栽到地上,往前沖了好遠才終于直起身子,跑脫了,跑回家后才發現腳脖子腫了,半個月都走不好路。爸媽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問。
“你一個女孩子爬樹啊。”
“啊。我們那里人人都會爬樹啊,從小就爬,什么樹都爬過。好多年不爬了,現在不知道還能不能爬得上。”
“你可真厲害。”
“那是!后來上學了,還是到處跑,去河邊抓魚,釣黃鱔。黃鱔可好釣了,鐵絲彎個鉤,穿條蚯蚓,在洞口晃幾晃,黃鱔就上鉤了。可我不喜歡吃黃鱔,只喜歡釣。你喜歡釣魚嗎?”
“根本就不會。我受不了,得一直等著不動死死盯著水面,我可沒那耐性。”
“釣魚可好玩了,一條一條釣上來可有成就感了。哪天我教你釣魚啊。”
“不要。我不喜歡釣魚。”
“那好吧。那我釣魚你就在旁邊看著。”
小敏真是健談啊,一直說個不停,和外表看起來的樣子大相徑庭。這樣一直說著,我們的距離突然就拉近了。我不再聽她說話了,一門心思在想該在什么時機拉她的手,內心一直在斗爭著,鼓著勇氣,眼睛一直在瞅著時機,好在不經意間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就在我手邊,我只需一點勇氣,大膽一點,再大膽一點,拉上去。我幾次都要嘗試了,可一跟她對眼,馬上就退縮了,心中不停罵自己怎么這么膽小,勇敢一點!可胳膊僵住了,怎么也抬不起來,額頭上汗珠不停冒出來。早已開始往回走了,我還在猶豫著斗爭著,找不準時機。距離越來越短了,時機也越來越少了,我的手已在褲子上擦了很多次汗了。大膽,大膽,大膽,我一直在對自己鼓著氣。能看到小敏的住處了。完了,沒機會了。
我眼一閉,心一橫,一切都不管不顧了,伸出手,戰戰兢兢拉住了小敏的手。啊!太好了!她沒有拒絕!終于松下勁來,身子一下子就軟了,汗嘩嘩往外冒。
“你手上怎么這么多汗啊。”
“緊張。”
“緊張什么啊。”
“一直在想怎么才能拉你的手。”
小敏的手軟軟的,溫溫的,真的很舒服。我真是高興壞了,又聽不到小敏說話了。好一會才終于定下神來。
清醒時我們已坐在不遠處的石條凳上,依然拉著手。小敏在說自己上學的事。
“我上學上得早,雖然不笨,但很多事都不懂,和別人也玩不到一塊兒去。有個男孩子給我遞了一張紙條,現在想來他應該是喜歡我,可那時不懂啊,結果就直接交給老師了。老師把他教訓了一頓,從那以后班里的男生就經常欺負我,女生也不和我玩,我也就一直一個人,沒什么朋友。后來終于交到了一個朋友,玩得也很好,無話不談,有一天卻發現她把我們的私密談話偷偷告訴了別人,我感覺被出賣了,那后就再也不交朋友了。我以后有了孩子,肯定不會讓他早上學,到了年齡之后再去。后來我實在不想上學了,雖然考上了高中,但沒考上重點,就對家里撒謊說沒考上,不再上學,早早出來打工了。現在想想真有些后悔,打了幾年工,到處的好工作都要學歷,不管你再怎么有能力,學歷不夠就直接把你卡門外了。”
“沒辦法啊,社會就這樣。”我被卡得都麻木了。
小敏說起了她打工的經歷,一個人這些年跑了很多地方,很慶幸也很奇怪,竟然沒被人販子給拐走!
