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慕宸海
01
我睜開眼,房里一片明亮。今日竟睡到中午了?我伸手摸到床頭柜上的手機,上面顯示是01:38.
我輕輕起身,看一旁的喬葉面容恬靜,眉眼間的憔悴顯而易見。
由于擔心我半夜醒來房里一片黑暗,每晚睡前,喬葉都留著燈,可每一次,我都以為這是天亮了。
我站在陽臺上,夜風猛烈地吹著,街上偶爾有汽車的影子一閃而過。整個城市都入眠了,只有我還在這高樓上眺望。沒有風景,只有無盡的漆黑與孤獨。
如果從這十八層樓上跳下去,應該不會有人在意吧。這么大的城市,我是多么渺小,微不足道。
“喬葉,對不起,如果有來世,我一定會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加倍補償今生我對你的虧欠。”我自言自語,打開了窗。
“王哲,你……”夜風吹起她的頭發,飄到我的臉上。她從身后抱住我,伏在我的背上哭泣。
“本來應該是我來好好保護你的,如今卻總是拖累你。如果我死了,你會想起我嗎?”我抱著她,呆呆地看著窗外。
“不會。我受夠了,我感覺好累,我們,我們還是分手吧。沒有人愿意和一個抑郁癥患者在一起,沒有人。”她把手從我的懷里抽出來,擦干了臉上的淚痕,眼神淡漠。
“對不起。我發現,比起愛你,我更愛我自己。像你這種消極的抑郁癥患者,注定是好不了的,再這樣下去,你還沒崩潰,我倒先崩潰了。我先睡了。”她轉身走進房間,眼神決絕。
我對著她的背影呆呆地望著,任由淚水從臉上淌下。
風從窗口吹進來,我這才感覺到夜風的寒冷。
我忽然想起,剛才她從房里沖出來的時候,是赤著腳的,身上只穿了單薄的睡衣。
我回到床上,喬葉早已躺下,頭埋在枕頭里,肩頭微微顫動。我關了燈,看著漆黑的天花板,感覺自己好累好累,不多時就睡著了。
早晨起來,我摸著身旁的被窩,一片冰涼。她的東西都不見了,只有那個枕頭還殘留著她的發香,以及她留下的一大片斑駁的淚水。
我習慣性地走向餐桌,桌上只有一排排冰冷的陶瓷餐具,整齊地列著。
我打開手機,朋友圈里的她笑得好燦爛,身旁穿著白色毛衣的男生面容清秀,陽光帥氣。
原來,她早就受夠了我。她是認定我走不出抑郁,還是根本就沒有真正愛過我?
你說過,無論發生什么,我們都要攜手到老的。全世界都可以放棄我,唯獨你不能。
我哭喊著,扔掉手機,拉開了窗簾。
我打開抽屜,翻出已經快一周沒吃過的藥,閉著眼,吞了下去。
百憂解,為什么解不了我的憂?
02
喬葉是我進入大學后認識的第一個人。
那個秋天,我拖著行李箱擠進地鐵時,她剛好站在我旁邊。
我們都是這個城市里的陌生人,閑聊之中,竟發現我們要去往同一所學校。
那時她穿著藍色的衣裙,頭發綁在腦后晃來晃去,對著我傻傻地笑著,臉上還滿是中學生尚未褪去的稚氣。
剛來到這里,面對陌生的環境和人群,我們就是彼此心靈的依靠與寄托,我們一起吃飯,一起散步,一起去圖書館。我們會告訴對方自己又想家了,可惜路途遙遠,只能將無盡的思念安放在心底。我們會告訴對方,自己又發現了哪家的菜比較好吃,哪里的飯有濃濃的家的味道。
慢慢地,我們發現,對方已經成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她的存在,就像穿衣吃飯一般,已成自然。
不知何時,我竟討厭起了假期。我盼望能早點開學,那樣就可以見到她。視頻中的她笑得依舊燦爛美麗,可畢竟遙不可及。
“你看,這么美的花,短暫地盛開之后,就匆匆凋謝了。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時光。”我們相挽著,走在暮春的小徑上。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我們的情誼,是永遠都不會凋謝的。”我笑著,把她抱在懷中。
“不管發生什么,我們都不會分開。”她躺在我的懷里,淺淺的笑容在陽光下讓人沉醉。
我們就這樣平平淡淡、甜甜蜜蜜地過了兩年,沒有波瀾壯闊,卻覺得幸福美滿。
