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葉元秋提著一個簡便的行李包剛走出宿舍區大門,就看到夏冉站在面前。

“就算曠課,記過,甚至會影響期末成績,你也要回去嗎?”夏冉上前幾步,直截了當。

葉元秋皺眉:“……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用管誰告訴我的。”她并不回答,“我就問你,今天是不是一定要逃課回去……為了那個叫白初葉的女孩子。”

“……你又是怎么知道初葉的?”

“葉元秋,你就是個陷入戀愛的小男孩,這些事兒不是只有我知道,你身邊的人哪個沒有聽到過你和那女孩打的電話?要知道很難嗎?”

“……我真的有必須回去的理由。”

“這個理由比你學業還要重要?”夏冉拉住葉元秋的行李袋,“才開學多久?你明明剛從老家回來,怎么就……這么 舍不得她了?”

“我不想跟你解釋太多。”這一次,葉元秋沒了慣有的禮貌,將提包從夏冉手中扯了回來,“這是我的事兒,不用你管。”

“你的臺詞可以再惡俗些。”夏冉揚起唇角冷笑,“你說得對,我是沒什么資格管你。我只是作為學姐的身份……提醒你,前途和愛情,孰輕孰重。”她顫抖著倒抽了一口氣,“你現在一副‘戀愛大過天’的樣子,真可笑。”

葉元秋不再爭辯,再次提起行李包要往外走。此時,手機鈴響了起來。

“羅老師……是,我有些事兒,真的急著回去。對不起……羅老師,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希望您能理解……什么?您知道了 ?好,我會和我媽通個電話……我知道了……羅老師再見。”他掛斷了電話,盯著夏冉,“是你告訴羅老師的?”

“是我!”夏冉昂起頭,“你恨我我也要跟老師說……葉元秋,就算大學不是人生的全部,但是你已經是個成年人,既然讀了大學,就要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你……”他當然生氣夏冉的自作主張,多管閑事……但他亦明白這背后的一份好心。更何況,她什么都不了解。葉元秋背過身撥通了母親的電話,在一番輕聲交談后掛斷電話回頭看她,“我明白了,暫時先不回去。”

“真的!”夏冉眼前一亮,眼前這個墜入愛河的男孩總算還沒糊涂透頂,“那就好,你快回寢室拿上書去上課了。”

“學姐,謝謝你的好心。”葉元秋擦過她的身邊,“但請你以后只操心自己的事就好。”

“葉元秋!”夏冉恨恨地噙著淚,“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混蛋!”

走進實驗室,只有夏冉一個人穿著一身白褂發呆。葉元秋不動聲色地取了一件白褂披在身上,坐在另一個角落的電腦前調取此前的實驗數據。

不知何時,夏冉走近他身邊,將一瓶飲料放在桌上。葉元秋抬頭,是她滿臉的委屈。

“大可不必”四個字在他喉頭轉了一圈,最終化成了“謝謝”二字。

夏冉垂下臉,不再多言,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

羅老師和實驗室的其他學長學弟陸續進來。羅老師倒也沒多提此前的事兒,只是按慣例把分工布置了下,也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埋頭整理數據。

不知怎么的,夏冉突然尖叫了起來。所有人都忍不住抬頭看她。而她一手抱著另一只手,鮮血淋漓。

“怎么回事?”羅老師快步走到她身邊,“怎么算個實驗數據還能把手傷到的。”

夏冉痛楚地咬著嘴唇不說話。而她桌上那把沾血的美工刀只怕正是“罪魁禍首”。

“快去醫務室包扎下。”羅老師抬頭掃了一圈,終于定格在葉元秋身上,“元秋,快送你師姐去醫務室。”

還不等葉元秋回答,夏冉高傲地別過臉:“不用他,我自己去。”說罷便捂住傷口往外跑。而那張掛滿淚珠的臉被現場所有人收入眼底,都覺得有些意味深長。

“元秋,還不快去看看。”羅老師又推了推他,“你該不會因為夏冉跟我舉報你要回家的事兒而跟她生氣吧?你師姐也是為你好……快去醫務室看看她。”

“老師……”

羅老師雖不確定二人的關系,但從種種事跡推定,這多半是一對為小事而打打鬧鬧的小情侶。他半推半拉著將人送到門口,笑瞇瞇地說:“快去!”

走到醫務室門口,校醫正在幫夏冉縫合做準備。她捂著血口,臉色煞白地盯著校醫手中的工具,臉色一道道未干的淚痕又添了幾許。

葉元秋走進了去,正巧撞到了夏冉慌張失措的眸子。她緊蹙地眉心終于松了松,委屈的淚水倒是徹底肆意泛濫。

校醫聽見聲響,回頭看見兩人沉默的樣子,誤以為是一對鬧別扭的小情侶,不由忍俊不禁道:“疼的話,就抓緊你男朋友的手。”

這話瞬時讓兩人耳括子紅了起來。夏冉倔強地咬住嘴唇不看他,但當校醫消完毒,拿縫合針細線才第一次穿過薄薄的皮肉時,她還是忍不住大叫起來。

“葉元秋!”她哭著向他伸出另一只手,“求你。”

葉元秋緊皺眉心,仍是上前抓住了她,只是那手握得并不牢固。倒是在第二針穿過的時候,夏冉松開手直接環住了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身上。

一共4針,但短短幾分鐘對誰來說都有一個世紀那么長。夏冉貼在葉元秋的身上,微微顫抖,直到校醫曖昧地說了句:“好了”,才被對方輕輕推開。

“去拿消炎藥吧。一周后來復查拆線。”校醫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便打發二人出去。

葉元秋拿著醫囑,走在前面。夏冉握著包扎好的手,緊跟在后。

“葉元秋……麻煩你了。”

他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陪她拿藥,付錢,再送回宿舍。

“你,是不是不打算理我了?”夏冉止不住地又落下眼淚。

“……夏冉,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我……我,真的不可能和你……”

“那你和白初葉就可能了?她跟我說過,你們根本沒有任何關系,她還讓我不要誤會,她說過我可以繼續喜歡你。”

“你說什么?白初葉什么時候說過這些?”葉元秋錯愕地問。

“春節之前……我偷偷去了你的家鄉……我見到了白初葉。”她心虛地低下頭,“本來,我只是想看看你喜歡的女孩是什么樣的,讓自己私心。但……她就是那么對我說的。葉元秋,那個女孩一點都不喜歡你。你又何必對她患得患失?”

“……”葉元秋并沒暴怒夏冉隱瞞偷見白初葉。他只是冷冷一笑,“你不覺得這些話,用在你身上同樣適用?”

“我……”

“我不喜歡你,夏冉。這跟初葉沒有關系。”他把藥袋子塞到了她的手里,“而且我想告訴你,我喜歡初葉是我的事,從來沒有打算去困擾過誰,這是我給自己最后的尊嚴。”

“……”

“你做再多沒有意義的事情,我至多不去理會就好。但對你而言呢?你覺得這是你想要的自己嗎?”

暮色終究把葉元秋的身影掩埋,就好像他從未出現在眼前過一樣。

喜歡,不過是一剎那的心動。本來是美好的情感,終于因為不甘愿而扭曲。她明明不是這樣的夏冉啊!她明明跟自己說,不要做因愛而丑陋的人才會去葉元秋的家鄉做最后的告別。但而今的一切為何還是淪為最惡俗的結局?