“當時剛從家出來,真是什么都不懂啊,好幾次都差點被騙,好在遇到了很多好人。現在想想那時膽子真夠大的,一個人離家那么遠跑出來。可是,我當時就想趕快離開家,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我們聊了很久,感覺彼此像上輩子就認識了。
5
小敏說想去游樂場,一直都很想去,但一個人去太尷尬了。我也很想去,好幾次都走到入口處了,最終還是鼓不起勇氣進去,人家都是成雙成對拖家帶口的,一個人實在很不好意思。
我們去了游樂場。
人很多。小敏異常興奮,我故意沒表現出來,但心里也十分高興。小敏拿著導覽圖,不知該怎么辦才好,興奮得語無倫次,好久都定不下來先玩什么。近處傳來陣陣尖叫,旁邊有垂直升降機和大擺錘。小敏就拉著我去坐升降機。這是小敏第一次主動拉我的手,我高興得渾身直冒汗。第一次坐,有些不知所措,全程像木偶樣任憑工作人員擺弄。一切準備就緒,工作人員開始倒數,我既期待又緊張。突然,一下子就升上去了,太快了,幾十米的高空中,懸停了。升起來時并不可怕,也許太短暫了還未能感到害怕,真正讓人汗毛倒豎的是這個懸停,就這么被掛置了幾秒鐘,座椅又小,身子只能前傾,閉著眼都有眩暈感,感覺時間好漫長,心跳得非常厲害,太高了,也不知身邊的小敏怎么樣,實在不敢睜眼。突然,迅猛下降,自由落體,心臟直接飄起來堵在嗓子眼里了,如果不是嗓子眼太細就直接飛出來了。不由自主地尖叫,五臟六腑都飄了起來,似乎連腦漿都飛散開了,這種感覺實在太恐怖了,一直在尖叫。猛然一停,終于落地了。我感覺要尿褲子了,嗓子也啞了,好一會兒都站不起來,腿軟得厲害,直打顫。我還在恢復意識中,小敏在旁邊說,“你的臉好白啊!”原來小敏一直在攙著我。我盯著小敏好一會兒,她的臉也沒有血色。
太過刺激了,此生也就只坐這一回,下次無論如何也不敢了。想起上學時和幾個同學一起騎自行車從山上直沖下來,根本沒法控制了,只剩尖叫,旁邊就是深澗也顧不上了,一口氣沖到山腳下,渾身冰涼,好一陣才定下心來,汗也才出來了,回頭一看,沒掉下山澗可真是萬幸。此后再也不敢來第二次了,真正的“歸來心尚寒”。我們相互攙著到長凳上坐下,說著彼此剛才的體驗,也看著下一批人懸空、下降、尖叫。“尖叫聲好小啊,明明在上面時都要喊破喉嚨啦。”確實,在下面聽起來,懸在上面的人的尖叫聲很小很小,根本聽不出來恐怖害怕的意思,反而倒有一種很享受的感覺,也許很多人就是這樣被誘惑上去的吧。
小敏說現在不敢去坐過山車,得先緩一緩。過山車一定要坐的,來游樂場不坐過山車那不白來了嗎。
先去玩碰碰車。排隊的時候,工作人員說自己一個人來的排另一邊,結果只有一兩個在另一邊排隊,“這太尷尬了,”小敏說,“如果是我肯定不玩了。”游樂場對單身的人實在是不友好,幸虧以前沒有一個人進來過,不然以我的性格肯定得尷尬死,肯定直接就不玩了,而且也不會再有心情玩任何項目了。
小敏很會玩碰碰車,滿場飛奔撞人,我根本操作不來,只是原地打轉,急得滿頭大汗臉紅紅的,小敏看到了我的窘迫,就過來撞我,推著我走。她玩得很開心,我放棄了,任誰撞來撞去。
小敏一路笑著走出來,“你那懵懵不知所措的樣子真的好可愛啊。”
吃點東西,收拾好心情,準備去坐過山車。紅黃藍白四種,紅的最高,白的最低,小敏說要不先去坐黃的吧,不是很高,等坐下來看看感覺,如果還可以就再去坐紅的。
去了黃的過山車。兩兩一組,工作人員又把單身來的人先拎出來等著湊對,真的夠尷尬,能一個人來的都是真的勇士。
出發了。速度忽快忽慢,沖到了最高處,果然停住了,又是一樣的感覺,一秒鐘吧,猛然下降,心臟又飄了起來,尖叫,尖叫,尖叫,腦子全空了,身體被甩來甩去,頭下腳上,肚內翻江倒海,差點就吐了出來。終于停下來了。比升降機好一點,但還是站不穩,腦袋昏昏的,缺氧了。
“要去坐紅色的嗎?”
“嗯嗯,不敢了,你還敢嗎?你要想去我就陪你去!”