03
我出生在西部的一個小鎮,父母都是普普通通的鄉下人,他們沒有什么文化,只是從小告訴我,要想看到外面廣闊多彩的世界,只有用功讀書。
父母長年在外打工,只有我和奶奶在家相依度日。小時候總是被老師夸獎成績優異,當時的我得意洋洋,奶奶每次與鄉鄰閑聊也常常一臉驕傲,感覺我為她掙足了面子。
高中時,我考到了城里的重點中學,由于課業難度的增加,加之優秀的學生太多,我的成績漸漸變得平庸。
面對父母的不斷詢問以及奶奶臉上明顯的焦急,我十分不安。為了追上別人的步伐,我常常學習到深夜,別人一次可以完成的,我用兩次甚至三次來完成。
看到成績不斷進步,我沒有感到興奮,反而更加焦慮。大家都在努力,我必須更努力,才能保持優秀,不被超越,這種心理在高三尤為明顯。
過度的緊張與壓抑使我對學習產生厭倦,可看到家人關切的眼神,我咬咬牙,又撐了下來。
高考之后,我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天,感覺如釋重負,心中卻只有疲勞,沒有喜悅。
我考到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 ,全家人都喜笑顏開,我卻笑不出來,只是盯著錄取通知書癡癡地看,大家笑著說,我定是高興傻了。
初入大學便遇到了喬葉,我覺得自己好像又變得樂觀開朗了。和她在一起,我覺得很開心,我好像又看到了幼時那個無憂無慮的自己。
北京的消費水平極高,我不好意思總向父母要錢,便趁著周末,去找些兼職,以補貼自己的生活。
大一時,我接下了兩份家教。每次從學校坐兩個小時的地鐵趕到學生家里,上完兩個小時的課,再擠兩個小時地鐵趕回來。
由于孩子是初三,我備課常常到深夜,力求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講給他,才不辜負他父母的期望,同時也對得起自己的職責。
“又熬夜了,你的眼圈黑得都可以去扮大熊貓了。”吃飯時,喬葉笑著對我說。
我低頭吃飯,感到心里一陣煩躁,想對她笑,卻笑不出來。
一個月后,初三的這個孩子家長告訴我,他們找到了別的老師,我不用來了。新老師的學校名氣比我的大,他們認為他的能力更強。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擠在地鐵的角落里,靠著椅子迷迷糊糊竟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才發現已錯過了三站。
是啊,我不夠優秀。
大學里優秀的人太多,我每天都在努力,可還是和他們差得好遠。
有些人早在高中就考過托福了,我上了大學還不知托福是何物。有些人隨口就能引用經史子集里的言論,整個高中,我除了課本,幾乎沒讀過其他書籍。
我努力想追趕上別人,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落后,我一直告訴我自己,我很優秀,我不能比別人差。
我和喬葉的約會常常是在圖書館,看到她坐在一旁,我感到很安心,她的笑容會稍稍削減我心中的焦慮。
半年前,家里傳來了奶奶的噩耗。
我拉著喬葉的手,坐在學校的樹林里,趴在她的膝上痛哭。她撫摸著我的背,輕聲細語地安慰我。她的手掌很溫暖,使我想起了小時候奶奶拍我入睡時的畫面。
我自小和奶奶一起長大,和她的感情,比同父母的還深。如今她去世了,我連她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那一晚,我睜眼望著宿舍的天花板,直到天亮。
那段時間,我牽著喬葉的手,走在學校里的小路上,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晚上,我常常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躡手躡腳地下床,想透過窗看看外面的月亮,一個室友從門外走進來,對我沒好氣地說了句:“你他媽半夜三更想嚇死人啊!”