夏冉蹲下身體,將臉埋在臂中。

她所承受的痛苦在不愛的人眼中,只不過是一種不自愛。

既不自愛,又怎能渴求他愛呢?

自入院以后,白初葉的夢里很少出現姜雪江的臉。大概是藥效的作用,又或許是專科醫生的治療有方,總之那天縱身一躍的姜雪江變得模糊又遙遠。

然而就在她以為快要遺忘的時候,她的面龐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夢中。今夜的雪江面容溫和。好像是在高復班里跟她說笑話的樣子,眉眼彎彎笑得開懷;又好像是嚷著要她介紹小鄭哥哥的雪江,羞紅的雙頰盈盈笑意,晶亮的眸子里盛滿愛意;還有鼓著腮幫子,一邊喝奶茶一邊眉飛色舞,談天說地的她。一根辮子在后腦勺甩啊甩,皙白的手指偶爾不耐煩地撥弄這鬢邊稀碎的絨發。

那是雪江。她熟悉的雪江——可愛開朗,甜美純真。這樣的女孩,怎么會有勇氣在26層高的陽臺上一躍而下?

深知在夢境中,白初葉依舊想拉住她問個清楚。

都是自己的錯!都是自己的錯!

如果那天她不出現在雪江家,她的父親就不會責怪她。而雪江也不會一時沖動斷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白初葉悔恨。悔恨之意猶如洶涌潮水淹沒周身。她想開口,只是張嘴,那潮水便漫了口鼻。她想伸手,拉住雪江。但那手冰涼,像一塊寒冰刺痛了她。

如果能回頭重來該多好!那可愛的女孩兒就能回來。如果可以替代該多好!這個世界應該多一個像雪江一樣開朗樂觀的女孩兒,而不是她這樣的病人。

白初葉想哭,但哭不出聲音。

她覺得自己不配哭。不配哭雪江。她只是個罪人。一個傷害雪江的罪人。

“初葉。初葉!醒醒——”

小周護士推醒了在睡夢中流淚的白初葉。她看到女孩睜開眼,暗沉無神的眼神就知道,她的抑郁癥又發作了。

小周護士笑著輕撫了下初葉的面龐玩笑道:“你這午睡真夠長的,也不怕自己長胖啊?”

白初葉沒有回應她的玩笑,而是像一個斷了生氣的木偶渙散地凝望對方。

“今天李醫生給你安排了心理咨詢,趕快擦把臉,我帶你去診療室。”

“我不想去。”白初葉搖了搖頭。

“這怎么可以。”袁奶奶似乎也看出了白初葉不太正常的狀態,便取下掛在初葉床頭的毛巾,輕輕按了按她的面頰,“既然入院,就該聽從醫生的診療安排。”擦完臉,袁奶奶和小周護士一手夾著白初葉一條胳膊扶她起床。

“上午你家里人來探視時,還說要盡快好起來。如果不配合治療,你家人該多難過。”小周護士溫柔地安慰,“我知道你現在不是很舒服,一會我去給你拿藥。病嘛,都是一陣一陣的,別擔心,會過去的。”

杜醫生是這家精神專科醫院專門的心理干預治療師。定期為住院的病人做心理疏導。白初葉的病因,杜醫生已經前期有了了解,受錢馥珍委托,對待白初葉的病情更為謹慎。

這一次刺激發病的原因主要是身邊的好友當面跳樓。患者有嚴重的自責情緒。杜醫生心想,要疏導的先決條件就是患者能正面刺激的病因。

但這種面對是把雙刃劍。如果處理不妥當,很容易二次刺激病患發病。

初葉入院以來,已經是第四次做心理疏導。為了建立雙方的信任,杜醫生只是盡可能地閑話家常,并沒有直接提起姜雪江。

“我,夢見了雪江。”

白初葉首次開口提到姜雪江,倒讓杜醫生微微一怔。他凝了凝心神,溫和地問:“夢見了什么?”

“她平時在學校的樣子,我們一起聊天的樣子……她一直對我笑。”

“雪江笑起來是什么樣子?”

“很好看,眼睛彎彎地,像月亮。她很漂亮,額頭的碎發像嬰兒的胎發毛茸茸的,我想伸手去摸一下。”

“你伸手摸到了嗎?”

“沒有。我一伸手,她的樣子就變淡了。我抓不住她。”

“為什么想抓住她?”

“我想讓她回來。雪江是一個非常好非常好的女孩子,她不應該離開的。都是因為我,是我的錯。我應該跟她交換——該離開的那個是我才對。”白初葉說到一半,將臉埋進自己的掌心。

這是杜醫生第一次看到白初葉當面不掩藏情緒的崩潰。和前幾次的冷靜平和相比,他覺得這更是白初葉選擇愿意自救的信號——她終于向自己的心理科醫生打開自己的心扉。

“你是覺得,雪江的死是你的責任?”

“是我,當然是我的責任。”白初葉顫抖著嗓音回答,“如果我沒有去她家,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知道,她的爸爸媽媽不喜歡她補習班的同學。我明明知道,卻還要去她家……是我害死了她。”

“雪江也知道,她爸媽不喜歡你嗎?”

“嗯。”

“既然知道,為什么還要邀請你去她家呢?”

“她說……她很寂寞。一個人面對密密麻麻的試題,會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她說我們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如果一起學習就好像是一起在打仗。她覺得更安心。”

“看來雪江把你當做很重要的朋友。”杜醫生微微一笑,“你想知道雪江怎么想的嗎?”

“什么?”白初葉不解地抬頭。

“雪江有一本日記,是她父母交給你家人的。昨天,錢醫生拿給了我。”杜醫生起身,從抽屜里拿出一本紅色封皮的日記本重新坐回到初葉面前。

初葉認得那個本子。她曾在教室里看到雪江一個人把本子壓在書下面寫寫畫畫,神神秘秘。白初葉曾問她在寫什么,她回答是日記。

初葉問既然是私人日記,為什么不回家寫?她記得雪江回答,有些事兒不馬上記下來就會忘記。而有些事情不馬上寫下來,她會憋死。

彼時,白初葉很不理解這其中的意思。

“白初葉是我高復班最好的朋友。可是我爸媽不喜歡她。”杜醫生輕聲讀起了日記,“爸媽不喜歡所有學習不好的人做我的朋友。他們認為高復班的孩子都是在該念書時沒有自控力,浪費人生的人。可是,我不也是其中一個嗎?爸媽為什么看不起初葉,而又覺得我是不一樣的?又或者說,其實在爸媽心中,我才是那個沒有自控力浪費人生的人。大概只是因為我是他們的女兒,他們無可奈何罷了……剛才,媽媽看到初葉和我在路邊買奶茶,回家就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她說我已經浪費了一次高三,不應該再浪費一次。她說我的人生如果只是為了無聊的人,無聊的事浪費自己,活著的意義又在哪里?其實,我也特別想問問媽媽,除了考試,除了上大學,我活著的意義又在哪里?我沒有問出口,因為這只會激怒她。可是她看我不說話,就更生氣了。她說要找初葉談談,請她不要騷擾我學習。我哭著求媽媽不要這樣子。我很難過,很害怕,很自責,萬一媽媽真的去罵初葉了怎么辦?萬一初葉生氣真的不理我了怎么辦?我真的,真的不想失去初葉這個朋友。”

杜醫生停了停,看了看白初葉道:“雪江對你,好像也有愧疚感。”

“……”

“你還想聽她另一篇日記嗎?”