“不要了。你看你臉白得嚇人。”
感覺小敏并沒有那么怕,好像意猶未盡,我是真不敢了。歇了一會兒,我咬咬牙,決定再陪她去坐一次白色的。小敏稍有猶豫,但很快就答應了。這次是最矮的,很平緩,雖然也是懸空吊掛俯沖,卻沒有什么太大的刺激,坐起來舒服太多了。
小敏說這下滿足了,很多年以內都不會再坐過山車了。
“女孩子都是口是心非的,嘴上說‘不’心里卻在想‘是’,所以你要猜。”
“如果我就當真了,真沒猜透你的心思怎么辦?”
“那也不會怎么樣,只是在你轉身后會對你撇嘴翻白眼,之后就過去了,也不會有什么不高興的。”
“真的?!”
“你試試呀!”
天色開始暗下來,我們走到了摩天輪旁。正是機會啊,我拉小敏去坐摩天輪,打算在摩天輪上到最高處時吻她。突然想到這個計劃,激動得不得了,這不正是影視劇中常有的場景嗎,男主角通常就是這樣向女主角告白的。
跨進摩天輪,竟然是六十六號,好兆頭啊。關了門,緩緩上升,我也慢慢期待著。然而,完全不是想像的樣子,艙室晃動得太厲害了,我們一人坐一邊,緊緊地抓住把手,根本不敢動,上到最高處時,感覺像又停住了,過山車的后遺癥吧,總覺得又被懸在了最高處,馬上就要俯沖下降了。我們兩人都緊張得要死,牢牢把住座椅,臉色煞白,緊緊盯住對方,根本不敢看外面,更別提俯瞰城市夜景并趁機親吻告白了。小敏突然開始大叫,“快點跟我說話!說什么都行!快點!我害怕!”我搜腸刮肚,講起最近看的電視劇,說起了車轱轆話。終于下來了,踩到地面的那一刻,小敏忽然腳一軟差點摔倒。
“一點都不浪漫,嚇死人了!”
事情總是無法按自己想象的樣子發展。只好再找機會了。
機會來得太突然。我送小敏回去,快到家門口時小敏停住了,轉身望著我。這還等什么,我立即湊上去吻了她的額頭。
“給你印個章!從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了,我也就是你的了。”
小敏用雙手捂住臉,笑了。
“好羞人啊。”
6
冬天,下雪了。初雪。小敏做我女朋友已五個月零十八天。
“我們去玩雪,好不好。”
一大早,小敏就像冬日晨光里覓食的麻雀,跳來跳去的。
“我的家鄉沒有雪。小時候我就好想下雪啊,那時就想,如果能讓我玩一次雪,什么代價我都愿意。”
我討厭下雪,可家里一到冬天就下雪。穿過沒腳踝的雪去學校,半路上腳趾就要凍掉了。看著別人父母給孩子送來干爽的替換鞋子,我只能偷偷地跺跺腳。那些年積聚的冰冷,用我整個的后半生都暖和不了。一到下雪我就感到血液只能流到膝蓋。
“你會堆雪人嗎?”
我偷偷堆過,很丑,不成樣子。在木屋后面沒人的空地上,嘗試了幾次,都很不成功,后來就放棄了,鏟平了,生怕被別人看到。院子里的雪一大早就被爸清掉了,每次大雪他都會一大早起來清理,等我起來時院里只剩一灘水了,所以我從沒有機會在院子里堆雪人。
“這個樣子好丑,臉再圓一點,身子再大一點就好了。”
我想起了小時候見過的雪人。海的爸爸最擅長堆雪人了,有一年他在家門口堆了一頭豬,非常非常逼真,海高興得不得了,一大早就拉了我來看。好些天海都守在那里,不讓人去碰。后來我們再三央求他爸爸再堆一個,但總是被敷衍。不過每年他總要堆上幾個雪人在門口,引來很多小孩子,那時也是海一年中難有的得意時刻,幾乎就是孩子王了。一到下雪天,半個村子的孩子都會圍著海打轉。
“算了,堆個兔子好了。
“冰箱里有紅辣椒,去拿兩個來。
“呀,兔子耳朵太長了,老是斷掉,堆不出來。堆個小豬好了。”
看著小敏歡快認真的表情,我覺得自己就是個父親,在陪著心愛的女兒堆雪人。我捂著小敏的手,紅紅的,像冰塊一樣蜇人。
“手這么涼,冷嗎?”