我一臉愧疚地爬上床,對著漆黑的夜色發呆。他是什么時候出去的,我竟一點都不知道。
我每天都好困,提不起一點精神,可躺到床上,卻睡意全無。我總覺得,腦袋里有兩種聲音,那是兩個自己在對話。
我胡亂地翻著課本,一個個字都認識,卻看不懂文章的意思。我溫習著當天老師所講的內容,可一轉眼,就忘得一干二凈。
04
“王哲,我們,我們今天去趟醫院。”早飯的時候,喬葉拉著我的手,吞吞吐吐。
“你,你病了?”我想盡力表現出關切,可還是一臉淡漠。
“不,是你……”
“我沒病,我怎么會生病?”我朝她吼道。
她沒有生氣,只是低著頭,不住地嘆息。
看到她滿面愁容,眼里噙著淚水,我感到好心疼,好自責。我想向她道歉,嘴動著,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自己都笑了,自己的確像個神經病一樣,也難怪大家都把我當做精神病了。
晚上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圖書館的老地方,戴著耳機,重復著同一首歌,聽著聽著就淚流滿面了。最近越來越感傷,莫名其妙地感傷。
熟悉的身影停在了我的身旁,我知道是她。
她把一堆材料推到我面前,默默低下頭,只是嘆氣。
“我陪你去醫院看看,好嗎?不管發生什么事,我都會陪在你身邊。”她抬起頭,眼睛如一汪清澈的湖水。
我點著頭,緊緊把她抱在懷里。
醫生說,我病了。
我提著一大包白色的藥片,穿過醫院的走廊,看外面坐滿了和我一樣的人。
“醫生說,只是初期,好好調理,按時吃藥,很快就會好的。”
看著喬葉暖暖的笑容,我忽然心頭一緊,又陷入了神傷。我都成這樣了,她還會愛我嗎?她真的會一直留在我身邊嗎?
我牽著她的手,感覺好像有一群蜜蜂在耳畔不斷亂飛亂撞。
我怪異的行為成了整個宿舍的笑點,我怕自己會影響到他們正常的生活,我怕他們會因此而疏遠我。
我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喬葉也搬了進來。
“我常常會莫名狂躁,我怕你會受不了。”我拉著她的手,怕傷害她,又怕她離開。
“我說過,不管發生什么事,我都會陪在你身邊。”她笑了笑,把頭枕在我的肩上。
我曾在電話中向母親提起過,說自己的同學得了抑郁癥,整天悲觀壓抑。母親笑著說,你們年輕人可真嬌氣,動不動就說壓抑,一個大男人有什么可感傷的。
我默默掛了電話,母親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抑郁,我也不想讓她為我擔心,從此便再也沒在她面前說起過。
05
我常常會在朋友圈和微博秀自己的幸福與甜蜜,讓別人知道我每天有多開心。我用自己虛假的歡樂與笑容來掩飾內心的悲傷與無奈,我越來越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
每天晚上,喬葉都會陪我去樓下散步。我們牽著手,在小區里走著,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喬葉看著身邊的大爺大媽,笑著說:“我們看起來,倒像是老夫老妻了。”
我點點頭,不冷漠,也不熱情。她早已習慣了我這樣的態度,只是淡淡一笑,拉我在路旁的長椅上坐下。
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吃飯、睡覺、學習,每天按部就班,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喜歡她,喜歡她陽光下的微笑,喜歡她發梢的清香,喜歡她彎彎的睫毛,喜歡她的一切。我想盡力在她面前表現出我的熱情,卻難以做到。
我常常會一個人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自言自語。她會拉著我的手坐下來,聽我說自己腦子里不著邊際的奇思妙想。我握著她的手,說著自己也聽不懂的話,心里舒暢了許多,有她在,我總會心安。
她每天都會提醒我吃藥,我握著一把白色的藥片,閉著眼睛吞咽下去。藥再苦澀,為了她的的笑容,我也要吞下去。
每天回到屋子里,我總想拉上窗簾,待在陰暗的角落。喬葉笑著牽著我,就像哄小孩子一般:“外面的陽光多好啊,我們出去曬曬。”