“……好。”

“我決定邀請白初葉來我家。雖然,這個事后一定又會被爸媽罵。不過,我希望他們能正確認識初葉。她是個努力又溫柔的女孩子,我喜歡初葉這樣的朋友。我希望爸媽也能尊重我的交友權力。如果以前他們是因為不了解,但他們接觸過初葉后,一定會認可我的交友選擇。爸媽,我真希望你們可以喜歡初葉。可如果他們不喜歡,不接受怎么辦?他們會罵初葉嗎?如果罵我的話,我也習慣了,可如果傷害了初葉,我一定會恨死自己的。初葉,對不起,我想試試看。原諒我的自私,如果我的父母傷害了你,我一定會補償你的。哪怕……用我的生命。”

白初葉錯愕地指著日記本:“她……”

“對你,她很愧疚。就像你現在一樣。如果現在她能站在你面前,你會對她說什么?”

“……”

“你會告訴她你并不會責怪她對嗎?只可惜,她沒有親自跟你確認,卻因為羞憤做了一時沖動的決定,讓這個悲劇發生。”

“杜醫生,難道您是說,錯的是雪江?”

“雪江沒有錯,相反是她太在意你因她而受的委屈,才會無限放大自己心里的愧疚感。”杜醫生輕嘆,“如果可以重來一次,你會對雪江說什么?”

“……我,沒有怪她。”

“我想這也是雪江想對你說的話。初葉,你們都是好孩子,導致這個悲劇的背后有很多很多因素,你不該把這些罪過都背負在自己身上。”他微微一笑,“你知道這樣自責,會讓身邊的人有多心疼。”

白初葉沒有說話,但眼眶已經潮濕泛紅。杜醫生將這細微的變化收在眼底,繼續道:“你知道嗎 ,在她身上發生的遺憾,是所有人都不希望在你身上發生的,包括雪江的父母也是。”

“她的……父母!”

“雪江生前有一本日記本,前幾天,她父母主動把日記本交給了你的家人。你知道是為什嗎?”杜醫生推了推金絲邊眼鏡,緩緩將事情的經過娓娓道來。

姜雪江的輕生對姜父姜母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打擊。為了搞清楚輕生原因,他們起先把原因歸咎在白初葉身上,并幾度上門找到鄭家。但當得知白初葉因此事刺激住了精神病院,倒一時也不好發難。

女兒葬禮結束后,兩夫妻在整理遺物時意外找到了這個日記本。里面記錄了雪江高考失利后的種種心事,其中不少與白初葉有關。

日記的內容讓雪江父母對于這場悲劇有了新的看法。他們開始反思自責,并且主動找到鄭家,希望日記本對初葉的康復有所幫助。

所幸,他們登門的那天,錢馥珍也在鄭家。錢馥珍通過日記本內容判斷,姜雪江或許也患有抑郁癥。

起先姜父姜母并不能接受錢馥珍的推斷,畢竟女兒大多數時候活潑開朗,古靈精怪,看上去與抑郁根本不沾邊。但這滿滿一本子的哀怨似乎逼迫他們必須要面對什么。日記從第一頁到事發前,每一篇毫無快樂。即使其中包含少女暗戀的心事,也是郁郁寡歡。

姜父姜母起初懷疑雪江是不是受了白初葉的影響,但錢馥珍指出,這種抑郁情緒從日記第一頁開始就有,所以病情早在日記記錄前就已經存在。錢馥珍推斷,雪江突然寫日記,或許也是希望通過文字宣泄心里的郁結。而關于白初葉的記錄只在日記后半本才出現。

“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斷。畢竟雪江已經不在了,真正的原因也沒有機會再找到了。”錢馥珍心痛地嘆息著,遂又無比真誠地懇求姜父姜母,“白初葉有嚴重的抑郁癥。這本日記本或許可以幫她解開一部分心結。她是雪江認定的好朋友,這個悲劇該不該再繼續復制在這個才剛20歲的年輕人身上,我希望姜先生和姜太太可以慎重考慮下。”

在拿到日記本后,錢馥珍把它送到了專科醫院,并直接和白初葉的主治醫師溝通。這滿滿一本的抑郁會是另一個人特殊的解藥嗎?幾位醫生面面相覷,竟一時反倒有些猶豫了起來。

“你想看看雪江的日記嗎”杜醫生問。

“我,可以嗎?”

“可以,不過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每天,就在這里讀這本日記。”

“怕我受刺激發作?”

杜醫生失聲笑了起來:“不是。是希望你想講心事的時候,有一個人在你旁邊陪著。”

“陪著……”

“對啊。仔細想想,你身邊一直不缺乏有人陪著,對不對?”

“……”陳姨、鄭叔叔、小鄭哥哥、陳青彥、錢醫生……還有葉元秋……她豁然發現,自己是那么幸運。誠如杜醫生所說,她并不是孤獨地面對這個病。

“在這里,我和李醫生也會陪著你。”杜醫生把日記本交到她手里,“我們一直都會和你站在一起。”

我的世界崩塌了。

當電腦屏幕上顯示高考成績時,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是黑的。

爸媽明明在我身后,而且媽媽尖利的嗓音一定在咒罵什么。爸爸一定又在抱怨媽媽管教不利……總之,這一關我過不去了。

我該怎么辦?屏幕上黑色的分數簡直像一把尖刀一樣扎進我的雙眼。原來世界末日不是那么難的事情,只要一個足以教人崩潰的分數即可。

原來我的世界那么脆弱。我曾經幻想美好的未來根本不堪一擊。

媽媽和爸爸還在身后爭執著對我的教育究竟是誰失職了。我好難過,好內疚……其實我知道他們已經做到最好了,這一切的過錯都在我,是我太笨了,辜負了他們的希望。如果時光可以倒退,我寧愿自己沒有來到這個家庭。這樣,他們會生另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一定是一個幸福的家庭。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又失眠了。胃也開始抽痛得厲害。幸好現在是暑假,還可以縮在床上休息,可是媽媽很不滿意。她用力地拍打門,叫我起床。

你已經考得不好,還要繼續放棄自己嗎?

你就是這么懶惰,才會考不上好大學!

你還不到20歲,就要做一個好吃懶做的蛆蟲?

起來!快起來!

那聲音真的好刺耳。我蜷縮在被窩中,用手捂住耳朵。好吵!真的好吵!明明是30幾度的天氣,房間里也沒有開空調,可蜷縮在被子里的身子卻一陣一陣冒冷汗。胃好痛。我真希望可以馬上消失,徹底消失在這個家里,讓他們滿意。

媽媽用鑰匙打開了門,她一把掀開了被子。我有一種羞恥感,就好像自己當街被扒光了衣服站在了眾目睽睽之下。

媽媽繼續罵我。我已經聽不清她的話語,只曉得哭。

哭什么!哭有用嗎?沒用的人才知道哭!

我終于聽清了這一句話。

這話真利,像一把尖刀炸碎了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我沒用。我知道,我真沒用。

我該怎么辦呢?