小敏很興奮,使勁搖搖頭,掙脫了又去捏雪球。
如果有一個女兒,我就會像這樣陪著她。我這么想著。
“呀,小心!”
雪球砸在了我發呆的臉上。
小敏捂著肚子蹲了下去,笑岔了氣。
我也捏起了雪球。這種時候就應該像個孩子。
渾身濕透了,鞋子里也灌滿了雪,卻并不覺得冷。第一次,在冬天沒有了寒冷的感覺。我覺得要用半生去清除的寒冷,如今徹底消失了。溫暖,從對面的笑聲中傳遞過來,像洗了熱水澡又換了一身干凈暖和的衣服,很舒服。
“我想把雪存起來,帶回家。
“我想用雪來做飯。”
回來換衣服時小敏還意猶未盡,嘴里嘰里呱啦個不停。
“你小時候得多幸福啊。”小敏擁進我懷里,仰著小臉,紅紅的俏鼻子里噴出的熱氣哈得我脖子直癢癢。
我一努嘴,小敏就把臉湊了上來。
瑞雪兆豐年。
“但愿今春能開出此生最美的花。”
三
1
我平生第一次給爸媽打電話。因為,我需要錢。
我要結婚了。
我不想告訴他們關于我要結婚的消息。
我編了一個故事,我在混社會,打架勒索偷竊賭博,如今犯了事兒,需要一筆錢私了。
錢很快分別匯過來了。
我結婚了。
來參加婚禮的人只有女方的父母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勉強能算是我這邊的只有那個媒人。
婷不漂亮,但很文雅嫻靜,一眼看去就是那種很適合做妻子的人。她在百貨大樓的化妝品專柜站柜臺。百貨大樓我倒是常去,偶爾也會從化妝品專柜前穿過,但在媒人介紹以前我真沒注意到她的存在。我們僅僅吃了幾次飯,看了幾場電影,逛了幾次街,買了東西見過她父母,就談婚論嫁了。很快就去看了房子。等我拿到了錢,定下了租約,就辦了婚禮。
婚后的生活還算適意。
工作之余我開始學繪畫。活到現在,腦子里總是有一幅場景,看不太清卻又揮之不去。我想把它畫下來,具象化之后也許我就能明白了。學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也只是在入門的水平徘徊。我討厭畫太具體的東西,而抽象的東西我又無法準確地捕捉。最后終于明白自己根本就不是這方面的材料,在一個明媚的早晨,我偷偷把畫筆顏料和畫布畫稿全都扔了。婷什么也不知道。
婷只對化妝品感興趣,我們說不上幾句,話題就會被她拉到化妝品上去。偶爾出去旅游,也總是在搜羅化妝品。看著她那一堆堆的瓶瓶罐罐,我就在想,女人啊真奇特。
婷的父母偶爾會來。每次一來,她母親就和婷泡在臥室里嘰呱不停。我則在客廳里抽煙,婷的父親也在,他是個過于老實巴交的人。兩個大男人窩在客廳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一句話也沒有。她們母女聊完了走出臥室(但很多時候都是被我們給嗆出來的),總是一邊咳嗽著一邊忙去開窗戶。這時婷的母親總要數落她父親幾句,有時也會捎帶上我,我們唯唯而已。熄了煙,一起到樓下不遠處的小餐館吃飯。
婷和我都不會做飯,婷偶爾洗幾個盤子——嘩啦嘩啦、粗手粗腳,好像盤子都是鐵打的。她母親也不做,在家時都是她父親做飯。
樓下的那個餐廳很整潔,有著明亮的大落地玻璃窗,屋內裝飾著色彩柔和的壁紙,玻璃櫥窗擺著極具視覺誘惑的菜樣,讓人很有食欲。我和婷常在這里搭伙。婷偶爾會加個班,剩下我一個人實在懶得下樓,就煮碗面條,加個糖稀荷包蛋。
日子平淡如水。
婷說要攢錢買房子,租住的房子根本不能叫家。家呵,曾經我是那么努力熱切地追逐過,但現在對我來說,只要能躺下來睡覺,那就夠了。
看著婷每天盯著買房預算的天文數字皺眉頭,然后又自己給自己打氣,我突然發現婷也是很可愛的。