我握著她的手,使勁搖頭。
“今天的晚霞特別美,就像火一般燃燒在天空中,我們去看看。”我被她牽引著,一步步走出陰暗的小屋。
喬葉向來聞不慣醫院里的味道,可按照醫囑,我每周得去兩次,每一次,都要在外面等好久。
有一次,我們坐在醫院里排隊,她枕著我的肩膀,竟不知不覺睡著了。我常常會莫名困乏,可她,的確是太累了。
06
“今天老師臨時調課,我想我是去不了醫院了。”我冷冷地,臉上依舊沒有什么表情。
“可以請假啊。”她停下收拾東西的手,轉過身來。
“這個老師很嚴厲,一般不允許請假。”我支吾著。
“我去幫你請。”
“別……”我伸手攔住她。
“你就是不想去醫院,何必找這樣的借口。”她轉過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我不是病人,我不想吃藥。”
“醫生說,堅持用藥很重要……”
“那是庸醫,我才不信他的話。”我喊著,打斷她的話。
她呆呆地望著我,淚水在眼眶打轉。
那一周,我都沒有去醫院。那一周,我也沒有吃藥。那些白色藥片,看著就讓人作嘔,我受夠了。
那一周,我們幾乎每天都在吵架,那是我們在一起以來,第一次吵架。
“在你眼里,我就是個病人,就是個精神病。我不想再拖累你,也不想再留在這個世界上。”我喊著,撕扯著床單。
她抱住我,只是不住地哭泣,淚水落在我的背上,濕了一片。
等漸漸平息下來,我又拉著她的手,不斷地自責。她笑容勉強,將溫水遞到我手上。
我越來越怕看到這種白色藥片,百憂解,它根本解不了憂。我偷偷把藥扔到床底下,我沒有病。這些她都知道,只是裝作沒看見。
07
離開我之后,喬葉每天都會在朋友圈里曬自己的照片。沒有了每日的操勞,她又恢復了之前的活潑美麗,只是身邊總會出現那個陽光帥氣的男生。
我怎么能被這點挫折打倒呢?我這還只是初期,很多晚期的人不也治好了嗎?我從來不相信我做不到這種話。
我想起中學時,為了證明自己并不比別人差,不也從成績平庸進步到了名列前茅嗎?當時有人嘲笑我弱不禁風,我不也在運動會上堅持跑完三千米,還拿到了季軍嗎?
她說過要和我攜手到老,可最終還是放棄了,我可不能放棄我自己。看著朋友圈中她的笑容,對著別人的笑容,我感覺自己一點點變得堅強起來。沒有了內疚與自責,只有向上的力量。
我還沒有放開你的手,這還不算結束。我對自己說著,起身向醫院走去。
那天外面的陽光好溫暖,就像她曾經搭在我肩上的手。
我強迫自己拉開窗簾,沐浴陽光,感受清風,呼吸新鮮空氣。
心煩意亂仍舊時常會有,我坐在床上,打開《心經》,默默誦讀。佛經真是件好東西,微言大義,在淺淺吟誦中,人的內心就平靜了下來。
為了防止忘記吃藥和去醫院,我在紙上寫下每天要做的事,貼在墻上,一抬頭,就可以看到。
08
醫生說,我不用再復診,也無需再吃藥。只要好好調理,不再復發,就無大礙。
我走出醫院的大門,今天沒有霧霾,可心情卻難以輕快。她終究還是沒能等我到最后一刻。
我推開門,看到喬葉從廚房探出來的頭,呆立在門口。
“給你做了你最喜歡的面,不知道和你家鄉的味道一樣不一樣。”他嬉笑著,將面端上了桌。
“我可是學了好久的哦,就等這一天了。”她笑著,拉我在餐桌前坐下。
“你不是說……”我看著她的臉,熟悉又陌生。她今天顯然刻意裝扮過,很美,很迷人。
“我說過,不管你發生任何事,我都會陪在你身邊。”她甜甜地笑著,臉頰因興奮而漲得通紅。
“傻瓜,面都涼了。”她在我對面坐下,撐著頭癡笑。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直都在。”我起身抱住她,把臉貼在她的頭發上。
“你這個人啊,我太了解了。以后總算不用偷偷跑去醫院了,那個藥味,真的令人好難受。”她仰起頭,對我笑個不停。
她沒有只是握著我的手,對我說“要好好活下去”,而是選擇了離開。她知道,為了追回那最重要的東西,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會堅強。
“你怎么不吃飯,老看著我干嘛?”
“我想把這些天失去的看你的機會補回來。”
“還有一輩子,長著呢。”
我們笑著,面夾在筷子上,卻遲遲忘記送到嘴里。
陽光從窗臺上投進來,燦爛奪目,一如她的笑容。
無戒365極限挑戰日更營第2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