剛讀高中開始,我就出現過失眠。偶爾上課的時候,也會胃痙攣。那種疼痛會讓人無法集中精神上課。

我跟爸媽說了。可他們卻說我是為了逃課偷懶。

后來這種情況越來越嚴重。我發現枕頭上有一把一把的頭發。可是媽媽又罵我,一個女孩子不愛干凈,房間里到處都是頭發也不曉得整理。

爸爸很喜歡給我報補習班。我跟他說我快要喘不過氣來,他很生氣,說我已經落后了,還不思進取。可是這種年級考試我明明已經進步了20名。他們還不滿意嗎?

媽媽聽到我的反問,火氣更大。她拿出一個筆記本跟我算賬。上面是我從小到大的培訓班開銷。

你自己看看,你現在的成績對得起這些錢,對得起父母對你的投入嗎?

我張著嘴不知道怎么回答。

胃又開始痙攣劇痛起來。

他們為什么要生下我呢?我對他們而言是不是只是一筆投資?

對了,歷史老師說過,古人喜歡開枝散葉,是為了老有所養。所以,他們生下我是為了給自己做一筆長期投資?

可是我不是一個好產品。他們的投資大概是失敗了。

我胃痛得流淚。爸爸搖頭嘆氣,媽媽摔門離開。

為什么,上天要給我的父母這么一個失敗的作品?

失敗的作品,應該被丟掉才對。

今天看了一本電影,叫《何以為家》。

當孩子在法庭上控訴自己的父母為什么要不負責任地生下自己時,我哭得泣不成聲。

我知道,爸媽和電影里的父母相比,好太多了。可是自己總會忍不住想問:為什么要生下我呀。

他們的期望太重,他們的要求太高,而我只是一件不合格的作品,我達不到他們要的一切。

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外婆家生活的日子。無憂無慮,天真快樂。外婆和外公總說,寶兒快樂,我們就高興。那時候的我,真的好快樂。

可有一天爸媽要接我回家。很久以后,我才曉得,是媽媽沒有保住肚子里的孩子。

那一定是個很優秀的孩子。如果那個孩子生下來該多好。他一定是爸媽心目中優秀的小孩。而我也可以和外公外婆繼續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那個優秀的孩子走了。而爸媽必須要接受這個不優秀的我。

在爸媽家,我常常感到孤單。他們的臉總是冰冷冷的,只有在100分考卷面前才能舒展。我好想坐在灶臺下等外婆給我燒大肉面,好想那饞涎欲滴的香氣。我也好想和外公在葡萄架下傻里傻氣數葡萄的日子,從夏天開始盼到秋天,等著一顆顆果子由青轉紫。

可是現在能陪我的只有一疊疊的參考書、和我毫無興趣的培訓班。

離開外婆家的那天,外婆說寶兒笑起來最好看,一定要常常笑。

可是外婆,我好像越來越笑不出來了。

今天爸媽難得帶我出去吃飯逛街。一家人說說笑笑,是難得的輕松。

其實,我很聽外婆的話,住回這個家開始每天都對他們甜甜的笑。但只有今天的笑,夾雜幾分真心。

媽媽給我買了很多衣服。即使這些好看都是她覺得的。爸爸遞給我我一個草莓味的冰淇淋說,這是我喜歡的。我甜甜地跟爸爸說謝謝,然后夸張地咬了一大口,還要孩子氣地舔著嘴唇。

其實,他不知道那紅艷艷的果醬甜得膩人。他也不知道,草莓味真的不是我喜歡的。

吃飯的時候,爸媽很難得地安慰,讓我忘了高考失利的事情,然后很認真地問我,對未來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很久,才鼓足勇氣說,我想學畫畫,以后當個漫畫家。

你瘋了嗎?媽媽炸起來,引來了餐廳里不少人的關注。

我縮回了脖子,對那些好奇的目光害怕極了。

爸爸攔住媽媽,很認真地跟我說,畫畫是愛好,根本不能當未來的出路。

媽媽不屑地說我是異想天開,好高騖遠,做不切實際的白日夢。她說女孩子要腳踏實地,她又責備我看太多漫畫才會耽誤高考成績。

可我真的喜歡畫畫。外婆和外公都知道。

他們隨后又說讓我高復,然后考一個師范專業。女孩子,就應該當老師才穩妥。

再不行,就讀個前教育專業。本科的幼師待遇比專科要好很多,你可以教小孩子畫畫,而且發展好的話也可以像幼兒園管理靠攏。爸爸的話算是給我安慰。

我的未來,他們已經決定好了。為什么還要問我?

我的人生,終究不過是活成他們想要的樣子,與我何干呢?

我第一次知道高復班原來不是都像我這樣的人才會上的。

在這個陌生的人組成的班級里,從上課第一天,就已經畫好了等級,那就是你上一次的高考成績,和你下一次的高考目標。

有些人明明已經取得高分,但只是沒有進入自己滿意的學校,所以才選擇高復。

他們即使不說,但臉上都充滿不可一視的傲氣。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在告訴像我們這樣的學生,不要靠近,不要叨擾,不要拖累。

而另一個極端是不抱有希望的人,被迫高復。課堂只是一個逃避家人指責的地方。臉上的玩世不恭同樣在警示我們,不要與其共沉淪。

我的胃又痛起來了。昨晚做了一夜噩夢,此刻頭腦是昏沉沉的。我趴在桌上,像一條死魚。我把這種鉆心的疼痛想象成懲罰自己的酷刑。

這沒來由的胃痛持續了這么久,一定是一種懲罰。對于像我這樣不合格產品的懲罰。

我很痛,痛得很寂寞,痛得很孤獨。我不能說,我不能讓人誤會這是矯情的借口。而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一條死魚一樣,在痛苦和折磨中等待疼痛過去。然后再迎接下一次的折磨。就好像西西弗斯永遠不能把那塊巨石推上山頂。

今天,我的胃痛被一罐熱牛奶治好了。

遞給我牛奶的那個女孩叫白初葉。她問我“你怎么了?”聲音真好聽。

其實我早注意到這個女孩了。雖然她跟我一樣,成績糟糕,還被老師嫌棄。可是她又跟我太不一樣了。

她竟然沒有住學校。我好幾次在學校門口看到她的家人來接她,而他們的臉上總是笑容洋溢。

白初葉真幸福。她一定有一個很愛很愛她的家庭。從很遠的距離,我就能感受到她父母還有她哥哥的愛。

現在每天放學,我都會假意路過學校門口,貪婪地看著她被家人接走的樣子。好像多看一點,我的心也會多暖一點。

如果告訴爸媽我胃痛,他們也會來接我嗎?

我忍不住撥通電話給媽媽,告訴她今天身體不舒服,可不可以被接回家休息?

她沉默了一會說:胃痛而已,不是什么大病。在宿舍吃點藥就好了,不要浪費時間在來回的路上。

我聽到爸爸在旁邊抱怨,她是不是想找個借口回來不讀了?

我掛斷了電話。

原來,胃痛在他們眼里不過是逃避讀書的借口。

也對,像我這樣的人,唯一的價值就是讀書,讀好書,考上好大學,找份穩定的工作報答他們。

在這之前,我沒資格生病。那是浪費時間……

白初葉的哥哥真帥,而且待人也很溫柔。

我雖然跟初葉開玩笑說,要追求她哥哥。但我知道,自己是配不上人家的。

他是名牌大學的大學生。我只是個連高復能不能成功都沒有底的學渣。

像我這樣的人,哪里配得到什么喜歡?