婷的臉型不漂亮,但嘴唇很好看;個子不高,但形體勻稱;腦子不算聰明,但做什么都很認真。看到她把一整年的日程安排都巨細靡遺地標注在掛歷上,每天的目標,每月的目標,都標注下來,我感覺自己這些年真是白活了。婷計劃每年要旅行兩次,每個月除了存錢外還可以看場電影,逢上年節給父母的孝敬也預先標明了。看到這張我們未來人生的走勢圖,我應該感到溫馨才對,應該感到輕松才對,應該感到幸福才對,可我的第一閃念竟是,我被綁架了。
我被綁架在了這趟婚姻的列車上,雖然上車是我自愿的。
2
我們的女兒出生了。
我給女兒取名子衿。
生活有著自己的軌道,雖然婷還在努力認真地執行走勢圖,但很多事情還是不得不從生活中消失了。首先是每月一次的電影,除了要照顧哺乳期的嬰兒外,我們也沒有了當初看電影的那種心情。接著就是旅游,倒不是刻意取消的,只不過到了那個時節誰也沒有提起,就這樣自然消亡了。
婷的母親搬來與我們同住,說要照顧女兒和外孫。結果照顧她倆的任務還是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學會了洗尿布換尿片,還掌握了沖奶粉的水溫和熬粥煲湯的火候。
忙碌的日子充實而快樂。
我又有了當初那種想陪婷看電影的沖動。粉嘟嘟的嬰兒也讓我愛不釋手,戳戳她那水嫩嫩的臉蛋兒,親親她那胖乎乎的小腳丫,我強烈地感受到,我的人生終于沒有白活。
快樂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
婷又恢復到工作的狀態了,嬰兒卻哭鬧得讓我整晚睡不著,工作上的事也跟著不順心起來。我的煙抽得更兇了。婷的母親回去了,因為總是睡不好,回去的時候眼睛是腫的。
我在想,是不是小時候的我也是這樣子,整晚哭鬧個不休,讓父母更加討厭我?現在我終于也做了父親了,試著去理解當時父母的心情,但嬰兒的哭鬧總是打斷所有的思緒。我能進入父親的角色,可還是無法了解當時父母的心情。我出生的時候正值雨季,人的心情會因此而更加陰郁。這個嬰兒卻是出生在秋高氣爽的季節,這種季節里天藍水清,世界感覺也增大了,心情也隨之開闊不少。望著懷抱里哭得抽噎的嬰兒,我對自己說我要愛她呵護她一輩子。這種心情里有多少是因了天氣的關系呢。
女兒在一天天長大。
有一天我忽然發覺自己一直都是在對著嬰兒自說自話,我有多久都沒和婷對話了呢?可是我們又能說些什么呢,說今天的天氣還是化妝品?
別人都在那里講孩子是維系婚姻的紐帶,可我怎么覺得我和婷之間的距離卻因為孩子而越發疏遠了呢。
我愛她嗎?好像我從未對她說過愛,我也沒有想過愛,只是在我急切渴望一個家時,她及時給了我。
我感激她嗎?可我心里沒有任何感激的成分。看到她我不會激動,離了她我也不會失落,在她面前我一直都很平靜。
但是,我愛這個嬰兒,我感激這個嬰兒。有了她,我的人生終于有了結晶,不再像煙霧一般沒有核心隨時都可能會散去。我的人生已不可改變,但她的人生是嶄新的,她就是我人生的延續,她將改正我之前人生里的所有錯誤。我懷著這樣的期待盼著這個小不點快快長大。似乎她長大了,我的人生也可以重新開始。
真的可以重新開始嗎?
我望著懷中的嬰兒,嬰兒只會哭,純粹的哭,任性的哭,怎么哄也不會停的哭。
我去外面抽煙,把嬰兒留在搖籃里,任由她哭。
人生都是由哭開始的,也是伴隨著哭聲結束的。
現在我就想大哭一場,不在意自己的假面也不在乎旁人目光地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從懂事以后我就沒有再哭過。很多很多次明明應該哭的,我卻都沒有哭——躲在閣樓上的時候,火光沖天的時候,模范父親消失的時候,還有小敏背對著我甩出再見的時候。
沒有大哭的人生是不是最差勁的人生?
