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不大喜歡甜食,可對奶茶情有獨鐘。在眾多奶茶品種里,最喜歡“鴛鴦”奶茶。因為這里頭一半咖啡,一半奶茶,喝起來味道復雜卻不沖突,苦苦甜甜,有意思得很。
我跟大學本科時候的室友雨婷一起去深圳,安頓下來的旅館附近有一家飲品店,晚上才開店,一直營業到凌晨三四點。我們白天游玩回來,就在這里買“鴛鴦”喝。老板是個年輕小伙子,寸頭,眼睛亮,笑呵呵地問我們,靚女,你是想要甜一點,還是苦一點?我們說,要苦一點,要苦一點。老板就笑說,看來你們是在生活里已經嘗夠了甜啊。
我們在生活里嘗到甜了嗎?好像也并沒有。當時是畢業季的盛夏,我已經決定繼續讀書,雨婷也決定了開始工作。看似一切方向早已明朗,但實際的進程卻還是一塌糊涂。或許該用“道阻且長”來形容。我們好像都看到了未來應該有的樣子,并且盡可能地勾畫得很美好,然而實際上卻茫然無措,并不知道眼下該做些什么。
從老板手里接過“鴛鴦”,我們回旅店去。路上我們還買了一串新鮮的荔枝。夜里,我們洗過澡,穿著睡衣坐在床邊喝奶茶,剝荔枝,漫無目的地說話。我們好像說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沒說。只記得一大杯“鴛鴦”喝完,雨婷對我說,這老板壞,明明講了要苦一點的,沒想到還是那么甜。我倒是覺得自己喝起來嘴里苦澀至極,心里好笑,并沒有說出口來。好像這是老板給我倆開的一個玩笑。
大學畢業后的漫長的暑假,我在一家飲品店打零工。老板是個表情嚴肅的年輕男人,他姓陳,我們都叫他老陳。老陳的飲品店雖然是加盟店,可是力圖做出自己的特色,特色之一就是他做“鴛鴦”。在規范的彩印菜單上硬生生貼上一張粉紅色的卡紙,大喇喇寫上“鴛鴦”兩個字。我去上班的第一天就表示好奇,請老陳一定要做一杯給我嘗一嘗。
很快我就喝到了老陳親手調制的“鴛鴦”。很簡單也很快速,就是一半鮮奶茶加一半咖啡,放好煉乳,還丟進來兩顆棉花糖。喝到嘴里,奶香跟甜味占了一大部分,咖啡的存在感大大減低了。我對老陳說,這一杯“鴛鴦”甜得過分,我有點承受不了。老陳撇撇嘴,說甜一點怎么不好了,難道人生還不夠苦澀嗎?我忍不住笑了,心里想,怎么奶茶店老板都這么愛談人生呢?
事實證明,老陳不僅愛談人生,也愛讀書。店里不忙的時候他就讀哲學,讀心理學,也讀文學。聽說我也是個書迷后,我們總是相互借書看。他看書看得慢,但是精細,邊看邊想,有時候還反復研究。我就不一樣了,看得快,又粗略。往往是碰到我感興趣的,就仔仔細細看。碰到佶屈聱牙的部分,就習慣性地一帶而過。老陳總是笑我這一點。早上剛剛開張,客人還不多的時候,老陳跟我一邊做準備工作一邊談看過的書,他滔滔不絕地講,意外地顯得不那么嚴肅了。店里其他的服務生都偷偷對我說,沒想到老陳還有說說笑笑的這一面。
熟悉了店里的流程后,我成為了接替老陳調配“鴛鴦”的人。來了第一批客人,我才看出老陳的講究。客人要冰飲品時,老陳從不把冰塊直接加進去。而是用他特意準備的塑料小碗裝上一碗冰塊,再把一杯飲料“坐”在小碗之上,遞給客人。他說這樣以來既能保證喝到的飲料是冰冰涼涼的,又能保證原本的味道不會被沖淡。這可真是門學問。我佩服老陳的細心。
大概是旅游得來的知識。我在做“鴛鴦”的時候也會習慣性地問客人,想要甜一點還是苦一點?然后依言多放奶茶或多放咖啡。有個男孩子好像在附近做實習,工作日的傍晚時候來買奶茶,漸漸跟我們熟悉了,說他叫阿兵。阿兵個子很高,戴眼鏡,總笑嘻嘻的。他每次都喝鴛鴦,每次都要苦一點。我有時候也忍不住調侃他,是不是嘗夠了生活里的甜頭?他總是大笑幾聲,不作回答。
有一天晚上將近十點鐘,我們收拾東西準備關店了,夜色里阿兵出現了。他好像剛剛從聚會的酒席上下來,人有些醉醺醺的,扶著我們的吧臺,站也站立不穩。我問他需要點些什么?他說,鴛鴦。我正要去拿杯子,阿兵又說,你怎么不問我要甜一點還是苦一點的?我無奈,只好重復問他,你要甜一點還是苦一點的?他忽然笑了,笑笑地注視著我,然后說,我要像你一樣甜的。
我的臉瞬間像燒起火來了一樣,慌亂地低下頭,手足無措。老陳不聲不響地把我推到一邊,飛快地做好一杯塞到阿兵手里。阿兵的臉也紅紅的,他剛剛喝下一口,居然隨即就吐了出來。
“苦!這太苦了!”阿兵氣得跳腳,“你們這是什么奶茶?苦得沒法下咽!呸!呸!”