連我爸媽都不喜歡我。

模擬成績不理想。爸媽又吵架了。

我突然想逃回學校,起碼被罵的機會會少點。

我給初葉打了電話,吐了很多苦水。她性格真好,一直安慰我。

電話那頭,我聽到初葉家人喊她吃飯的聲音。那是她媽媽吧,說話的聲音真溫柔。

我真羨慕她。

初葉,我想和你交換一下家庭。讓我感受一下溫暖和保護。哪怕一天也好。

初葉約我明天出去玩。我答應了,因為小鄭哥哥也會去。

快要過年了,我想給自己透口氣。最近,不只是胃痛。身體各個部位都開始折磨我。睡不好,也吃不下。可是我不敢不吃。爸媽會說我矯情。

昨天吃飯時,爸媽推了外婆外公的年夜飯邀請。他們是不想面對其他兄弟姐妹的孩子,是覺得我高考失利給他們丟臉了。可是,我想外公外婆。我想見他們呀。

我偷偷地哭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活著的意義在哪里。只是做臺高考機器嗎?但好像,我連這個都做不好。

我需要透口氣。讓自己重啟一下。

對,就是重啟一下。

我知道爸媽一定不會答應我外出,所以明天該怎么找借口出去呢?

我要好好想想。希望,今天可以睡個好覺。

小鄭哥哥真好。他真是個溫柔的男孩。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他。

可是,我哪配呀。

才剛到目的地,外出偷玩就被爸媽發現了。他們在電話里罵我,罵得很難聽。他們說我沒有羞恥心。

其實,我很羞恥。我真怕電話里的聲音被初葉聽到。

小鄭哥哥,遇到你真好。

在我了無生趣的生命中,竟然還能遇到你和初葉,真好。

爸媽,你們愛我嗎?你們拿出那一沓賬本,上面的數字好像是愛的證明,可是,為什么我感受不到呢?

爸媽 ,你們希望我變成什么樣的人呢?如果我做不到,你們是不是就想放棄我了呢?

爸媽,如果我沒有讀書的價值,看不到我出人頭地的前程,你們就不愛我了?為什么有人說父母之愛毫無理由?如果連你們都不愛我,我又怎么能相信在未來,會有一個毫無瓜葛的人會來好好愛我呢?

是不是,我就是那個天生生來就不值得被愛的人呢?

走出實驗室之前,羅老師喊住了葉元秋。

“元秋,明天我有個學術交流會在你的家鄉參加。你之前不是想著辦法要請假回家嗎?這次不如作為我的助理一起去吧。”

“老師,您是說真的?”葉元秋喜出望外。

“難道老師的話還有假?”羅老苦笑著搖頭,“這事兒你要好好感謝夏冉,她知道我需要一個助手,就跟我建議了你。”

葉元秋咽下了所有的話,點點頭:“我知道了 。謝謝羅老師,我馬上去準備下。”

夏冉不想做一部狗血劇的女配角。但是偏生老天爺就是那么殘忍,非要讓她聽到葉元秋的電話。

“青彥,初葉怎么樣了?”

“我沒辦法回來,學校開學沒多久,要臨時請假不太容易。”

“我知道,我媽也讓我先別急著回去……可是我擔心……”

“恩,我知道她不是第一次住院了……”

“青彥,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抑郁癥的資料……我,最怕的是她會自殘……”

“……我知道現在回去沒什么用……我媽沒說太多,大概怕我胡思亂想……好,你幫我多看看她……我會找機會回來……”

抑郁癥……這三個字就好像電視劇里被做了音效一樣,在耳邊炸開了。

原來那個女孩有抑郁癥!

夏冉回憶起那張清瘦的臉,神情寡淡,總有一種模模糊糊的疏離感……夏冉對抑郁癥并不了解,只是在影視劇和網絡新聞中看到過。

好像那種病的病人容易產生自殺情緒。

葉元秋喜歡的人,怎么會是抑郁癥患者?

難怪她不愿意承認和葉元秋的關系,而她鼓勵自己不要放棄葉元秋,竟不是綠茶的“歉然”,而是自知病情的放棄。

一時間,她的心頭五味雜陳。

“學姐。”

夏冉抬頭,沒想到葉元秋背著背包站在面前。她慌張地撥了撥頭發,故作鎮定地回應:“你不是討厭我嗎,找我干什么?”

“我是來跟你說謝謝的。”葉元秋溫和地笑道,“而且,我什么時候說過討厭學姐了。”

“我不需要你的謝意。”夏冉垂眸瞟了一眼,暗聲低估,“誰讓你的狗血電話被我聽見。”

“上次……對不起。”他搔了搔頭。

“也不需要你道歉。”夏冉再次傲氣地揚起臉,圓圓的臉洋著一抹甜笑,“我要的,你給不了。所以,你就去做你可以做的。”

“……”葉元秋一時不懂她話里的意思,只能困惑地看著她。

“走吧!”她推了他一把,“回來以后,記得幫我整理實驗筆記。”

“好。”他笑了。溫暖如陽的笑容一如初見時那樣。這個溫潤如玉的少年真好。夏冉不得不承認,即使那不屬于自己,但她依舊慶幸遇到。

姜雪江的父母想探視白初葉。但李醫生與杜醫生的評估否決了申請。無奈之下,夫婦二人拿了不少禮品送到鄭家。他們并不清楚鄭氏夫婦與初葉的關系,只當做是她的父母慰問。

在做心理治療的時候,白初葉忍不住問:“為什么要見我?”

“大概是想看看你的康復情況。”

“可是為什么呢?”她執著地問。“陳阿姨說,雪江父母希望我早點好起來,可是失去的明明是雪江,他們為什么要在乎我的身體?”

“……大概是因為姜雪江可能和你一樣有抑郁癥。”杜醫生說,“他們的女兒已經不在了,從日記里也看得出來,雪江父母的教養方式可能是導致她抑郁癥很大的原因。人是一種需要補償心理的動物。姜父姜母大概覺得對你好一點,算是彌補心里對女兒的愧疚。”

“是這樣嗎?”她微抿雙唇,只覺得心頭寒涼,“在我身上找彌補……可死去的是雪江啊。就算我可以痊愈,但雪江永遠也不會回來。為什么有人可以這么容易通過莫名其妙的手段來擺脫心里的愧疚感,而有人卻永遠也走不出來。”

“初葉……”

白初葉沉默地垂下頭。她記得雪江日記里有這樣一段話:

我變成了這樣到底是誰的錯?是爸媽逼的嗎?可他們口口聲聲說這樣是為我好呀。未來考一個好大學,找一份好工作的受益人是我自己呀。他們付出了金錢和心血栽培我,又怎么會有錯呢?是高復班不適合我嗎?但是媽媽說有那么多的學生在這里讀書,并不是每一個都像我這樣矯情。每一年,有很多學生都能耐住寂寞,獲得成功,為什么只有我會忍受不了呢?可是,我真的不想考大學了。只要一想到考試這件事,胃就像被撕裂般巨痛。但我身邊的同學都經歷過它,這是學生天經地義要去面對的事情,為什么我就做不到呢? 所以,我不能怪誰,我也沒資格怪誰。那么多正常的高考生,大概只有我不正常。大概錯就錯在,只有我是脆弱不堪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是個壞掉的次品,最好的方式是銷毀才對。