3
醫生勸我戒煙。說我的右邊肺部有陰影。
我斷然拒絕了。我不是不能戒煙,但“右肺有陰影”并不能成為戒煙的理由,至少我不認同這個理由。我依然抽著煙。抽煙幾乎成了我人生的惟一樂趣,就像婷對于化妝品一樣。如果哪天婷不再喜歡化妝品了,也許我會認真考慮戒煙。
我冷眼看著婷的理想在逐一變為現實。房子有了,屬于自己的化妝品專柜也有了,還在計劃著下一步盤個店面。我覺得她很幸福,幸福得讓我嫉妒。我們彼此早已形成某種默契,我不主動向她搭話的時候她也不來找我搭話,我們都只是在自己的天地里,像是一灣水里的兩個氣泡,生怕一靠近彼此,自己就消失了。除了女兒以及必要的時候,我們不再有交集。我學會了釣魚。天氣晴朗陽光明媚的時候我會去公園釣釣魚,找不相干的人聊聊天,或者看樹蔭下的老大爺們下象棋。總之,就是本能又頹廢地活著。
某一天,在公交車上遇到了一位很久不見的根本就沒記住名字的中學同學,彼此試探著照面寒暄之后,他告訴我這座城市里有不少舊時同學,大家定期都會在某處地方聚聚,今天他就是趕赴聚會的。他要拉我同去,我也無事可做,反正離這不遠,決定隨他去混混。
聚會的場所在一處偏僻又昏暗的酒吧。酒吧里濕氣很重,仿大理石的地磚上滑溜溜地泛著水光。酒吧只有六七張桌子和一個小小的舞池,離舞池最近的桌子邊圍滿了人。那位老同學把我領向了那張桌子。走近了,看出是三男四女,有些人稍顯已為人父母而仍混跡于此的拘謹。都是似乎熟悉的面孔。一一介紹時才驚覺她也在這里。那個和我一塊逃學后來被父母找回去的不怎么漂亮卻迷戀著我的女孩,如今依然不怎么漂亮,卻有著一種誘人的成熟風韻和野性。
別人的人生都是一條線,而我的則是一個圓,轉啊轉啊,最后又回到起點上。
女孩的名字叫清清,我依然記得。
這次聚會之后的一個星期天,我約清清出來喝咖啡,她爽快地答應了。她穿了一件淡藍色的繡了蝴蝶的圓領無袖針織衫,太緊了,我都感到了束縛,露出的脖子和手臂很是豐腴。我們隨便地聊著當下的熱門話題,隨興地揭著當年同學的八卦,絕口不提自己目前的處境。三十多的人了,我們絕不會再問你過得好不好這一類的傻問題。喝完咖啡,她問我要不要去兜風。車子就在附近,一部很漂亮的紅色跑車。我們上了繞城高速,把車子飆起來,扯開嗓門唱起當年的流行歌曲。
那天晚上我回來的時候,婷和女兒早已睡熟,我沒有開燈,摸黑上了床。
我開始經常和清清約會。中學時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現在在車子里就做起來。在清清面前我就是那個叛逆的少年,沒有成人的偽裝也不必去考慮背后的責任,像只野獸,一切都只遵從最原始的本能。我感到久違了的輕松。
每次約會回來,面對婷我就會覺得矮上一截,同時我們的距離也會加大一分。我明白,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們之間將會變成無法逾越的鴻溝。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我并不喜歡清清,可我抵擋不了內心深處渴望回到人生原點的躁動。
我們就這樣一直持續著我們原始而單純的關系,我知道婷早已發覺了,她只是在等待一次爆發的機會。像一頭母獅即將發起攻擊時那樣蟄伏起來,等待著給予獵物猛然而致命的一擊。
夏至晚上,我和清清平靜下來后躺在車里看星星,遠離城市的郊區星星很明亮,像小時候看到的那樣明亮著閃爍著。我們并排躺了一會兒,在那刻,看星星的那一刻,突然意識到我們之間的關系完結了,像夢醒一樣不著痕跡地完結了。
我坐出租車回家。
我的人生就像一個圓,最后總得繞回來。
4