老陳哈哈哈地干笑了幾聲,瞪著阿兵說,你不是想要姑娘這個甜度的嗎?我就是想告訴你,你這副不正經的樣子,任何一個姑娘見了你都會苦到沒邊兒!
阿兵又驚又愣,把杯子一摔,轉身就跑了,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夜色里。我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著老陳的臉。他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很柔和,而且年輕。真搞不懂我們為什么都要叫他“老陳”。他明明不老,還真有點兒血氣方剛的勁兒。
第二天傍晚,阿兵又來了。他誠懇地道歉,說昨晚喝醉了酒,好像亂說話冒犯了我們。老陳冷哼了一聲,沒搭理他。我問他要喝什么,他似乎很不好意思,也不敢看我,這次沒要“鴛鴦”,只點了一杯珍珠奶茶。
阿兵走后,我對老陳說,也許阿兵是被捉弄怕了,生怕再喝到苦東西,干脆全都要成甜的。老陳說,嗨,要是人和人之間也能這樣,那該多好啊。我問他為什么這么說,老陳慢吞吞地說,如果人和人之間的相處,也是可以調配的,想讓誰近一點,想讓誰遠一點,都能說出來,并且準確做到,那人生該有多開心。
我靜靜地聽著他說。當時我的第一感覺是,老陳又要談人生了。但很快我想,這好像不是談人生那么簡單。我猶豫著問老陳,他是希望誰近一點,希望誰遠一點呢?老陳沒有回答我。這時候客人來了,他就留給我一個忙碌的瘦削的背影。
到八月末的時候,我的零工生涯接近尾聲。老陳對我的態度格外生硬起來。他不許我喝店里的奶茶,也不再跟我聊天。我渴得要命,心里罵他真是小氣,他卻不聲不響地買了冰果汁給我。我問他為什么不自己在店里做,他說,我們店里做果汁能有幾成新鮮,你懂不懂?我為他的態度生氣,可又知道他是好意,所以只能一言不發。
眼看著就要離開飲品店,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舍。于是挑了一個晚上買炸雞給大家吃,算是臨別禮物。老陳卻不吃,獨自在操作臺洗洗刷刷。我心里很生氣,跑去問他為什么這樣?他甕聲甕氣地說心里不痛快。我故意說,哦,你是因為我要離開這里了,所以心里不痛快?老陳停下手里的活兒看了我一眼。他那復雜的一眼里包含了太多內容,有苦澀,又有關切,就好像一杯調配精準的“鴛鴦”,讓人要回味很久。
那天關店后,老陳送我到車站。其實往常的每一天,他都會送我到車站,只是這一天因為是最后一次而顯得非比尋常。等車的時候,我想找些話題來談,就問老陳最喜歡喝的飲品是什么。他回答說是“鴛鴦”,加冰的“鴛鴦”。冰奶茶,冰咖啡,放在一起,喝到嘴里,是夏天里的最大慰藉。我笑著問他,有沒有喜歡過不加冰的東西?老陳瞇著眼睛往馬路上張望,這會兒最后一班公交車已經開過來了,車燈的光芒罩住了我們倆。老陳就轉過臉來鄭重地對我說,“還有不加冰的你。”
還沒等我做出什么反應,車已經停在了眼前,老陳急匆匆地將我推上車去。我緊貼著窗玻璃,看到老陳站在原地,朝我揮著手。車子開動了,老陳越來越遠,身影越來越小,但是手還揮著。
我很生老陳的氣,氣他說出這樣的話之后,就急忙地把我推開,不做任何解釋。我再打電話給他,他就支支吾吾,推說自己很忙。后來我改發消息,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發來一首歌給我,那首歌叫做《小鎮姑娘》。
我在前往另外一座城市讀書的路上聽了這首歌,歌詞里寫:不知為你而高興還為自己憂愁,只好就放你走。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老陳想要對我說的話。他以為不把一切說清楚,就算是“放我走”?他的想法簡直大錯特錯了。
現在我在新的城市里開始了全新的生活。這里的奶茶店也不少,但是幾乎都甜得要命。老板們總是忙得不可開交,從沒有時間談談人生給我聽。當我徘徊在奶茶店門口,心里頭總是有點孤獨的。前些天,有位本地的同學帶我去一家港式茶餐廳吃飯,在那里我點了一杯“鴛鴦”。服務生真的問我,是要甜一點,還是苦一點?那一瞬間,老陳說過的話盤旋在耳邊——“還嫌生活里的苦澀不夠多嗎?”,“甜一點”,我脫口而出。
在我喝下那杯“鴛鴦”的時候,我想起了老陳。我沒有再發消息給他。聽說老陳已經將店鋪賣給別人,自己去了另外一個地方。他沒有告訴我他要去哪里,顯然他以為我并沒有必要知道。一想到他很快就會忘記我,我就感到一陣苦澀,連甜甜的東西,喝起來也那么苦澀了。
有時候我恨我自己,我總是把事情記得太多,又太細致。在別人能夠輕而易舉忘記我的時候,我卻還都牢牢地刻在心上。可有時候我會暗自慶幸,大概我能夠因此痛苦,我也就能顧因此快樂。世界上的事大都如此吧。
也許是奶茶喝多了,不知不覺中,我也開始變得熱愛談人生了呢。
祝福我所想念著的人,都能擁有美麗甜蜜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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