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你,真好(裴獻忠)
生命中很多美好,總是不提防地來臨,來不及整理安放,便又莫名其妙地淡忘。
再想起來時,許多歲月逝去了,許多內容模糊了,只記著一個開頭,只記著一個結尾,只記著一個人物,情節逐漸變得不再重要。
努力去回憶并求證的,只是自己不舍得就此隨風而逝的情感。因為再不努力爭取,連想想只怕都會成為一種奢望。時間會埋葬一切念頭。
他坐在房間里的藤椅上,打開臺燈,拉上厚實的窗簾,瞇縫著眼看手里發黃的老伴年輕時的照片。那時的老伴好文靜,一頭秀發高高盤起,連笑容也那么富有朝氣。他干枯的手指撫著冰冷的鏡面,如同在觸摸一段不曾遠去的真實。
這雙手近來常抖得厲害,不聽從自己的指揮。唯獨在拿著老伴的舊物時,手指才會出奇的穩定。
床上的被子齊整整地平鋪著。他不愿隨便躺進去。一閉眼再一睜眼,時間會消逝得很快,能夠想以前事的機會不再多了。他越來越喜歡這間房子。不需要開窗戶,不需要聽外面嘈雜的聲音。房間里的沉靜能讓他感知老伴的氣息。盡管云兒已離開一些年頭。他一直認為,老伴就站在他看不見的空間里,仍然笑盈盈地望著自己,等著服侍他,照料他的起居,容忍他的苛刻。近來這種感覺一天比一天強烈。
他坐在那里,像入定了的老僧。兩手端著鏡框,睜開昏花的眼,使勁地瞅著相片,眼神卻漸漸空洞。記憶成了一節一節的斷片……
他會騎上單車,載著云兒穿行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到處尋既便宜又美味的小吃。
會在故鄉的小河上撐船摘蓮蓬。看大魚在船的沖撞中驚慌地逃竄,遠處掀起一圈接一圈的波浪。
會在雨來臨的時候,一起躲進路邊的小木棚里,然后相視而笑。
會在夏夜執一盞燭火,一個在前,一個在后,在田壟里深一腳淺一腳捉呆頭呆腦的泥鰍。
會在貧脊的工棚里熬一碗米粥,你一口我一口,對付凜冽的寒風冷雨。
會在醫院的病房里,守著孩子打點滴喂米糊,待孩子脫險后兩個人眼里閃動晶瑩的淚光。
會在夜晚的時候,在落地窗前欣賞城市的夜景。 不再被流光溢彩驚得大喊大叫。
也會一起靠坐在床上,像小青年似的看一些無聊的肥皂劇,陪另一個人無來由地哭得稀里嘩啦。
會在秋高氣爽的清晨相互攙扶,偶爾爬一爬小城的小山,在臺階上休憩半天。
會記著那一夜握著云兒的手送她不舍離去,內心如十把刀在瘋狂攪動。
會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盯著飛過的鳥兒發呆。
會一個人坐在兒孫滿堂的宴席里強顏歡笑。
會一個人看著公園里相互依偎的老夫妻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柔情為何干凈,因為一直都有懂得欣賞的眼睛。癡情為何落寞,因為有時常牽掛的身影。
沒有人比他現在更加驚慌。他的記憶開始衰退得厲害。好多事半天想不起來,他總是忘東忘西。剛剛出門把垃圾袋扔進了垃圾箱,在房間里轉了一個圈,他又出去把垃圾袋拎了回來。小輩們開始不肯他獨自出家門。
他只得又躲進了房間。一個人嘀嘀咕咕,似乎在和人長談,偶爾還會笑幾聲。惹得小曾孫都不敢往他房間里找他哭鬧。
有那么一天,他忽然就出了門,一個人往西北角急趕。他的云兒就在西北角的小山上。走著走著,他迷失了方向,在小城四通八達的小巷里打轉轉。待家人找到他時,已是華燈初上。提著一盒點心,抱著一個鏡框,對著兒孫們傻笑。
總會有那么一天的,你和我一樣,都有年華逝去的時候。一個人走在路的盡頭,有思念的人,這個世界仍然美好。
因為記憶中的曾經,美好到即便是再堅強的人也舍不得去忘記。不是時間不肯舍棄你,不是回憶不肯舍棄你,不是宿命不肯舍棄你,而是你自己不肯舍棄你自己。
隨筆