明天放暑假了,我去學校接女兒回家。到了學校才知道女兒被婷接走了,帶回了娘家。
也不知這是我們第幾次的冷戰了。以前只是相互不說話,而最近的幾次,婷都是直接跑回娘家。過幾天我還得千方百計把她給接回來。一想到她母親那沒完沒了的嘮叨以及她父親那只顧悶頭抽煙的可憐相,我的心就哆嗦。先緩幾天吧。
突然間就想老家了,想這么多年都沒見過面的父母了。不知為什么,就是想。夢中父母的臉也是從未有過的慈祥。
反正也是一個人,那就回趟老家吧。
雖然早就知道老家什么都不會剩下了,我還是想回去看看。看看新豐那條街,瞧瞧老家那些人,聽聽他們的聲音,重溫那些熟悉的故事。我感覺自己突然成了老頭,想回到老家的田地里去抓一把土。
請了長假,買了當天的長途汽車票。簡單收拾了一下,沖個澡,照鏡子時發現好久沒刮鼻梁上的眉毛了。刮掉了連接的眉毛,深深呼吸了幾次,感覺心情好了不少。背上小背包鉆進了大巴車。
車里沒有幾個人,這時節回家的人本就不多。
車子沒行多久就下起了夏天常有的暴雨。車窗上全是雨水,看不清外面。我把座椅放倒,睡上一覺。
車子進了服務區,休息半小時。我去吸煙區抽煙,隔壁的玩具展柜前一個穿了紅裙子的小女孩在纏著爸爸買玩具,爸爸說下次買,小女孩撅著嘴不答應,說爸爸騙她總是說下次。小女孩的年紀和子衿差不多。本來這次我打算帶她去游樂園的,只好等到下次了。想到“下次”,我苦笑了。我想,這次,回來我一定要狠狠親親我的子衿,一定會帶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上車前我順手買了一個洋娃娃。
大巴繼續行駛,前面雨越來越大,視線早已很模糊了,我擔心會不會出問題。
果然,前面封路了。大巴車正好被堵在橋上。前面山體滑坡,好多穿著紅馬甲的工人在搶通中。
我只不過想回趟老家而已,為什么會這么困難。
得到通知還得需要大半天。
等了好久,車里終于有人坐不住了,幾個人沖到司機跟前,要求司機掉頭,繞道走。司機自然不同意,于是開始爭執。我躺在座椅上,閉了眼,由著他們拉扯。安心等著就是了,有什么好爭的呢,人生無論怎么樣都是一步步走向死亡,早點晚點又有什么區別呢。雙方的火氣都越來越大,有人開始爭搶起方向盤來。
突然,車子失控了,猛然撞向了防護欄。很快我就又體驗到了久違的永遠也無法忘記的懸停感。一車人都開始尖叫起來,慌亂驚恐卻又束手無策,僅僅幾秒鐘之后,車子開始自由落體,過山車的感覺又來了,多少年了那種恐懼感又來了,心又堵在了嗓子眼上,五臟六腑都從胸腔里迸出來了。好在時間很短很短,身子猛然向下一墜,眼睛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是被胸口的劇痛疼醒的,睜開眼看了好一會,才明白——右胸被一根漆黑的鋼條刺穿了,鋼條穿透了我捂在胸口的洋娃娃,貫穿了右肺釘進了身后的靠背里。猛然想起小時候我和海用大頭針把蛤蟆釘在樹上的情景,現在的我就是那時的蛤蟆了。腦中開始浮現小時候的時光,一幕幕那樣清晰。走馬燈。似乎自己真就回到了小時候,回到那些個炎熱躁動卻又無憂無慮無知無懼的夏天。
“砰,砰,砰”,什么聲音?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頭頂上方,有些紅色的東西在靠近,他們蠻橫地撞擊著車窗玻璃,就像我出生時的紅頭蒼蠅一樣。他們看到了我,向我揮手。我知道他們想撞破這玻璃,侵入到我的世界里來。
我無力地揮揮手,想趕走他們。
我只想在這里睡上一覺,睡上長長的一覺,和我的紅鴿子們一起。
不要來打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