初葉太明白這種無助又自責的感覺。曾經,她也像雪江一樣覺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種罪過。

記得有一次,她在過馬路時出了小車禍。迫于行人的壓力,肇事者主動提出去醫院檢查,并在路上勸阻初葉不要報警。其實,她也不敢報警。生怕這么做驚動了家里人給她們添麻煩。在做檢查時,肇事者發現初葉沒有通知家人陪伴,便趁機溜之大吉。而傻傻等在檢查室外的她一直等了很久才發現,對方未留只字片語,早已無影無蹤。

回到家中,白初葉忍著傷痛不敢和母親、外婆吐露半字。她躺在床上想,既然沒有抓住肇事者,那就不管身體受了多重的傷,都要忍到最后。她跟自己說,無論如何都不能連累家里出這醫藥費。

再后來,每次過馬路時,初葉養成了繞道走人行道的習慣。因為她又聽說如果在人行道上出車禍,無論肇事者有沒有逃逸,家里人都可以得到賠償……

彼時,白初葉想,這大概就是自己對這個家來說最大的價值。

雪江的無用,初葉的負擔,這些揮之不去的負疚感就像一只無從找尋的鬼魅躲在暗處,卻時時折磨身心。但痛苦的是她們。她們的父母卻可以輕而易舉地為自己找到擺脫負疚感的方式。

白初葉又想起了留下一筆錢后,就遠走高飛的母親。那明明是外婆一輩子辛苦的積蓄,卻成了她擺脫負疚感的籌碼。

為什么?!

“杜醫生,我理解雪江,我們都感受不到父母的愛……是因為我們不正常嗎?”

杜醫生看著白初葉像一只無助小獸一樣的眼神,眉頭微蹙,繼而開口道:“有一句叫做天下無不是之父母,社會輿論也喜歡不斷拔高父愛、母愛的偉大,好像沒有父母是不愛自己的孩子的。但這種看似與身俱來的本能,其實在個體上差異很大。

人性首先是自私的,如果在沒有做好準備的情況下成為父母,他們對自我保護的本能會遠大于對子女的關愛。

而且,這個世界不僅存在沒有那么愛孩子的父母,也存在不懂怎么愛子女的父母。他們認為的好,認定的付出,本質上都是滿足自己的心理需求。就像雪江的父母,從來沒有去關心過雪江心里真正需要的東西。”杜醫生知道這樣的言論不該出自一個專業醫生之口,但心理治療的一部分,就是先幫病人卸下自己的心理負擔。有些時候,醫生甚至會嘗試和病人一起發泄,來換取信任。和白初葉溝通過幾次,杜醫生發現如果不能幫她卸下不被父母所愛的自責感,也許很難幫她走出困境,“為人父母是順理成章的天性,但更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這個世界上,是有父母不懂,不會甚至不愛自己的孩子……所以,這些都不是孩子的錯。”

“……”

“初葉,你和雪江沒有錯。不管你們的父母對你做了什么,那都不是你們的錯。所以孩子,不要再用這種情緒責怪自己了。”

“我……沒有錯?”不知何時,淚水已經悄然布滿面頰。她顫抖著聲音重復,“我,沒有錯……”

杜醫生溫柔微笑:“你沒有錯,初葉。你無法決定被生在什么樣的家庭里,可是你可以選擇以后擁有一個什么樣的家庭。而且,現在你的身邊不是已經有很多愛你的人存在嗎?”

還有人愛你。

還有人想拉住你的手,不讓你情緒吞沒。

你不是一無是處的,在這個世界上,對于某個人來說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你也不是沒有意義的,你也能點亮別人的生活。

為自己活下去,不就是一個很好很棒的意義嗎?

每天愛這個世界一點點,愛自己一點點,不是很棒嗎?

今天感受不到愛與快樂也沒關系,也許明天就能感受到了呢?

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也給愛你的人一次機會。

白初葉,累了也沒關系,討厭自己沒關系,討厭這個世界也沒關系……你只要轉身,只要肯接受那個站在你身后的擁抱就好。

白初葉,與其記住傷害過你的人,不如牢牢記得會擁抱你的人。

初葉躺在床上,凝望著窗外的夜空,耳邊一遍又一遍地回響起白日里杜醫生的話。

他說,

夜再黑,卻總有星光閃爍。即使微小,即使偶爾會找不到,但那束光一直都在。

今晚,她又失眠了。但從前溺亡般的壓抑感并未隨之而來。與之相反,此刻的她就像一尾終于掙脫深海束縛的人魚,在奮力躍出水面后,平靜地與融融月海合為一體。

葉元秋沒有如愿見到白初葉。

不過小周護士告訴他,白初葉的自救意愿已經越來越強,對于藥物和心理治療的配合度也非常高,幸運的話,不用多久就可以出院。

“初葉現在只是想不受外界打擾,好好治病。你也別太在意。”小周護士安慰他道。

雖然失望,但總算是個好消息。葉元秋撓了撓凌亂的頭發,疲倦的雙眼還是泛著柔柔笑意:“麻煩告訴初葉,有時間,我會再來看她。”

“初葉猜到你會這么說。她讓你只管好好讀書,過好自己的生活。”小周護士看到元秋臉上浮現的失落,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片,“這是初葉給你的。”

葉元秋接過紙片,小心翼翼地打開。

上面是熟悉的字跡。

“你是我生命中的光,無論有多黑暗,只要想到你,我就覺得溫暖。”

白初葉將一束淡色鳶尾放在石青色的墓碑前。那塊色調不明朗的石碑上,卻嵌著一張最明艷動人的笑顏。

“雪江,你好嗎?”初葉蹲下身子,從準備好的口袋里拿出一方輕柔潔白的絲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碑上淡淡的薄塵,就像是從前用紙巾輕輕擦拭她的嘴角一樣。

自出院后,姜雪江的父母幾次想上門探視。鄭家怕她受刺激,一直拒絕。不過,白初葉尋思再三,還是背著他們見了雪江的父母。

“他們跟我道歉,說從前不該對你說那些傷害我的話。他們希望我能快點好起來,甚至愿意資助我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可是雪江,我不懂,這份道歉不是應該對你說嗎?他們一直忽視傷害的人,是你啊。”

“他們怎么會覺得對我好一點,就能彌補心里的虧欠?難道就因為你可能和我一樣,有抑郁癥?”

“哪又怎么樣?我是我,你是你。我對他們說,就算我被治愈了,都不代表你會回來。我能感受到的幸福,你一絲都不會感受到。”

自言自語的話因為哽咽斷斷續續。初葉顫抖著雙肩,滾燙的淚珠止不住地紛紛落下,沾濕擺放花束的石臺。

“這些話聽起來很刺耳,對吧。可這就是我心里真實的想法。住院的時候,我看到有不少病友沒有辦法得到家里人的理解。他們的親人甚至會以他們得病為恥,從來沒有來醫院看望過……有人是因被最親的人逼入絕境,才會無助絕望的。”

“如果你早點告訴我該多好。雖然我沒什么可以為你做的,但是我可以陪著你啊……我會告訴你,我也沒有爸媽疼愛,我也沒有體會過被當做掌上公主的感覺。雪江,你聽到了嗎?你沒有錯,你沒有做得不好,你不是孤單的……”

白初葉抱住石碑,將臉貼在照片上,想象著兩人從前親密的樣子。只可惜,石碑硬冷的觸感在無比真切地提醒她,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初葉。”

一雙大手落在她的肩頭。她回頭,那身影正好落了下來。

“小鄭哥哥……”初葉微微有些吃驚,抹了抹眼淚站起身,“你怎么會來這里。”

“媽擔心你,特意讓我來看看你。”小鄭哥哥又看了看初葉身后的石碑,“和雪江也算是有幾面之緣,我想看看她。”

此時,初葉才發現小鄭哥哥的手上也拿著一束精致的花束,淡粉色的紙盒表面,還用同色的絲帶扎著一個小巧的蝴蝶結。

初葉不知道,新年的海邊聚會,姜雪江的長發上就是扎著這樣一個粉色發飾。小鄭哥哥記得,與那身黑色運動羽絨服相比,那頭烏色長發上小小的粉色發卡好像更稱她。他清楚地記得,她在公車上落淚的樣子,發間那朵若隱若現的粉色嬌嫩也成為了唯一溫暖的記憶。

這束花送給雪江,她一定喜歡。

“雪江喜歡哥哥。”

“什么?”這句突如其來的話讓小鄭微微一愣。

“雪江喜歡哥哥。”初葉很認真地說,“只可惜,她一直不敢對你說。”

小鄭垂下眼簾,輕聲應道:“是嗎?”

“雪江真是奇怪。私下里,對我從來不掩飾喜歡哥哥的事情,還一直說等高考結束了,就要追到你做你的女朋友。但是,杜醫生給我看了她的日記,那里面記錄的喜歡,卻不是我看到的那樣。雪江說,她沒有自信面對哥哥,也不敢告訴你,覺得自己是不會有被哥哥愛上的機會。”

“……”小鄭不曉得怎么回答。畢竟,他們只有幾面之緣。她是一個可愛又坦率的女孩。他們相識的時間太短,真的太短了。彼此還來不及相處,還來不及了解,她就像一朵匆匆盛開,又匆匆枯萎的鮮花,隨風而逝。他不知道,她竟然還喜歡他。

“雪江,你不敢說的話,我幫你告訴哥哥了。今天,是哥哥自己想來看雪江的。”初葉回身對小鄭哥哥溫柔地笑了笑,“雪江,一定很高興。”

下山的路上,小鄭哥哥突然說自己的錢包好像掉在了墓前,要折返回去找找。初葉想一起幫忙,卻被他推著往山下走。

“你先下山等。我找到了就馬上下來。”

返回到雪江的墓前,小鄭哥哥沉默地看著已于石碑融為一體的少女。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盒巧克力,放在碑前。

“這是初葉最喜歡的巧克力,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呢?別怕孤單,以后,我和初葉還會常來看你的。”他站起身,沉吟良久又開口道,“謝謝你喜歡我。雪江,你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你值得被人去愛。所以,不要再自責難過……”話到一半,小鄭又咽下了剩余的安慰。霎時覺得,這些語言無甚蒼白。他抬手撫了撫石碑上,就好像平時揉著初葉毛茸茸的腦袋一樣,“雪江 ,好好休息做個好夢吧 。”

好不容易熬倒了五一長假,葉元秋迫不及待地從火車上搬下自己的行李。陳青彥說,白初葉已經出院一段日子,精神狀態良好。雖然沒有再回高復班,但她突然對心理學有了濃厚興趣,還時常去錢母的診所學習。

一下火車,葉元秋眼前一亮,立時看到了人群中的白初葉。她一身淡色長裙,裙角迎風而起。消瘦的面龐,淡雅的眉目,郁郁的愁緒倒是換成了溫婉的微笑。

他知道,她笑起來向來好看。

葉元秋只覺得臉上烘熱,突突跳動的心好似一只快要飛出胸膛的鷹,身體的每根神經都能感受到那猛烈的撞擊。他丟下手中的行李,迫不及待地大步跑到她的面前。

不曉得為什么,每次分開,都會思念更加重一些。若說從前還能克制自己與她保持同學該有的距離,但自那天讀過初葉寫的字條后,他只想早一點能抱緊她。

葉元秋伸開雙臂,將白初葉抱在胸口。她的頭心就在他的鼻息下,溫溫熱熱的氣息讓他忍不住想不斷收緊自己的雙臂。可她太瘦了。他又心疼地不敢再用力。

幸而,白初葉沒有推開。

她纖細的手臂攀在他的脊背上 ,輕拍著:“回來了。”

葉元秋有種想哭的沖動,他哽咽著松開她:“回來了。”

白初葉紅著臉,沖他眨了眨眼睛:“那個,錢阿姨也來接你了。”

他一驚,順勢往旁邊一看,才發現母親錢馥珍果然一臉尷尬地站在旁邊,一副驚愕失措的表情。

“媽……”對母親的忽視,實在教人尷尬。葉元秋忙松開了半環著的手臂,訕訕一笑,轉而抱了抱母親,“我回來了。”

錢馥珍終于忍不住笑著拍打了一下兒子。這個擁抱和前面比真是有夠敷衍的。

“才離開家多久,你也太夸張了。”

葉元秋笑著撓頭,轉臉對白初葉吐了吐舌頭。初葉已經撿起了他丟下的行李袋走到母子二人身邊。

“讓他自己拿!”錢馥珍將行李袋搶來塞回葉元秋手中,轉身摟著白初葉的肩膀說,“走吧,去吃飯。”

剛吃完午飯,錢馥珍接到醫院的電話,便要離開。

“元秋,你的行李先放媽媽車上。”她按了按初葉的肩,又對兒子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長地笑道,“別帶初葉到處亂逛,累著她了。記得必須把她送到家,還有早點回家吃飯。”

葉元秋揮了揮手,故意對那笑容視而不見。而白初葉回頭時,錢母早已轉身,倒也沒有注意母子間的小互動。

海浪陣陣拍打海岸。和上一次不同,春末夏初的海岸線爽朗得可愛。

葉元秋兩手提著兩人的鞋子,跟在白初葉的身后。他看著眼前的少女光著腳丫輕踩浪花,心中總有一處縫隙會淌出一絲溫柔的暖意。

“你常去醫院找我媽?”他走到她身邊問。

“恩,我想更多地了解自己的病,還有……像我這樣的人。”白初葉揚起側臉回答,“錢阿姨跟我說了很多她見過的病例,這樣生病的人其實有不少,我大可不必把自己當一個怪物。我記得有一個老師因為失眠胸悶,被睡眠科醫生建議同步做精神科檢查。原本她以為自己只是工作壓力大才容易和身邊的人起爭執,但沒想到會和抑郁癥沾邊。還有一個幾十年的老交警,明明一直是人緣很好的勞模,卻突然對工作和家庭失了興趣。道路執勤的時候差點導致一起車禍發生……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是誰,生活在哪里,這些人更像是活在口述里的故事一樣。聽得越多,我越發發現自己是幸運的。身邊的每個人都包容我,理解我,我好像不該再用抑郁的情緒自暴自棄下去。”

“初葉,不要給自己壓力。”葉元秋想揉揉她的頭心。從第一次撞見她驚慌失措的眼神起,總覺得她像一只需要他保護的小獸。無奈此刻手上拿著兩人的鞋子,他只好站在身側,為她擋住微涼的海風。“所有人都希望你可以擺脫抑郁癥,但一定沒有人會說你不可以抑郁。”他上前一步,真想將這小小的身軀捂在懷里,“沒有人規定你不可以沮喪,不可以難過。大家都會等你慢慢好起來,慢一點,也沒有關系。”

這樣的話,葉元秋已經不是第一次說。白初葉抿了抿唇,臉頰還是泛起了紅暈:“葉元秋,我的運氣真的太好了。”

“恩?”

“我能感覺到幸福。真的,是你們每一個人讓我還有幸福的能力。”

“那就好”他迎著暮春的陽光微笑,“初葉,我……真希自己能永遠有讓你幸福的能力。”

她的瞳仁微微收縮。陽光少年亦如初識那般溫暖閃耀。白初葉垂下臉,小步靠近他,然后緩緩仰起頭:“我,想對你說件事。”

“什么?”她突如其來的靠近,讓他瞬時心跳加速。

“葉元秋,我喜歡你。”

“啊,初葉……”

“不管你接不接受,這句話,我想誠實地說出來。這些年,你就像太陽一樣隨時照亮我晦暗的世界,讓我感受溫暖。無論被情緒的深淵拖入多深的洞穴,你總有辦法把我拉回來。葉元秋,我想我從很早就喜歡你了。可是,我不敢喜歡。也覺得自己不配喜歡。你是一個那么好的男孩,應該有一個和你一樣陽光燦爛的女孩匹配。”

“所以,你就把我推給了夏冉!”葉元秋扔下手里的鞋,張開雙臂將她圈進懷中。

“你知道了!”她吃驚地看著他。

“當然!這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他低下頭,湊在她的耳邊,“我也喜歡你。白初葉,這句話我從很早很早就想跟你說了。”

“我知道。”她溫柔地回應,“我也知道你是因為怕我有壓力,所以一直不敢說。以前,除了感動,我更想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我總跟自己說,有一天你一定會遇到更合適的女孩,然后就忘了我。”

“……”

“對不起,葉元秋。我不是有意要鼓勵夏冉堅持下去,我也不是有意無視你的感情。我也一直痛恨自己矯揉造作,猶豫不決……所以,這句喜歡,應該由我來表白。無論你對我,是不是還像從前一樣,我都該告訴你我心里的感覺。”

“傻子!”葉元秋終于可以將白初葉緊緊攏在懷中。這些年的相遇相識就像電影畫面一樣一幕一幕在腦海中滑過。好險,他曾差點失去她,但幸運的是,他們終究沒有蹉跎錯失彼此。“白初葉,我真的很喜歡你,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你。所以,不要再害怕我靠近,也不要再把我推給另一個人。”

“好。”她乖巧地點點頭。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傾聽彼此合二為一的心跳。“元秋,遇見你,真好。”

這句話就像一劑強心針,扎在了葉元秋的心上。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臉,拇指婆娑著她細嫩的面頰。即使不施粉黛,她在他的眼中從來明艷動人。葉元秋湊近她溫熱的氣息,擂鼓的心跳好像快要爆炸。她凝視的眼神單純羞澀。眼眸一掃從前的陰霾,綴滿了融融的春光。

葉元秋貪婪地想再靠近些。卻被白初葉輕輕一推。

他慌張地想道歉,卻聽白初葉喊:“鞋——我們的鞋!”

原來,在他松手抱住她時,陣陣海浪已經悄無聲息地卷走那兩雙鞋。

葉元秋踏著輕快的步子,不顧不管地踩進海中搶回他們的鞋子,又渾身濕漉漉地回來沖著白初葉大笑:“白初葉,第一天!這是我們的第一天!不許反悔!”

她立在岸邊看著他傻笑。

發自內心想笑的感覺——久違了。

八年后

白初葉松了松肩膀,為錢馥珍倒了一杯熱茶:“阿姨,喝茶。”

錢馥珍合上病歷本,對她笑了笑:“今天你也辛苦了。”

“還好,我本來就不是醫學專業出身,現在有機會參與公益組織的心理干預治療,還要學的東西很多。”

“我聽青彥說,你以前想學編劇,為抑郁癥病患寫一個劇本。”

“嗯。不過后來我發現,其實自己能真實接觸病患,真的能幫他們做心理疏導是件更有意義的事情。”

“我覺得都有意義。”錢馥珍拍了拍初葉的頭心,“如果可以的話,就把你這些年的感受寫出來,分享給需要的人,也許能幫到他們。”

“真的?”白初葉眨著眼睛,這時手機鈴響了起來。“啊,元秋……對不起我忘了。”

錢馥珍含笑看著白初葉一臉歉疚的表情,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兒子在抱怨她忘記試婚紗的事情。

看到白初葉掛斷電話,錢馥珍站起身:“走吧,我們一起去婚紗店。”

“嗯——”她羞紅著臉點點頭,“阿姨,我,真的可以和元秋在一起一輩子嗎?”

“不可以!”錢馥珍板起臉點了點她的鼻子,“叫阿姨就不可以!你應該叫我媽媽 。”

“……媽媽。”白初葉耳廓上細小的絨毛染上了淡粉色。

“哎!”錢馥珍爽朗地應道,“你一定可以和元秋幸福的。元秋,愛的是白初葉。無論白初葉是什么樣子,都沒有關系。”

她用力點點頭,差點甩出溢滿眼眶的淚水。

“走吧初葉!我和元秋太想看到你穿婚紗的樣子了。”錢馥珍牽著初葉的手,“哦對了,我倒是要好好多拍幾張照片,元秋爸爸也想好好看看美麗的兒媳婦!”

夕陽為世界鍍下了最后一瞬的溫柔。白初葉坐在車里抬頭仰望天空,將余暉的柔情悉數收進眼底。

夜幕,也許還會籠罩一切。但不要忘記還有星光。

明日又或許還會有陰雨,但天光總有放晴時。

“元秋,你真的要和我結婚嗎?”

白初葉突然想起了昨晚與葉元秋的交談。

“當然,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么肯定過。我一直在等你可以接受婚姻的一天。就像從前,我一直在等你可以接受我一樣。”

“可是,我還沒有康復。”

“沒關系,病去如抽絲,我們慢慢來。”

“如果又發作了怎么辦?”

“靜靜地抱著你,等它過去。這些年,這個辦法一直有效。”

“可這是抑郁癥!”

“對我來說,這和感冒的你,胃痛的你,還是發燒的你一樣。我喜歡的是白初葉……不管什么病,那都是你。”

“……好,我答應嫁給你。可是,如果有一天,我選擇離開,你不要難過,也請一定忘了我。”

“白初葉……無論你去哪里……我都只會記得一件事……我愛你。”

“……葉元秋,我也愛你。為了你,我會努力好好活下去的。”

白初葉翻開手機,屏保是一張兩只戴著婚戒的手牢牢握在一起的照片。她點開了音樂播放器,中島美嘉醇厚溫柔的嗓音在車內響起。她靠著車窗低低哼唱: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因為還未與你相遇,因為有像你這樣的人活在這個世上, 我對世界稍微有了期待。”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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